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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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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姐難妹 (原創小說)

(2007-06-15 15:27:05) 下一個
難姐難妹

李公尚

        胡琪精心地妝扮自己,布置環境,烘托氣氛,溫情地等待著孫強回來。她並不總是這樣做,但是一旦有了這種心情,便似乎非要這樣做不可。每個月她總有兩次這種不能自己的情緒。

        可是這一次她很失望,如同一個饑腸轆轆的人期待著上菜,卻不知飯菜根本就沒有人做。不同的是,饑餓似乎可以忍耐,而好心情卻不能拖延。起初,她用不斷湧來的各種希望,滋養著被延宕的好心情,可那好心情的胃口卻越來越大,等把所有的希望都吞噬殆盡,便變本加利地惱羞成怒。

        第二天早晨,胡琪坐在梳妝鏡前,對著一張殘妝淩亂的臉黯然神傷。那張臉,像失去了水分並且退了色的蘋果,幹澀晦暗。她不忍心看這張臉,如同不忍心折磨自己一樣,於是悲憤地抓過一件浴巾扔過去,遮住鏡子。這一夜她給孫強打了無數次電話,可那邊從一而終地關機。她衝著電話發愣,仿佛氣功師在運氣,要發功。最終她抓起電話,打給周藝,要把這一夜的焦躁不安,不,應該是一年多來的怨怒憤恨傾訴一下。

        周藝似乎還在睡夢中。電話響了很久,那邊才傳來朦朧模糊的聲音:喂,誰——啊?能不能——晚一點打來?

        胡琪把一肚子火氣全部遷怒於電話,衝著話筒大喊大叫:誰啊,還能是誰啊?我不等,一刻也不能等。就是要現在打……

       那邊一陣長時間的無聲,如同做賊的人聽到了人的腳步,於急促中屏息靜氣下來。胡琪又對著電話大吼了一陣,才傳來周藝惶恐顫抖的聲音:怎,怎麽啦?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事?那個姓孫的小兔崽子昨天一夜都沒回來,你說,這王八犢子怎麽能這樣對待我?”胡琪咬牙切齒地用一種哺乳動物,和一種爬行動物的可愛的幼崽兒們,混合起來形容她所等待的人。

        周藝試探著問:他又不是第一次夜不歸宿,用得著為這事生這麽大的氣?

        胡琪卻越講越氣: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回來。你說,我讓他白住我的房子,圖的是什麽?

        周藝似乎有些幸災樂禍,輕佻地說:我還以未發生了什麽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錯過了一個晚上嘛。靜靜心,忍一忍,等他回去,多罰他兩次不就補上了?

        周藝和胡琪是在心理輔導中心,接受強製性心理治療時結識的難姐難妹。她倆都是來自中國的東北,又都是通過國際婚姻網征婚,嫁來美國。幾年前她們先後離婚時,又都是根據法庭的判決,被送進了心理輔導中心。因此,兩人似乎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胡琪用動物血性形容的那個孫強,是她的房客,兩年前從中國來美國讀碩士,靠打工支持生活。胡琪自從和他有了曖昧關係,體諒他打工讀書的艱難,就免了他的房費。但是孫強並不體諒胡琪,需要她時就卑躬屈膝,不需要她時就置之不理。胡琪經常對周藝罵孫強狼心狗肺,周藝就調侃說:你那裏不是住了好幾位房客嗎?為什麽不再發展一個備用的?

        世上最完美的情人,應該是不要求和男人固定見麵的女人。胡琪似乎不懂得這一點,總以為愛情與傑佛孫的那個“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天賦人權”一樣“同等而不可轉讓”。卻不知孔多塞(Condorset)們在實踐“社會契約”時發生了悲劇。她原是沈陽一個中學的物理老師,理解力矩和支點的關係,便以為能“撬起整個地球”。她在國內和男人談戀愛時,常以時間和速度之比作為參照,於是由距離產生的美就越來越少。她到了虎狼之年依舊孑然一身,便想起了能量轉換定律,從此就把精力守恒在國際婚姻網上發廣告。

        廣告怕是世界上最能夠揚善隱惡的一種媒介,有考證癖好的學者,決不去為它的真偽是非操心費神。愛旁征博引的專家,也斷不會因它的無所不在而引以為用。因此,廣告藏垢納汙的功能便大行其道。她的前夫維爾頓從網上看到她的照片和簡介,便聯想到了東方女性的溫柔和善良,於是和她聯係。兩人通信一年多,維爾頓懷著憧憬,不遠萬裏從美國來到中國和她見麵,當得知胡琪每次為了和他通信,都要花費一兩天的時間往返翻譯公司,然後用掉自己每月收入的一半後,感動不已。維爾頓已屆知天命之年,參透了“隻爭朝夕”的真諦,於是在沈陽和她相處了三個星期,便結秦晉之好。

        世上很少有人想做現在的自己。例如主婦請保姆幫忙家務,保姆就希望主管家政,甚至設想取代主婦。領導需要秘書幫忙瑣事,秘書就希望代行職權,並時刻窺視著領導的職位。胡琪來到維爾頓的家裏,便有了包攬維爾頓生活的強烈願望,她解釋說這就是愛他,疼他。愛是專製的。此話一出,胡琪便為自己能把感性認識上升到到理性認識而驚奇不已。

        從此,胡琪便於理有據地處處幹涉維爾頓,限製維爾頓,不願他有自己的生活空間。有人打電話找維爾頓,她就搶著接,開口先問“你是誰”。維爾頓告訴她這樣做很不禮貌,不能為人接受,她說這樣做能夠保護自己和家人。有時她接了電話,聽不懂對方的意思,就幹脆說維爾頓不在。坐在她身邊的維爾頓問她為什麽要撒謊,告訴她這樣做會失掉很多客戶。她則說中國文化中允許善意的謊言,並不傷害別人,如果像美國人一樣直接拒絕別人,就會得罪很多人。維爾頓對她的做法無法理解,她說這是為了保護維爾頓不受外人的傷害。維爾頓實在想不出有誰會傷害他。

        妻子通常是丈夫周圍鼻子最靈敏的動物,胡琪對於維爾頓,如同牧羊犬對於羊群,高度警覺地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維爾頓為她開了個人銀行賬戶,每月存一些零用錢,她就到處探聽維爾頓的收入和財產狀況。維爾頓告訴她個人財產和收入屬於隱私範圍,法律保護個人隱私,她就憤怒地指責維爾頓有外心,不真心和她過日子。她的觀念是夫妻不該分彼此。為了掌握維爾頓的交往,她經常拆閱維爾頓的往來信件,即使看不懂,也要從署名上推測出性別。維爾頓告訴她私拆別人的信件違法,她便傷心地說維爾頓有見不得人事瞞著她。為此,她經常偷著察看維爾頓的手機和賬單,讓維爾頓解釋清楚每一筆支出。

        如果把愛情比作一杯美味香濃的咖啡,婚姻則多半像是盛滿了咖啡渣的杯子。維爾頓和胡琪的婚姻維持了兩年多,他提心吊膽地端著那個盛滿渣滓的杯子,實在品不出味了,便提出離婚。胡琪聽了先是震驚,接著便尋死覓活。她到處打電話訴苦,托朋友說和,找維爾頓的父母和合夥人哭鬧,說自己從沒和別的男人亂搞,維爾頓就突然不要她,是欺負她老實。

         上了法庭,法官判決離婚,胡琪就威脅說要死在法庭上,一派貞節烈女的大義淩然。於是法官判決將她送往心理輔導中心,強製接受心理輔導。

         同病相憐的女人之間,大約相互隻憐病情,而不憐病因。周藝對胡琪的做法頗不以為然,她認為維爾頓是個和善寬厚的人,歎惜自己沒有遇到這樣的好人。相比之下,她大罵自己的前夫是個偽君子,處處剝奪她的自由,限製她的個性。她甚至歎息自己當初選學英語專業,就是受了外國人虛偽外表的蒙蔽。

        周藝曾是長春一個中學的英語教師,她教別人英語,自己卻不懂這種文化的背景。和丈夫乘坐地鐵,她隨心所欲地大聲說話,周圍的乘客對她側目冷視,她卻越發摟著丈夫的肩膀驕狂。她丈夫告訴她,在公共場所,人們通常不高聲講話,以免打擾別人,她則更大聲地說嘴是她自己的,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別人管不著。她喜歡吃帶殼的零食,一邊吃一邊隨地吐,她丈夫提醒她公共場所應注意形象,她則說反正公共場所有人打掃,如果都不丟垃圾,清潔工就會失業。

         有朋友邀請她丈夫和她一起吃飯,飯後各自付費,她就痛斥人家重利輕義,大講中國人的好客之道。她丈夫帶她參加公司的雞尾酒會,她穿一件白色透明的連衣裙,裏麵的黑色乳罩和內褲透得一清二楚,她丈夫讓她換一件正式場合穿的衣服,她吵架說在中國她就這樣穿,為什麽來到美國這樣開放的社會就不能穿?她丈夫為她交了人壽保險,讓她定期體檢和檢查牙齒,她則反感地拒絕,說身體沒病牙也不疼,體檢是無事生非。她丈夫希望她繼續學習英語,將來能找到工作,她卻學不進去,三天兩頭逃課去逛商場。

        周藝和丈夫生活在一起,把大吃大喝視為人生享受,似乎婚姻生活的目的,就是圍繞著吃喝。高興了要大吃一頓,生氣了也大吃一頓。他們住的房子安裝有火警敏感器,她在廚房裏煎炸烹炒,油煙一大,敏感器就報警,幾分鍾之內消防車就呼嘯而至。時間長了,影響全社區的平靜,警方為此向他們提出了許多建議,她卻對消防人員說:我又沒請你們來,是你們願意來。

         大快朵頤之後,周藝就抱著電話和中國的親友聊天。她慷慨大方地幫那些親友來美國找對象,讓她丈夫為那些親友寫假邀請信,作假擔保,她丈夫說這是違法行為,她反問丈夫:你不說,別人怎麽知道你違法?

        男人大都能夠忍受不幸的愛情,卻不能忍受不幸的婚姻。周藝的丈夫忍受了和她愛情的不幸,卻無法忍受由於她的習性而造成的不幸婚姻,於是和她離婚。周藝在法庭上痛哭地說,她對自己的男人忠心耿耿,男人卻變心,要是在長春,她娘家人就會砸斷那男人的狗腿。

        胡琪和周藝在心理輔導中心相識後,兩人的心理疾病似乎有所改觀。胡琪告訴周藝,她現在才知道,其實自己並不喜歡外國男人,如同月是故鄉明一樣,男人還是中國的好。周藝說,她在國內的親友都知道她嫁給了美國人,現在突然被判離婚,很沒有麵子。她比胡琪年輕得多,很有條件再找一個美國人。

        此後大約兩年多,她們兩人都沒有找到男朋友,因此,她倆成了精神上相互依托的至交。對於她倆都看得上的男人,如果一個說檔次不夠,另一個就會附和說素質太差。對於她倆看不上的男人,如果一個說:長得沒有一點人滋味,另一個就會說:我都沒把眼斜過去。

         一天,胡琪趕到周藝家,激奮地告訴周藝,住在她家的那個房客孫強,欠了三個月的房租不交,她趕他走,他卻厚顏無恥地說願做胡琪的情人,幫她消除孤獨。他沒等胡琪反應過來,就上前抱住了她。

          周藝聽了迫不及待地問:後來呢?接下來,你們是不是……

          胡琪說:後來,後來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接下來,就暈頭脹腦地和他上了床……

         周藝聽了有些酸楚,悻悻地說:找中國男人算什麽品位?來到美國找中國男人,就像回國時帶回去“中國製造”一樣沒有意思!

       胡琪沒有在意周藝的情緒,隻顧大談自己的感受:我其實並不顯得老相,而孫強也透著幾分成熟,我們擁抱在一起時,我就感到無比的愉悅,整個身心都在顫抖。那是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感覺,我心裏一下就踏實了,還是和中國男人在一起時比較放鬆……

        周藝的胃口已泛濫起酸水,咬著牙根說,那個男人肯定不會陪你一輩子的,他隻是把你當成一個性道具,來解決他目前的性饑渴。他那樣無賴,你將來一定會痛苦的。

        胡琪說:我也知道,這不會長久,可是,有什麽辦法呢?現在過一天算一天,誰還能管得了將來。再說,我也非常需要他,他其實也是我的性道具。

        周藝突然有了時不我待的感覺。剛才無意中脫口創造了一個“性道具”的詞匯,細一品味,正是自己潛意識中非常渴求的東西。

       那天下午,孫強接到了周藝的電話,她說她找胡琪,不小心撥錯了號碼。孫強見過周藝兩次,聽了她的解釋心裏便一陣竊喜,於是笑著說,歡迎你今後多打錯幾次。

        幾個月後,周藝神秘地告訴胡琪,她新交了一個美國男朋友,是幾個星期前在一個舞會上認識的。那男人雖然不算年輕,但是地道的美國人,他去過中國,會說一點中國話,自稱很了解中國女人和中國人的生活。他離過兩次婚,好像都是女方的原因,他屬於那種寬厚穩重的類型。

       胡琪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忙問那個男人對她怎麽樣,周藝答非所問,說我和他隻是停留在相互喜歡的地步,還沒有那種所謂愛的激情。也許我喜歡他多一些。他沒什麽錢,房子在他第二次離婚時也留給了前妻。我不知道我這麽在乎他是為了什麽。

        又過了幾個星期,周藝告訴胡琪:“我已經和那個美國男人同居了,但是彼此仍有戒心。他對我好像還不錯,但我仍然沒有安全感。有兩次我和他在一起,遇到了他的朋友,他並沒有介紹我是他的女友。所以我現在不能肯定和他究竟算不算戀人關係。”

        一天晚上,孫強在胡琪的身上發泄完後,起身要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胡琪讓他再多待一會兒,他不耐煩地說,在你身上,我已經越來越找不到感覺。孫強的話深深地刺激了胡琪。女人大都會為自己心儀的男人,不能從自己身上獲得滿足而羞恥,如同男人大都會因為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軟弱無力,而感到蒙羞一樣。孫強拂袖而去後,胡琪就打電話向周藝哭訴。

        周藝接了電話,不容胡琪多說,就壓低聲音告訴說,她的男朋友正在她身邊,她不想破壞此時的氣氛,讓她明天再打來。胡琪衝著被掛斷的電話,大罵周藝重色輕友。

        第二天,維爾頓突然打電話給胡琪,問她是不是認識周藝。胡琪說周藝是她在接受心理治療時結識的朋友。維爾頓問她是否清楚周藝和她前夫離婚的原因,胡琪說,她對她前夫忠心耿耿,是她丈夫變了心,要是在中國,她家裏的人就會砸斷她丈夫的狗腿。維爾頓驚訝地問:她恨她的丈夫可以理解,為什麽連狗都不放過?

         一個星期後,麵目憔悴的周藝來到胡琪家,哭著告訴胡琪,那個和她已經交了幾個月的美國男人,騙了她的愛情,突然就毫無原因地和她分手。她說那個騙子為了找理由,就侮辱中國文化太走極端,說中國教育出來的人,不是愛屋及烏,就是恨人及狗。

        胡琪和周藝又恢複了密切的交往,兩人在一起時,越來越多的話題是罵天下男人一般壞。

        幾個星期後,胡琪終於忍受不了孫強的欺辱,和他分手。她讓孫強住到月底搬出去,孫強卻說這個周末他就搬走。他衝著胡琪笑笑說:三條腿的驢不好找,長窟窿的女人還不有的是?

        胡琪不願理他,趕到周藝家去告訴周藝,她已經和孫強徹底分了手,周藝靜靜地聽了,幽幽地賠上一兩聲歎息。

        胡琪哭罵夠了,起身去洗手間洗臉化妝,無意中從鏡子裏瞥見幾件男人的內衣,洗淨後整齊地疊放在一張凳子上,她轉身盯著那幾件內衣直發愣,那些內衣分明是前些日子她買來送給孫強的。

        胡琪怒不可遏地衝出洗手間,在周藝的驚愕中闖進她的臥室。那臥室的床頭上,掛著一張大大的自拍像:孫強和周藝裸體相擁,情迷魂顛。

        胡琪一陣暈厥,心頭像是墜上了一塊鉛錠,拉著全身向著無底的深淵,絕望地沉去。


2007年5月31日

於美國佛基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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