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孫 (ZT)

(2006-12-26 12:38:59) 下一個
在我凍結的視覺裏,這條亙古的蜿蜒的河流,已經歌唱了一千年。一千年的漂泊。織梭光景去如飛。每隔十二個時辰,我的手指就會在夜風中變得冰涼如鐵,於是把手指浸入河水中取暖,並且欣賞那些浮花浪蕊在指尖迸碎。
  “天河之水,是很冷的。”他喃喃的說著。
  很冷。從極淵的深處,有著永不化解的冰川。那就是天河的源頭。
  然而我的手,不是比天河的水還要冷嗎?
  天界是極度寒冷的。據說要保持心竅裏的那一點點熱息,需得把肢體的溫度將得更低。所以我的手指被凍得沒有知覺。
  “博望侯”,寫著古雅隸書的旌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他靜靜的坐在桅杆下,膝蓋緩緩的晃動著,風袖飄浮,像一張剪紙。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的長發隨著天河的濤聲漫天飛舞,炫目的銀白色充斥了那一個瞬間。
  長夜漫漫愁無寐。

  一

  從記事起,我被巫羅和其他人喚作“天孫”。昆侖墟的甘華樹在三百年的霜凍之後,再度吐出藕荷色的花蕾。雲華夫人取來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澆灌在花蕾尖兒上。“啪”的一聲,花朵如琉璃一般的破碎了。
  “稟母後,花中是一個仙女。”
  隔著一注神光離合的瑤池水,一個頭戴華勝的婦人緩緩的說:“漂亮嗎?”
  雲華夫人搖頭晃腦的笑了,頭上的藍玉叮叮的響:“不漂亮,手指倒是又長又軟。”
  婦人的聲音再次回蕩:“養大了,就令她去做織女吧。”
  軒砌之下種植著珍異的樹木,樹上生出千千萬萬的青玉白環,琳琅眩目。我看見她的額上有道道深刻的皺紋,一對虎齒從珊瑚色的朱唇間露出。
  後來巫羅跟我說起那個虎牙的婦人,那是我的祖母。我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我是甘華樹上的露水,西海草木的芳香,無根無本。如果說我是竟然那個虎牙婦人的孫女,那麽我的父母又是誰。巫羅說,沒有什麽的,天孫。西王母是西海的主宰,因為有了她,才有了昆侖天界。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中登仙者得道者,最終都是她的仆人。作她的孫女,又有什麽不好呢?
  巫羅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泛著幽幽的綠光。

  昆侖墟的深處,隔著九重弱水,是凡人或者是地仙們,生生世世都企及不到的地方。王母地盤裏,有千裏的的城闕,城闕盡處,是十二座精巧的玉樓,最後一座玉樓下麵,有一間宏大的光碧堂,光碧堂的的地下,有九層玄室,最底下一層玄室,是我和巫羅的居所。巫羅一麵用不死樹上剝下的樹皮煉藥,一麵教導我做一個真正的天孫。
  我笑著說,巫羅,我在你的藥香中長大。即使不是天孫,也會長生不老的。
  巫羅愣了愣,臉一沉,沒有回答。
  一年一度,我會被巫羅帶回我出生的地方。瑤池邊上站滿了仙女和侍童。我的祖母坐在那裏,頭戴玉勝,多半是在調弄著三隻青色的鳥兒。她側過臉來,捧起我的雙手細細檢查,然後說:“我的孫女真真是天生的織女。”她露出虎牙,笑著告訴我,織作是一個女子最最重要而崇高的本分。
  青鳥伏在我的肩頭,用玉色的喙梳理我的長發。
  回來的時候,巫羅會在十二樓的丹房裏停一停。這時候我撒開她的手,飛上樓頂。這裏是昆侖墟城闕的最高處。我遠遠的望著無極的天野,一重一重的雲羅。西海的盡頭是什麽。
  天空如此的清朗。清朗得有些寡淡。
  我的手指垂在碧玉的欄杆上,隱隱透明。
  十二歲的時候,我已經不再追問我為什麽會是西王母的孫女,為什麽會無日無夜的守在昆侖墟的地下,完成我的本分。在巫羅的教引下,我的進步很快,第一天就織出了一條五彩腰帶,我把它獻給了祖母。一年以後祖母的生日,我徹夜未眠,織出了九萬九千丈的錦緞,錦緞上的花紋奇異瑰麗,窮極絢爛。這在天界是從來沒有過的。祖母把錦緞掛在昆侖墟的上空,錦緞在夕陽的掩映下瞬息萬變,贏得了上下十方仙人們的嘖嘖讚賞。
  “不愧是我的孫女。”虎牙婦人滿意的微笑著,“竟能織出漫天晚霞來。”
  我一身素色的長袍,站在霞光之下,自己也幾乎要陶醉了。
  祖母說,從此,每天都要有晚霞出現在西海的天空。
  每一日的彩霞都是不同的。祖母會派人來取,早一次,晚一次。如若時逢西海的節慶,用量則更多。我開始每天都不出玄室,端坐在織機邊上,如一尊雕像,隻有兩隻手在不停的穿梭。巫羅會照料我。好在這樣的生活是從小就過慣了的。我並不覺得特別寂寞。隻是沒有時間去觀看我自己織出的晚霞。好在祖母的來人除了催促我多織一點,並未說過織錦的紋樣質地有何不妥。有時也會想想,有沒有機會再上一回十二樓,看看雲天煙霞呢?
  巫羅漫不經心的說:“每天都是天晴,霞光萬裏的。不死樹的葉子都曬黃了。下場雨倒好。”
  我心裏一動,決定去找雨師。

  赤鬆子搖搖頭。西王母不喜歡看見自己的頭頂上天色慘慘淡淡的。倘若怪罪下來,他也擔當不起。我說沒關係,我給你一點新奇的東西,你下完雨之後掛起來,祖母看了隻有更高興的。
  虹,輕而且軟,極盡工巧,要比晚霞難織得多。但是畢竟那隻是窄窄的一條。一個上午我就完工了。趁著巫羅睡午覺,我終於又溜上了十二樓,看赤鬆子折騰了一下午。雨水潑灑在臉上,冰涼而愜意。傍晚時分雨停了,赤鬆子拋出了我的新作。遠遠的我聽見西海深處傳來一陣陣小小的激動和騷亂。頭一次別出心裁的舉動,我頗為自鳴得意,衝著那悠遠的七色環微笑。
  赤橙黃綠藍靛紫,虹的中央,隱隱映出一個素色長袍的人影,似也在笑,笑容如此單薄。
  我愣住了,發現心裏空蕩蕩的。

  祖母看見了虹,果然很高興。從此以後赤鬆子忙於下雨,掛彩虹。我想我是把他連累了。赤鬆子寬宏大量的笑著,說天孫,你不必每天都織一條新的虹給我。那一條就很好用。我說祖母看見了每天相同的虹會不高興的。赤鬆子說沒關係,我掛的時候換換花樣就行。其實,她也不會仔細看的。赤鬆子的關懷,使得我原本緊繃的生活一下子鬆懈如一攤爛泥。我停下了織機,在玄室裏晃來晃去不知所措,每天上十二樓,發一個時辰的呆。巫羅建議我不要太逍遙,可以趁這段閑暇多織一點,將來或者會輕鬆些。我也這樣想過。然而頭重如山,我一沾枕頭就能睡著,昏昏沉沉的連夢都做不出來。翻身時,喃喃道,管她呢,反正我再怎麽織,也是趕不上的。
  某一天赤鬆子派他的徒弟琰姬過來,說虹弄壞了,萬分的抱歉,能不能織補一下。
  我伸手撈過那條虹,發現緯線被齊齊的劈斷了,是箭射的。我頓時睡意全消。
  “這是冰夷。”琰姬低聲說。
  “冰夷是誰?”我問。
  “那是北方的河神,”巫羅一邊給我搬織機,一邊懶懶道,“住在從極淵深處,天寒地凍,草都不長的鬼地方。”
  琰姬手心那支箭,是用一小塊石頭打成的,平平無奇。就是它穿透了萬裏雲羅,撕裂了西海奢華的裝飾。
  然而我和琰姬所驚異的,並不隻是冰夷的箭法。西方有軒轅台,所有的射箭人,都不敢把弓矢對準西海的方向。冰夷不過是一介河神,竟敢觸怒西王母的威嚴。我和琰姬對視一眼,決定隱瞞此事。
  “補不了的。”
  我擺起織機,重新織一條。多日不動,手有些發僵了。
  “你在想什麽呢!”琰姬笑道。
  一看,果然,織反了。變成了紫靛藍綠黃橙赤。
  我呆了。想了一回,說:“這個叫霓。”

  霓完工之後,我重新織了一條虹拿給赤鬆子師徒,讓他們換洗。玄室的最下麵一層,織機吱吱呀呀不停的響。巫羅從門縫中露出一對昏花老眼,懷疑的看著我。我恢複了那種勤勤懇懇日夜勞作的生活,不停的為祖母織成晚霞。因為最近沒有人來取,漸漸的錦緞堆滿了九層玄室,偶爾有人推門進來,必然會驚歎不已。天孫自己的人影,都被晚霞遮擋了。
  隻有上樓的習慣留了下來。數一層層的雲羅,沒有人知道我在想什麽。那天中午,我抽空去了一趟祖母那裏。她在睡午覺。青鳥飛到我的胳膊上,我輕輕的撫著那翡翠色的羽毛。然後拔了一根最長的尾羽。鳥兒叫了一聲。
  “你在幹什麽?”她的虎牙白了白。
  “我不小心把燈打翻了。”袖子掃向燈台,炙上點點黑斑。我惶惶的跪下。
  祖母寬容的笑笑,叫人服侍我更衣。我捋了捋頭發,把青羽藏了起來。那鳥兒瞪著我,眼光濕潤。我怕看它,它什麽都明白。
  晚上,巫羅睡了。我點上燈,織補被燈燒壞的衣袖。

  十二樓上,罡風正烈。我迎著風,張起雙臂,飄飄然的閉上眼。
  “天孫,你給我下來。”
  氣喘籲籲的聲音後麵,是巫羅笨重如牛的身影。
  我抱著肩膀,很冷的樣子,眨眨眼睛問:“怎麽啦?”
  巫羅瞪著我:“你當我不知道啊。前幾天狠狠的做工,今天又偷了王母的青羽,你想跑啊。”
  “沒有啊!”我抵死不認。
  巫羅揪住了我的袖子。素衣的袖子裏麵,被我織入了青鳥的羽毛,就變成了仙人飛行的羽衣。我咬住了嘴唇。其實天界每一個仙人都有好幾件羽衣,但是祖母從來沒有給過我。大概是覺得我不需要出門。而我當然也不敢問她要。
  “這點手腕,簡直跟星婀一模一樣。”巫羅絮絮道。
  “星婀是誰啊?”
  “上一個天孫。”
  我不知道所謂“上一個天孫”是什麽意思。隻是瞪著巫羅枯瘦的手,怕她把我的羽衣扯壞了。“婆婆,反正我都織了這麽多了,出去玩兩天,不要緊的。”
  “不行,你一出門就會惹事的。”
  “不會的婆婆,我是你從小看著長大的,你知道我一向很聽話的啊。”
  “要是讓你祖母知道,你還想不想活啊?”
  “祖母從來不到玄室來看我,她就是要那些緞子罷了。如果她要,你頂著,讓她拿一些走不就是了。滿滿九間屋子,夠用半個月呢。”
  “萬一她來了呢。”
  “就算她知道,我又沒有誤工……婆婆,我長這麽大,整天就是織布織布的,都沒有出過門。”
  ……
  巫羅終於肯放我走了。

  二

  長期在十二樓頭觀望,我的計算沒有錯誤。風是從南方吹來的,我張開羽衣,直向北海飄去。織一丈錦緞的功夫,我已經飛過匈奴,荒山上有兩個人被鐵鏈子反綁著。地麵上跑著半人半狗的怪物。我縮起頭,躲過吃人的窮奇。遠遠看見河水邊的大澤中,宵明燭光兩個神女的光芒照亮了方圓千裏。
  “你們知不知道從極淵?”我問。
  燭光揚起臉:“到從極淵,還有五天的路程。”
  我低了頭繼續飛行。四天之後,我看見天空裏有孟鳥。這已經是奇寒的北地。舉目四顧,都是光禿禿的冰山,冰棱間露出一塊塊猙獰的岩石。天是鉛色,地是鉛色,沒有一點點生息。唯一的活物是時而掠過一隻孟鳥,鳥身有著詭異的三色印記。風中的寒氣聚成一把把冰刀,割著人的皮膚。我開始後悔穿的少了,一件單薄的素色羽衣,隻適合西海奢華舒適的椒房。
  好不容易出來了,難道半路回去?
  天黑的時候,風漸漸小了。我鼓起勇氣,迎風抬起頭。神女的光芒早已消失在地平線下,夜色中什麽都沒有。羽衣撲啦啦啦打著身體,我清晰的聽見風的哭號,越來越恐懼。
  莽莽無盡的北海,隻有我自己。
  天空中有一星一點的細碎光芒,不知是零落的星星,還是冰山倒映的幻像。如果是星星,那麽我還可以辨認方向。記得巫羅說過,最亮的北極星,正指示北方。前方的確有一顆星星是最亮的。
  我隻能向它飛去。
  那顆星星越來越大。卻是搖搖晃晃,忽明忽滅,位置也很低。我有些疑惑,卻又別無選擇。
  再飛了一段,看見一圈巨大的山巒,團團圍在麵前。仿佛是一整塊大冰磚鑿成的,山巒很高,冷酷的逼視著北海的荒野。而那一點星光,正在最高的山頂上飄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雪,紛紛揚揚中,星光變成了一個朦朧的光圈。
  很冷,我也很累。盯了一會兒,我憋了口氣,終於飛了上去。
  隻是一盞燈,樹皮做成的。燈光把雪地照出一小塊白。
  那人背對我坐著,黑色的大氅遮住了身體。隻有兩條腿掛在外麵,無意識的晃動著。
  很靜。山巒那一邊,傳來暗湧的聲音,似遙不可及。
  於是我知道,我終於找到他了。

  好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回過頭來。大概是被黑衣襯的,他的臉很白,由此顯得有些孱弱。我覺得,應該是他先對我說一點什麽。他一個人住在這荒涼的地方,幾百年也不會來一個客人的。他的眼睛很亮,但也很冷,仿若冰水裏浸著的玄武石。目光恍然飄過我的麵前,然後就轉開了。他就不好奇麽?
  我沉默了一會兒,隻得說:“我從西海來,一個人。”
  似乎聽見他嗯了一聲。
  然後,我應該跟他說什麽呢?
  我說:“你是冰夷。”
  他點了點頭,說:“你是天孫。”
  細雪落到他的背上,簌然融化。
  我盯著雪花看了很久很久。忽然發現很荒謬,我為什麽要到這裏來。撿到了一支來自北荒的箭,於是就想到北荒來旅行,看看冰山。這種話說給誰聽也要笑死的。我眼前的這個人與我毫無關係,他是北荒的河神,除了守護從極淵,看來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我覺得索然無味,心想還是走了算了。
  雖然這樣想著,還是有點不甘。第一次自己做主出遠門,難道就這樣收梢了?
  我略略挪了挪,忍不住唉呦了一聲。站得太久,腳僵了。
  冰夷回頭,莫名其妙的瞧著我。我想這河神大概輩份比我還大,連忙收起臉上的怨憤,又退了幾步。
  冰夷半天才想起來:“一路上很冷吧?”雖然算是問候,依然冷冷淡淡的。
  我怯怯的點點頭。
  冰夷猶豫了一下,卻隻是說:“天亮就好了。”
  “什麽時候天亮啊?”
  冰夷站起來。東邊的山巒上隱隱泛出一層淡青色的光輝,有如月光下的蒲公英。
  “快了。”他說。

  天亮以後,那盞燈自然而然的熄滅了。而我已經凍成了雕像,隻剩下兩隻眼睛轉來轉去,打量著冰夷。冰夷站起身來,朝山的那一邊走去。我跺了跺腳,跟在他的後麵。
  “前麵就是從極淵。”他頭也不回的說。
  “還有多遠?”
  “不遠。”
  冰夷走得很快,又是輕車熟路的。我跟在後麵,追趕的很吃力,眼前隻看見他的黑色大氅,在肩上搖搖晃晃。水聲越來越響,像地下的龍吟,夾雜著冰塊撞擊碎裂的聲音。
  下麵是一注銀藍色的冰水。從極淵,原來並不是很大,卻極深邃。清亮的藍色,一圈一圈的透下去,仿佛人的眼眸,一望無際。而水麵上零散的浮冰和激浪,則是盈盈的淚光。我盡力的伏下身去,想看清水底。什麽也沒有,水麵上映出兩個孤零零的人影。一個純白的,是我;一個深黑的,是冰夷。
  寒氣從淵底衝上來,撲打著我們的臉。這裏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如果不是在冰山上已經度過了一晚,我想我會立刻凍死在這裏的。
  “你是來看從極淵的吧?已經看到,不必久留。”冰夷說,“這裏也太冷了。”
  “嗯。”我站著不動,繼續盯著水麵。
  過了一會兒冰夷自己走開了。我看見他的方向是從極淵的那一邊,於是又追了上去。
  鞋子裏麵全是砂礫一樣堅硬的碎冰塊。繞過一道黑色的山崖。眼前明光一閃。那是比從極淵更為壯麗的奇跡,掩藏在蕭索黯淡的北荒深處。一道巨大的冰壁擋在我們麵前。那是渾然一整塊的冰山被天工切開,光潔不染一絲纖塵,比王母的妝鏡還要明亮。四周變幻的光線在鏡中折射,交相輝映,瑰麗無倫。我屏住了呼吸。
  冰夷呆呆的注視著。冰壁中什麽都沒有的,他卻看得異常認真。我悄悄窺探他的眼睛,清亮而冰冷的,裏麵有一些明晃晃的東西。這時節,在我們的身後,太陽終於把一縷微光拂過北荒大地。隱隱的,冰壁上出現了一個珠灰色的影子。
  開始的時候隻是淡淡一抹,仿佛流雲投下的陰影。漸漸的,影子有了點明晰的樣子。似是一個人,在寒風中瑟瑟的抖。
  “那是誰啊?”我小聲問。
  冰夷吃了一驚,好像才發現,我居然仍跟在他後麵。他想了想,終於吐出兩個字:“宓妃。”
  宓妃,一個女人的名字。我仿佛在哪裏聽見過,可是一時卻想不起來。待要再問,他卻淩厲的掃了我一眼。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又打了一個。
  “冷?”他的眼神頓時柔和下來。
  我點點頭。
  似有點嘲諷的,他說:“西海來的貴人,總是怕冷的。”
  “什麽貴人不貴人的。”我忍氣道,“你不是還敢往軒轅台射箭麽?”
  他眼光一閃,似乎想說點什麽。然而又黯然了,隻是冷冷淡淡道:“那隻是我不小心,射偏了。”
  我好失望。為什麽卻是偏到了西海。賭氣似的,我從袖子裏抽出了那一道撕裂的虹,拋在他麵前。絢爛輕盈的色彩驟然在我們之間洋洋灑灑起來。冰夷小心的捧起來,眼光裏滿是驚奇。我猜他沒有撫摸過這樣輕軟細膩的東西。
  “人家辛辛苦苦織成——就是被你的箭弄壞的!”我說。
  冰夷嗬嗬的笑了。第一次看見了他的笑臉,禁不住好奇的注視著。冰夷發現了我的眼神,笑容忽的不自然起來,然後收斂住。
  我暗暗好笑,又從袖子裏摸出另一件寶貝。
  “我到北荒來,是為了把這個還給你。”
  黑黝黝的箭頭,躺在我凍成銀白色的手心裏。我捧著它,倒像是捧著南海鮫人千年孕成的明珠一般。
  冰夷卻隻是“哦”了一聲,把它拈了過去,漫不經心的,又不說什麽。
  我有點不知所措,隻得拾起地上的虹,慢慢卷起來,那些絢麗輕美一點一點的褪去。失望之餘,我鼓起勇氣沒話找話,就好像蜘蛛盡力結一張大網一樣。冰夷你是河神?
  是的,他的故鄉在遙遠的南方。父母是河洛的精靈,所以他生而是河神。那你跑到北荒來幹什麽?
  “我要等一個人。”
  我心裏一沉:“等誰?”
  冰夷沒有回答,重又抬起腳步,向來的路上走去。我跟了過去,茫然的看著他黑沉沉的背影。時間是這樣漫長無邊。
  整整一天過去了,我們的交談依然是零零落落,如同冰山上偶爾墜下的殘雪。
  天又快黑了,冰山上方壓著鉛黑色的斷雲。這裏看不見我織出的雲錦,隻有風在衣袖裏吟唱。

  當那盞燈再度亮起來的時候,我忽然間心裏一片空靈,快速的說:“你等的那個人,是宓妃吧?”
  “是的,宓妃是我的妻子。”
  原來如此。
  我忽然不能思考了。
  “但是她離開了我,我隻好等著她回來。”冰夷淡淡的說,“我問過神巫。他告訴我,我應該到北方來等待。他說在北方的荒山裏,有一道冰壁,當你麵對它的時候,會映出你命中那個人的影子。神巫還說,當冰壁上的人影變得清晰的時候,我的等待就可以結束了。”
  “她會來嗎?”
  冰夷遠遠的看著那一道冰壁,日光下閃耀著變幻不定的光影。很久之後才說:“我不知道。”
  又過了很久,他補充一句:“神巫很怪,他勸我不要等。可是,我會在這裏等下去,直到冰壁上的人影出來,那時宓妃就來了。”
  “在此之前,我可以不走麽?”聲音太小了,他可能沒有聽見。可是,我也不能再說第二遍,本來就不該要求他回答這樣荒謬的問題。“我走了。”我說,很鄭重地。
  他沒有看我,隻是淡淡說:“路上辛苦,你就早點回去吧。”
  我猛然轉過身去。
  “把這個帶走吧。”他終於又說。
  是那個石製的箭頭,他扔還給我:“我也不要了。”

  我張開單薄如紙的袍袖,在黑夜裏急速飛翔。北方那一點點孤光,在視界中越來越遠,直到幻滅。我看見宵明和燭光在下麵,朝我仰起明亮而驚恐的臉。原來我的麵上結滿了冰珠子,一點,又一點。
  我拿帕子擦拭凍結的淚水。那帕子卻輕軟細膩,原來是虹。我伸出織布的十指,把虹一段段扯開,撕裂,粉碎,拋灑在夜空裏。我第一件瑰麗的破碎的傑作,它們離開我的手心,隻那麽一瞬間,就飛得不見蹤影。
  寒冷的夜晚,我聽不見風的悲號,心裏隻有一個聲音在呼喊,沒有了沒有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永遠都不要,不要再到北荒,這個寸草不生的荒涼地方來。

  三

  推開玄室的門,我發現裏麵空空如也。
  真是的,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囤積的這些錦緞竟然全都用光了。
  “婆婆,婆婆!”我想應該趕快跟巫羅交談一下。跑了這半個月,西海發生了什麽大事情沒有。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忽然我害怕起來。一向是,以為不會發生什麽的時候,最可怕的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婆婆……”我低聲嗚咽著。
  織機隻是在那裏沉默。我不由自主的靠了過去,它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很久沒有人上油了。幾根殘留的紅線掛著,在幽暗中飄飄蕩蕩。
  環珮叮鐺。刺鼻的熏風,刹那間充斥了九重玄室,如無所不在。我的憤怒一下子炸裂了。
  雲華夫人推門進來,笑意裏混雜著端莊、偽善、還有居高臨下的憐憫。我殘存了最後一絲希望,不想得罪她,於是合上熊熊燃燒的眼睛。
  “天孫,你總算回來了。”

  其實我的計劃並沒有出差錯。祖母的確沒有想過召見我,隻是那一天,無聊的穆天子跑來了,為了布置盛宴,雲華夫人她們用完了所有的織錦。巫羅為了掩飾織女出逃的事實,不惜跑到巫山去找瑤姬——也就是琰姬的二妹妹,借用一些雲霞以應付祖母的使者。因為瑤姬過著隱居清冷的生活,有藏玩雲雨的癖好。但祖母的嗅覺比誰都靈敏,她立刻發覺瑤池裏升騰的雲霞,淒迷落魄像一個怨婦,完全不符合西海主人雍容華麗的風格。
  在被帶往軒轅台的途中,我忍不住向底下看看。巫羅是永遠從天界消失了。我隻瞧見雲海沉沉,透不出一星半點的光。可憐的巫羅,她的冤魂不知飄落何方。
  那個虎牙的婦人斜倚在錦繡叢林裏麵,萬分悲憫的瞧著我。仿佛我也是她的一隻青鳥,折卻了羽翼,其鳴也哀。
  “你本來是最最出色的織女,又是聽話的好孩子。怎麽會做出這種出格的事情?”
  我開始想象,他們是打算讓我下一世變豬還是變狗。
  雲華夫人笑道:“還是按老規矩辦吧?”
  老規矩是什麽?我想起來,巫羅說過什麽“上一個天孫之類”的話。不知道上一個天孫是誰,犯了什麽事情,受了怎樣懲罰。
  西王母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忽然說:“且慢,消停一陣子再說。”
  雲華夫人反應很快:“是啊。還是等下一次甘華樹開花吧。目下這幾年,且還讓這小妮子一邊織錦,一邊思思過。——天孫,你要好好悔改,或者娘娘會原諒。”
  我霍然的站起來。我不是天孫,不過是她們織錦的奴隸。我都是為了什麽,平生甚至沒有為自己做過任何一件事情。然而她們理都不理我,一群宮女湧了過來,我心中一痛,被渾渾噩噩的押回玄室。

  我開始憤世嫉俗,把織機砸碎了,每天對著牆壁發呆,對祖母派來取織錦的所有使者說“沒有”,沒有就是沒有。有本事你讓甘華樹早一點開花好了,讓它再給你們孕育一個聽話的織女。我——不幹了。
  然而奇怪的是,麻煩遲遲沒有來。我爬上十二樓,原來西海仍是天天在下雨。赤鬆子和琰姬兩個忙個不停。有時掛出虹,有時是霓。我看著那些斑駁豔麗的顏色,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那也是我的作品,可是我瞧著它們毫無感覺。織女的虹,已經遺落在北荒了。
  因為太閑,我就忍不住的回味我的旅行,回味冰夷和他的從極淵,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我以為我會很快忘了他,沒想到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如此明晰,一邊又一邊,真是沒出息。
  琰姬來了。我知道她想說什麽,轉過身去,伏在欄杆上,望著茫茫的西海。
  “再過一個月,王母又要舉行一個慶典,是婚典。”琰姬說。
  “我沒有織錦給她。”
  琰姬有些惴惴不安的說:“如果是你自己的婚典呢?”
  我轉過身來,看定了琰姬的臉。然後輕輕嘲笑著:“那還可以考慮。”
  琰姬見狀,也就跟著我笑了笑。
  “怎麽,忽然想起來,要把我嫁出去了?”
  “是我師父去跟王母說的。”琰姬笑道。
  原來赤鬆子他們看不下去,跟祖母去講,天孫年紀大了,長年不見天日的關在玄室裏勞作,也怪可憐。不如給她找個夫君做伴。女孩子嫁了人,性情會變得好一些。王母想想總算答應了,隻是說嫁歸嫁,織作可不許荒廢——原來她還不知道我早就罷工了。
  “切~~我才不嫁。她也別以為,嫁了人,我就會給她好好幹活兒。”我說這種話的時候,盡量的裝作漫不經心,眼望著瞬息萬變的雲海。手指輕敲著欄杆。
  琰姬繼續自顧自的講下去,卻是轉了話題:“你知道伏羲氏的小女兒,上次瑤池宴,應該見過的,很美麗的女子。王母一直很喜愛,視若己出,封她為宓妃,還把洛水也封給了她。”
  宓妃,宓妃……我隻當沒聽見。
  “宓妃年長後,要出嫁了。她既為水仙,王母就為她選了一個河神做夫君。那人就是冰夷。可是,也許因為冰夷有點孤僻,宓妃不喜歡他。冰夷傷心之下,就獨自去了北荒。”
  也許應該告訴琰姬,我早就知道這一切,知道冰夷不屈不撓的守候。這樣可憐的琰姬就不用從頭勸說起,好讓我死了這條心。其實死了的心,也未必就是隨遇而安的。
  “昨天羿到西海來了。你知道那個羿嗎?”琰姬忽然轉了話頭。
  “知道,人間的神射手。”
  “原來竟是宓妃,獨自留在洛水,卻和羿好上了。”琰姬的聲音有點興奮,“本來王母也是知道的。隻是拗不過宓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沒想到羿這人神通廣大,居然找到西海來了,要王母把宓妃正式的嫁給他。”
  “再神通廣大,也不過是個凡人罷。”我懶懶道,“王母拿他怎樣了?”
  琰姬作了個鬼臉:“你猜不到的。”頓了頓說,“知不知道,你的巫羅臨走之前,為了表示懺悔。把她畢生煉就的不死藥,統統都獻給了王母。”
  我皺了皺眉。
  “而王母竟然順水推舟,把不死藥賜給了羿!”
  我呆住了。半晌才明白過來:“吃了不死藥,羿就可以飛升仙界,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宓妃了。”
  那冰夷怎麽辦?他還在從極淵等著宓妃。
  “至於冰夷麽,王母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我師父看見機會來了,就說不如這樣好了,先賜婚,把天孫嫁給他。”琰姬說到這裏,終於露出了得意的神情,“王母也沒怎麽想,一口答應了。我就立刻趕來告訴你。”
  眼前蕩過一片淡淡的霧水,風塵裏恍若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在飛舞。再過一會兒,黑影被片片扯碎,融化在縹緲無際之中。
  完了完了,一切都已經完了。
  琰姬看我毫無反應,似乎有些惶惑,又說:“看來你的巫羅,還真的有先見之明呢!”
  我仍然不說什麽。
  琰姬小心翼翼道:“其實,你不正是喜歡那個冰夷的麽?”
  我漠然的點點頭:“是喜歡的。”
  琰姬悄悄的舒了一口氣,緩緩道:“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從來沒有像這樣喜歡過,以後也不會了。”
  我張開袖子,飄出了十二樓的欄杆。明媚的流嵐在我的耳邊滑過,冰涼而細膩。下墜之中,風灌滿了我的素色羽衣,仿佛千萬隻飛鳥在衣服裏麵拍打翅膀。我揚起頭,看見琰姬呆呆的伏在樓頭看我,像觀賞一隻折翼的白鶴。
  西海的雲,平靜如一片明亮的鏡子,映出我蒼白的臉,沒有表情。我想,天孫留給西海的遺容,應該是恬淡而無望的。

  四

  假如白鶴在雲端飛翔的時候,不慎抖落了一片最輕盈的羽毛,那麽這片羽毛在空中飄浮,盤旋,下墜,直到落入凡塵,究竟需要多少年的時間?
  我不知道。當清涼的水浮上我的麵龐,我緩緩張開眼睛,發現無邊無垠的綠充斥了視野。這裏是人間。
  居然沒有死,還是我已然重生?
  從水中站起來,素衣濕答答的貼在身上。忽然想起來了。我是在巫羅的不死藥中熏大的,怎麽會死呢?何況,我的衣服上還有青鳥的羽毛,不過又是一場逃逸罷了。撫著淡淡綠痕的衣袖,不覺苦笑。天空劃過一道淡淡的雲煙,如此遙遠。
  我想起冰夷,他是不是還在從極淵呢?隻是我決不會再去北荒了。我想以自己的方式結束這一切,總比他們的所謂安排,要完美得多。在天界的曆史中,為王母織錦的天孫,在出嫁之前死於十二樓頭的一場意外。所以我是重生罷?關於冰夷,就從此永遠成為一出透明易碎的記憶。
  如今我穿著羽衣,無處可去。
  很好,也沒有誰知道我在這裏。
  我扯下了羽衣,再次浸入清涼的水中。不知人間的水,可否洗去一身仙緣。
  水是溫暖的,不像北國冰川。

  天黑之後我終於從水裏鑽了出來,考慮如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開始第一段漂流。可是,我的羽衣不見了,不知是不是風吹走了。
  我四處望望,於是看見連翹花下麵一個紅撲撲木訥的麵孔。
  “姑娘的衣裳,是不是……是不是……”
  “你撿到了呀——”
  我有點不好意思,心裏卻恨恨的想,這個泥土一樣的凡人竟然看見了我的身體。
  他慌不迭的把衣裳拋給我,拔腿就跑。
  “等一等,等一等。”我匆匆披好衣服,追了上去。我要知道他是什麽來頭,然後考慮要不要放過他。
  他跑得很快,看來是走慣了這裏的山路。我追了一陣,反而被他帶到一座小小的茅屋前麵。那人沒有進屋,反而撲進了牛棚裏。
  正在好笑,那人竟緊緊的依在老牛身邊,尋求庇護似的。
  我看見了那頭老牛,頓時什麽都明白了。想了想,我慢慢的走了過去,低聲說:“這位——公子,我無家可歸,能不能,能不能在你這裏借宿一晚?”

  牽牛為我做了晚飯,鋪好床鋪,然後自己乖乖的退了出去,又替我掩好門,自己睡到牛棚裏。
  我直直的躺著,盯著小窗外漠漠長天。過了一會兒,我覺得牽牛已經睡著了,於是悄悄出門去。
  夜涼如水。
  “巫羅,巫羅。”
  我看見那隻老牛蹣跚而出,步履輕的不起一點塵埃。它的眼角滿是皺褶,仿佛那裏是兩隻袋子,裏麵飽含著淚水。淡淡的星光下,它的眼睛很大,很大。
  “我為你找了這樣一個地方,這就是你的家了。天孫,不要走了,嫁給牽牛吧。”
  我潸然淚下。

  我和牽牛成為恩愛夫妻。牽牛是個老實能幹的農人,我也就盡力做我的好妻子。他去種田的時候,我就在茅屋裏織布。因為工作量不是那麽的大,而且又是為了養家糊口,所以並不令人厭惡。當傳奇落下帷幕,在柴米夫婦的日子尋求寧靜,我有些麻木。但是牽牛很喜歡,巫羅也說她不用再為我擔憂了。三年後我們有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當我的女兒出生以後,巫羅死去了,她是老死的。臨死前我望著她,卻不說什麽。她知道我要什麽,長歎了一聲。
  “你的羽衣,在屋後的老槐樹下麵的樹洞裏藏著呢。可是天孫,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動用它。”
  牽牛眨著眼睛,不明白我們的意思。巫羅就對他說:“我死以後,你把我的皮剝下來,風幹了,留著。也許……”她又瞧了我一眼,“也許將來有用。”
  巫羅咽氣以後,牽牛哭得很厲害。哭完了就去處理那張牛皮。
  巫羅說過,下一世她會去南方越國,做一條野狗,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因為我的錯誤,她被罰做十八世的孽畜,第一世的時候還會留有一些神力,將來就慢慢的忘卻,徹底的淪為最低賤悲涼的生命。
  我找到槐樹裏的羽衣,素色的袍袖依舊,染滿塵汙。裏麵裹著那塊箭頭,冰夷的石箭頭。我把石頭捏在手裏,緊緊的,直到手心發紫。

  牽牛病倒了。我摸了摸他的手腕,知道隻有一種藥能夠救他。巫羅給我講過,月亮上有桂樹,那樹皮可是好東西。牽牛拽住了我的布裙:“娘子,你不要穿那件羽衣。”
  我猶豫了。那張沉重樸實有如泥土的臉,發熱發的通紅,因為急切而掛滿汗滴。
  快要收麥子了,牽牛卻起不了床。我不能不考慮:“你放心,我不會西海。隻是到月亮上去。一個晚上就回來。——你看好孩子們。”
  這種涼風拂過身邊的感覺,久違了。
  廣寒宮不遠,卻也是個荒寂出奇的地方,唯有一棵大桂樹,莫名其妙的長得枝繁葉茂。我一邊剝著樹皮,一邊想,這個世上,為什麽孤獨的所在遠遠多過歡樂的地方?
  “是啊,為什麽啊……”身後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氣。
  我渾身一磣,這廣寒宮曆來是沒有人居住的。別說沒人,鬼啊妖啊神啊仙啊都沒有。
  可是,那裏真的有一個寥落的女子的身影,翩翩如魅,倏忽到了眼前。

  五

  “我偷了羿的不死藥,然後躲到這裏來。”嫦娥裹了裹皮裘。廣寒宮很冷,桂樹上結滿了冰花。“天孫,你不冷嗎?”
  我搖搖頭。
  “嗬,我忘了,你已經跳樓死了。魂是不會感到冷的。”
  我知道自己沒有死。隻是自從去過那個三界中最寒冷的地方後,我已經不知道什麽是冷了。我不該和嫦娥計較,我問她:“那麽羿到哪裏去了?”
  嫦娥哈哈一笑,圍著桂樹打了個圈兒,並不回答她的問題。
  “天孫,我真佩服你的勇氣,居然就這樣從西海最高的地方跳了下來。”嫦娥半閉著眼睛,似乎冥想我跳樓的樣子。“我隻是想不通,我們大家都想不通,你為什麽要去死,其實嫁給冰夷有什麽不好。他雖然冷了點兒,也沒那麽可怕——居然值得你跳樓?”
  我微微一笑,隻是追問她:“羿到哪裏去了?”
  嫦娥把眼睛轉向凡塵的方向:“死了。”
  我說:“沒有了不死藥,他當然會死。隻是……”
  “不是那樣的!”嫦娥急促的打斷了我,臉上掛著一種奇異的笑容,“他打算在他和宓妃的婚禮上服下這靈藥,結果被我偷走了。哈,我知道他不是沉得住氣的人,一定會鬧得個天翻地覆。果然……結果他的徒弟寒浞,趁亂殺死了他。”
  “死了?”我有點意外。
  “死了。”嫦娥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遙遠,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風吹過桂樹,冰柱們發出丁零零的聲音。
  “宓妃終於沒有嫁給羿,自己去從極淵了。剩下我一個,在這裏守著。”
  那一刻我忽然羨慕起這個女人。她終於留住了她要的,即使代價是一生的寒冷。然而嫦娥的神情,分明又是不要人羨慕的。
  宓妃……去從極淵了。“那麽,冰夷總算是等到了他的妻子。”我幹巴巴的說,“幸虧我當初沒有嫁給他。”
  說完這句話,我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本來就不屬於這個混亂的故事,如今一切都已經收梢,我早就該抖抖身子退了。天色蒙蒙的亮了,我想牽牛快起床了,該回去給他做早飯。
  “可是我覺得,大家還是對不起冰夷。”嫦娥忽然說,“因為他和宓妃終究沒有在一起。”
  “為什麽?”我漠然道。
  嫦娥搖搖頭:“不知道。據說宓妃回來以後,跟王母講,說從極淵的冰壁上,長年映出一個人的影子。但那個人不是她。”
  我的心居然又跳了起來,卻立刻抑止住了自己的好奇。不是她,又與我何幹?我匆匆往廣寒宮外麵走去。

  牽牛不見了,孩子們也不見了。
  我的心隨之也就一空。
  屋前屋後找了一圈,沒有。我奔到後山的田裏,麥子倒伏在地麵上,像是剛剛下過一陣冰雹。陽光白得刺眼,我睜不開眼睛,隻是大聲叫著:“牽牛——牽牛——”
  巫羅說過,天孫,你最好不要去穿那件羽衣。巫羅,你在哪裏?
  風灌滿了我的衣袖,如此猛烈的。我知道這不是人間的風,它帶著西海的糜爛的甜香,令人昏昏欲睡。這種風一度與我的生命息息相關,卻令我厭惡無比。
  我知道,末日終於來臨。

  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我從昏迷中蘇醒過來。雲華夫人那張豔麗而寬闊的麵龐在我眼前晃動。
  “天孫,我們都以為你死了。沒想到你竟然私逃下界,還跟凡人通婚!”
  我扭過臉不理她。
  雲華夫人直起腰來,往遠處看看,像是在請示。在我的想象之中,那一對銀色的虎牙閃了閃。於是夫人說:“罰你到從極淵的冰天雪地裏囚禁,永世不得離開!——不要忘了,你本來就是王母賜婚給河神冰夷的。”
  笑話,難道她們至今都不知道,我第一次出逃,就是去從極淵了的?
  可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我的丈夫和孩子呢?”
  雲華夫人再次看看了王母,接著說:“牽牛一介凡夫俗子,膽敢褻瀆天人。當然是打入阿鼻地獄,萬劫不複。”
  我慢慢的站起來,緊緊的盯著王母。如果我的目光是從極淵的寒風,那麽這個頭戴玉勝的貴婦人,必然成為一尊冰雕。
  王母的手指挑著青鳥的尾羽,半晌說:“算了算了,讓他們父子三人回到凡間,自生自滅罷。反正天孫是再也不能離開天界了。”
  “我去送送他們。”我冷靜的說。

  女兒哭得很厲害,女孩子一般都會更加依戀親人一些。我隻好抱著她。忽然想起來,我也是女孩子,卻一個親人也沒有。從前有的,有巫羅,她已經死了。牽牛是我的丈夫,也是愛我的人,然而卻不能讓我為他流下一滴眼淚。
  此時他抱著兒子,眼神淒惶無比,大約也想著生離死別的痛苦,可依然是訥訥的。
  赤鬆子守在天門口,說,我在這裏,你可以出去,多送他們一程。我說了聲謝謝,跟在牽牛背後,一直出了天門。
  不知不覺又走了幾十裏,天門已經遠遠的看不見了。我不想給赤鬆子惹麻煩,就說牽牛我們分別吧,囡囡乖,跟爸爸走。
  女兒其實早就哭累睡著了,一頭倒在牽牛懷裏。牽牛看了看我,還是什麽也沒說。他來的時候還挑著他的扁擔,於是把兩個孩子一邊一個的放好,挑起來,一顫一顫的。
  我瞧著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種極度的疲憊,也許,真的應該歇一歇了。
  “娘子,你會去嫁給那個什麽冰夷嗎?”突然,牽牛扭過頭來,看定了我,兩眼通紅。
  冰涼的天風掠過我鬢邊。“我不會去從極淵的。”我微微的笑著。很多年以前,我就說過,再也不去從極淵了。我手心裏扣著那一塊箭頭,隻等著牽牛帶了孩子放心離開。
  這一次我不會稀裏糊塗的。
  可是牽牛放下了扁擔,迎著我奔過來。
  “娘子,你看這個!”他手裏揮舞著一塊黑黑沉沉的東西。我看了一會兒才明白,竟然是巫羅的牛皮。
  “娘子,我們有這個!”牽牛抓住了我的手,“這個東西可以帶著人飛,比你的羽衣還要好,真的我試過的。我們披了它,一起逃跑吧!”
  我瞪大了眼睛。
  “一起跑吧,——隻要你願意?”
  他殷切的盯著我。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他的臉漲的通紅,那隻粗糙的手也在發抖。這樣的勇氣,隻在當年初見,他竊我的羽衣時拿出來過。我幾乎哭笑不得,不敢相信,這就是牽牛,我那個木訥老實的農夫,一起生活了這些年有了兩個小孩的丈夫?
  他緊緊的抓住我的手。從來也沒有想到,他對我的不舍,會到這個地步。那一刻,我幾乎就要答應他了。
  可是我最後還是說:“不要,牽牛。”
  我真的累了,牽牛,你好好帶著我們的孩子。石箭頭打著轉,把手心的肉刺的鑽心疼,它足夠鋒利,可以在牽牛和孩子們離開後,結束我落寞無聊的生命。

  牽牛走了。我看見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逐漸變成莽莽天宇中的一個小點,然後連這個點也都朦朧不清。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漸漸冰涼。天風在我的長袍裏撲騰,我冷的沒有知覺,同時耳中嗡嗡作響,仿佛千軍萬馬在遙遠的大地上奔跑。
  開始,我以為這是幻覺,一個垂死的人——或者說垂死的天孫,自然而然會產生的幻覺。
  然而沒有多久,我就清醒了。這是真的是真的。
  我拚盡了畢生的力氣大聲叫喊:“牽牛,快跑,快跑啊——”
  牽牛聽得見嗎?

  六

  視覺模糊了。
  衝天的波浪席卷了莽莽蒼穹,濤聲震蕩如雷,有如盤古開天辟地之前的無盡洪荒,再度降臨三界。那洪水轉瞬到了眼前,是清澈極的,也是冷極寒極的。浪花濺到我的衣袖上,竟然是一粒粒銀色的冰霰,鋒利如刀。
  牽牛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洪水裏了。
  我無助的嘶喊著,也不知自己在叫些什麽。
  洪水從我身邊衝刷過去,我濕透了,如同一塊凍結的石雕,矗立。
  浪尖上立著一個黑衣的天將,指揮著滔滔風浪。不假思索的,我拋出了手中的那個冷硬的箭頭。
  那人捂著胸口從浪上跌了下來。第一次出手,準頭這樣好。
  他拚命的翻滾著,在浪花中掙紮,沉浮。絲絲縷縷的紅,在白花花的波濤中蔓延,仿佛霞光映在極地的雪峰上,清豔無比。
  而洪水果然漸漸馴服下來。
  忽然一種極度的恐懼攫住了我,我不顧一切的衝了過去。我的羽衣再次飛翔,托著我在洪水上方尋尋覓覓。水麵的寒氣壓得我難以喘息。終於我用凍僵的手指抓住那一襲黑色大氅,拖到一角露出的岩石上。
  帽子落了下來,露出那一張蒼白的臉,因為失血,虛弱不堪。
  “你是冰夷。”我低聲說。
  他默然。
  我能夠說什麽,指責他為虎作倀,謀害我的家人麽,還是向他道歉,因為我反過來也殺害了他?這是冰夷,是冰夷。是我記憶中存留最久遠的一個名字。我隻見過他一麵,但是畢生的悲苦和幻想都和他有關。如今我終於再次看見了他。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身體裏,有一些東西,片片的破碎了。他的手緊緊扣在胸前,仍然禁不住心血如湧泉般流淌。我把手按了過去,想為他止血。
  他的血居然是溫熱的。
  “對不起,天孫。”他說,“我一時衝動,劈開了從極淵,放出這些水來。我以為沒有牽牛,就可以留住你。”
  你留我何用,總不會是因為王母的旨意?我想用嘴角牽出一個冷笑,卻又笑不出來。
  我也隻是說:“冰夷。對不起。”
  “從極淵——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見到了冰壁上的人影,”他的聲音漸漸如遊絲一般細弱,承不住我逐漸下墜的心,“那是你。”
  我默然。心底裏有一個聲音,早已陳述過這個結局。
  “是你,天孫。”
  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中顫抖著。我的意識漸漸如止水,隻聽見自己喃喃的說:“太晚了,太晚了。”早就已經太晚,當他把箭頭還給我時就已經太晚,當我從十二樓頭飛落時就已太晚。
  “是太晚了。冰壁上的人影注定了是你。”他歎息著,“可是也注定了我會與你錯過。”
  是前緣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注定了我的飄零。
  洪水失去了主宰,漸漸的平息,收斂,聚成一線。然則覆水難收,從北荒奔騰而出的冰河,是再也不能回到那神秘而哀傷的深淵裏去了。從此在這莽莽的天界中漂流,如穹廬中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痕。冰夷的眼光從我的瞳孔中離開,散漫的灑落在那條銀色的河流上。那是他作為河神,留下的最後足跡。
  冰河上升起茫茫大霧,遮住了我們的身影。他抬起手,穿過我的漫漫長發。我發現纏繞在他冷硬的手指上的頭發,變成了銀白色。
  “來世,如果可以,我會循著這條天河,到西海來找你。”

  牽牛死裏逃生。巫羅留下的牛皮保護了他和兩個孩子。可是冰夷留下的這條無盡河流,隔斷了去路。成為我和他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牽牛站在對岸,殷殷的望著我,肩上挑著一根扁擔,一兒一女。
  我淡然的說,你還是回去吧,就當我死了,回去好好的種田,養孩子。我沒有騙他,在這場洪荒中,死去的人是我。雖然天孫是在巫羅的藥香中長大,可是她的魂靈終究也會枯萎。
  牽牛不肯,執拗的守在天河對岸,年複一年。我淚落闌珊,白發如雨飛揚。
  還是赤鬆子看不過去,就去跟西王母說。後來日子長了,牽牛的執著打動了越來越多的神仙。他在那裏守著,成為了天界的一景。連雲華夫人都忍不住去提議了。
  祖母終於說,弄幾隻喜鵲來,每年一天,搭座橋讓他們夫妻見見麵好了。
  我去謝恩的時候,大家都圍上來,恭喜我。我客氣的敷衍著。
  可是祖母並不是那麽容易開恩的,她同時又數落了我一邊,說天界從來沒有出過我這樣胡鬧的天孫,一定要好好懲戒以儆效尤。北荒的從極淵沒有了,她命人把玄室裏我用過的織機重新搬出來,命令我從此守在寒冷的天河邊上,用天河水織布,除了與牽牛見麵的時候之外,永遠不準停下來,直到把天河水織完為止。
  “那個冰夷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居然自作主張,弄了洪水出來,”雲華夫人抱怨著,“如今天上白白的多了一條河,凍也凍死人了。判他一個永世輪回不可超生,真是便宜了他。”
  用天河水織布,她們以為我在乎這種懲罰。其實我早就什麽都不在乎了。

  舀一瓢寒冷如冰的水,紡成細滑的線,亮亮的。織成細密的布匹,映著天河淡淡的水光,從織布機上流淌下來,再流回天河裏麵,融入莽莽波濤,簌然無影無蹤。我知道,把天河水織完,是沒有那一天的。天孫的生命是永恒的,那麽這種徒勞的操作也就成為永恒。織女在天河邊的守候也成為永恒。
  其實這有什麽,如果沒有那支箭,沒有羽衣,沒有冰夷,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我不還是玄室中日日操勞的織女。這兩種生活沒有太大區別。織作是我最重要而崇高的本分,而守候,是我不能解脫的宿命。
  隻是我的織錦不會再去裝飾天邊的晚霞,它們柔順如宿命,融回冰夷留下的天河裏麵。浪花茫茫,我注視,沉思,去體味那種恬靜與枯寂,不知過了多少年。
  而冰夷此時,在下麵的世界裏漂流,生生世世,不知過了多少輪回,也是萬劫不複的命運。當他仰起頭來,看見天上這道瑰麗的天河,心裏想到的又是什麽?
  許多個輪回過去,他是否還記得那一句“我會循著這條天河,到西海來找你”。我已然心甘情願,情願生生世世都等不到他。或許等到等不到,都沒有太大意義。

  七

  “你見過河對岸的牽牛了?”我問他。
  “見過了。”
  我當然知道他見過了,隻是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他守在那裏,遲遲不肯開船。零落的語句飄散在寒冷的空氣裏,如同天河濺起的浪花,又如冰山上飄落的餘雪。
  “張騫,”我叫著這樣的名字,“你的星槎造得很好。凡人能夠到這天河裏來漂流的,你是第一個。”
  他若有所思的說:“從我幼年起,就幻想著有一天能夠往西邊遠遊,一直漂入天河,一直到西海和昆侖。”
  “天河不遠,西海也不遠。”我淡淡道。
  “可是,直到今天,我仍未找到所尋覓的。”
  “尋覓什麽?”
  他搖了搖頭,許是自己也不知道。“博望侯”的旌旗在風中撲打著,傷痕累累。這旗幟記曆了許多苦楚劫難,反倒在天河的浪花中,把風塵血跡都衝刷得幹幹淨淨。
  “天孫?”
  “嗯?”
  他望著我,還是沒有說什麽,眼眸清冷而明亮。我低下頭,卻停了手,然後把織機搬開,把墊在下麵的支機石撿了起來。
  “你要找的,是這個麽?”
  他接了過去,眼中一亮,小心翼翼的捧著。躺在他白色手心裏的,是一塊黑黝黝的石頭,千年之前被打磨成箭頭的形狀。那一箭穿越了滄海桑田,萬變千劫,終於回到傳奇的起點。
  我隻聽見九天的風,唏噓如語,冰河的水,長歌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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