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晶（小說）
他是那麽引人注意的一個男子。氣宇軒昂，卻又彬彬有禮。眉眼冷峻，卻又時不時地閃爍著柔情。最最重要的，他身家不凡。能來我們這種世界頂級水晶專賣店消費的，絕不是平庸之輩。何況，他每隔三兩月就會來一次，每一次，身邊都是不同的女伴。
有人說，看一個男人的品位，不需要看別的，隻要看他身邊站的那個女人就好了。確實如此。他的那些女伴，個個容貌端麗，氣質高雅。他被襯托得，注定是一個不俗的男人。
可惜，他終究是俗人。不是因為他身邊的女人不夠檔次，隻是因為，他不斷變換身邊的女人。不知道店裏別的姐妹是怎樣看的，反正，我對他，說不出來的，有一種不屑。他隻是有幾個錢，而已。
但是，不能否認的，依然是他的品位。每次來店裏，他都會給身邊的女人買一種名貴獨特的黑水晶手鏈。這種手鏈，在我們店裏，依成色和顆粒大小的不同，價格均在幾千到上萬不等。
喜歡水晶的人很多。不過，喜歡黑水晶的人，一定不多。
我喜歡透明的水晶。但是，黑水晶，對我同樣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我形容不出來，隻是我知道，我會身不由己地被那種無法一眼望穿的通透的黑色征服。
黑水晶手鏈的款式並不多，不過三五種而已。每次跟他一同來的女伴，即便一開始並不中意黑水晶的顏色，不過，最終都會在他的遊說下臣服。他會用很動聽的男中音說，寶貝，這一款很性感，很獨特，就像你一樣，獨一無二……
每次都是大同小異的話，不過，每次都達成了他的心願，隻是因為，聽到的人，都會以為，自己真的是那麽獨一無二。
人的智慧，有時候真的深邃到讓人無語，不過，也有會那麽一些時候，人的自以為是，同樣會淺薄到叫人失笑。沒有別的，隻是因為，世界的概念，可大可小。而無論怎樣，人所知道的，隻是局限於自己的那個極其微觀的世界。
每次聽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像第一次聽到時那麽動心，不過，看到他偶爾抬頭衝我飄過來的那縷帶著內容的笑，我便會陡然清醒，這個騙子，高級騙子，竟然這麽容易得手。可憐的女人！
有時候，很衝動的時候，很想告訴他那個女伴，他是個花花公子，他對著每一個女人都是同樣的伎倆。不過，每次，都是我的職業操守占了上風。我不動聲色地應和著他，微笑著讚美喜上眉梢的那個女人，這款手鏈真的很適合你的氣質，很高貴大方……
他一定非常滿意我的敬業表現。所以，每一次他來，都無視其他姐妹的泛著酸意的眼光，徑直走到我麵前，很熟絡地跟我打招呼，請我招呼他的女伴。
這樣的次數多了，店裏的姐妹常會拿我開玩笑，怎樣說的都有。我都是笑笑過了。他隻是一個客戶，一個可以讓公司賺到不少錢的客戶。不會再有什麽。
我是灰姑娘，不過，我從來不相信灰姑娘的故事，也從沒有過灰姑娘的夢想。
直到有一個雨天，我正準備下班，他突然進來，一個人，頭一次，沒有女人的陪伴。
我停下手裏的收拾動作。我知道，他依然會找我幫他服務，雖然，我就要下班。果然，他朝我走過來，像往常一樣，充滿魅力的微笑，請求我幫他選一款黑水晶手鏈。
你的女伴喜歡什麽樣式的呢？我問。店裏隻有兩款了。一種是圓珠形狀的，一種是水滴型的。
你會選哪一種？他問。深褐色的眼睛裏滿是笑意。
我有點暈眩。是那種對著黑水晶身不由己地暈眩。我躲過他的眼神，我喜歡圓形的，就象做人，要內方外圓。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是喜歡圓潤的東西，不論什麽。僅僅是因為，故去的父親曾經教導我，做人，要內方外圓。
這個世界就是圓的。宇宙裏，所有那些跟永恒接近的事物都是圓的。所以，不論你內心多麽剛強方正，表現於外，還是盡量圓潤的好。這是生存法則。人生在世，很多時候，沒有選擇，隻有妥協。
是嗎？他饒有興味地看我。可以請你試戴一下，讓我看看效果嗎？他問，依舊很有禮貌的樣子。
我猶豫了一下，便把那款手鏈帶到手腕上。通常我是不喜歡樣做的，不過，客戶請求又是另外一回事。
太美了。它就是為你的手訂做的。他的讚美，總是好像是發自肺腑。
很熟悉的話，此刻對著我說出來，卻還是讓我心動。不過，我的第一反應是要取下手鏈。
不要動它，帶著吧，這是我送給你的。他看著我，極其自然地取出信用卡讓一旁的小妹刷。
你搞錯了。我迅速摘下手鏈，推給他，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先生，請不要開這種玩笑。我們店的規矩是不能接受客戶的禮品。
那如果，不是客戶呢？他狡黠地笑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抱歉了。我冷冷地說，然後轉身從後門走了。
我以為他那天是開玩笑。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那天，隻是一個故事的開始。
那之後，他每天都會在我快下班的時候出現在店裏。我已經沒有後門可以輕鬆逃掉了。與其那麽狼狽，不如從容麵對。這是我的原則。我不善於逃跑，那是膽小鬼的把戲。而我，我很勇敢，而且堅硬。我是這樣以為。
偶爾的，我會答應他用他的黑色悍馬越野車送我回家。那輛車，黑亮得像水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霸氣，像他。
也許，錢真的會給人增色很多。我並不是沒有見過有錢人，去店裏的客戶多半是可以稱為有錢人的。不過，很多有錢人，身上的銅臭味太重了，那種單靠金錢堆積出來的氣場，如果沒有一點書生味道去攏住，那就不是霸氣，而是囂張了。
他的氣質就是霸氣，是那種很容易讓女人動心，也很容易激起女人征服欲望的霸氣。
沒錯，男人和女人，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是相互的征服。男人想征服女人的清高驕傲，女人想征服男人的霸道不羈。
我，就是那樣，在不知不覺中動了心。
大約手鏈事件之後的一個半月左右，跟他已經很有一些熟悉了，他邀請我去一起吃飯。那是一家很高級的西餐廳，優雅華麗肅靜，是那種我會很想去看一看，但是，我卻知道，我不會喜歡的地方。
在那樣的地方吃飯，我隻會覺得拘謹。甚至不小心弄出的刀叉盤碟的聲音，都會讓我很不舒服。但是，這就像一個夢，因為絢麗，因為不可及，所以，明知道是假的，該醒來時，還是想閉著眼睛，繼續做夢。
他一定是看出來我的不自然。隻吃到一半，他忽然起身拉著我的手往外走。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擁上了車。這個餐館配不上你。他說，我們換一家。
明白了他的苦心，我突然莫名地感動。心是怎麽打開的？就是那一瞬間吧。盡管我安之若素波瀾不驚的樣子，而實際，那時，他說什麽我都不會再反對了。
那天，在一家很舒適的中餐廳吃完飯，他說要送我回家。不過，半個小時後，車停在一幢豪華的公寓前。我知道這個小區，它是有名的元寶屋。據說，這裏住的都是富豪。
我疑惑地看著他。今天正好經過我家，要不要上去坐一會兒？他問，沒有勉強的意思。
我是該說不要的，可是，最終我遲疑了一下，說，好吧，隻坐一會兒。
如果我知道會發生什麽我一定不會上去的。不過，也難說，也許，潛意識裏，我對他的好奇和好感，已經超過了我的以為。
他的房子很大，房間布置卻比我想象的簡單很多，家具幾乎都是黑白兩色，以黑色居多。不過，那種簡單的色調裏，卻有著一種壓迫人的氣勢，處處透著一種威嚴。不華麗，卻讓人不自覺的有一種尊貴的感覺，大道至簡，或許便是這樣的道理。
他引我進到開放式的廚房裏，酒櫃裏擺滿各種酒瓶。他隨手拿出一瓶打開，給我倒了小半杯，你沒問題吧，他體貼地問。
我看了一眼那瑪瑙般的顏色，很淺。應當沒問題，我說。
酒櫃邊的吧台上一顆碩大的黑水晶吸引了我的注意。雖然我專賣水晶，不過，我的業務知識也僅限於應付客戶。即便如此，我還是可以看出這顆黑水晶的價值不菲。它的每一個棱麵都被切割打磨得都非常細致光滑，近乎完美，給人一種天然純正的感覺。純黑的質地，晶亮通透，在淡淡的燈光下，顯著格外耀眼奪目，層層疊疊的對光的反射，在空氣中延伸著，讓它有著一種震懾人心的美。
你為什麽這麽喜歡黑水晶？我不由得問。我知道黑水晶有避邪，鎮宅的作用，但是，一個這樣熱愛黑水晶的人，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原因？
他壓了一口酒，挑了挑眉毛，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隻是因為喜歡它這種看不透的透明。它給人無窮無盡的想象。你可以想它是各種各樣的顏色，也可以什麽都不是。不過，對它來講，無所謂。它是它自己，沒人可以看透，甚至它的每一個棱麵都是獨立的個體，它是一個，也是多個。也許，連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
是，就是這種感覺。黑水晶就是給我這種誘惑的感覺。它很容易讓我掉進那種黑色裏沉迷。那種感覺，就像他。
你好像是在形容一個愛人，又好像是在說自己。我笑著說。就這麽簡單的原因？
他看著我，笑了笑，旋即眼神又陰暗下去。你是第一個會把故事往深處追究的女人。沒錯，是因為一個女人。我的第一個女人。那時我很窮，她喜歡一款黑水晶手鏈，就是你們店裏很貴的那種。我答應給她買，不過，她沒有等到那一天，就跟著一個能夠給她買的有錢人走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故事已經很明白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我把想說的話吞下去。此時，並不適合任何玩笑話。
其實每一個人都像是黑水晶。通透，卻不能夠被看清。他的聲音裏，頭一次，有一種哀傷的味道。
不對，其實，很多人都是白水晶。我糾正他。世界沒有那麽悲觀。
他看了我一眼，倏地笑了，你是白水晶嗎？說著，不知從哪裏，他拿出了那條黑水晶手鏈。喜歡嗎？他問。
說著，他靠近我，要捉我的手的樣子，我本能地把手往後拿。不過，我上當了。他沒有捉我的手，卻輕輕地撕咬住我的嘴唇。那一刻，我的腦海裏淩亂的布滿各種畫麵，不同女人的臉，不同的黑水晶手鏈……不過，容不得我仔細地思索，我便迷失在他那好聞的古龍水中……
接下來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我沉浸在戀愛的甜蜜裏。他真的是一個溫柔體貼又多情的戀人。世界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童話故事裏的城堡，我像一個公主一樣被他寵著。
不過，童話愛情可以持續多久？所有的童話書上都是一句話帶過了。現實中，我的真實體驗是三個月。
三個月的某一天，在他沒有來找我的一個禮拜之後，他又來店裏了，不過，不是一個人來，而是身邊又有了一個新的女伴。
店裏的小妹們麵麵相覷地看我，沒有了往日的調笑。而我，立即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我其實一直是心存奢望的，雖然，我親眼看見他有過那麽多的女伴。不過，我總是抱著一絲微茫的希望，幻想我會成為他的最後一個，幻想我是回頭浪子的一生一世的愛人。
可惜，我不是，不論我為這份微茫的希望付出過什麽樣的代價。我終究沒有看清楚他，就像他不能看清楚他自己一樣。
沒有人再給他熱切的迎接的目光。隻能我來。我沒有一絲異樣表情地衝他微笑，歡迎光臨。他本來是要轉身去找別的小妹的，聽我這樣說，倒沒法轉身了。
還是黑水晶手鏈。還是同樣的讚美的話語。我幾乎是微笑到臉部麻木地為他們做完一切，像我跟他沒有過任何交集一樣。不同的是，他沒有再看我，也沒有那偶爾投過來的意味深長的笑了。
那天，送走他們，我沒有理會姐妹們的詢問的眼神，徑自走到經理辦公室……
終於不會再有那樣尷尬的時刻了。
我從那家水晶專賣店走出來，把手上的黑水晶手鏈隨手放進天橋上一個乞討者的盆缽裏，沒有什麽留戀。
我本來，喜歡的就是透明的水晶。黑水晶，對我來說，隻是一種誘惑。
那天，陽光明媚，天很藍，隻不過，藍得讓人有一些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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