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之愛(小說)
母親走了。
此時,我在她的墳前,說不出的悲涼。
曾經想過,有一天當我真正地失去母親時,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無數種想象,如今看,不身處其中,所有的,也都隻是想象而已。
我終是沒有聽從母親的話,給她披麻戴孝。不過,我還是跪在這裏,雖然,我說過,我不會再給任何人下跪。
母親的旁邊是父親。他們沒有在一起。這是我唯一可以同時滿足他們的共同的願望,像他們生前要求的那樣:生不再同寢,死不再同穴。
這世上,有些姻緣,注定是錯的。將錯就錯,隻是錯上加錯。就如同我父母的婚姻。
他們的結合純粹是為了結婚而結婚。這樣的婚姻其實很多,隻不過,我的父母,他們不夠幸運罷了。
我一直都不能稱量出他們對彼此的愛有多重,這個問題在我的腦海裏,從幼年到如今,幾十年的人世風雨,我看透了很多,可是,我看不透自己的父母。可能,隻是因為我身在其中。
父親對我來說更親近一些,因為,有七八年的光景,我沒有見到過母親。
那是我8歲左右的事。我的母親跟別人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究竟怎樣,沒有人會告訴一個沒長大的孩子。我隻是隱約地聽到一些傳聞。
父親從那時開始拚命地喝酒。之前他也喝,不過,並沒有成癮。母親的離去,讓父親放縱自己滑向墮落。記得小時候每天都會被奶奶派去給父親打酒,再買一包五香花生米,那是父親的下酒菜。
父親常常會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開始哭,要不然就是抱著我說很多很多我聽不懂的話。不過,父親從來沒有打過我。到後來,我學會喝酒,喝到快要醉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大哭。然後我就明白了,那些時候的父親,其實並沒有醉。他隻是很痛苦。
父親應當是痛苦的吧。雖然那時我不懂。在這個骨子裏男尊女卑的社會,一個被女人甩掉的男人,是很難抬得起頭的。父親的承受,其實無人可以傾訴。
父親一直沒有再婚。奶奶說,父親不希望我落在繼母的手裏。繼母,是一個被大人們形容得近乎恐怖的詞匯。
日子就那樣醉醺醺地過來。直到有一天,父親因為長期酗酒,導致肝硬化。隻是沒有想到,很快,父親被查出患上肝癌,發現時,已是晚期。
那一年,我16歲,剛上高二,並不知道,這一切對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
有一天,母親回來了。雖然隔了七八年的時間,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來。記得我遠遠地望著她,心中在喊她,媽媽,媽媽!可是,我的嘴巴啞了,腳也不能向前挪動半步。母親,距離我實在是太遙遠了。
母親訕訕地衝我笑著,叢叢,我是媽媽。她上前來試圖拉住我的手,我卻本能地躲開了。不知為什麽,心裏慌慌的,轉頭跑進屋喊父親。母親,是那麽熟悉的一個陌生人。
是奶奶托人輾轉找到了母親,跟她說父親的情況,還有我,奶奶老了,我需要有親人照顧。
父親對母親的歸來,沒有喜悅,也沒有拒絕。
多年之後,我想父親那時,已經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很多事情已經看開,所以,對再次見到的母親,也就沒有了愛恨。或許恨還是有的,隻不過,父親想到了我,我需要母親。他用漠然代替了怨恨,那是他能給予母親的最大限度的寬恕了吧。
父親對自己的病情了然於心,後來幹脆拒絕了一切治療。那時,父親經營著一個小小的畫廊,雖然日漸破落,不過,還是可以支付一段時期的醫藥費用的。年少時我不懂,後來明白父親的苦心。父親是在為我和母親留下日後的生活費用。他想盡量地安排好身後事,讓我們母女能夠衣食無憂。
沒有人會提及那些年母親到底去了哪裏,跟誰在一起。雖然母親回來了,不過,母親和父親始終是分床而睡。有時候,父親會把我叫到他房裏,陪他坐一會兒。那些時候,多半是父親躺在床上,我坐在他的床邊。沒有什麽太多的話,隻是被父親輕輕地拉著手。父親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哀傷。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他了。
父親是在母親回來之後半年左右走的。當我有了更多的關於癌症的知識以後,我知道,那時,父親其實是活活疼死的。父親被發現過世時,身體已經涼了。
父親走後,我的世界一下子冷清了很多。奶奶成了我唯一的寄托。隻是我想,也許,我注定是孤獨的,奶奶在父親走後不久的一天夜裏,睡過去便再也沒有醒來。
那段時間,世界對我來說,是黑色的。雖然母親在我身邊,不過,我根本感覺不到一點溫暖。也許怪我,那時,我已經知道了,一個女人跟別人跑了,意味著什麽。是我太倔強了,本能地對母親有著一種排斥,我不知道怎樣從母親那裏取暖。
母親應當也曾經嚐試著靠近我,不過,她的熱情並不高,就像我的回應很淡然一樣。我一直很難形容,那是怎樣的一種母女之情。同在一個屋簷下,緊密相連的直係血緣,不過,母親跟我,卻永遠隔著一堵高牆,我們誰都沒有能力跨越過去。
記得有一次,我在寫作業,母親突然進到我的房間,在我反抗之前,母親按住我的頭,摸了一下我的後腦勺,然後,悻悻地說,怪不得你對我這樣,你果然長著反骨。
我不知道反骨是什麽。不過,母親的眼神告訴我個大概。也許吧,我真的是一個非常叛逆的小孩。可是,父親從來沒有說過我叛逆。我一直很乖,在我跟著父親的那些年月。
如果之前母親還試圖解凍我們的關係,隻是那之後,母親對我徹底放棄了示好。她對我越來越嚴厲苛刻。我的沉默讓母親看成了一種示威和反抗。
那時候,母親對我的懲罰就是下跪。稍微有個借口,我就會被罰在那裏跪一刻鍾。高中那麽寶貴的時間,竟有一些在無謂的下跪中浪費掉了,這樣想著,我便會心口疼痛。那時的我,雖然倔強,其實,並不知道怎麽反抗。
常常會在跪著的時候,想念父親,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膝前的地上,積成一個小水窪。後來想,母親那樣對待我,也許更多的是源於對父親的怨恨,而我,那麽親近一個她憎恨的人,自然是該受到懲罰的。
偶爾母親也會給我一些好臉色看,隻是,這種時候太少太少了。少到我會有一些得意忘形,像跟自己的母親一樣那麽親近地跟她說話,不過,不知道哪一句就會說錯了,讓母親翻臉。
記得有一次,母親在數說父親,像在跟一個知己那樣,絮絮叨叨地說她和父親甜蜜的時候,然後又說起父親是如何變心的,如何對不起她,如何的淫亂不堪。當時,我隻是輕輕反駁了一下,我說,媽,爸已經不在了,不要再這樣說他了。而且,你冤枉爸爸了,爸爸從來沒有領不三不四的女人回來過。
那句話剛剛說完,我的臉上就挨了母親重重地一記耳光。記得我捂住火辣辣的臉頰,看著母親眼裏的怒火,我想,那一刻,我眼裏的仇恨也一定是多過悲傷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考上大學的。很多時候我想放棄我自己,隻是一想到父親生病時候看我的眼神,就會不自覺地擦幹眼淚,咬著牙繼續。
也許是父親冥冥之中一直在保佑我。以我的平日成績,我頂多能考個專科,不過,最後,我考上了省內的一所重點院校,專業是工商管理。那是父親一直以來的心願,雖然,我自己其實並不是特別的喜歡。
母親應當也是開心的,盡管她並沒有給我太多的笑臉。
九十年代初讀大學並不需要多少錢,即便如此,母親還是會經常跟我說,我讀大學花掉她很多錢。那些錢,其實是父親留下的,是父親忍著疼痛,用自己的生命保住的。我一直忍著沒有說。
直到有一次,母親再次跟我說,我長大了,要好好孝敬她,她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錢。那一次,我終於忍無可忍,我說,那些錢,是爸爸留下的。
我的話剛說完,母親的手就揚起來。也許是母親變老了,也許是我長大了,在母親的手刮到我的臉之前,我抓住了它。不要再打我的臉。我說。我的聲音一定是冷得像冰刀。
母親掙紮了一下,放棄了。她的眼裏 竟然滿是怨毒,像在看一個仇人。母親瘋狂地大喊著,你給我跪下,你這個孽障!
我不會再給誰下跪。我一字一頓地說。我長大了,你不要再控製我。那一刻,我的心裏飛著淚。難道,前生,我們,我和我的母親,真的是仇敵?
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母親咆哮著,順手拿起一把剪刀,向已經走到門邊的我甩過來。剪刀重重地紮了一下門,然後咣當一聲掉在我的腳邊。
那把剪刀沒有紮到我的身體上,卻深深地紮進我的心裏。你放心,我不會再回這個家了。走出家門的時候,我沒有回頭。
那一去,有兩年的時間,我真的再沒有回家。家在我心裏太沉重了。確切地說,是母親,在我的心裏太沉重了。她讓我透不過氣來。很多時候,我寧願自己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那樣,就不會有恩怨,也不會有悲傷。我始終都想不透,母親為什麽會那樣決絕地對我。也許隻是因為,我的存在,影響了她的生活。如果沒有我,她可以了無牽掛,自由自在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因為我,她犧牲了自己,我卻不能夠如她所願的地聽從她的一切指示,甚至不能夠如她所希望的那樣厭惡父親,想來,母親是會怨極生恨吧。
跟母親關係的解凍,是因為祖鑫。祖鑫是我的男朋友。那時我們談了一年戀愛。愛情的美好讓我漸漸淡忘了對母親的怨恨。當祖鑫說要拜見嶽母大人時,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答應了他,一同去見母親。不過,對著祖鑫,我還是撒了謊,我說,我要先回去告訴母親這個好消息。我沒有勇氣告訴祖鑫,我其實跟母親是決裂的。
再次見到母親,母親明顯地老了很多。鬢角的白發讓我生出隱隱的心疼。這個女人是我的母親,她是我的母親,即便她有千般錯,她生了我,我便當原諒她的一切 。我在心裏默念著這些,給自己向母親走過去的勇氣和力氣。
兩年的冷戰,母親應當也是有一些反悔的,這可以從母親的態度裏看出來。我們誰都沒有提那次的不愉快,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一份縫補中的情感。母親的臉,即便是笑得有些牽強,對我來說,卻幾乎是慈祥的了。
祖鑫來的時候,母親的表現更是出乎意料的好,讓我想起一句話,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也許,祖鑫是我們母女的救星,我們需要一個男人來平衡女人情感的酸堿度。
不過,我還是太樂觀了。祖鑫的個性其實並不適合我,更不適合跟母親相處。這是我在決定跟祖鑫結婚以後,才慢慢看出端倪的。也許母親畢竟是過來人,經驗老道,她很快發現祖鑫對她並不夠熱情,也不夠尊敬。如果母親說出祖鑫別的毛病我還能接受,但是這一點,讓我反感。祖鑫是跟我結婚的,為什麽要母親喜歡呢?我最終執意嫁給了祖鑫。
你就是看上了他的錢?母親曾經這樣問過我。
祖鑫家是有錢。不過,我看上的,是他給我的溫暖。我太需要愛了,祖鑫給了我所需要的,就這麽簡單。母親不能理解這一點。我也沒有過多的解釋。我和母親,能夠維持淡淡的交流就好,我沒有太多奢望。
隻是,奢望終究是奢望。
母親在得知祖鑫家不肯出彩禮時大發脾氣。你就這麽不值錢?很難聽的話從自己的母親嘴裏說出來,就像是刀,一下一下地割著我的心。我要自己忍。母親老了,我就要幸福了,我可以忍受母親的侮辱。
可是,這並不夠。母親說要到祖鑫家裏去找祖鑫的父母評理,我急了,我的臉往哪裏擱啊。所以,我攔住母親,我說,媽媽,你這樣,我哪還有臉去麵對祖鑫的父母啊,以後,你讓我怎麽在他們家抬得起頭來。
母親氣勢洶洶地喝止我,你的麵子重要,還是我的命重要。不出這口氣,我會氣死的。你是寧願我死,也舍不得你的麵子嗎?
聽到母親這句話,不知為什麽,那些隱忍的委屈一起湧來,我立在那裏,淚如雨傾。還需要說太多嗎?母親每次總是會把最重點的話,用最簡單明了的方式表達出來。
那一刻,我的世界又回到了年少時的那些歲月。我以為我長大了,我掙脫了,其實,我還是困在那個籠子裏,永遠都飛不了的翅膀被折斷的小鳥。
那件事,還是依了母親的心願,她隨心所欲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然後,把一個爛攤子甩給我去麵對。
我不會再有幸福了,那時我便知道。母親把我的那個還沒有萌芽的幸福一腳踩爛,它再也長不出來了。
故事的發展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內。母親這一鬧,在祖鑫父母的心裏投下陰影,雖然祖鑫一再說沒事,不過,我知道,在我們之間,有些東西碎了。
我在婚姻裏不快樂著,母親在她的世界裏衰老著。可是,這些並沒有改變我跟母親的關係。母親越來越霸道,雖然,她越來越沒有體力,不過,她對我的控製絲毫沒有減弱,甚至在我成為母親,有了自己的女兒卉兒之後。對母親,我依然是惶惶然地逃跑在掙脫的路上。
母親對我的控製漸漸失去權威之後,她的方式就改成了詛咒。母親常常會說,你不好好對我,你女兒也不會好好對你的。或者,母親會說,你不好好孝順我,上帝會懲罰你的,你看著,你不會幸福的。
那些時候,我都盡量沉默。我告誡自己,不要反駁,不要理會,母親已經老了,我應當讓著她。可是,我還是會痛,那種椎心的疼痛,讓我覺得,其他人再怎樣傷害我,都是無所謂的。我不會再有知覺。
所以,即便明明知道我跟祖鑫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盡頭,我還在苦苦地強撐著。我不要母親看我的笑話。我要幸福給她看。哪怕這種所謂的幸福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很多年後,偶然的一次機會,我看過一部國外的片子。因為不是英文,也沒有中文翻譯,我隻能全憑畫麵理解。那個故事,講述的就是親生母親對自己女兒的詛咒,僅僅是因為,女兒出生時,剛好她的丈夫去世。她把這一不幸歸罪於無辜的女兒,然後女兒一生都生活在自己母親的虐待詛咒之中。那是一個非常悲情的故事。結局是女兒死於母親咒語應驗的那一刻。
這樣的一個故事,我流著淚看了很多遍。我想我都能懂。雖然,母親並沒有故事裏麵的那個母親那麽過分。但是,它讓我知道了,這個世上,也有一些人,像我一樣,終生糾纏在父母子女畸形變態的親情當中。那些沒有經曆過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夠理解的。
母親終是沒有看到我不幸的那一天。終於沒有人再可以管束我,控製我,詛咒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卻不論如何都不能快樂。
看著我麵前的兩座墳墓,我長淚不止,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疲憊。這一路來的人生,竟是那麽辛苦,所有的關於生命的喜悅都在親情的無休止的糾纏中消耗殆盡。
人與人的緣分,真的是夾帶著前生來世的因果嗎?為何我跟母親,會是這樣讓我心痛的一份母女情?
記得當讀到張愛玲的絕筆小說《小團圓》裏,九莉把向母親借來讀書的錢,分毫不差地歸還給自己的母親時,她心中的那份冷清和荒涼,又是幾個世人可以讀得懂的呢?
想來,我也不是孤獨的。
母親,就這樣別過吧,原諒我做你的女兒時,所有的不愉快,就這樣一筆勾銷吧,所有的恩恩怨怨。
我向著母親的墳長磕到地,但願,從此,再不相欠。
轉過身,祖鑫在山下的車裏等我。
我們離婚吧。這是自母親離去後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我跟祖鑫第一次說離婚。他會知道,我是認真的,不會再回頭。
也許,我其實早就死了。
可是,我又必須好好地活著,哪怕,僅僅是為了我的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