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姥姥來到了上海,在街上吃飯,然後來到了複旦大學。姥姥說要用洗手間,去了女生宿舍樓,我在樓下等著。出來以後,姥姥說,複旦的女孩子真好,很有禮貌。我說,現在去哪裏?姥姥說,我想去看壺口瀑布。就在這時,九月在後麵喊,大哥,這次別忘了照相。我說,對,我還真忘了帶相機,前麵有個新建的貿易中心,我去買相機。”
隻從九月豆豆給我講過,她小時候也在姥姥家長大,我夢見姥姥的時候,她也會出現。而且,總是一邊看著iphone,一邊在忙,抬起頭來,囑咐我不要再忘了照相。
日有所想,夢有所思。
我經常問我自己:為什麽那麽傻,怎麽就沒有想到留張照片?
也許,在我的心裏,姥姥就是姥姥,每次回家一定可以再看見她。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姥姥的樣子好像從來沒有改變過。當我開始這篇文章時,我曾經想在網上找找看,看看有沒有跟姥姥相近的老人照片,但是非常失望。這時,我才意識到,姥姥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性,也許是少見的漂亮和年輕。姥姥沒有老人斑,臉色一直很好,沒有發黃發黑,臉上皮膚白皙很有光澤。姥姥有一雙明亮慈祥的大眼睛。
回想起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生氣發怒,也從來沒有聽見過她抱怨。農村老太太幾個人湊在一起,最多的話題就是抱怨兒媳婦不好,抱怨兒子不孝,甚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覺得自己命苦。姥姥從來沒有。每天早晨,姥姥一定把屋子收拾的幹幹淨淨,生火燒水,把頭發梳的整整齊齊。對襟的老式襯衣,粗布紡織的鞋襪,平平整整,然後用手把細微的灰塵輕輕彈掉。她隻是一個大字不識的普通農村小腳老太太,可是從來不會蓬頭垢麵去見人。
姥姥從來沒有給我講過任何她的故事和經曆,甚至連正式名字都沒有。可是,我可以想象那一代人的艱辛。有朋友覺得我的經曆很多,生活很苦,可是你無法想象那一代人的生活。也許,我受姥姥影響,在人生的任何階段,我從來沒有想過生活是否公平,也沒有時間去抱怨,覺得生活中的任何事情,好像本來就該如此。
我記得,姥姥在很多場合都跟媽媽和舅舅講過:我走了,你們千萬不要給我辦喪事,也不要哭我,我都閉眼了,要那些幹什麽。你們要是孝順,趁我活著,把準備後事的錢都去買了吃的給我。我從小在姥姥家長大,姥姥對我很親。從我上大學到工作,每次回家,都要給姥姥帶各地的水果點心。姥姥說:我這輩子值了,我沒有出過門,可是天津北京上海南京,那兒的東西我都吃上了。其實我知道,看著我長大,上了大學,有了工作,她就滿足了。她從來沒有說過,可是我感覺的出來,她看著我時的目光,我就明白。是她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也是她的寄托和驕傲。
有一次,聽見媽媽在問姥姥:到了那一天,你要不要他趕回來看你,要不要給他拍電報?姥姥說:不要。他在外麵做事,那兒能說走就走,那怎麽給人做事,不要。
姥姥走的時候我不知道。即使我回到家,也沒有人跟我提起,他們好像覺得我應該知道了。我也沒有問,我能感覺出來。我沒有跟家人打聽,也沒有再提過姥姥。我自己一個人,瞞著任何人,偷偷去了姥姥的墳地。我坐在那裏很長時間,靜靜地一個人發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我隻知道,看到我她就滿足了。
如果此生可以從來,如果有來世,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這世界上如果有一個人我想說聲對不起,就是姥姥。父母養育之恩我不敢忘記,可是我畢竟有時間為他們做過一些事。姥姥這一輩子沒有出過方圓幾十裏,我多麽想帶她去天南海北看看,可是我無法帶她去擠火車。隻從來到美國,有了自己的車之後,我多次做同樣的夢。在夢裏,我開著車回到了老家,興衝衝去看姥姥。想跟她說,姥姥,我有車了,我可以帶你去別的地方。
夢醒以後,我經常問自己,真的,真的嗎?我真的回到了姥姥家?
姥姥,我知道你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