(一)初入北大
北大於我,具有無法比擬的神聖誘惑,以至於1989那年,想學醫的我,甘願冒著被迫一年軍訓的風險,上了協和,隻因為,可以上北大。
石家莊的一年就不在這裏說了,這本不屬於北大卻被硬生生塞進來的一年。第一次真正踏入北大,卻是在第二年的五月,我們穿著軍裝、排著隊列、喊著口號,回北大匯報演出。那天的情形,可以用萬人空巷來形容,所有的北大人,學生、老師,都擁堵到道路兩旁來看我們,既像觀猴,又是對89這首屆經過一年軍訓的異類的歡迎。經過28樓時,我清楚地記得這棟巨大的灰樓,從每個窗口都層層疊疊伸出至少6個男生腦袋在看我們,有歡呼的,有吹口哨的,猶如古羅馬觀獸鬥的人群,場麵壯觀駭人。近處夾道的人群,有人衝我們喊:“笑一個!”我們隻有更使勁地憋著,依然整齊地走著隊列,並假裝目不斜視。
當天,我們入住35樓,也就是以後89級的女生樓。自由活動時間,我們去小賣部買生活用品,售貨員明顯地對我們歧視,不耐煩地抱怨我們的大蓋帽擋了別人的視線。一路上,看我們的眼光各種各樣,也有人來主動搭訕。我能感覺到人們對我們這一屆的複雜情感,陌生、排斥,又小心翼翼地想拉攏、親近,並試圖用博大精深的北大文化來同化我們這群“異類”。
跟在軍校一樣,那天的35樓門口派了哨兵站崗,杜絕閑雜人等的隨便進入。站崗的是我們班的小老虎,一個瘦瘦弱弱、十四歲就上了大學的小女生。有高年級的師兄來看我們,向站崗的打聽:“同學,聽說你們這有個女生一頓能吃14個包子?”我們在軍校的一年,油水嚴重不足,吃包子就是開葷加餐,每班都是派出最身強力壯的兩名值日生連跑帶搶,我也曾創過一頓吃下八個大白菜肉包的輝煌記錄。類似這樣的故事,通過各種渠道,早已傳到了師兄師姐們的耳朵裏。
老虎細小的顱頸上頂著一個極不相稱的大蓋帽,用她尚未發育的魚泡眼看著師兄,麵無表情地回答:“那就是我!”師兄們落荒而逃,身後的女生笑倒一片。
當晩,卻有男生抱著愛情衝鋒槍之吉他,熄燈以後到35樓後為我們唱歌。被軍校禁錮了一年的我們,如聞天籟之聲,都湧到窗口聆聽喝彩,有大膽的,還會喊上一句:“再來一首!”而對麵樓的男生,卻恨不得一盆洗腳水,兜頭澆到這幫“隻知道騙女生的人”頭上。
9月,我們正式進了北大。我們班一共18個女生,分到一個10人一個6人的宿舍裏,獨剩下我和小文子,象被親娘拋棄的孩子,散落到了數學係女生的宿舍,從此我課餘的許多時光,那些漫無邊際的臥談、那些燭光下讀詩的日子、那些熄燈後搶吃大頭菜的歲月、那些關於男女朋友的話題,都發生在這些與我們必修選修沒有任何交集的數學係女生身上。
數學係一共4名女生,靚靚高挑活潑,香香隨和隨性,用小文子的話說,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字,香;還有螞蟻,看螞蟻的照片,身材各部分比例完美,五官精致,如果沒有比例尺參照係,你絕對會認為是一個絕色美人,而加上參照係,螞蟻就縮微成了Mini版,她隻有一米四。最後一個小玲,聰明的她,剛來沒多久就發現了自己與數學係其他人的截然不同。其他人都是高中就從全國各地挑來上的北京八中理科班奧數班,國際奧賽金牌十幾個,銀牌十幾個,全部保送上的北大,隻有從山西來的她,跟我們一樣,就是普普通通高考成績還不錯的高中生,考上了北大,分配到了數學係。這樣的背景,她如何同其他人競爭?她很快就做出了令我佩服的果斷決策,轉到了更平民化的化學係,也就搬出了我們宿舍,去了化學係。
和數學女們的接觸,徹底顛覆了我以前對數學係的認識,他們一點也不呆板枯燥,他們一樣充滿了生活熱情和情趣,而且,由於他們超於常人的智商和異於常人的情商,更讓他們成為了各種神人。比如,有人永遠每天上課前必在黑板上題詩一首,有人去美國參賽後超喜歡廁所的免費衛生紙,拿回來做書簽,有人在商場的自動扶梯上來回反方向跑,以驗證前進所需的速度,有人一個月不洗衣服,髒了就換新的,到沒新的換時,就從髒衣服堆裏挑出一件相對幹淨的接著穿。這些趣聞軼事,通過螞蟻們的嘴,傳到我們這裏,竟使我對數學係男生的了解,比我們班男生還多。
(二)北大登山隊
來北大後的一個月,國慶前夕,三角地的一紙廣告,把愛運動的我和小文子招進了北大登山隊。
十一假期,我們三四十個人,大部分是招進來的新兵,在老隊員的帶領下,背著三天的幹糧,去北京的最高峰,海拔2300米的靈山。
還沒到山腳,我們就開始棄車而行,而且專找沒有路的地方走,在盤山公路之間不斷穿行,經常需要手腳並用,考驗你的耐力體力。
這一路上,我看到了最美的風景。山腳下的暖溫帶闊葉林(生物係的植物課不是白上的????)、山腰的常綠針葉林,再往上走,灌木林、甚至亞寒帶的苔蘚植被,讓你一天看個夠。驚喜的還有,那一大片白樺林,映襯著背後的藍天,傲然直立。我們都迫不及待地奔過去,小心翼翼地從樹幹上撕下一片片薄而半透明的樹皮,夾進書頁裏,留待以後寫信給遠方的朋友,分享我的驚喜。
快到山頂的時候,天地豁然開朗,連綿不絕的高山草甸,覆蓋了好幾個山頭,一眼望不到盡頭。來自南方的我,第一次看到這麽大這麽廣這麽這麽深這麽綠的高山草原,湛藍湛藍的天空,白雲朵朵,一切都美得讓人窒息。我們在草原上狂奔,放聲高歌,這麽開闊的天地,無論是誰,都會被它感染,心胸開朗,快意人生。
這一路上,我也感受到了最溫暖的友誼。在這麽美的自然裏,所有的人,都簡單質樸,所有的心,都快樂純淨。雖然這之前彼此都不認識,可走到一起,大家就象兄弟姐妹,你幫我背包,我拉你一把,我們一起煮方便麵,我們分吃一根香腸,連謝字都多餘,舉手投足,都是情誼。夜晚,我們投宿在村裏的大隊部會議室,女生睡炕,男生打地鋪,老隊員們輪流值班守夜。夜晚山裏的天空那麽深那麽淨,滿天的繁星從未有過的如此之近,仿佛觸手可及。我們點起篝火,我們說著各自的故事,開著玩笑,青春的歌,唱了一首又一首。
我和小文子還遇到了兩個投緣的小夥伴,89物理的兩個男生,其中的小銳子還是我和文子的湖南老鄉。相同的年紀,相似的經曆,我們很快成了好朋友,一路上互相幫照,無話不談。夜深人靜,大家都該休息的時候,我們四個還意猶未盡,又一起出去散步,沿著山路漫無目的地走著,清澈的空氣,明朗的星空,寂靜的山林,四下裏,隻有我們的說話聲、談笑聲。我們邊走邊聊,渾然不覺時間過了有多久,仿佛山路沒有盡頭,時間沒有盡頭,我們的話題也沒有盡頭。等我們回來,值班的師兄問:“你們去哪了?”原來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我們自己都大吃一驚。以後放假回家的時候,我們會約著小銳子同行,一起坐24小時的火車到長沙,一路上依然有說不完的話題,聊各自身邊的趣聞軼事,天南海北,經常是旁邊的人睡了好幾覺醒了,發現我們還在不停地聊。
這次旅行之後,貌似我和小文子通過了考驗,被吸收入了登山隊,從此就天天地和這幫人廝混在一起,清晨繞著五四操場跑圈,下午象壁虎一樣地趴在鐵絲網、遊泳池壁上練臂力,周末則去北京周圍大大小小的山攀岩、登山。我們也一起幹別的,比如去看北大劇社的演出,甚至去大師兄導師的家裏,看他在世界各地旅行的幻燈。
在北大幹過的最拉風的一件事,就是爬32樓。32樓是一棟男生宿舍樓,樓後的外牆上有一道五指寬的牆縫,從上到下,縱貫全樓。不知為什麽,登山隊就決定了某天的下午,大家攀岩訓練,就沿著這道牆縫,爬上32樓。套上保護索,把手腳卡進牆縫裏,然後就靠腳力臂力和手腳與牆壁的摩擦力,開始往上爬。圍觀的人,烏泱烏泱的,登山隊也就地擺了個攤,推銷讚助商的雪地靴。男生們大都爬到了頂,雖然雙手背的皮膚都被磨破出血;女生新生中,隻有經管的小牛爬了上去,立馬成為新生代女英雄;我試了幾分鍾,剛往上爬了沒兩步,受不了兩手磨得巨痛,就退了下來。多年以後跟中學同學吹噓起這一段經曆,竟被他們嘲笑為“山寨經曆”。
和登山隊每個周末都去野外玩的日子很快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後果。生物係每周滿滿44學時的課程,幾乎每月一考的頻率,一年軍訓後已變得有些呆笨的頭腦,加上沒有時間學習的周末,那個學期中的無機化學考試,我差點不及格。這是我求學生涯最慘痛的一次失敗,嚴重打擊了我的自信,而且,根據協和的規定,這八年中如果有一門功課不及格或者八年平均分達不到85分,畢業時就拿不到博士學位。我開始擔心照這樣,我還混不混得下去。寫信問我萬能的哥,他隻一句話就點醒了我:“你上大學的目的不是為了登山。”是的,我來這,隻是為了感受北大,而我的目標,是協和。
我逐漸淡出了登山隊的大部分活動,開始好好學習。但我的心,一直和他們在一起。小文子經常回來和我講登山隊那些可愛的人、那些傳奇的事,我認識的不認識的,大胡二胡、曹大俠、笨鍾、白複利,還有後來的王石。他們如何挨家挨戶地找廠家拉讚助卻屢屢碰壁,如何地騎著大板車去各高校賣方便麵籌集經費,如何從中國登山協會要到了一批舊裝備,如何寫下遺囑去爬雪山,如何凍傷了腳趾又差點雪盲,如何征服了一個個高峰、越走越遠。登山隊的人竟也還記著我,去新疆爬雪山居然還帶回了新疆的葡萄幹給我,年度大活動時也還記得叫上我。
一年以後,北大登山隊正式更名為北大山鷹社,並要出社刊。我在圖書館找了一個下午,翻遍了所有的旅遊、地理雜誌和期刊,試圖找到一張蒼鷹翱翔的大照片、背景是天空高遠。最後,我隻找到了一張蒼鷹棲伏在山頂岩石上的照片,扭頭回望,堅毅的身軀、冷峻犀利的眼神,充滿了力量。依然有蒼茫的天空做背景,符合我心目中山鷹社堅毅勇敢、誌存高遠的形象。這幅照片,我投給了山鷹社,被用作了創刊號的封麵。我應該還寫了一段文,現在卻絲毫也記不起寫了什麽。
北大登山隊,代表了北大學子們青春活力、勇敢堅定、熱情合作、團結友愛、追求自由的理想,至今我仍認為是北大最優秀的學生社團。那一段經曆,永生難忘。
(三)十八歲的愛情
十八九的姑娘,春心萌動。靚靚迷上了計算機係的大帥哥,他還曾是北京青年男排隊員,出訪過英國,見過黛安娜王妃。原本愛睡懶覺的她,開始每天早上拉著螞蟻一起準時去男生樓跟前的學一吃早飯,就為了遇見帥哥。靚靚和帥哥很快就成了惹人眼的一對,加入了每晚熄燈前樓門口眾多依依不舍的人群中。靚靚經常向我們匯報她的愛情進展,而帥哥據說每晚回到宿舍,也遭到室友們的嚴刑逼供,檢查衣服又在哪棵樹幹上蹭過,肩上是不是又沾上了一縷長發。帥哥絕對是校草級,帥名遠播,而我們卻從未得以親見,於是在靚靚的安排下,帥哥某天中午來樓門口找她,而我和小文子則正好下去打開水,撞見帥哥。劇本原本是這麽寫的,可到那時那刻,我卻不敢直視靚靚和帥哥,遠遠地瞥了一眼,趕緊走過,自始至終未看清過帥哥的尊容,引為憾事!
螞蟻也很快有了男朋友,是和她高中一起上理科班、奧數金牌中的金牌羅。螞蟻和羅羅也算是青梅竹馬了,他倆談戀愛的方式卻和靚靚那對截然不同。兩個超級學霸在一起,平淡和諧,一起學習、共同進步,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他們,讓我想起錢鍾書和楊絳。
螞蟻骨子裏其實是個很文藝的人。和我一樣,她也有個抄著好詩好文的小本本,熄燈以後,點上蠟燭,我們會一起讀首詩讀篇文,分享心中的感動。一天我和螞蟻在29樓後31樓前那條著名的銀杏路上散步,螞蟻突然問我:“如果這時候下雨了,你會怎麽辦?”我說:“沒關係呀,接著慢慢走唄。”螞蟻於是感歎:“還是女朋友比男朋友好!你猜羅羅是怎麽辦的?他拽著我飛快地跑回了宿舍!”螞蟻一顆浪漫文藝的心,務實的數學男羅羅一定覺得琢磨不透。
靚靚和螞蟻在很多問題的看法上都大相徑庭,尤其是男女問題,靚靚經常說螞蟻什麽都不懂,大多數時候螞蟻都默不作聲。一次,靚靚又說螞蟻“什麽都不懂”,我忍不住插了句:“她不是不懂,而是想得和你不一樣。”隨口的一句,螞蟻卻記在了心裏。那年的新年夜,和同學們瘋玩後回到宿舍,發現床頭掛了一份精巧的小禮物,還有螞蟻的一張紙條,感謝我說過的那句話,讓她覺得我是可以懂她的人。
到北大後的第二年,宿舍裏的女生都有了男朋友,除了我。我一度為我不漂亮的外表、讓半數以上男生望而卻步的身高而非常自卑。於是一次和螞蟻一起去澡堂子洗澡、雙方坦誠相對的時候,我悲觀地對螞蟻說,我覺得我上大學期間都找不著男朋友了。螞蟻於是和我打了個賭,如果我在讀協和的八年期間找著了男朋友,我就得請她吃一頓學一的小炒,否則她就得請我。那時候,學一一塊五一份的小炒,對我們已是奢侈美味。
此後的日子,室友們都雙棲雙飛,獨剩我,形單影隻,午後的陽光裏,一個人在30樓前的葡萄架下看書;寒冷的冬天裏,一個人在未名湖的冰麵上學習滑冰,摔了無數跤;溫暖的春天裏,一個人到湖心島上,看桃花盛開、蜂蝶飛舞、綠草茵茵,看周圍的人聲鼎沸、歡聲笑語;偶爾,也會在晚上,一個人到未名湖邊散步,不忍驚擾長椅上、樹叢裏、月影下的一對對有情人。我期待一個邂逅、一場豔遇。而直到我離開北大,什麽也沒有發生。那時候,我命中注定的一個人,也正在校園的某處遊蕩,對於許多年以後我們將在紐約的相遇,渾然不覺。
短短的兩年後,我們離開了北大,一頭紮進了東單三條九號那個王府大院,開始了吃住行學都在一幢樓、全部不超過兩百人、所有人低頭不見抬頭見、抬頭也不見天日的苦逼學醫生活。
心裏,我卻仍把自己當做北大的一分子,身走了,心還在。周末的時候,也經常回去看看,還住在原來的宿舍裏,和螞蟻聊聊天,甚至還去學三食堂跳跳舞。一切依然那麽熟悉,我覺得自己似乎從未離開過。
慢慢地,回去得少了。等螞蟻們這一波89的畢了業,再回去,我連熟悉的人都沒有了,就很少再去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們,都曾是北大流動風景中的一員。
再後來,連營盤也開始變了。當年用竹竿偷柿子的柿子林沒有了,貼滿了五花八門講座舞會招聘各種大道小道消息的三角地沒有了,圖書館前的大草坪沒有了,體育課上繞著跑圈的靜園沒有了,校門都換了方向,住過的那些樓也慢慢地都要拆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上的現代化新樓,看著卻那麽陌生。
北大,已經不是我們在時的那個北大,而我十八歲到二十歲的青春記憶,卻永遠留在了那塊叫做北大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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