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一夜甜夢。
她沉溺著不願醒。還是手機的提示音喚醒了她。
翻開手機短信,昨夜長聊互道晚安她睡著之後,他竟然又追發了那麽多條短信。無非是重複那些說過上百遍的話:我想你。我好想你。我要你。我好想要你。真的好想,現在……
這些瓊瑤男主角式的追女人的話語,當初她聽到都會起一身雞皮,如今聽他這樣喃喃地翻來覆去地說,竟然有些順耳了,竟然讓她不自覺地心旌搖蕩。
他還要她。在時隔多年之後。在他功成名就,應當也閱女人無數之後。他依然這麽執著地想要她。像個孩子似的對著她索取,纏綿而依賴。她花費了很大力氣拒絕。很大力氣的綿綿無力,在酒後。
她哪有力氣抵抗。在如今她的處境裏。她太需要愛了,太需要被人要。
她輕輕咀嚼著這個“要”字。不單有歡愛的色彩,更有不放棄的珍惜和相廝守的深愛。
他是愛她的吧。很多年前是這樣。現在好像依然是這樣。一晚上竟然能發幾百條短信。少年人似的癡狂。
她怎麽能夠拒絕一份堅持了這麽多年的真情呢?
“傻丫頭。醒了沒有?我在賓館裏等了你整整一晚上。一晚上都是與你有關的夢。”他又發來短信。
昨晚他不肯回家,借口喝多了硬是住進了賓館。我等你。他說。
她看看時間,從他的淩晨時分最後一條短信到現在,隻有三個小時的間隔。時時刻刻想念,就是這樣吧。那麽他說的是真的了。這麽多年他真的時時刻刻想念她。
“剛醒。”她避重就輕地回複。
“想你。”他的話通過冷冰冰的手機屏幕又軟綿綿地貼到她的耳根旁,癢癢地撓著她的心。
“上班去。”她板著臉提醒。卻是藏不住的體貼溫存。
“不想去上班。就想你。”他又撒嬌。這樣平麵的話語幾乎就是立體活動的了,可以自己長出一雙嘴唇,落下去便是溫柔綿密的吻。
“不要。先上班去。”她命令。麵頰上竟飛起少女似的紅。
“那你答應我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吃飯。”他提出條件,像個懂得怎樣可以討到糖的機靈的小孩。
今天晚上。娟約了她一起喝酒。
不過她幾乎沒有猶豫地答應:“好。”娟會明白她為什麽這樣做的。愛,比友誼更重要。
“真不想去上班。好想現在就把你抱在懷裏。好想現在就要你。”他還是一副深醉未醒的語氣。
很多年以前她會覺得這樣是被冒犯,而現在這種言語卻讓她覺得被愛。雖然她還沒有最終決定把自己交給他。可是他卻讓她有了愛的感覺。那種很多年都不再有的愛的飄飄然的感覺。
隻在他這裏,她還是從前那個美麗的女孩,女神一樣讓人渴慕的女孩吧。
就像昨晚,他借著酒力把她擁進懷裏,緊緊地擁著,在她耳邊呢喃:“丫頭,十年了!你想死我了!”
那一刻她掙紮著推開他。十年未見,乍相逢她還不能確定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現在,一個晚上之後的現在,幾百條酒後愛意濃濃的短信之後的現在,她信了。他還是當年那個一心一意愛著她視她為珍寶不敢碰她一下手指頭的男孩。
所有的一夜之間就都回來了。所有的,夢想,激情,愛,還有……天真。
“晚上我定在’相遇’,我們以前經常去的那個酒吧。到時候我來接你。打扮漂亮點兒啊。”娟還是像從前一樣,打來電話,便會一股腦兒地先說完自己想說的話。
她笑。她喜歡所有還像以前的人。她害怕距離,那種近在咫尺卻時空浩蕩的感覺。
娟是唯一一個知道她這次回國目的的人。她是回來散心。她的婚姻在崩潰的邊緣。
真的很悶啊。那樣的生活。她向娟抱怨。
哪兒那麽多抱怨啊。悶有什麽不好。等你找個不悶的男人你又會覺得太刺激了。相比之下,悶還可以忍受。娟一副過來人的口氣。
娟的確是過來人。她離婚兩年了。老公外遇出軌,卻不肯離婚。娟自己淨身出戶。
這種偷嘴的男人不要也罷。省得平白被他連累辱沒我。娟一向通透。
“剛答應了一個約,不好意思親愛的,我們換個時間吧。”她賴著臉說。她跟娟從來都是這樣。有時候,女人有至好的閨蜜真的勝過有情人。
“咦?誰能讓你毀我的約啊?”娟大驚小怪地叫。幾秒鍾之後,恍然大悟似的更大聲地追問過來,“不會是陳昭吧?!”昨晚娟目睹了陳昭擁她入懷的那一幕。
她握著話筒不出聲地笑,算是回答娟。
娟的語氣卻立即變了。“昨天剛剛一起喝完酒,又摟又抱。今天又約你吃飯。陳昭這是一鼓作氣要拿下你的節奏啊!你可要小心了!”
“有那麽嚴重嗎?”她笑著問,不以為意。娟知道陳昭年輕時追求過她很多年。
“你是在國外呆太久了,不了解國內現在這些中年男人了。他們可不是當初那些清純的小男生了。現在整個社會都是性饑渴狀態,惡補當年的規規矩矩。一個個看上去人模人樣的,私底下不知道都在幹什麽齷齪的勾當!”娟義憤填膺。
她在這邊止不住地笑。“有沒有這麽誇張啊。整個社會都性饑渴。”
“你聽我的,無論陳昭怎麽誘惑你,你都不要上當。什麽情啊愛啊的,說白了就一個字:欲。除非他現在立馬離婚!否則他說什麽你都不要信!”
除非他現在立馬離婚!聽得她心裏咯噔一聲響。她還沒想過這個。
“他做不到吧?他現在事業一帆風順眾人眼裏成功人物怎麽可能會為了所謂的愛情自毀前程呢!你別聽他喝醉酒之後的那些話,那都是迷魂藥。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得到你。你要是信了就是你傻了!”娟簡直是一把機關槍。
握著話筒不作聲,她已經開始覺得一些心痛了。
“我跟你說,你可想好了,今晚你見他的後果。看這架勢,他是不上床不罷休了。你不知道現在男人追女人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他們的口號是:越無恥越真誠。”娟不厭其煩地教誨。
越無恥越真誠。她笑起來。好像蠻有道理的。
他們在料理店坐下來的時候,偏巧遇到了陳昭的同事,前一晚在酒桌上也遇到過。
“啊,漂亮的女同學!”那個同事向陳昭眨著眼睛,嘴裏恭維著她。
“女同學”這個詞讓她皺了皺眉頭。這麽純潔的名詞剛剛被一件廣為人知的風流韻事毀掉,惹得新潮的女性們紛紛拒絕做女同學。
“一起吃?”陳昭客氣了一句。
“不打擾了。你們這麽好的氣氛。多年未見,對漂亮女同學一定要有禮貌啊!”那個同事陰陽怪氣地說著,做告辭的手勢。一邊走一邊又回頭浪笑著加了一句:“昨夜,你禮貌了沒有?”
陳昭哈哈笑著,沒有回答。等那個同事離開了,才用粘稠到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她,“昨晚上我禮貌了,但是沒禮貌成。”
大概陳昭的語氣裏充滿曖昧,她忽然醍醐灌頂地明白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禮貌性上床。她的腦海裏出現了這個詞。曾經一度,網絡裏瘋狂傳播時髦至極的一句話:對異性朋友,最禮貌的招待是,邀請其上床。
她暗自出了一身汗。昨晚在陳昭的盛情邀請下,不勝酒力的她差點就被禮貌了。而今天來這裏赴約,她也是做了這種準備的。她不是放蕩的女人,但也不是呆板的女人。兩情相悅是人生至美。何況陳昭那麽愛戀著她,而她,曾經也是喜歡過陳昭的,雖然那不是愛。
她認真看著眼前的陳昭。仿佛剛剛注意到,陳昭其實並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了。他變胖了,眼角眉梢都是世俗的精明和圓滑。
距離。她忽然意識到了距離。正了正跪坐在榻榻米上的身子,她感覺到時空重又浩浩蕩蕩地奔流起來。
禮貌性邀請上床——難道,她隻是不小心遭遇了一把時尚?
“你……愛我嗎?” 房間裏隻剩下她和陳昭兩個人的時候,她直視著陳昭的眼睛問。
“傻丫頭。”陳昭下意識地伸手去拂她額前的長發,像前晚一樣。她卻僵硬地躲開了。
“你會跟我結婚嗎?”她又問。
“你說呢。”陳昭略微尷尬地收回手。
“要你說。”她語氣很輕卻很堅定,神態裏有了從前的驕傲。
“唉。”陳昭歎口氣。低下頭去。
他一直是這樣對著她歎氣的,從跟她重逢之後,每一次歎氣都會讓她對他生出幾分憐惜,覺得他好像真的很不開心有很重的心事,覺得他這樣好像是因為愛她想她,覺得他婚姻不幸福都是她的責任,覺得他是把她當作至愛,不需多言,隻一聲歎息,她便應當盡知之後的無數言語。她甚至都忘了真正不開心的那個是她自己。
而這一聲歎,忽然讓她覺得冷了。毛發聳立的冷。
“先吃飯吧。這家算是京城頂級日本料理店了。你嚐嚐。”陳昭的語氣裏是說不出的溫柔。
她微笑,順從地夾起一粒飯團往嘴裏塞,慢慢地咀嚼著。
“我們這樣是不是很像夫妻?”陳昭突然問。聲音沒有剛才歎氣的悲鬱低沉。眼光裏重又是濃濃欲滴的愛意,混合著情欲漸漸澎湃的味道。
她沒有說什麽,隻是笑,笑得很甜的樣子。
然後她想起娟的話:現在的這些男人追逐女人,可不像當初了,他們的口號是“越無恥越真誠”。
越無恥越真誠。她的嘴角持續地上揚著。真的是這樣呢。再精確不過了。
她聯想到這樣一幅畫麵:一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的紳士樣子,對著多年未見的異性朋友,略略欠身,日本人一樣嚴謹到一絲不苟的禮貌,臉上是深沉到如喪考妣的悲痛,眉峰緊鎖仿佛聚集著萬壑深情,用一種緩慢卻無比誠懇而凝重的語氣,與其說試探性邀請不如說自負式命令,不過說的不是一起吃個飯吧,而是:“一起……上個床吧!”
他一定也自信地以為會收獲日本女人小碎步似的忙不迭充滿著無語凝噎的一聲回應:“咳!”那一低頭裏,沒有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這樣想著,她就兀自笑起來。
陳昭不明所以,目光無辜地看過來,曖昧地附著一張笑臉問:“想什麽呢,這麽開心?”
“太滑稽了!”她想掩住笑,卻愈發放肆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