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歲在北京做保潔的媽媽們:受傷,斷保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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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潔媽媽的圍城

北漂。保潔。媽媽。

當這些熟悉的詞語組合在一起,你的腦海裏或許會浮現出一位麵容模糊拿著清潔抹布的女性,一位摟著孩子一臉疲憊的母親,或是騎著電瓶車奔波在路上的異鄉人。

實際上三者結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城市裏龐大的工作群體,她們年齡偏大,學曆不高,處於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階段,為了家庭遠赴一線城市,沉默地一天天的擦洗清潔陌生的地方。

和網絡上備受關注的外賣員、快遞員、網約車司機比較,這群大齡女性是沉默的,不被注視的。

根據國際勞工組織(ILO)的報告,全球約有7560萬家政從業人員,76.2%是女性。其中隻有6%的保潔員能享受全麵的社會保障,近七成保潔阿姨曾在工作過程中受傷。當外賣員群體的平台保障逐漸完善時,大部分保潔員缺仍麵臨著沒有工傷險或意外險,被雇主拒之門外。

小心擦拭著玻璃(圖源:受訪者)

這些普通女性像水一樣溶入了我們日常生活,她們奔波在小區和寫字樓之間,卻像城市的隱形人一樣,沒人細看過她們的困境。

 

50歲北漂保潔員,

工作12小時,70%受過工傷

下載完家政APP,填寫好注冊信息,劉福香便算正式成為一名保潔員。整個過程她花了不到半個小時,除了要求年齡在50歲以下,這份工作幾乎沒有任何門檻。

比對著公司的服務報價,她在心裏默默盤算,兩小時的日常保潔,標價120元,自己能拿到80元。上午自由接單,下午還有份兼職保姆的工作,一個月下來,至少也能有七八千元。疫情期間,連村裏的大學生都在為工作發愁,初中學曆的自己,還能有這樣的收入,劉福香十分滿意。

幹了一年多,劉福香才發現這份辛苦錢並不易掙。為了養家糊口,她來北京打工也有十多年,進過廠,做過服裝店銷售,林林總總幹過不少工作,隻有保潔讓她覺得:“不能長久幹,幹久了人會瘋。”

從今年開始,劉福香所在的家政公司不允許兼職,收入也少了一半。她也因此被牢牢綁在了這份工作上。

早晨八點,她便已經騎著電動車,飛快地掠過街巷,趕往雇主家中。她一般每天接三單,兩單四到五小時的深度或者開荒保潔,中間穿插一單兩個小時的日常保潔,作為調劑,即便沒有時間損耗,也要十二個小時以上,等回到租的鐵皮屋裏,常常已經是晚上九十點鍾。

很多保潔工作需要長期蹲下或者彎腰

相比日常保潔,深度保潔的收入要稍高一些,要求更為細致。從牆麵黴菌、廚房油汙、玻璃水垢乃至床下灰塵,都務必打掃得一塵不染。

為了清潔地磚,劉福香會蹲在地上好幾十分鍾,猛然起身時,她眼前一黑,險些栽倒。長期吸入粉塵和灰塵,也讓她在幹活時經常咳嗽。

劉福香曾經最喜歡來自別墅區的大單,現在最怕的也是這樣的大單。有一回,她獨自打掃幾百平米的房子,花了足足六個鍾頭,中間粒米未進,餓得前胸貼後背,出門時,渾身的骨頭都散了架。

如此繁重的體力活,即便精力旺盛的年輕人,也難以招架,劉福香硬是咬牙熬了下來。

生存麵前,別無選擇。像她這樣四五十歲的農村媽媽,能挑的工作也著實有限,而她們弓起的脊背,還載著老家的孩子們。

隻要一想到三個孩子,劉福香即便再累,她也會生出無窮氣力,接下新的訂單,奔赴另一個陌生的家裏。

保潔員的收入由訂單計算,她們的作息也由訂單支配。

有時雇主來得晚,劉福香隻能耐著性子,坐在樓道裏等待。偶爾有鄰居路過,也會回頭,狐疑地打量著這個外來者。這時劉福香會裝作刷手機,屏蔽掉這些目光。等待的時間不固定,派送訂單的時間也未可知,因此劉福香無法規律飲食。有時為了完成中午的訂單,她和許多保潔員一樣,連午飯都不吃。

認真深度清潔非常需要時間(圖源:小紅書)

飲食不規律、長期彎腰俯身,幾乎每個保潔員都有職業病。自從幹了保潔,劉福香的頸椎病、腰椎病時常發作,十病九痛,滿身的壯骨膏藥,就是她的簡易盔甲。

然而膏藥可以舒緩疼痛,卻擋不了意外事故。在趕去雇主家的路上,保潔員們可能因為心急發生車禍事故;到了雇主家,保潔員們在登高擦拭燈具、清洗玻璃時,也可能跌倒摔傷。

零工經濟研究中心的數據顯示,70%的保潔阿姨曾在工作中受傷。不是從高處墜落,就是燙傷、被尖銳物品劃傷、被雇主家的寵物咬傷。

無論是職業疾病,還是意外事故,這些都是看得見的傷害,還有一些傷害藏在更為隱秘的角落。劉福香就曾在路上摔倒,當時她顧不上包紮,就火急火燎往雇主家趕,到了門口,她才發現自己膝蓋上都是血。

我給他們做清潔,他們嫌我不幹淨

擦洗鏡子時,張娜注意到自己的倒影,突然覺得有些陌生,這個死氣沉沉的人是她嗎?

她還記得,十年前,自己42歲,瀟灑利落,豪爽不羈,老公沉迷賭博,敗光家業,自己果斷一腳將他踢開,坐著火車,從山西運城來到北京。火車站人海茫茫,可她一點也不害怕。

雖然自己隻有小學文化,連地鐵該怎麽坐都不懂。但她確信,隻要踏實本分,總能在這裏掙出一番天地。可做了十年保潔,她再也沒之前的爽利,除了和雇主聯係,有時她三天都說不了一句話。

3600天,日複一日的勞作,給她留下了肩周炎、腰椎病、肺結節,也在她刻下了看不見的心理傷痕。

當保潔阿姨換上鞋套,走進這個陌生的家,便和周圍的環境產生了無形的隔閡。整整四五個小時的深度清潔工作,沉默不語成了常態。正如劉福香所說:“有的人幹這行抑鬱,因為沒人說話,雇主也不希望遇見一個隻愛說話不幹活的保潔阿姨。”

張娜骨子裏要強,凡事總是力爭上遊。最初來家政公司時,她怕業務不熟練,隻謹慎地選擇了日常保潔,一單70塊錢兩小時,一個月隻掙六七千。

後來她自己投資,花了兩千元買了高溫機、玻璃擦,鑽研深度保潔,一個月如果每天工作12小時以上,最高的時候能掙到快一萬。在公司上,她經驗豐富,做事認真,派單老師總願意給她多派單、派好單。按規矩,每單張娜也會返給派單老師30塊的紅包。張娜說起這些,肅靜的臉也因為自豪生動起來。

靠著保潔員這份工作,張娜幹幹淨淨生活,拉扯大一對兒女,掙回獨立和尊嚴。可很多時候,到了雇主家裏,這種尊嚴會被輕而易舉擊碎。

“大家認為,打掃衛生而已,誰都能幹。”最初進門的三十分鍾,雇主總會頻頻偷來懷疑的目光,不是怕張娜偷奸耍滑,就是擔心她的專業能力。比如,當張娜掏出專業抹布擦地時,有位雇主毫不客氣地叫住了她,讓她換成濕紙巾,說給別人擦過的不幹淨,張娜隻能一小片一小片地擦。

最後張娜多幹了半小時,雇主卻嫌張娜幹活慢。人在屋簷下,即便張娜覺得委屈,最終還是隻能接過濕巾。

質疑和挑剔保潔阿姨是一種常態(圖源:小紅書)

比起雇主的不信任,更令她煎熬的是職業歧視。一次,她敲響了雇主家的門,雇主沒有歡迎她,而是將一套準備好的衣服遞給她,要她換上。張娜隻能答應,她笨拙地套上褲子,臉皮發燙,感覺自己像是這個家的大號病毒。

這樣的歧視,不獨發生在張娜身上。來自河南的保潔陳麗雲,也遇到過同樣的事。回想起來,她依然有些不甘:“我也是和他們一樣,天天洗衣服的。”然而當了保潔員,穿著再體麵,也總有人覺得自己不幹淨。

擦玻璃是個危險的工作(圖源:網絡)

除了經常被雇主做了保潔後,劉福香就像被手機操縱了,她時不時就會點開家政公司APP的後台,生怕錯過雇主的時間。連睡覺前,她都在琢磨該怎麽打掃清潔,積累回頭客。有時迷迷糊糊睡著,她夢見有雇主惡意差評,自己信譽分下降,再也接不到單,會嚇得立馬驚醒。

一個差評意味著什麽?

對陳麗雲來說,這可能會讓她的服務星級直接掉一星,每單少賺3元錢。她每個月起早貪黑幹兩百單,就會少賺600元,相當於孩子半個月的生活費。因此陳麗雲每次打掃完,都會腆著臉求一個好評。每次提出這個要求,她的臉都火辣辣的,感覺自己有些低聲下氣。

廚房裏忙碌(圖源:受訪者)

而當保潔員的尊嚴不被重視,她們便成了弱者發泄戾氣的最好靶子。陳麗雲的一位同事,曾經請雇主給自己好評,沒想到那位雇主拿她撒邪火,竟破口大罵:“操你媽的,你過得不好跟我有什麽關係,我憑什麽給你好評。”

保潔員如果和雇主發生爭執,公司會扣錢,甚至將保潔員開除。可如果雇主辱罵保潔員,他會付出什麽代價?答案是沒有。

“平台都是向著客戶的,服務好客戶當然重要,但我們幹活的什麽保障都沒有。”陳麗雲說。

即便受了如此委屈,為了不被罰款,保潔員也隻能息事寧人,忍氣吞聲。屢屢受到這樣的輕視傷害,長此以往,這些保潔員的內心早已是千瘡百孔。

工作中受傷,誰該負責?

在北京做了十年保潔後,張娜今年已經52歲,她至今不知道離自己最近的醫院大門朝哪邊開。

因為沒有北京醫保,她每次都捱到年關,回老家醫院看病。腰疼、胳膊疼全靠膏藥緩解,別人勸她去首都的大醫院看看,她會立刻倒吸一口冷氣,“嘶,浪費錢!”

目前,張娜的公司已經不招50歲以上的阿姨,張娜的身體也大不如前,過去她一天能做兩單深度保潔,但如今身上的零件“老化”嚴重,連續工作五小時身體尚且吃不消。比起從前,她更容易受傷,可現在她既沒有工傷保險,也沒有意外保險,常因此被雇主拒絕。

安徽省蕪湖市消保委發布的調查報告表明,7成雇主會優先選擇工傷保險或其他保險保障的家政工。

有一次,派單群的組長轉發了一條保潔阿姨從高樓摔下的新聞,提醒大家工作中要多注意。劉福香也趁機問過組長,為什麽我們受傷了沒有保險,可最終也沒有得到答案。

徹底清潔,考驗體力(圖源:網絡)

按理來說,保潔員的保險自然應該由家政公司來繳納。然而大部分家政公司屬於中介模式,管理鬆散。公司並沒有和保潔員簽訂勞動合同關係,隻是幫助撮合雇主和保潔員服務,從中收取中介服務費,在購買工傷保險的權責義務上同樣曖昧模糊,難以厘清。

一些正規的家政公司,會給家政工購買意外險,但商業保險有很大的局限性,家政服務人員很難獲得充分、合理的賠償。

陳麗雲也曾想過自己購買工傷保險,可她的收入要負擔這筆費用並不輕鬆。自己沒什麽訂單的時候,在北京,一個月隻有四五千元收入,刨去日常開銷,再花上千元買保險,恐怕要入不敷出。

陳麗雲隻是保潔員群體的縮影,《2023中國藍領群體就業報告》顯示,保潔員平均收入為3804元,在主要藍領群體中收入中最低,他們必須得把錢花在更緊迫的生存需求上,比如支出下個月的房租、購買米麵糧油,給孩子交學費。

再者,因為近幾年社保五險統征,工傷保險已無法單獨繳納,即便陳麗雲打定主意,決定花上千元,為自己購買一份工作傷害保障,也無法如願。

今年,陳麗雲已經53歲,身體機能逐漸退化,除了常年性腰痛,最近晚上睡覺時,手臂還會發麻發脹。周圍的同事告訴她,可能是脊椎有問題。她不敢耽誤病情,趕緊去醫院檢查。坐在候診區的時候,她看著那些刷醫保卡的城裏人,忽然有些難過。“隻有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50多歲了,竟然一點保障都沒有。”

騎著電動車,繼續上路(圖源:受訪者)

為了舒緩自己內心的焦慮,她越發重視健康。刷抖音時,常常會看預防腦梗方麵的知識。

和外賣員、快遞員等靈活就業群體相比,保潔員群體有其特殊之處:年齡較大、文化水平不高,大部分隻有初中學曆,受教育水平和認知限製,他們往往缺乏維權意識。

“村裏男人出去送外賣受傷了平台給他們買保險,我們幹保潔什麽都沒有。”陳麗雲曾經對比過自己與村裏其他外出務工者迥異的工作處境,送外賣受傷還有平台繳納職傷險,但她並沒想過自己也應該有這種待遇。

陳麗雲在為某家政公司工作時,竟沒有簽署任何紙質合同,也沒有任何蓋章文件,而她之所以沒有要求簽署合同,是因為在她看來,“要求簽合同是一種挑剔。”“你不是想找活幹嗎,那就得按人家的要求走。”為了生計,她選擇了妥協。

由於家政服務人員與公司之間缺乏正式的勞動合同,主流的中介製用工模式存在顯著的法律和保護缺陷,他們在工作中遭遇傷害或權益受損時,往往難以獲得應有的工傷保險等勞動保護。

陳麗雲的同事們也同樣如此,即便被雇主家的狗咬傷,隻要雇主幫忙支付打狂犬疫苗的費用,她們也不會再追究,如果在工作中遇到傷害,通常都會選擇私了。賠多賠少,全看雇主良心。

顯然,類似糾紛變多後,雇主的風險意識也不斷增強。有一次陳麗雲接了單上門擦玻璃的服務,在門口被問到自己有沒有交工傷險或意外險。陳麗雲回答沒有後,雇主不讓她進門,說出事了賠不起。

結語

保潔員的工作環境私密,他們往往個體分散,很少像外賣員、快遞員一樣,時常和公眾接觸,也缺乏網絡發聲渠道,社會也因此缺失了對保潔員的關注度,她們的職業保障問題很難被看見。

2023年我國家政服務業已步入萬億級市場,企業數量超過100萬家,從業人員約3800萬人。

這其中的保潔員從業者,大多都是像陳麗雲、劉福香、張娜這樣的農村媽媽,她們從偏僻的村落來到了繁華的都市,為了孩子們的明天而努力奮鬥。家政工,讓這些普通人得以更靈活地靠自己的雙手,實現多勞多得。

隻是當這些媽媽們努力托起自己的孩子,希望能夠讓他們獲得更有保障的生活時,卻選擇把自己放在了沒有保障的境地。

*本文中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