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村莊的衰老,直到磚瓦隱入塵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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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31日,山西代縣峨口鎮上高陵村,攝影師蔡山海偶遇張福青的院子,“福”字上方四行毛筆字,最下一行追問著“宇宙有多大”。

上高陵村最特別的那個老人走了。

虛歲七十八的張福青是地道的山西農民,寬闊的腦門,敦實的鼻子,步入老年後,一米八的個頭讓歲月越磨越低。糖尿病讓他對甜食敬而遠之。那套藏藍色中山裝遮蓋住的心髒,已經搭過兩次橋。為了保護血管,豬肉也幹脆少吃。

衰老不斷挑戰他,但張福青先生卻有一顆與年齡不相符的、可愛的心。過去二十多年,就在村口那座三合院裏,他像剛學會用筆的小孩,在門梁、紅磚以及耳房的白牆上,寫下密密麻麻的一萬多字。

張福青最喜歡用的字是“啦”。“我71啦!”“我已74歲啦!”或者“春末廁所沒水啦!”他也喜歡“嗎”和“呀”。他在門梁上訴說對新疆喀什的向往,“77歲的我,張福青將能去看看嗎?”轉頭,又在照壁上寫下,“宇宙有多大呀?太陽表麵溫度6000度,中心1500萬度,體積是地球130萬倍,重量四(是)地球33萬倍。飛機飛到太陽20年才能到。月亮體積有地球四十八分之一,星星有2000億顆。”

可是,在山西代縣峨口鎮上高陵村,大部分人觸不到那顆可愛的、吱吱呀呀的心。

村民隻知道,喜歡穿中山裝的福青老漢,會到村口的“為人民服務”照壁前,和老頭們一起,坐在幾個發黑的海綿坐墊上曬太陽,打發時間。下午五點,福青老漢就得回家,鎖上門,照顧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

至於福青老漢對家裏的牆做了什麽,沒太多人在意。衰老占領了這個晉北村莊,沉默的老人們,甚至不在意自己:食物簡單至極,買一大袋油條,不斷泡白水,就能對付一整天。年輕人在外地,或者在縣城,村裏常住306人,50歲以下的屈指可數。老人們唯一重要的事,恐怕是平靜地迎接死亡。

2024年3月31日,張福青先生走完了他的一生。一位過路的攝影師,拍下他寫在牆上的文字,發布在網絡,這個沒人在意的院子,沒人在意的老漢,忽然變得如此特別。

2024年4月13日,房子的門梁上訴說著對喀什的向往。

父親的散文詩

“77歲福青建房院才完美。”

“上高陵”這個名字,容易讓人對於附近是否有古墓浮想聯翩。天氣好時,可以看到村子南麵的五台山餘脈,低矮的植被,在陽光下像一層淺綠色法蘭絨。山腳是平坦、遼闊的農田,人們播撒種子,長出玉米、穀子或是胡麻,讓整塊土地看起來極富秩序感。除了賣菜的貨車進村,其他時間,上高陵村都靜得出奇。

3月的最後一天,攝影師蔡山海在去雁門關的途中路過這裏。村口一戶人家正在辦葬禮,門楣上,有兩隻顯眼的藍色仙鶴。進了門,照壁上鑲著“福”字,上麵四行自成風格的毛筆字,追問著“宇宙有多大”。院子被三麵的屋子圍住,南牆下,兩棵杏樹的枝條在半空肆意延伸,樹形頗具禪意。

這就是張福青的三合院,辦的,是張福青的葬禮。

從製式看,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三合院,西房隻是一個堆放農具的小平房。正房不夠氣派,屋頂像被砍掉了一半。院子中央,主人特意讓灰色地磚空出一大塊耕作的土地,秋天,土裏會長滿燈籠一樣的紅姑娘果,四周的門梁、紅磚牆上,同樣遍布著毛筆字。

蔡山海在社交媒體上摘錄了部分文字:

“杏花落果後剪果,距離四至五寸,遠果大甜。”

“77歲福青建房院才完美。”

“2017年正月十二 ,71歲福青同茂川去繁峙興隆大酒店洗澡後拾到價值5800元金項鏈,第二天失主找回。”

“兩子各奔西東,都相離我倆四百公裏多點。我們倆在家養病,由倆子供生活費,歡度晚年。父逝,希兩子寫一篇憶父文,裝入正房東堂正牆玻璃框內。”

一位網友借用一句歌詞評論道:“這是我父親日記裏的文字,這是他生命留下來的散文詩”。

在山西北部,這樣一個被鐵礦、峨河和玉米包圍的村子裏,張福青用雋永的毛筆小字,在紅磚、白牆和深棕色的木頭上,構建了一個奇觀,一個和他一樣獨特的世界。

他相信“玄武岩礦是國寶比金子還貴”,他琢磨的致富方式是“兩圈能喂8至10個成豬”,他至少抄寫了三個土方,分別治療糖尿病、高血壓和感冒,其中一個方子,建議直接服用曬幹的香蕉皮。

不過,老漢最拿手的知識還是和作物有關,他通曉杏樹卷葉病的治療方法,看到“杏花落”,就要打毛蟲藥,金針菜采摘前需要澆過五次水,而讓作物茁壯成長的秘訣,是“一平車雞糞”。

他對植物的好奇超越大部分農村老人,他曾把野生酸棗樹移栽到院子裏,給侄子張計平的說法是,他要觀察樹木的生長。

“計平”,張福青的文字中,除了妻兒外,出現頻率最高的人。他就住隔壁,幫老人幹過不少雜活,包括堵豬圈門和裝裱文章,老人曾贈與他一塊地——這些都被寫在牆上。不過,當有人問張計平,還記不記得自己名字第一次出現是什麽時候,他隻能撓著頭笑笑。

人生最後的幾年,張福青在兩件事上的堅持,把自己活成村民眼裏的奇觀。

這個穿中山裝的老頭出現在修高速路的工地,出現在挖河道的工地,有一次,五台山附近要挖隧道,他給村裏的司機韓保倉塞了一包煙,讓他帶自己去工地。他還試圖搞清楚盾構機的運作原理。村裏人評價他很會搭訕,但用他的話來說,這是在“請教”。

在張福青的奇觀世界中,有很多外來的知識,這很可能是頻繁到工地搭訕的結果。

2026年,呼市、雄安均有高鐵通忻州,寫下來;加寬108國道砂河至忻口段,寫下來;“三縱十二橫十二環”,也寫下來——這個詞是用來形容山西的高速路規劃,他或許不知道,2021年,最新的表述已經變成了“四縱十五橫三十三聯”。

路,能通往他最向往的城市,那是新疆喀什。老人受大兒子張宏剛影響很深,他相信,到2030年,中吉烏鐵路的開通,能讓喀什成為亞洲的大城市。他囑咐兒子去喀什後,“吸引更多鄉親去共同發展”。

也可能源於他書架上那些顯然來自2000年代之前的五花八門的書:經濟學家馬洪編的《什麽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商品知識》《現代禮儀》《讀懂人生》《羅蘭小語》《出人頭地》,等等。

至於他堅持的另一件事,則是從55歲開始,花了23年修繕老宅。去世前,老漢剛讓人把東房的彩鋼瓦噴上漆。

2024年4月13日,張福青花了23年時間一直在修繕的房子,正房。

“他太孤獨了”

老漢在一塊木板上寫下對後事的安排,塞進了壽材。六年後,父親去世,張宏剛才發現。

張福青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6畝地上種玉米。

村裏的小輩說到他,用的詞是“直爽”和“德高望重”。上了年紀的人清楚,張福青還是一個冒險家,1980年代,他曾試圖衝進剛剛萌芽的商品經濟裏,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馱著辣椒,到兩百公裏外的太原做買賣。

他種下村子裏第一顆紅姑娘的種子,秋天,張宏剛就把果子拉到內蒙古賣。

不過,像大多數靠天吃飯的農民,冒險隻是一生的插曲。出生、結婚、育子、去世,老漢重要的人生節點,都在宅子裏度過。

老宅不僅見證了他的一生,也見證了家族的興衰和遷徙。張家在山陰縣經商發家,移居此地後大量購置土地。後人根據父親牆上的文字推算,宅子建造時間,遠在1905年之前,那是張福青父親出生的年份。1947年,張福青出生,接受私塾教育,練得一手毛筆小楷。

後來的特殊年代,張家被迫放棄曾經購置的大量土地。成年後的張福青從父輩手中繼承了院落,繼承了磚瓦,卻又不得不毀掉它。

在山西,宅子的牆、瓦、梁,無不流淌著關於宗族、血緣和等級的古老氣質。“上窯為尊,倒座為賓”,每個房間的功能設置,背後也有一套複雜的文化係統。

晉北舊時為邊關,民居雖樸素,也有不少特點。按照太原理工大學教授王金平等人的研究,晉北民居的屋頂大多是前坡長、後坡短的鵪鶉簷。眼前的宅子已經不見這樣的蹤跡,很早之前,人字形的屋頂就遭改建,如今隻剩半坡。

改建的原因之一是錢。張福青的第一段感情以離婚告終。到1970年代,大兒子張宏剛未滿周歲,第二任妻子去世。1980年代末,為了照料一家老小,43歲的張福青跑了三趟四川金堂縣,娶回第三任妻子杜中秀,生下次子張宏英。

張宏英聽四川老家的舅姥爺說過,杜中秀出生後生了一場大病,父母重男輕女,決定放棄治療。舅姥爺看她可憐,放棄已準備好的婚事,照顧杜中秀8年。杜中秀到十多歲時,父母把女兒要了回去,給她找婆家。

張宏英把自己的誕生歸結於一個極為簡單的開始:“男的想找一個女的,女的想找一個男的。”

但對於那時的張福青,這一切都很不容易,他選擇拆了祖宅的西房,賣木料,張宏剛記得“賣了900塊錢”。按照傳統,西房本來要留給次子。

至於留給長子的東房,在張宏剛出生前就被拆了。

張宏剛戴眼鏡,有著和父親一樣的寬闊額頭,他住在鄂爾多斯,每天都要和父親通話。兩人的聊天毫無規律可循,有時,7點起床,就要和父親說上5分鍾,大多數時候要說30分鍾。張宏剛和父親一樣關心遠方,他做過中藥材生意,自從俄烏衝突爆發以來,他就對中吉烏鐵路格外關注,“中亞地區生產的甘草很便宜”。

張宏剛許多次提醒來訪者,要去領會父親寫字時的心境。他指著照壁背麵:“我父親55歲開始翻修院子,‘經過16年才建成,用紅磚10萬塊,開支7萬餘元,已71歲啦!’”他用手點了點牆上的符號,“你看這個感歎號,他當時是飽含深情的。因為他終生服藥,經濟狀況不好,但對房子又特別用心,花相當漫長的時間修繕”。

但張福青寫字時的心境,怕是沒人真的懂得了。

村民們幾乎沒見過,他到底是如何在牆上寫字的,他似乎在小院裏過著另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離他最近的張計平,能聽到為數不多的動靜是在冬天,張福青早起打炭,燒爐子。中午,他會出門曬太陽。但和他一起坐在“為人民服務”底下的老夥計,卻很難說出,和他聊過什麽趣事。

張宏英認為,在五十多年前那個時代,幫忙村裏寫了很多標語,如今家裏牆上的字,是書寫舊日標語的記憶,湧現在父親的腦袋裏。

但村裏的老人不會這樣去解釋。張福青的鄰居,一位75歲的老太太曾見到他把字寫到了別人家的院子裏。“為啥要寫?老婆有精神病,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他太孤獨了。”

兩個兒子都比年輕時去太原的父親走得更遠。張宏剛,1997年就到了內蒙古闖蕩。2013年前後,張宏英跑去北京。唯一在身邊的妻子患有精神分裂,發病時情緒極不穩定。

張宏剛覺得,牆上的話越來越多,是在2017年之後。那一年,張宏剛的嶽母突然去世,讓張福青“十分震驚”,第二年,老漢花4600元買了兩口壽材,放在正房。

那年10月,老漢在一塊木板上寫下對後事的安排,塞進了壽材。

六年後,父親去世,張宏剛才發現。

衰老的村莊

為了省電,老人們8點就要熄燈睡覺,幢幢老宅瞬間墜入濃稠的黑暗中。

上高陵村最宏偉的建築,是麥田邊的一座寺廟,周圍有兩條馬路,分別連接著八裏地外的繁峙縣城,和五裏地外的峨口鎮。2024年4月中旬的一個下午,趕上大風,沙礫迎風飛舞,遠處淺綠的山脈變得暗沉。農民頂著風沙翻耕,黑色的鳥群呈環形懸浮在半空。看得再仔細一點,沙幕中閃動的人影,有著衰老的身姿。

南京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羅小龍長期關注城鎮化問題,他最近一次到山西農村調研城鎮化,是2018年,當時他發現,相較於十年前,農村老年人占比越來越高。

這也讓許愛軍倍感壓力,他是高陵村村支部書記,2020年當選。許愛軍曾想在村裏發展有機種植,卻推不動。53歲的他,對於很多村民來說都是小輩了。

許愛軍處理的大部分糾紛,都需要理解老年人的立場:一家的院牆要倒了,基於地勢不同,需要把維修材料堆在隔壁的院子裏,鄰居老人不會輕易答應;播種時,把種子多撒在相鄰的地裏,最好的解決辦法,或許是把自己的地也讓一部分給對方,但這也不是老年人的行事風格,他們會把撒了的種子統統挖出來。

許愛軍很能理解這一切。他的母親就住在兒時的房子裏,屋簷塌成弧形,也不怎麽願意去縣城和兒子住。

許愛軍見過許多個高陵村的夜晚,在一個被衰老侵蝕的晉北村莊,談不上什麽夜生活,為了省電,老人們8點就要熄燈睡覺,幢幢老宅瞬間墜入濃稠的黑暗中,宅子上破敗的痕跡也順便隱身了。

老人們過著一種沉默的、百無聊賴的生活,在人生的夕陽階段,他們考慮最多的事,是不要給兒女增加負擔。他們都說,不願意去代縣、繁峙、太原和子女生活,他們不會滔滔不絕地闡述理由,隻會用最簡單的描述:“不自由,不方便。”

老人之間或許有話可聊,畢竟他們要互相幫助。常搭載張福青的韓保倉,其實已年過七十,老人們常坐他的捷達轎車,上鎮裏、縣裏的醫院拿藥。

不過,衰老也蘊含著商機。張虎平是上高陵村人,他在峨口鎮擁有一家電瓶車商店,也是整個鎮子唯一賣攝像頭的商店。

更早之前,他隻是給門市安裝攝像頭,用於防盜。最近三年,業務忽然延伸到村裏,委托人通常是身在外地的年輕人。這位上門包安裝的店主發現,幾年下來,上高陵村安裝的攝像頭是最多的,足足有8個。他最常推薦的是一款300萬像素、具有夜視功能的攝像頭。

“看,400塊錢的這個,像素多好!”張虎平打開App,攝像頭向左,向右,旋轉360度,畫麵上,老人在沉默地移動。他又打開一個便宜的攝像頭,村莊熄燈後,隻剩一團靜止的黑霧。

為了讓滿腦子都想著省電的老人不要輕易關閉攝像頭,他每次都要把攝像頭的電線拉高,直到老人們夠不著。

在這樣的村子裏,張福青恐怕算得上舊文化的遺孤,越來越多的宅子兀自老去,要麽屋頂是歪的,要麽窗子是斜的。張計平早就決定不再對房子大修大建了,他的孩子跟著張宏剛在鄂爾多斯,“孩子都不繼承這個房子了”。

2024年4月中旬的這天夜裏,他倚靠在一把破舊的電腦椅上,身後依次擺放著玫紅色的冰箱、棕色木紋的衣櫃和一台沒有聯網的台式電腦,看上去都來自2000年代,或更早之前。有人問他,不會覺得房子荒廢了可惜嗎?他笑著反問:“5萬塊錢,把房子賣給你,你會來住嗎?”

張福青記載下的一些數字,跟衰老直接或間接相關。

在一本地圖冊的扉頁,他記下“被騙96110,遭遇辱罵12337,欠錢12368,拖欠工資12333,農民耕地被人侵占12336”。這時他起碼75歲了,這些數字分別是反電信網絡詐騙專用號碼、掃黑除惡舉報電話、全國法院係統公益服務熱線、全國勞動保障電話谘詢服務專用號碼和國土資源部的違法舉報號碼。

緊跟著號碼的,是不同年齡段的“補貼”。比如,“70-79歲每月領150元”。老人沒有解釋這是什麽補貼,相似度最高的數據,是上海市老年綜合津貼標準。而在山西,根據2024年1月1日實施的高齡津貼規定,每個月領150塊錢的標準是,年滿100歲。

2024年4月12日,上高陵村“為人民服務”的照壁前,村裏老人們喜歡聚在這裏曬太陽。

一夜之間

礦業的興起帶來的,是村裏開始出現臉色“黑得非常難看,呼吸時聽上去像有哮喘”的人。

一個村莊究竟是如何變老的?

2024年4月中旬的這個早晨,剛過8點半,一位在田埂旁休息的中年婦女,默默凝望著眼前的土地。有的村民有4畝地,有的有9畝。2021年,上高陵村一畝地每年租金是200元,好點的,漲到600元,如果自己勞作,每畝地的收成大概是1000元。

不要輕易指責離開村莊的人。土地雖然遼闊,但收成很大程度與氣候相關,400毫米左右的年平均降水讓人苦惱,在中國北方,這個數值是大多樹木生長所需水量的底線,少一點,是草原,再少一點,是荒漠。在有灌溉工程前,每個村的灌溉用水都要輪著來,如果某天半夜剛好輪到上高陵村灌溉,那多晚都得跑到地裏。

但上高陵村曾留下過年輕人。

從村口的公路,騎上10分鍾電瓶車,就能到峨口鎮。峨口像一個西部片裏的小鎮,林立著銀行、購物廣場和若幹個種著槐樹的整齊的小區,甚至還有一座用花崗岩裝飾外牆的工人俱樂部。

附近探明的鐵礦儲量為5億噸,開采曆史可以追溯到1958年。2022年的一則新聞說,峨口鐵礦聚集了職工及家屬1萬人。

許愛軍曾在一個私人礦場工作。他記得,村子的常住人口巔峰出現在1980年代,有近千人。2005年之後,礦石價格飛漲,青壯年過上一種熱火朝天的生活。“礦區是上8個小時,休16個小時,年輕人下班,就回村裏種地,那是一點閑工夫都沒有。”

張宏英曾有機會留在村裏,他成長的年代正趕上礦業突飛猛進。但礦業的興起帶來的,是村裏開始出現臉色“黑得非常難看,呼吸時聽上去像有哮喘”的人。他漸漸知道,這些人患了塵肺病,他們說話吃力,最後不得不變得沉默,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他那位敏銳的父親認為,下礦太危險,讓他早早打消了去礦上打工的念頭。

故鄉流淌的某些傳統,也曾讓張宏英倍感傷心。當他準備和前女友談婚論嫁時,女孩的家人提出的彩禮,幾乎能在當時的北京四環買一套房。

年輕人為什麽會走?“就業機會、子女教育,以及已經形成的城市生活方式等。”羅小龍口中的原因並不出人意料。

不久前,上高陵村曾經的生活方式也告一段落。

2023年6月,《中國新聞周刊》報道,從2007年至2022年的15年間,代縣精誠礦業有多名礦工因安全生產事故死亡被瞞報。

許愛軍說,之後,周圍的礦場資源整治整合重組,紛紛停工。這會兒,年輕人都在縣城的家裏等開工。

春天的這個上午,田埂上這位年近六十的婦女,同樣要給兒子攢幾十萬彩禮錢,她之所以沒去縣城找工,是因為“沒有老板要”。

也沒有老板願意雇傭65歲的張計平,他原先是一名車床工,打工能掙不少錢,他被拒絕的理由是,“現在的車床是要靠電腦操作的”。

或許還有另外的原因。許愛軍在礦上工作時,有老人想打工,讓他通融通融,他很無奈,“超了60歲,勞動保險就上不了。公司要不了那麽多(人),屬於硬性規定”。

村莊的衰老在一夜之間加劇,最終波及那些離開的年輕人。張福青去世後的第12天,在寫著“僅用24天,翻新這房”的台階前,張宏剛陷入一種自責。

“3月24日,他說他感冒了,我說,你去看一看。他去找鄰居放了點血,看,是黑色的,判斷是重感冒。我就用微信給他轉了2000塊錢,讓他去輸液。村醫知道他有基礎病,也不敢隨便輸。他就去鎮裏的診所,對方給他輸液了,但沒問病史,也沒量血壓。”

輸了兩天液,張福青說感覺沒啥效果。張宏剛讓“上縣醫院去”,當時還是靠人架上了韓保倉的車,縣醫院檢查說是肝腹水。“我7點多接到電話,說趕緊送太原,我也從內蒙往回趕。再做檢查,丙氨酸氨基轉移酶到了4110多,正常值是0-40,每一個指標都在宣告死亡。人拉回家裏,不到一小時,去世了。”

很少抽煙的張宏剛拿起了煙,他覺得,這就是農村老人的醫療困境,沒有好的醫療資源,病人需要什麽,診所直接給他什麽,沒問病史,沒量血壓。他考慮過要醫鬧,但最終選擇“一個字,忍”。

“每個環節好像都沒毛病,都互相在推,感覺挺完美,但又感覺不對。”

或許他隻是後悔,沒有一開始就在父親身邊。

“也許吧。”張宏剛歎氣,說起一句古話:“母弱出商賈,父強做侍郎,族望留原籍,家貧走他鄉。”

2024年4月13日,張宏剛和張宏英兄弟在院子裏翻土,前一夜回憶起父親去世的經過,兩人有些低落,覺得勞動一下能舒緩情緒。

完美的庭院

即便沒有風,淺粉色的花瓣也自顧自地飄落。

再看一眼張福青的院子吧。

小院最美的時刻,是春天的清晨。造型古典的杏樹枝淩駕在半空,即便沒有風,淺粉色的花瓣也自顧自地飄落,落在寫著“經過16年才建成,用紅磚10萬塊,開支7萬餘元”的照壁下。地上有一層柔軟、幽暗的青苔。

這座晉北大地上隨處可見的民居,它的精致和獨特,不完全來自張福青一個人的創造,而是全家人的托舉。

最早要重修東房時,張宏剛已經在內蒙古創業。他不太理解張福青的想法,但又想到兒時下雨,屋裏用洗臉盆接水的情景,還是咬咬牙,拿出一萬塊錢給父親。這是他賣成人用品賺的錢,周圍的人說,他的生意“很羞恥”。這些錢原本要用於在內蒙古買房,如今,張宏剛已成為三個小孩的父親,依然沒能在鄂爾多斯買房。

他會想起自己小時候,要去縣城上學,父親擔心他孤單,悄悄勸說鄰居的孩子,也去縣城讀書。當他隻身到鄂爾多斯闖蕩,張福青又帶著張宏英去幫忙看店。

在北京的張宏英,先是在一家不錯的物流公司上班,2018年時,父親生病住院,他為了照料母親,準備請假回家,但公司請假流程繁瑣,他直接辭了職。他的夢想是,未來他的小家,一定是能接納他母親的小家。

就像是一場循環。張福青曾在牆上感慨,自己的母親最終都沒能住上翻新的房屋,而他的兩個孩子,至今也沒有自己的房子,都還租住著平房。當女朋友要擠入張宏英租的房間時,他隻是把單人床加寬了60公分。

現在,兄弟倆還需要考慮如何照料患病的母親。按照張福青寫下的計劃,要“找一名年齡相配,有耐心,責任感者給你母為伴”,在他看來,人生像是在接力照料中延續。他不忘提醒兄弟倆,去醫院找杜中秀的主治醫生時,不要忘記帶禮物。

張福青還規劃了院子今後該如何使用:

“冬爐灰篩在兩個杏樹南,別篩放入廁所內。”

“大門底封放磚,能防洪水進院。”

“防盜按(安)幾處攝像頭。”

……

一位村裏的老人說,她能理解張福青,孩子不在身邊,人的很多思想、老一輩的東西,如果不寫下來,孩子們就不知道了。

但這種理解僅限於同病相憐,那個奇觀式的精神世界,被孤獨地鎖在上高陵村口的老宅裏。

如果沒去世,那麽就在葬禮的那幾天,他原本準備拉八袋水泥,“防西院進洪水”;到2025年,他還要給彩鋼瓦上防鏽漆,之後每五年的雨天後,都要上一次;他還準備重建西房,說打地基時,要挖到河床石“才有防洪抗震能力”。

文字總是有限。在東、西牆的牆壁上,各有一段延伸出來的、一指寬的磚,兩個兒子搞不清楚,這個究竟是以前拆房時留下的,還是父親為之後建房做的標記。

這其實是代縣的傳統,是在風水意義上,讓一個院子看上去更方正的設計。

文字卻因為一個偶然而又無限。張福青寫下這一牆牆毛筆小字的二十多年裏不會想到,那些留給後人的絮絮叨叨,會讓他被外麵的世界看見。已經去世的老漢,在一篇篇報道、一條條留言中,不斷複活,活得比生前熱鬧。

來訪者多了,張宏剛一度想過要把牆壁保護起來,但他也知道,這一切都像風,老宅、關注、牆上的字,總有一天會和父親一樣,塵歸塵,土歸土。

張福青去世後的第13天下午,張宏剛發現,中堂的柱子上,父親甚至安排好,杏樹結果後,要給哪些人送去,名單經過細致的計劃,有的名字寫得很幹脆,有的名字寫了又劃掉。

老漢無法親眼見到這些計劃的結果了。這並不是他唯一的遺憾,他曾寫過去世之後的安排,希望兩個兒子,能把他,和他父母、兩位妻子的照片放在一起,掛在中堂。又加了一句:“何時照全家像(相)?”

這位對自己的兩位妻子心懷敬意,用23年時間照料著磚、屋頂、杏樹和妻子的父親,人生的最後時刻,還沒能擁有一張整整齊齊的全家福。

至少,兩個兒子完成了父親的其中一個願望,找到張虎平,在杜中秀夠不到的位置,安裝上一個攝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