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16周年,一位母親的祭奠與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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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

2008年5月13日,都江堰聚源中學,遇難孩子們的家長抱頭痛哭。

今年的母親節,正好是“5.12”。這讓劉莉內心五味雜陳。

2008年的5月12日,在汶川大地震中,劉莉痛失年僅15歲的女兒胡慧姍。

“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是這世界再也沒有一個人記得你。”聽到電影《尋夢環遊記》裏的這句台詞,劉莉內心感到一陣戰栗。她不想放下,也不能忘懷。

整整16年過去了,劉莉從未停止過對女兒的祭奠。她替女兒更新QQ空間,去學校遺址祭奠,去墓地給她過生日,找女兒的朋友打聽各種往事……甚至,她協助建築設計師給女兒建了一個紀念館。這也是汶川地震87150名遇難者(含失蹤者)之中,唯一一位擁有個人紀念館的死者。

但生活還要繼續。在喪女之痛帶來的重創之下,本以為人生就此陷入不見天日的深淵之中,但小女兒胡慧恩的到來,又點燃了重生的火焰。有時候劉莉看著活蹦亂跳的恩恩,恍惚間突然想到:這算不算是姍姍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呢?

在這忽明忽暗的16年裏,劉莉在許多無眠的黑夜裏舔舐傷口,又在清醒的白天裏告訴自己要麵對現實,好好活著。

由於傷痛,劉莉哭壞了眼睛,給小女兒織的一件毛衣,幾年了都還沒織完。攝影/王衛

姍姍

汶川地震發生時,劉莉正在給客人洗臉。

劉莉和丈夫胡明已經下崗多年,為了維持生計,丈夫去開出租,妻子則開了家美容院。女兒胡慧姍在都江堰聚源中學讀初三,品學兼優,是照進這個普通人家的一束美好陽光。

2008年5月12日早上7點多,住校的女兒給媽媽發短信,說自己忘了拿牛奶,讓媽媽中午給她送過去。女兒還在短信裏道歉,說頭一天是母親節,自己忘了給媽媽送花,以後要補送給媽媽。

那天中午,突然就來了個客人。劉莉的美容院生意沒那麽好,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客人,劉莉隻好先服務客人,打算做完這單生意後再去給女兒送牛奶。

大地突然劇烈晃動,劉莉沒顧得上女兒,她的第一反應是趕緊回家把自己患癌的父親轉移到了室外。“我看造紙廠的老學校都沒垮,聚源中學那麽好那麽新的學校,搖幾下肯定沒得事。”劉莉回憶說。

直到晚上六點多,她從誌願者口中得知聚源中學垮塌,胡慧姍遇難的噩耗。夫妻二人趕緊往聚源中學跑。在記錄遇難學生名字的小黑板上,劉莉看到了一行字:“胡慧姍聚源中學1號” 。

官方數據顯示,在5.12大地震中,都江堰市聚源中學有278名師生遇難,11人失蹤。“胡慧姍聚源中學1號”,也就意味著胡慧姍是這個學校第一個被挖掘出來的遇難學生。

劉莉暈過去了。

她在學校操場上看到了女兒。15歲的女孩躺在那裏,滿臉灰塵,渾身冰冷。劉莉緊緊抱著女兒,想把她捂熱。突然,女兒流鼻血了,劉莉想起以前聽老人家說過,死者知道親人來探望就會流鼻血。她想著,可能女兒是真的死了,知道媽媽來看她了。

那種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感覺,從那個時刻開始似乎就成為了劉莉生命中的一部分,它在那一刻爆發,然後浸潤到作為母親的劉莉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裏,一直不曾消失過。

在大震之後的第四天,胡慧姍被裝入潔白的骨灰盒,並於2008年12月底被安葬在都江堰寶山公墓5.12地震遇難學生紀念園。此後的幾個月,劉莉夫婦每到下午兩點多,就去女兒遇難的廢墟上發呆,給女兒燒紙。他們繼續尋找著關於女兒的每一個線索,她的書包,她的作業,她的手機,她的一切。似乎隻有這樣,他們才能用某種方式把女兒留住。

劉莉從家中床頭櫃裏取出了一直保留著的女兒的臍帶和兩顆乳牙,這是女兒唯一留下來的肉身部分。劉莉相信,帶著肉身去找,就能讓女兒的靈魂回來。

劉莉特別慶幸自己留下了這個臍帶和乳牙。她想起15年前女兒剛呱呱墜地的時候,自己初為人母時的興奮和緊張;還有一次次的乳牙脫落,恒牙長出來,女兒的成長帶給她的欣慰和感動。

劉莉將胡慧姍的乳牙做成了吊墜,吊墜上刻有“永恒的真愛”。攝影/王衛

姍姍所在的初三(一)班總共61名學生,有30人不幸遇難。姍姍的同桌幸存下來了,他後來告訴劉莉,姍姍被埋得最深。起初,她說:“我一定要活下去,出去了我要第一時間去看爸爸媽媽,看看他們死沒死。他們肯定沒死,我要去救他們……”大概半小時後,她又說:“我好累,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我先睡一會兒,等我媽媽來救我……”此後,再也沒聽到她的聲音。

劉莉一直很自責——如果她不給客人洗那個臉,而是去學校給姍姍送牛奶,可能就會接著帶女兒出去吃點好吃的,可能下午第一節課就幹脆跟老師請假不上了。“2點28分,不正好是下午第一節課嗎?”

那麽,很有可能,他們就躲過這一場災難了……時至今日,劉莉仍會這樣不斷地重複地假設著另一種可能。

祭奠

劉家琨還記得劉莉手捧著孩子的臍帶和乳牙的樣子。

劉家琨是成都的建築設計師,汶川地震發生後,他作為誌願者到一線去賑災。在那裏,他看到了悲痛欲絕的劉莉夫婦。

劉家琨要了胡明的電話。過了幾天,他發來短信,提出要在經濟上幫助這對夫婦。劉莉回複他說:“劉老師,感謝您,經濟上的困難我們可以克服,但心靈的創傷沒辦法抹平,也沒法慰藉。”胡明也說:“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娃娃走了,一切物質對我們來說都沒有意義。”

一個月後,劉家琨又在都江堰路邊的賑災帳篷裏見到了劉莉夫婦。他提出了一個想法:給胡慧姍捐建一個紀念館。“不做大工程,做個小的,隻紀念個人,展出姍姍的遺物。”

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劉家琨其實內心有些忐忑,擔心被詬病為“拿別人的痛苦當題材來搞藝術創作”。在這麽沉痛的災難麵前,一切想法似乎都顯得格外輕飄飄。

不料,劉莉一聽,卻給他跪下了。原來,女兒遇難後,劉莉出現了應激反應。她抱著女兒的遺體痛哭,卻怎麽也想不起女兒的聲音、女兒走路的樣子。女兒火化後,她甚至想不起女兒長啥樣。她在廢墟裏一邊搜尋女兒的遺物,一邊使勁回憶。結果,越使勁越想不起來,關於女兒的記憶像是一幅畫被洗成了白紙。這讓劉莉內心無比恐懼。

劉家琨要給胡慧姍建紀念館的想法,於劉莉而言,如同救命稻草,她正想拚盡全力保存住關於女兒的一切記憶。爸爸胡明也說:“我們什麽都沒有了,但還有美好的回憶。”

劉莉開始收集整理胡慧姍的遺物。隨著女兒的遺物被一件件整理出來,劉莉慢慢想起這些物品背後的故事,關於女兒的記憶也一點點回來了。一條紅色碎花裙子,女兒在去世前一周穿著它學跳舞,跳得滿身是汗,換下來劉莉還沒來得及洗,上麵還留存著姍姍的氣息;一幅獲獎得來的羽毛球拍,手柄磨爛了,胡慧姍也沒扔,用膠帶纏上繼續用。

劉家琨則開始費盡心思去尋覓合適的地點。2009年2月,他找到了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當時,樊建川正打算在自己位於成都安仁古鎮的博物館聚落中籌建5.12大地震係列博物館。他答應劉家琨,從聚落裏劃一塊小地方出來。隨後,兩人商定在一片小樹林給胡慧姍建紀念館,與地震係列博物館毗鄰,兩館相互獨立,級別相同。

在整理女兒遺物的時候,劉莉發現了姍姍的QQ卡。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侄子去電信局找人幫忙破解了密碼,登錄上了女兒的QQ。她發現,姍姍的QQ昵稱叫“豬”,頭像是自己的照片,齊肩短發齊劉海,滿臉的膠原蛋白。

劉莉決定重啟這個QQ號。她當時還發現女兒寫了兩部劇本,她就逐字逐句地敲進電腦裏,發到QQ空間。劉莉原本隻是個初中畢業生,以前基本沒用過電腦也沒上過網,但為了女兒,她費了一番功夫學習打字,學習用電腦和上網。

姍姍很愛看書,書桌上擺滿了《童年》《羊脂球》《魯濱遜漂流記》等文學名著,也有那時候很流行的《讀者》《意林》《萌芽》等雜誌,還有達爾文的傳記。她夢想成為作家,偶像是韓寒。她寫了兩個劇本,一個叫《冰淩橙夏》,一個叫《我的靈魂係著你》。後者是一個悲劇,女主的名字很奇怪,叫“粉碎”。粉碎被韓國歐巴樸思索瘋狂追求,但兩人剛開始相戀,粉碎就因絕症去世了。死後,粉碎的靈魂依然陪伴著她愛的人。胡慧姍在文末寫道:“黑夜算什麽,隻要有流星的點綴和我們緊握的雙手就足夠。”

劉莉覺得這部劇寫的就是姍姍自己。“那裏麵寫的,人死之後有靈魂陪伴著自己的家人,但是愛而不得,想抱抱不到,想安慰聽不到,就是我的感覺。”劉莉說。她一邊抄著這些文字,一邊哭。她感覺女兒就在自己身邊,時而摟著她的肩,時而給她捶背按摩。從那以後,劉莉就喜歡守在電腦旁,“我知道孩子的靈魂在守著我。”

劉莉還在姍姍的字典裏看到一行小小的字,寫著“給我你的愛”,這行字的筆跡不是姍姍的,可能是哪個愛慕姍姍的同學留下來的吧。15歲的女孩,正是豆蔻年華,青春綻放的時候。

劉家琨說,建造這個紀念館,是為了幫助劉莉夫婦紀念他們的女兒,也是為了紀念地震中逝去的普通人的生命。“這裏的內容沒有悲壯熱烈和宏大喧囂,隻是關於一個花季少女的追憶,以及一個悲傷絕望的家庭如何奮力繼續生活。”他在一篇關於紀念館的文章中如此寫道。

胡慧姍紀念館位於成都建川博物館聚落的一片小樹林中,門牌上的字是媽媽劉莉親手題寫。劉莉為了這幾個字練了60多遍。攝影/王衛

紀念館被劉家琨設計成了災區最常見的賑災帳篷的造型,19平方米的體量剛好和一個帳篷差不多大。他說,這不算靈感,也談不上構思,就是一種本能的情緒反應。“因為,一想到這場災難,最直接的記憶就是帳篷。”紀念館內部被刷上了胡慧姍生前最愛的粉色。劉家琨不想把它弄得悲悲戚戚,“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15歲女孩的閨房,或者天堂,她可以永遠住在裏麵。”

臍帶、乳牙、劇本、作文、書桌、球拍、裙子,一件媽媽劉莉親手編織但尚未完工的毛衣,胡慧姍送給媽媽的草莓戒指,送給爸爸的皮帶,錢包,錢包裏有70元現金,她原本計劃每月從生活費裏攢下20元,攢夠100來元,到8月給媽媽買生日禮物的……這些物品悉數展出,勾勒出一個普通女孩短暫的一生。劉家琨說:“她的一生沒來得及給社會留下多少痕跡,她不是名人,她是個普通女孩,是父母的心肝。”

紀念館門前,劉莉挑選的一棵金桂今已亭亭如蓋。劉莉說,金桂花朵小小的,看起來很普通毫不起眼,卻能十裏飄香經久不息,就像她的姍姍。另外,金桂諧音“金貴”,意味著女兒在父母心中十分金貴。紀念館門上刻著的“胡慧姍紀念館”,也是媽媽劉莉親手所題。

直到現在,劉莉夫婦還經常去墓園祭奠女兒,給她燒紙錢,給她送她愛吃的東西;姍姍生日的時候,他們給她切蛋糕過生日,將主座給她空出來;他們還帶著她的照片去雲南旅行,因為那是她生前最想去的地方。

劉莉最常去的地方還是胡慧姍的QQ空間,在那裏發照片、寫日誌,她覺得這是最好的紀念方式,“我不想跟祥林嫂一樣到處說,我發在這裏,別人想看就看,不想看也不會被打擾。有同情我的安慰我的,我很感激。沒有,我自己也發泄了。”

胡慧姍紀念館內部被刷成了她生前最喜歡的粉色。攝影/王衛

恩恩

2009年1月,就在胡慧姍紀念館落成的同時,劉莉懷孕了。

測出懷孕的結果的時候,劉莉和胡明露出了地震後8個月以來的第一次笑容,“那種開心的笑,就是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劉莉相信,是姍姍又重新投胎到她的肚子裏了。

劉莉患有多年的哮喘,原本要接受很長一段時間的治療,但她等不及,冒險提前懷孕了。懷孕的8個多月裏,膽淤症、孕期糖尿病,加上陳年舊病哮喘,把她折磨得苦不堪言,差點要了她的命。

2009年9月,41歲的劉莉生下了自己的第二個孩子。如她所願,是個女兒,她幸福極了。但是孩子早產,剛生下來就進了新生兒病房,胡明同時接到妻女二人的兩份病危通知書,在產房外和其他親屬哭成一團。

所幸母女最終都被搶救過來了,劉莉抱到小女兒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了。

對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作為母親的劉莉滿是各種患得患失和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錯了什麽又犯了什麽忌諱。在這之前她就曾想過,是不是自己留下了姍姍的臍帶,不吉利,導致姍姍遇難了。但再一想,那麽多家長都在地震中失去了孩子,人家也沒有保留孩子的臍帶,所以,應該不是這麽回事。但這次,為了以防萬一,她沒再保留小女兒的臍帶。

劉莉曾經想過,小女兒也叫胡慧姍,但最終夫婦倆否決了這個方案,“因為那樣對她不公平。畢竟,姐姐是姐姐,她是她。”劉莉說。

小女兒取名胡慧恩,中間那個字和姐姐一致,“恩”則意味著感恩。“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非常不容易,如果不是因為姐姐走了,她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而懷她生她的過程中,我們得到了劉(家琨)老師、醫生等很多很多好心人的幫助。所以,我們希望她能感恩她姐姐,感恩幫助過我們一家的好心人。”劉莉說。

對於恩恩,“姐姐”就一直是如影隨形但又觸碰不到的存在。劉莉教她喊“姐姐”,學不會時,會急得對她說:“不喊姐姐,我就不喜歡你了”。“姐姐去哪兒了?”恩恩問。“在天上。”媽媽告訴她。

恩恩兩歲,劉莉就帶她去姐姐的墓前祭拜。再大一些,劉莉拿著一瓶風信子(胡慧姍生前想知道風信子長什麽樣)帶恩恩去了姐姐的紀念館,拿起姐姐生前用過的物品,一件一件地講給她聽,在留言簿上代她寫下對姐姐的思念……對媽媽寫的那些文字,對媽媽一說起姐姐就要流淚的情景,那時的恩恩似懂非懂。

現在,恩恩快15歲了,她和姐姐長得很像,學習好,人緣好,這點也和姐姐很像。但她和姐姐又不太一樣,姐姐略帶點嬰兒肥,恩恩瘦一些;姐姐文靜乖巧、內向害羞,恩恩則是個活潑開朗的“假小子”,比姐姐自信多了;姐姐學習很刻苦,恩恩則貪玩得多;姐姐夢想成為作家,恩恩卻想學經濟,長大多掙點錢……

長大之後,恩恩對姐姐的事情,以及父母對姐姐的情感,就理解多了。逢年過節,她會跟爸媽一起姐姐的墓前,給她送包子、抄手、甜甜圈,偶爾還會有奶茶和辣條。她會蹲下來,用紙巾擦幹淨姐姐的墓碑,擦掉姐姐照片上的雨水和灰塵……她會一邊祭拜一邊跟姐姐說:“新年好”“生日快樂”……

恩恩小時候,爸媽一直帶她住另一間屋,姍姍的屋子始終保持著她生前的樣子。終於有一天,劉莉覺得恩恩已經長大了,她決定和丈夫搬進姍姍的屋子,讓恩恩住在主屋裏。她把恩恩房間裏的床、衣櫃、書桌等等全換成新的,“不能對她不公平。”

胡慧恩的獎狀、徽章、證書多得無處擺放,媽媽劉莉分門別類給她珍藏起來了。攝影/王衛

在胡慧姍的QQ空間裏,劉莉經常模仿姍姍的口氣給妹妹恩恩寫信,也會代恩恩給姐姐姍姍寫信。在《一封發往天堂裏去的E-Mail》,劉莉代恩恩寫道:

“親愛的姐姐!你在天堂還好嗎?

不要忘記,餓了就吃點。累了就歇會。

困了就睡睡,天涼了衣服多穿點。

至於爸爸媽媽,你就別擔心。

有我在他們就不會寂寞和孤單。”

劉莉還代姍姍寫了《一封天堂寄來的掛號信》,祝恩恩生日快樂。

“媽媽常常對我們兩個說:女兒們你們要團結,要相親相愛。”

隨著恩恩長大,劉莉在她麵前提起姐姐的時候變少了,因為不想讓她覺得煩,更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是姐姐的替代品。同樣,她也盡量不在丈夫胡明和其他親朋麵前提起姍姍。

每個人處理哀傷的方式不一樣。比起劉莉的情感充沛細膩,說話心直口快,胡明大部分時間都很沉默,極少在外人麵前表達自己的情感。送走姍姍時,他流著淚抱著女兒的遺體不肯放手。但事後,他就很少再提起姍姍,隻是會默默流淚。現在,他更是不想去觸碰這塊傷疤,甚至每當劉莉提死去的女兒,他都會立馬打斷她:“又來了……”知道有記者上門,他特地一早就提著鳥籠子出去散步,試圖躲開。

為了不打擾胡明,劉家琨現在也刻意不再常常聯係劉莉夫婦了,因為擔心他們一看到他就想起傷痛的過去。攝影師潘鬆剛和劉家琨有同樣的想法。

2008年汶川地震後,四川有8000多個家庭失去孩子,其中6000多個家庭有再生育一個孩子的願望,2008年7月,原國家人口計生委啟動了“地震災區有成員傷亡家庭再生育全程服務行動”(簡稱震後再生育工程),以幫助在汶川地震中失去孩子的家庭再生育一個健康孩子。

時任《中國人口報》攝影記者的潘鬆剛,隨即開始了拍攝記錄震後再生育家庭的攝影項目。十年間,他無數次周五晚飛成都,前往拍攝地拍攝,周日晚再飛回北京。到2018年,他決定終止這項拍攝。原因是,他拍攝的80餘個再生育家庭,大都不太願意再提及自己在地震中遇難的孩子。“頭兩年,我給他們送照片,家長們都很感激。後來就不一樣了。”潘鬆剛告訴《中國慈善家》,他陷入了一種糾結和矛盾當中,一方麵,這樣的記錄很有意義,但另一方麵,他不願再勾起這些家長對於沉痛往事的記憶。

截至2015年底,汶川地震再生育家庭已出生嬰兒3542個。這些孩子的出生,給他們的家庭,帶來的不僅僅是新生命,更是精神上的療愈和康複。

失去女兒姍姍的最初幾年,劉莉大部分時間幾乎閉門不出。美容院是讓她自責的傷心地,必然開不下去了。她也害怕出去見到別人兒女繞膝的歡樂場景,甚至沒法跟有孩子的親朋交流。她總想著:“憑什麽別人的娃娃都好好的,就我的娃娃走了?”

劉莉後來和一些在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父母成了朋友,經常聚會,一起紀念逝去的孩子,討論如何教育新生的孩子。她會刻意不去聯係那些失去了孩子但沒有再生育的父母,“怕刺激到人家”。

2015年,胡慧姍班上幸存的初中同學組織聚會,劉莉是唯一被邀請參加的家長,同學們都說她很勇敢。近幾年,這些幸存的孩子逐漸到了結婚生子的年齡,劉莉也會被邀請去參加婚禮。她接到邀請就一定會去,但都是吃完飯就走。她不敢過多停留,因為會想起自己的姍姍,她怕自己忍不住會哭,“人家結婚,你哭哭啼啼的,不合適。”

都說時間會療愈傷痛,但傷痛其實一直都在,隻是人變得更堅強了。恩恩成為了劉莉和丈夫好好活下去的最大動力。以前姍姍有的,她一定讓恩恩也有;以前姍姍沒有的,她也盡量在恩恩身上彌補。比如,姍姍還在的時候,學業繁忙,再加上家庭經濟條件不好,他們很少帶她出去玩,但現在他們對恩恩的學習看得沒那麽重了,一到節假日他們就帶著女兒到處走。

而在姍姍的QQ空間裏,劉莉憑借著回憶和想象構造了一個平行宇宙。16年來,劉莉無數次夢見姍姍,姍姍在早餐店裏吃米線,姍姍在上課,姍姍活著,還活得很好……在這個平行宇宙裏,姍姍已經三十歲了。

不過,最近劉莉有點煩惱,因為姍姍很久都沒有進入她的夢中了。她到QQ空間裏問姍姍:“是因為你已經找到了你幸福的歸宿?還是你也有了你的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