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蕭山，李繼延開辦的婚介所裏，每年有上百個想要成為上門女婿的男性。
他們大多是非蕭山人、小鎮青年，其中也不乏碩博畢業生，年薪50萬的人，他們的觀念已經悄然變化：
不想再當房奴，在裁員潮下，也希望能有保障和托底。
此外，入贅就能分到70平住房，女方會送輛轎車，孩子有保姆，工資可以自留……這樣的優渥條件吸引著越來越多的人前去報名。
為保證成功率，李繼延設置了嚴格的篩選門檻：年薪至少12萬，芝麻信用分數550以上，不能有文身，麵相不能太凶……
有些一畢業就想當贅婿，不願奮鬥，想吃軟飯的人，也都在李繼延的黑名單裏。
李繼延覺得，新的時代，“當贅婿給了更多人選擇空間，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男女平等。”
撰文：張雅蘭
責編：倪楚嬌
▲ 婚介所隱匿一幢老式的樓裏，樓梯裏掛著橫幅，一進門就能看到滿牆的媒體采訪照片
李繼延已經69歲了，每天早上一睜眼，就趕去自己的公司，埋頭坐在桌前整理資料——給上百位待婚嫁的單身男女牽線搭橋。
他開了一家存續了近30年的婚介公司，其中有一項很特別的業務：幫忙介紹贅婿，俗稱上門女婿。
婚介所隱匿在杭州蕭山一個老式辦公樓裏，樓周圍很多蔬菜攤和小飯館。李繼延的辦公室也很有80年代的風格。
谘詢台前擺了5張塑料板凳，其中一麵牆上掛滿了各種媒體采訪的照片，其餘兩麵牆上則密布著紅底黃字的愛情觀宣言，比如“時代不同了！男人可以娶老婆，女人照樣可以娶老公！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衝破千百年來男娶、女嫁的傳統習慣！快掀起全國女娶，男嫁的新風尚！”
這些年，李繼延幫介紹成功的贅婿已經有1000多人，他桌子邊上還整齊碼放著一摞摞文件夾，目前裏麵有170多個想招贅婿的女方家庭，以及50多個想當贅婿的男性資料。桌子上擺著6個手機，幾乎每隔十幾分鍾，就有人打電話進來，谘詢當贅婿的問題。
▲ 李繼延正在查看登記者的資料
按照慣例，成為贅婿後，男方可以分到一套70平米的房產，或210萬元的財產（這是因為，當地人普遍因為拆遷，分到過數套70平米房產，或210萬補償款）。不過未來的孩子隨母姓，男方要承擔育兒責任，萬一離婚，孩子留給女方。條件豐厚，讓很多男性心動。
很多即將畢業或者初入社會的年輕人會來找李繼延。
有一個22歲的大學生，曾主動聯係了李繼延，說自己家在農村，家裏還有個哥哥，幾年前哥哥結婚，父母為了準備房子、彩禮，欠了很多外債，他不想再讓父母這麽辛苦，於是想著入贅，用更輕鬆的方式，一畢業就解決自己的婚姻大事。
李繼延以年紀太小婉拒了對方，他知道很多年輕人就是看中了這樣的捷徑才選擇來當贅婿，“他們大多是看中了女方家裏現成的房子。大學生現在就業很難，一畢業就背上房貸非常不現實，而且他們心智不成熟，根本不知道如何戀愛，怎麽能經營好婚姻？”
▲ 在婚介所裏，單身男女的資料、宣傳口號塞滿了整個小空間
他們考慮的問題都很現實。
有個年薪20多萬的人，今年29歲，老家在山東，他一年到頭在外工作，很少回老家，他向李繼延袒露自己的心裏話，如果娶了老婆，還要買房子，生了孩子誰來帶？父母年紀大了過來帶孩子不現實，老家的房子不可能閑置。也擔心未來處理不好妻子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如果去當上門女婿，小孩有嶽父嶽母管，保姆費也省了。家裏會少很多雞毛蒜皮的事，當贅婿，主要圖一個省心。
也有少部分人，是因為碰到人生重大挫折才想當贅婿。
有一個來自上海的，985大學畢業的軟件工程師，因為自己創業失敗，欠下幾十萬外債，所以想要當上門女婿，給自己的未來一個保障。李繼延哭笑不得，直截了當地問，你是想讓女方幫你還債？他不留情麵地拒絕了對方。
還有一個小夥子，因為父母出車禍不在了，他便覺得，也沒必要顧慮那麽多了，決定做上門女婿，把嶽父嶽母當成親生父母。
大部分普通人，還是因為自身條件有限。
有個已經在杭州奮鬥7、8年的人，今年30歲了，依然沒能買下一套房，父母在老家農村生活，他沒有能力將父母接過來，也沒法安家落戶娶妻生子，掙紮了一段時間後，他找到了李繼延，想法很簡單，“至少我的父母能安心了，結婚就是為了找人一起生活、過上穩定的日子，贅婿隻是個形式。”
▲ 生活中的李繼延
1998年，李繼延從國企下崗後重新謀生，如今做婚介已經26年。因為性格開朗，經常給周圍的同事介紹對象，也聽說外國已經有婚介公司，而中國一直沒有，便覺得做婚介是個機會。
介紹贅婿，是他從自身經曆出發，打造出來的特色業務。1973到1976年，李繼延曾在農村插隊當農民，當時他就觀察到了一個現象，有些家庭生了4、5個女孩，有些家庭生了好多兒子，而且他們基本都是文盲，學曆都很低，他們長大後，就會各自麵臨婚戀的難題。
“那時候是集體勞動，要算工分，一個家庭女孩算6個工分，男的算10個，女孩的家庭缺少勞動力，男孩家又因為太窮娶不起老婆，所以女方家是希望能找上門女婿，幫著幹幹農活。男方家也能解決終身大事。窮則思變。”李繼延覺得，無論是當贅婿還是招贅婿，都是正常需求下的產物。
此外，計劃生育政策實施後，獨生女家庭越來越多。杭州亞運會和G20峰會前後，杭州蕭山很多本地人得到了拆遷賠償，贅婿和也和拆遷賠償緊密聯係在一起：在“村改居”的過程中，男人娶妻可以算作本地人，女人外嫁是得不到平等待遇的，於是越來越多有獨生女的家庭選擇招贅婿。
到最近這5年，想要當上門女婿人越來越多了。
“剛改革開放的時候，想當贅婿的人普遍學曆不高，最好的是大專。如今高學曆人群越來越多，其中不乏碩士、博士畢業的人。之前來當贅婿的男人大多是外地農村戶口的，現在，城鎮和農村戶口的各占一半。”李繼延總結。
▲ 上海人民公園相親角，人來人往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變化，一直以來，大部分男性都是因為娶不起老婆才選擇當贅婿，但現在很多男性的觀念也產生了變化，不想活得太累了，“拚盡一生的力氣隻是成為房奴，很累，不如看清現實，當上門女婿，先解決婚姻大事”。他們經常向李繼延抱怨，上班，老板給壓力，客戶給壓力，娶妻生子，有柴米油鹽的壓力，如果上門當贅婿，那這些壓力會小些。
此外，就算那些自身條件不錯，名校畢業或者年入4、50萬，也對婚姻有了新的想法：婚姻應該是強強聯合，而不是靠一方的力量去補婚姻的差距。當贅婿，可以保證自己一心發展事業，沒有房貸、孩子教育等等壓力，何嚐不是一種更自由的人生？
▲ 李繼延的愛情標語，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但是贅婿不是那麽好當的。李繼延從頭發烏黑幹到頭頂花白，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精睛。他不會為了圖利輕易就讓來訪的男性登記、交錢、等待相親。十幾年來，他總結了一套非常完整具體的篩選體係。
辦公室的進門口，他就用線標注了身高線尺碼，“因為男人謊報身高的事常有，當贅婿的最低身高標準是170厘米，如果是醫生、公務員，收入不錯，長相端正，可以適當降低兩厘米。主要太矮女孩子看不上，現在女方的要求越來越高了。”
▲ 李繼延和男方的聊天記錄
等到報完基礎信息，李繼延就會拿出一摞文件，讓他們一一過目。如果哪一項不符合，就自己出門離開。第一張，是看自己的信用體係是否合格。點開支付寶，查看芝麻信用分數。560分算正常，也是基礎線。600分是良好，700分以上則是極好。
其次，要有穩定的工作，年薪至少12萬以上。事業編製是最受歡迎的，工作穩定不太忙，能更好地照顧家庭。
之前有一個碩士畢業生，其他條件符合，但年薪隻有9萬，也被李繼延婉拒了，“年薪不是要有多高，但是從某個層麵上，這能反映出一個人的賺錢能力，當了上門女婿，女方不要你養，孩子你要負責任。不能當了贅婿就什麽都指望女方。你學曆最高，沒有實際能力照樣不行。”
如果男方工作一般，學曆比較低，他要求對方至少能有一技之長。
▲ 李繼延羅列的贅婿相關條件
還有些小細節也要把關。比如身上有超過3厘米的文身不行，長相太凶也不行。李繼延像一個無私的鐵麵判官，幾乎不留任何餘地。
之前有一個“候選人”北大畢業，年薪百萬，從事藝術行業。李繼延覺得，這條件實在沒得挑，但就因為身上有大麵積的文身，還是被李繼延勸退了。對方指責李繼延對藝術有偏見，但李繼延很堅持，“如果文身比較小，我可以接受這是藝術，是一個有紀念意義的小裝飾，但是麵積太大，不行。我們都是根據丈母娘的要求來的，她們傳統，不喜歡這樣花裏胡哨招搖過市的人。”
等過了第一關，就可以回去準備材料：身份證複印件、戶口本複印件（證明未婚）、學曆證書、體檢報告（篩查是否有遺傳疾病）等等，抱著這些資料再來登記一次，才算是真正進入了流程。李繼延會仔細查看每個人的資料，並且為他們匹配合適的對象開始相親。
比起賺錢，李繼延更看重自己苦心孤詣打造起來的金字招牌，“做婚介所，說直白一些，這些來找我的人就是我的‘產品’，我要對他們負責，如果他們有問題，你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嗎？”
當然，這就像一場麵試，能證明自己優異的素材，越多越好。甚至還有人把自己的獻血證書、對貧困地區的捐款記錄也拿了過來，女方父母看了很滿意。李繼延覺得，這能夠證明一個人的人品、愛心，是加分項。
當然，對於女方，幾乎沒有任何要求，隻要是來登記，想要招上門女婿，李繼延都會通過，“因為現在隻有找不到老婆的男人，沒有嫁不出去的女人。男性才是被挑選的。”他說。
人變多了，篩選起來也更難，因為每個人的理由和動機都不一樣。
對於想通過當贅婿一步登天的人，李繼延嗤之以鼻，“如果因為實際條件等原因結婚難，想當贅婿是可以的，但是你不能用擺爛的心態。”所謂擺爛，就是讓女方家庭擔憂、也是外界質疑的問題，這些人想當贅婿是否隻是為了實現階級躍升，放棄奮鬥？
李繼延的辦法很簡單，就是通過不斷的聊天。有些人很赤裸，會明確提出物質條件，比如希望女方至少有3套房，現金流800萬以上。李繼延很直接地告訴對方，“你不是體製內的還這麽高要求，不現實，建議去別的婚介所問問。”碰到這樣的，他根本不廢話，直接拉黑。
也有些人會提出，希望入贅後，自己可以辭職，在家裏做全職丈夫。或者能再多給一套房給自己的父母住。這些也都被女方婉拒了。
李繼延希望男女雙方都能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和戀愛觀念，“我們不歡迎找白富美，也不歡迎找高富帥。找老公最重要的是人品和擔當，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當贅婿是為了吃軟飯，那也不可能！”
此外，李繼延也逐漸發現，問題好像不是出在那些硬性條件上，很多想要入贅的男人是不太會談戀愛，處理關係的。其中有一個人，給他介紹了十幾個都沒有成功。
之前李繼延帶一個男生去和女方相親。在咖啡館坐下來後，男生就開始玩手機，李繼延催他去給女生買杯咖啡。男生卻不想花這個錢，“成不成還不一定呢，AA製吧。”李繼延隻能給他做思想工作，“女生並不是要喝你這一杯咖啡，這能體現出你是不是尊重對方，在意這次見麵。”
李繼延也發現，有些男生對贅婿抱有錯誤的心態，直說自己已經決定“嫁”給女方了，為什麽還要自己花錢？就應該女方來請客。李繼延秉持著比較傳統的婚戀觀念，“贅婿隻是一種兩人結合的形式，男人在關係當中還是應該更有風度，要學會體貼和照顧女孩子。如果像鐵公雞一毛不拔，是沒法脫單的。”
▲ 李繼延經常會給想當贅婿的男人上婚戀課
所以，他經常將這些想當贅婿的單身漢聚在辦公室裏，一邊指著貼滿牆的愛情口號，一邊布道自己的“愛情聖經”，比如戀愛的幾個階段，男人要如何追求女人，如何確保戀愛和家庭的幸福美滿。
就算介紹的兩個人已經開始相處和交往，李繼延依然會參與，在微信上教他們，“你要早請示晚匯報，保持和女孩子的聯絡，但是不要太粘人，不要太油膩。正常說話就好。一個星期至少見麵兩次，一起出去玩。”
如果相親成功進入婚嫁的流程，所有的程序都會反過來。女方家庭一般會拿出一筆錢作為彩禮，一般是28.8萬。李繼延會提前跟男方說好，隻收下兩三萬，其餘的錢要還回去，這樣自己也不必出嫁妝了。
因為大部分當贅婿的男人都不是杭州本地人，所以到了接親這天，流程也會反過來，男人往往會穿好西裝、化好妝，坐在酒店裏等待女方的婚車來接，並且一般都不會請老家的親戚來參加婚禮。有些男人隻是在電話裏告訴父母自己結婚了。老人們隻知道孩子在大城市有了個家，其餘的，也不想再細究。
之前李繼延被邀請去了一次婚禮，被安排在了角落坐下，因為大家看到他，就知道新郎可能是婚介公司介紹的，有諸多揣測，“大家好像放下了那些麵子，又沒有完全放下。”李繼延苦笑。
▲ 杭州世紀中心，被當地人戲稱作“倒插門”
當男女雙方都找到滿意的對象。他們也分別發現了其中的好處。
入贅後，嶽父安排好住房是最基本的，很多家庭還會直接給女婿安排一輛車，李繼延對此見怪不怪了。“給女婿一台車是小意思，很正常，而且家裏也要麵子，自己女婿出門肯定得體麵一些。”至於工資，男人們會自留一部分，不用全部上交，也不用盤算著如何確保家庭支出正常。因為房子、保姆、月嫂都會由女方家庭配齊。
之前也有一個成功入贅的人特意來感謝李繼延。他因為家裏條件不是很好，當了贅婿。他說自己碰到一個好人家。入贅後沒多久，因為嶽父嶽母年紀大了，家裏的公司需要有人管，便直接交給了他，他一躍成了管理層。不過，這不是麻雀飛上枝頭的故事，他原本就是博士畢業，之前就有過管理經驗。李繼延覺得，要想兩個人把日子過好，避免之後的糾紛，就算介紹贅婿，也要相對門當戶對。
大家都想極力避免生活的不確定性，“很多女方家庭選擇招贅婿，也是因為有更多女性意識到了婚姻可能帶來的風險，女孩子嫁出去，就有些無依無靠了，如果男方是一個媽寶男，無法處理婆媳矛盾，那家裏三天兩頭就有問題。女人進入婚姻，就很容易進入一個弱勢地位，但如果自己的父母都在身邊，就能很好地避免。”
李繼延舉了個例子，有一個招贅婿的家庭，家裏有兩個雙胞胎女兒，姐姐招了上門女婿，過得很幸福。妹妹則選擇遠嫁到了外地，也處理不好婆媳關係，整日吵架。過了5、6年，妹妹離婚，一個孩子留在了男方家裏，另一個帶著回了杭州的娘家，人生陷入動蕩，每天無所事事。
男性也一樣，之前有一位入贅成功的大廠員工，因為裁員失去了工作，但是他不是特別擔心，家裏沒有房貸車貸壓力，自己和家人生活有保證，隻需要重新再找工作就好了。
很多男性都羨慕那些成功入贅的，但李繼延經常強調，入贅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入贅也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入贅了就未來一片光明了。你能不能討嶽父嶽母喜歡？能不能得到對方的信任？如果不能，後續的生活可能依然不如意。”
近幾年，也有很多媒體報道了贅婿離婚案。有一個在科技企業工作的江浙滬贅婿，被派往國外工作一段時間後回國，年薪漲至100萬，後來提出要離婚，他覺得之前生活很屈辱。也有男人在法庭上向法官控訴，覺得自己就是個生育機器，沒有價值感。
這也是很多想要入贅的男性最擔心的事，入贅過去，對方會不會和起夥來欺負自己？會不會一輩子抬不起頭？
不過，這些都是未來的事，是難以預測的。至少眼下，成為贅婿，給了更多人自由和選擇權，讓他們找到了或許適合自己的婚姻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