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分合鏡2
(2006-03-11 14: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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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楊素
陳貞進入楊素府中時,楊素還正當壯年。她在健康城破那一日,曾經匆匆見過他一麵,隻記得他留著三綹長須,容貌雄偉,隱隱聽見有人稱他作江神,說是他率兵攻陳時,陳人一見他坐在江船之中,望而懼之,稱之為江神。
那個時候,心裏一味地驚慌,全不記得他長得什麽樣子,說不上好惡,他也是領兵擊陳的人,而且是個大功臣。但為了擺脫楊廣,是誰都無所謂了。
為什麽就那麽不願與楊廣在一起?表麵上的話說得冠冕堂皇,心裏卻知道,不願看到他凝視自己的眼神,唯恐失落在裏麵。
他不是自己選中的丈夫,自己的丈夫是徐德言。
每日都要將半塊玉鏡看上幾次,是為了堅定自己的信念,並不想死,因為有一個約定;相信徐德言也不會死去,因為他們之間有一個約定。
但約定之外,世界上便沒有東西是值得留戀的嗎?那樣深沉的目光,時不時地縈繞在心上,真地不值得留戀嗎?
楊素一向好色,家中寵姬有幾十人,都是按照宮中的製度。陳貞入了府中,是極受寵的,但楊素也並不一味專寵,他喜歡不同的女人。這個女人淡淡的哀傷深深地打動著他,她甚少微笑,也從不哭泣,隻是安靜地存在於世間,全不引人注意,卻又是讓人無法忽視。
他知道她出身高貴,因此也對她甚是敬重,有客人來府中,會請她彈奏一曲,她經常彈的一支曲子便是陳後主所創的亡國之音,玉樹後庭花。
客人們雖然歎賞,卻偶有人說:“其音不詳,不益多奏。”
她便微微一笑,淡然道:“陳貞本是亡國之人,人已不詳,何況其音?”
楊素聽了,隻一笑置之,他從來不勉強自己的女人,他喜歡她們有不同的脾性,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他在其中,才不會覺得單調。
自陳滅後,楊素便深居簡出,連上朝也要三五日方一為之,家中經常有文人豪士出入,楊素皆是熱情以待,虛席以交,由是,聲名益盛。
陳貞時而也會入掖庭看看陳婉,陳婉雖然獨居掖庭,因為皇後治內甚嚴,倒也並沒有遭到什麽侵擾。
這樣的生活,平淡而安靜,那個人,一去長沙,後又封於揚州,許久沒有回京師,倒也落得幹淨。更何況自己現在已經是楊素的寵姬,便是他回京來又如何?
忽一日,在掖庭之中,見一個女孩,明豔秀麗,清雅動人,原來是蕭玉兒。
陳貞進來的時候,蕭玉兒正與陳婉竊竊私語,一見她,蕭玉兒喜極而泣,“貞姐,你還好嗎?”
蕭玉兒比前時要長高了許多,相貌卻並沒有什麽改變,陳貞拉住她的手:“玉兒,你怎麽來了?”
蕭玉兒半垂下頭,臉上飛起紅暈,低聲說:“正是有件事情向兩位姐姐稟報。”
陳貞問:“什麽事情?蕭伯父怎麽樣了?別後你們一切都好?”
蕭伯父指的是廢梁明帝,陳本是竊梁之國,梁明帝雖然被廢,卻一向受到陳氏的禮遇,說起來,蕭玉兒也是公主之尊。
蕭玉兒止住了眼淚:“我父親一切都好,健康城破時,我們剛好在舅舅家裏,未受兵擾,待回到健康後,時局已定,倒也沒有什麽。”
蕭玉兒偷偷看了陳貞一眼,輕聲說:“貞姐姐,皇上下了聖旨,選我做二皇子妃呢!”
陳貞一愣,臉色劇變,陳婉也失聲說:“玉兒?你說什麽?”
蕭玉兒輕聲重複了一句:“皇上下了聖旨,選我做晉王妃。”
陳婉看了陳貞一眼,陳貞勉強一笑說:“玉兒,恭喜你了。”
蕭玉兒說:“貞姐姐,你會不會怪我?”
陳貞有些心虛地問:“怪你什麽?”
蕭玉兒道:“嫁給晉王,他不是攻打江南的元凶嗎?”
陳貞鬆了口氣說:“當然不會怪你,難道你還能抗旨不遵嗎?”
蕭玉兒方才又高興起來,唧唧喳喳地說一些路上的風光見聞。陳貞心裏若有所失,雖然強做笑顏,卻終於還是鬱鬱不樂。
陳婉知道她的心事,便一直陪著蕭玉兒說話。三個人談了半晌,陳貞方才回到楊素府。
甫一進入前庭,便見院中係著一匹俊馬,陳貞想,大概又有什麽客人來了。果然過不多久,便有侍兒請她到廳中去,說是客人想聽她奏琴。
陳貞輕歎了一聲,她雖然心煩意亂,卻也不願意看到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去不去奏琴,全憑她的心意,她知道自己現在隻想躲起來不見任何人,卻勉強自己一定要去,她想證明給自己看,她並不在意楊廣,從來沒有在意過。
步入廳中,一片歡聲笑語,她並沒有抬頭,楊素府中的客人向來很多,她也懶得去看,隻是向著楊素福了福,便坐在琴前。
纖指揚處,清音頓起,喧鬧的廳中,漸漸安靜下來。忽然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射了過來,陳貞雖然沒有抬頭,卻也感覺到了,她的心裏立刻便起了一陣漣漪。這目光如此熟悉,便是不抬頭,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有些心慌意亂,接連彈錯了幾個音,但廳中顯然沒有識音律之人,一曲方罷,掌聲四起。她才抬起頭,楊廣錦衣綸巾,坐在貴客席上。
她指尖微微顫抖,也不知多久沒有見麵了,他看起來還是那麽鋒芒畢露,意氣風發,隻是為何眉間似有愁容,人也清減了許多。
她站起身來,故意坐在楊素的身邊,楊素知她好靜,每次飲宴,隻是請她彈奏一曲,從來不勉強她坐陪,今日見她有這樣的興致,自然也十分開心,伸手摟住她,說:“貞兒,喝杯酒吧!”便將手中的酒杯放在陳貞唇邊,陳貞也不推辭,輕輕呷了一口。
楊廣神色一黯,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此時,一個紅衣少女持劍而來,翩翩舞了起來,劍光到處,矯若遊龍,翩若驚鴻,這是楊素新近寵姬紅拂。
陳貞看著她舞了會兒劍,這個女子身上帶著一股英氣,爽朗大方,陳貞羨慕地看著她,她喜歡這樣的女子,可能是因為自己從來便缺少這樣的氣質。
紅拂舞罷,便坐在陳貞身邊,兩個人相視一笑,陳貞說:“你的劍術真好!”
紅拂笑了笑:“你的琴彈得才好呢!”
陳貞一笑起身,“我要告退了!”楊素也不勉強她,她又福了福,忍不住偷眼看了楊廣一眼,楊廣仍然在拚命地喝酒,對她離開似乎全不在意。
陳貞暗歎一聲,退出大廳,紅拂也緊跟了出來,低聲說:“剛才晉王一直在看你呢!”
陳貞臉色微微一變,紅拂微笑續道:“你別怕,我不會告訴別人。”
陳貞垂下頭:“謝謝姐姐。”
紅拂說:“你喜歡晉王嗎?”
陳貞愣了愣,她想不到紅拂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我們這樣身份的人,哪裏有什麽資格說喜歡不喜歡呢?”
紅拂滿不在乎地說:“有什麽不可以,如果將來有我喜歡的人,我一定跟著他走,才不留在這個老頭身邊。”
陳貞格格地笑:“清河公還當壯年,怎麽說他是老頭。”
紅拂也微笑著做了個鬼臉,“他和我的父親差不多年紀,當然是老頭了。”
陳貞輕輕歎了口氣:“就算真地有喜歡的人,人家會看上我們嗎?我們隻是殘花敗柳!”
紅拂哼了一聲:“你啊!怎麽有這樣的想法?如果是兩情相悅,還會在乎什麽別的事情嗎?殘花敗柳又怎麽樣?他們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們女人便隻能終生跟著一個男人嗎?”
紅拂仰起頭:“我才不會呢!如果有我喜歡的男人,我一定會讓他也喜歡我!”
陳貞輕聲說:“你真了不起。”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很勇敢了,但和紅拂比,卻還遠遠不及。
紅拂笑道:“我有什麽了不起,你也一樣可以啊!”
陳貞微笑著歎了口氣:“我原來是有丈夫的,也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了,希望他能夠安然無恙。”
紅拂呆了呆,“原來你有丈夫啊!我還以為你喜歡晉王呢!”
陳貞搖了搖頭,她與紅拂不同,在她的身上背負著國恨家仇,她慢慢地向自己的居處走去,身後紅拂還在說:“你是不是很思念你的丈夫啊?”
自己思念徐德言嗎?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丈夫是她一力爭來的,卻在爭來後,又難免失望,是人的常性嗎?得不到的東西才是好的。
那麽楊廣也是一樣的吧?得不到的東西才是好的!
那一天楊廣醉倒在楊素府,便留宿在楊府之中。
清宵寂寞,陳貞久久無法成眠,月光如水,照在人的身上,心亂如水,卻又何人能知?
“貞兒!”
回過頭,楊廣一臉落寞站在身後,酒意尚濃,他按了按額頭,頭痛使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陳貞後退了半步,低聲說:“晉王安好!”
楊廣苦笑了笑,“安好,有什麽不安好的?”是反問句,也帶著一絲怨恨。
陳貞看了他一眼,“我今天見到玉兒了!”
楊廣道:“我回京師就是為了和她成親。”
陳貞微笑了笑:“恭喜晉王,玉兒小的時候,袁天綱替她算命,說她必然會母儀天下,晉王娶她為妻,九五之尊,也是指日可待了。”
楊廣淡淡地說:“是嗎?這個我倒是第一次聽見!”
陳貞垂下頭,楊廣輕歎道:“那一年你不願嫁我為妻,陳國送來了名門閨秀的生辰八字,是我母親派人取了我的八字相合,在此之中,隻有玉兒的是最合的。”他似笑非笑地說:“說起來,你還是我和玉兒的大媒人呢!”
陳貞淡然道:“如今我已經是素公的姬妾,晉王還提它做什麽?”
楊廣卻不死心,“貞兒,你跟我走吧,我不娶玉兒,也不做晉王了,你跟我走吧,我們去江南,再不回北方來了。”
陳貞心裏一酸,眼眶便紅了,她轉過頭,不讓楊廣看見自己的神情,“晉王何必如此,陳貞隻是不潔之人,晉王前途遠大,何必為了陳貞輕言放棄呢?”
楊廣上前一步要拉陳貞的手,陳貞輕輕一閃,不著痕跡地退開,楊廣黯然道:“你為什麽要這樣抗拒我?隻是因為我帶兵消滅了陳國嗎?”
陳貞淡淡地說:“陳貞雖是女流之輩,國恨家仇卻是刻骨難忘的,今生我是與晉王無緣了。”
話說到這個田地,楊廣知已無法挽回,雖然心疼欲死,卻也無可奈何。
陳貞福了福,“夜深了,晉王請回吧!以免被人看見產生誤會。”
楊廣長歎一聲,轉身而去。陳貞心裏銳銳地痛,卻並沒有流淚,自那日後,她便再也沒有流過淚。
晉王大婚後,楊素被任命督造仁壽宮,為了表示對隋帝的一片忠心,楊素特意暫居在鄰近仁壽宮的別業中,他隻帶了兩名姬妾隨行,便是陳貞與紅拂。
隋帝向來節檢,在宮外另造行宮還是第一次,因此楊素特別盡心盡力,督工也異常嚴苛,死去的民夫不計其數。屍首都被埋在驪山的另一側,天陰雨濕時,便聽見鬼哭啾啾。
陳貞與紅拂每日深居別業,沒有了往來的賓客,倒是清閑了不少,卻也平添了許多寂寞。
楊廣自婚後便攜蕭玉兒返回楊州,臨走以前,蕭玉兒特地到楊府探望陳貞。此時的蕭玉兒,臉色紅潤,動輒便露出嬌羞的神情,隻要一提到楊廣,便絮絮不休,微微含笑,一看便知,她是深愛著自己的夫婿的。
陳貞隻是微笑著傾聽,完全是置身事外的態度,蕭玉兒自小出入宮闈,就象是陳貞與陳婉的妹妹一樣,如今楊廣也便成了她的妹夫,再也不能有什麽牽掛不斷的了。
但是,月白風清,雨悄霜冷時,卻總是會忽然想起他,那麽執著坦蕩的深情。
陳貞輕輕歎了口氣,自到別業後,清閑的時間多了,思想的時間也便更多了,她想還不如回到楊府去,日日飲宴,醉生夢死得好呢!
忽聽的外麵一陣喧鬧,陳貞剛剛走出房門,便看見一群民夫衝入了別業,手裏拿著作工用的鐵具,身上衣衫襤褸,別業中的侍衛已被打倒在地。
民夫們一見陳貞走入庭院,馬上握緊手中的鋤鎬等物,怒目而視。
陳貞心裏暗驚,表麵卻異常鎮定,朗聲說:“你們要幹什麽?”
為首的一個民夫大聲說:“楊素呢?叫他出來!”
“清河公如今不在別業之中,諸位找他有何貴幹?”
為首的民夫上下打量著她:“你是誰?”
陳貞斂衽為禮:“我隻是一個侍妾。”
另一個民夫說:“小乙,和她多什麽話,先殺了再說!”
那個叫小乙的民夫卻不同意:“她即是侍妾,想必原來也是好人家的女子,何必多造殺孽呢?”
這個小乙,雖然滿臉泥汙,但卻不掩清秀,看樣子,也沒有多大的年紀。陳貞剛想勸他們離開,紅拂卻手持著寶劍衝了出來,大聲說:“大膽妖民,你們想幹什麽?”
民夫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紅拂身上,紅拂道:“你們趕快離開這裏,否則,別怪我的寶劍無情。”
小乙哈哈大笑,“寶劍無情?我倒要試試看。”
紅拂“哼”了一聲,一臉不屑的神情,小乙將手中的鐵鏟交給身邊的人,漫不在乎地走了過去,紅拂立刻一劍刺出,小乙想不到她的動作那麽快,嚇了一跳,向旁邊一閃,衣袖已經被劃破了。
民夫們哈哈大笑,小乙也幹笑了幾聲,重新猱身而進。紅拂畢竟隻是花架子,沒幾招,手中寶劍被小乙打落在地,民夫們也笑著圍了上去。
紅拂這才驚慌失措,驚呼說:“你們幹什麽?”
小乙哈哈大笑,故意露出凶惡的神情,用泥汙的手在紅拂臉上摸了一把,一手的汙泥全染在紅拂的臉上,紅拂驚呼一聲,坐倒在地。
陳貞連忙走過去護住紅拂,“你們到底想要怎麽樣?”
小乙道:“叫楊素出來,我們要殺了他。”
陳貞皺了皺眉:“清河公真地不在別業,何況就算他在別業中,你們也萬萬不能殺他,你們不知道殺害朝廷命官是死罪嗎?”
小乙冷冷地說:“我們在工地上也早晚是個死,我們都已經忍受不下去了,我們已經殺了工頭,左右是個死,拚著死以前殺了這個苛吏。”
陳貞愣了愣,原來是受不了仁壽宮的奴役,他們才挺而走險,她輕歎一聲:“如果你們死了,你們家中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可如何是好?”
隻這麽一句話,民夫們都沉默了,誰沒有親人,誰又真地想死呢?
陳貞立刻看出了轉機,她不失時機地說:“你們還是快逃吧,我可以贈送你們銀兩,回到家後,做個小買賣,千萬不要再被征作民夫了。”
民夫們互相對視著,他們本是想效秦末起義,殺了楊素,拚個魚死網破,忽然被人喚起了一線生機,便都有些泄氣。
陳貞走入室內,取了幾封銀子,交給小乙,“要走就快走,不要等清河公回來,否則就走不成了。”
小乙疑惑地看著陳貞:“我怎麽能相信你?”
陳貞苦笑了笑:“天黑以前,楊公是不會回來的,我也絕不會派人去通知他,你們快跑吧,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到了天黑就躲起來,想必也不會被人發現。”
民夫們商議了兩句,便帶著銀子離開了別業,小乙臨走以前問陳貞:“你是誰?”
陳貞微微一笑:“我隻是一個姬妾,何必管我是誰呢?”
陳貞本以為楊素要天黑才會回到別業,想不到工地上出了亂子,已經有人緊急發出了通知,隻一個時辰後,楊素便回到了別業。
陳貞見他這麽早回來,心裏不由地一緊,她知道楊素是萬萬不會放過這些民夫的。
他回到府中,先撫慰了陳貞和紅拂幾句,立刻便派了大批兵士去追趕那些民夫,陳貞與紅拂對視了一眼,紅拂問:“素公如果抓住那些民夫,會怎麽樣呢?”
楊素冷冷地說:“這些妖民,視天理國法何在,當然是斬立絕。”
陳貞輕輕歎了口氣,紅拂握住她的手,即是已提到天理國法,自然是沒有圜轉的餘地,看來那些民夫是必死無疑了。
果然天黑以前,追趕的兵士便帶回了所有叛逃民夫的頭,也帶著陳貞贈給他們的幾封銀子。
銀子上都有清河公府的標記,楊素看了她們兩個一眼,陳貞低聲說:“是我贈給他們銀兩的。”
紅拂馬上說:“貞姐是為了救我,才送給他們銀子,要不然他們說不定已經殺了我了。”接著她便繪聲繪色地將打鬥的過程說了一遍,特意誇張民夫們要殺她泄忿。
楊素隻是微笑不語,等紅拂講完了,楊素才道:“好了好了,都過去了,以後可不要那麽任性再跑出來抓什麽妖民。”
紅拂連忙點頭,又上去給楊素捶背,又是撒嬌,鬧了半晌。
當天夜裏,陳貞獨自坐在窗前,忽聽一個人叫她的名字:“陳貞!”
陳貞一回頭,身後站著一個無頭的人,她嚇了一跳,那人的手中提著自己的頭,嘴裏還在叫:“陳貞!”
陳貞仔細看那個頭,雖然被亂發遮住了,卻也能看出來是小乙,她驚問:“小乙,你怎麽在這裏?”
被提著頭嘴一開一合地說話:“你說不會出賣我們,但是你卻出賣了我們,你這個賤人,我應該先殺了你。”
陳貞忙道:“不是我派人去請素公的,我真地沒有出賣你們。”
小乙冷冷地說:“我不相信你,我要你抵命。”他一邊說一邊向著陳貞逼近,眼看著無頭的脖頸還在向外冒著鮮血,被提在手中的頭顱臉色猙獰。陳貞嚇得連連後退,但小乙卻不願放過她,步步緊逼。
陳貞心慌意亂,一腳踩到什麽上,被拌了一跤,人也清醒了過來,原來隻是一場夢。
她驚魂未定,窗紗被風吹起,也嚇了她一跳。
她輕歎口氣,坐起身來,窗外月光如水,花園裏寧靜而安逸,剛才的隻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走出房間,便又想起了楊廣,這樣的夜晚,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陳貞坐在花前,別業中隻種了一些普通的月季花,開得卻異常地嬌豔,各色的花枝在夜色中安靜地伸展著,微風撫過,便有一陣淡淡的幽香。
陳貞抱著雙腿,頭放在膝蓋上,心裏茫茫然,不知道思念著一些什麽事情。
忽聽一個女子的驚呼,紅拂驚慌失措地從房間裏跑了出來,一看見陳貞馬上撲過來抱住陳貞,“小乙,我看見小乙了,他向我來索命,我好害怕。”
陳貞心裏一驚,怎麽紅拂也夢見同樣的事情?她輕拍著紅拂的後背:“別怕,隻是夢。”
紅拂邊哭邊喘息,過了半晌才安靜下來,“你怎麽深更半夜坐在外麵?”
陳貞自然不想告訴紅拂自己夢見同樣的事情,要不然紅拂一定會更加害怕,她隻是微笑著說:“我睡不著,就出來走走。”
紅拂離開陳貞懷裏,坐在旁邊,“你是不是在思念晉王?”
陳貞愣了愣,“你說什麽?”
紅拂破啼為笑:“我那天夜裏看見你私會晉王。”
陳貞臉紅了,低聲說:“你別亂說話,我隻是偶然遇到晉王。”
紅拂笑道:“我說錯了,是晉王去找你的。”
陳貞幽幽長歎了口氣,抬起頭看著星空,天上繁星點點,冷漠著注視著人間的悲喜。紅拂猶自在說:“你喜歡晉王的對不對?”
一道光芒劃過,原來是一顆流星,紅拂立刻虔誠地閉上眼睛,陳貞微笑著看著她,等她重又閉開眼睛,陳貞才道:“你許了個什麽願望。”
紅拂輕歎一聲,“我希望小乙能夠早日超生,到一個好人家。”
陳貞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也轉頭向著天空。月光下,兩個女子相依偎地坐在一起,熟悉的感覺,不由地想到陳婉,她一切好嗎?
第四章紅拂
紅拂決定離開楊素府,是在見了李靖以後。
李靖是一個英俊瀟灑的美少年,那一日,在楊府中的姬妾,除了陳貞視而不見外,別的人都忍不住偷偷地看上他兩眼。
隻是一席交談,楊素便被李靖折服了,很懇切地拉著李靖的手說:“以後我這個位子,恐怕就是你的了。”
那個時候,紅拂一直在旁邊服侍,她知道楊素最有識人之明,也不由地對李靖另眼相看。
後來,她便站起來舞了一會兒劍,舞劍時,仍然時時地瞟上李靖一眼,李靖也很識趣,目不轉睛地盯著紅拂。
當時廳上的情形非常微妙,隻有陳貞一個不知道罷了。
為了不再去思想,她也開始酗酒,喝醉的滋味雖然不好,但總強過於清醒的時候,無休無止的思念。思念這樣東西,真是說不清楚,並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淡漠,卻會越來越深地刻在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人,讓人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思念的是誰呢?陳貞很希望自己所思念的人是徐德言,但即便是自己也無法被自己所欺騙。
又逢晉王回京的日子,他仍然一有閑暇便會到楊素府中飲宴,逢宴輒醉,醉後便宿在楊府,隻是他再也未冒冒然單獨去見陳貞,兩個人見了麵,輕輕點頭而已,似乎什麽都不曾發生。
然而無法壓抑的情緒仍然在目光之中,隻要目光輕觸,便會了然於胸,又何需言語?
陳貞本不善喝酒,隻喝兩杯,就頭暈眼花,被人撲入後庭休息,中夜醒來,忽見床前坐著一個人,陳貞嚇了一跳,失聲問:“是誰?”
那人連忙輕聲說:“是我,貞姐,你醒了。”
原來是紅拂,陳貞坐起身來:“怎麽這麽晚了還不回去睡覺,卻坐在我床上發呆?”
紅拂輕輕歎了口氣,“貞姐,我找到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也不知道是找到了什麽,陳貞笑著搖了搖頭,“找到什麽?”
紅拂半垂著頭,有些扭捏的,“我喜歡的人。”
陳貞呆了呆,才想起紅拂說過,如果找到喜歡的人,一定要跟著他走的話,“是誰?”
紅拂輕聲說:“就是李靖。”
“李靖?”陳貞卻不記得哪一個是李靖,她對賓客全不在意,隻看到晉王一個人的目光。“哪一個是李靖?”
紅拂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就是素公說可以接他位子的李靖。”
好象是有這麽一句話,陳貞按著頭冥想,總算有了一點印象,似乎是個不錯的年青人。
紅拂道:“貞姐,我決定了,我要跟他走。”
陳貞想不到她真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歎道:“紅拂,你怎麽還有這種癡心妄想啊?”
紅拂聽了便不悅:“怎麽是癡心妄想?事在人為,如果自己不去爭取,什麽都得不到。”
陳貞愣了愣,紅拂說的又何嚐不對,當年徐德言便是她自己爭取來的,隻是那個時候她的身份和現在可又不同,如果是以紅拂現在的身份,想要爭取自己喜歡的男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紅拂緊張地看著陳貞:“貞姐,你幫我,我一定要跟著他,如果不跟著他,我會後悔一輩子。”
陳貞笑了,這種口氣和她當年是多麽相象,但是那個時候她還年輕,並不知道自己真地想要什麽,等到一切都決定了,也便沒有什麽可以後悔的了。她輕撫著紅拂的頭發:“你真地那麽喜歡他?”
紅拂紅著臉,卻勇敢地說:“是的,我喜歡他,他是我這輩子唯一喜歡的男人。”
陳貞輕聲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跟著他走了,可能會過很苦的日子,也可能你去找他,他根本就不會帶你走,反而把你送回楊府呢?”
紅拂堅定地說:“苦日子我不怕,我不象你,是公主出身,我自小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什麽苦沒吃過?我也不怕他不要我,隻要讓我見到他,他就一定也會喜歡我,象我喜歡他一樣。”
陳貞笑著搖了搖頭,看見紅拂這樣堅定的一廂情願,她也莫名地被鼓舞,有勇氣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有什麽錯?她說:“好吧!隻要是你喜歡的事情,我一定會幫助你。可是我們該怎麽辦?”
紅拂道:“我剛才已經想過了,李靖是住在城中的驛館裏,我們可以偷偷地把管家的鑰匙打一個模子,然後派人照樣打造一把鑰匙出來。到了晚上,開了後門溜出去,到驛館去找到李靖,然後一起逃出城外去。”
“晚上城門就關了,如何逃出城外去呢?”
紅拂詭異地笑了笑:“這件事就是我要求貞姐的。”
陳貞笑道:“我可沒有能為叫守城的兵士在晚上開城門。”
紅拂說:“我當然知道貞姐不能,但有一個人能,他隨便什麽時候叫人開城門,守城的都得聽從他的命令。”
陳貞愣了愣,有些無奈地說:“你是說晉王?”
紅拂立刻點了點頭,“就是晉王。”
陳貞發了會兒呆,“這恐怕不好吧?晉王也未必會同意。”
紅拂肯定地說:“隻要是貞姐求他的事情,相信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晉王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陳貞歎了口氣:“紅拂,不是姐姐不幫你,隻是要我求晉王,卻是萬萬不能的,他與我,他與我……”本想說仇深似海,卻又說不下去,如果真是仇深似海,應該是極恨他的,但心裏卻並沒有一絲一毫痛恨的念頭,隻是覺得悲傷,無邊無際的悲傷。
紅拂嘟起了嘴:“貞姐是不願意幫我了?”
陳貞連忙說:“不是姐姐不願意幫你,實在是晉王他,他……”說了兩個他字又說不下去了。
紅拂道:“他什麽他,你明明喜歡他,就是不敢承認。”
陳貞神色微變,“沒有的事情,我是有丈夫的人,怎麽會隨便喜歡別人呢?”
紅拂“哼”了一聲:“你騙得了別人,騙得了我嗎?就算是騙得了我,能騙得了你自己嗎?”
陳貞一手支著頰發呆,騙自己真地那麽難嗎?也騙了許久了。
紅拂不依道:“妹妹隻求你這一件事,你如果還當我們是好姐妹,就幫幫妹妹。”
陳貞無奈地歎了口氣,低聲說:“這可讓我怎麽幫你?”
紅拂忽然跪在地上:“姐姐如果不幫我,我便長跪不起。”
陳貞用手去拉她,紅拂力大,她怎麽也拉不起來,隻得歎道:“好吧,我答應你就是了。”
紅拂這才歡天喜地地站起身來,“那麽說好了,明天姐姐就和晉王說啊!”
陳貞無奈地點了點頭,紅拂很體貼地說:“那貞姐快睡吧,妹子也不再打擾你了。”
陳貞苦笑,睡?怎麽還能睡得著呢?
楊廣次日仍是午後便過府造訪,楊素早習慣了他一回京便天天到府中來,每日裏都命人準備了精美的菜肴,專門等待著楊廣。
自仁壽宮民夫事後,建造仁壽宮已經成為上違天意,下失民心的事情,朝廷隱有耳聞,派了高穎到現場去查訪,結果,高穎在隋帝麵前參了楊素一本,稱其“頗傷綺麗,大損人丁”,隋帝見了,便有了不悅之意。
楊素是極機敏的人,他本具察言觀色之能,一見到隋帝不悅,便馬上進宮向獨孤皇後陳述曆來帝王都是有行宮別館的,如今隻是建造一座仁壽宮,比以前的帝王還差得遠呢!
楊素本是從隋帝做周臣的時候,便深自結納,獨孤皇後也是對他寵信有加,聽了以後深以為然,便將這個意思向隋帝轉陳了一遍。隋帝向來懼內,也便不了了之,但心裏到底是生了嫌隙。
楊素自然也是心裏有數,如今朝中大勢,太子楊勇向來與他不睦,雖然楊素屢曆戰功,楊勇也對他無可奈何,但將來楊勇做了皇帝到底是對他極不利的事情,而楊廣數次與他征戰在外,感情自然更加密切一些。
考慮到這一層關係,他對於楊廣日日造訪不僅不覺煩倦,反而甚為喜悅。
這一日,陳貞仍然如常彈奏一曲,今日她所彈奏的是長相思,這本是江南一帶的小調,是表達少女對於情人的思念。
一曲終了,紅拂坐在她的身邊,悄悄地拉了拉她,她心裏一跳,便抬頭看了楊廣一眼,楊廣也正在看著她,兩個人眼神一碰,陳貞便立刻低下了頭。
紅拂在陳貞耳邊說:“貞姐,那件事情,不要忘記了。”
陳貞點了點頭,又抬起頭,楊廣已經低下頭,正捧起酒杯,但他馬上便感覺到陳貞的眼神,立刻也抬起了頭,兩個人眼神相碰,楊廣已經看出來陳貞似乎有什麽話要對他說。
楊廣微微皺了皺眉頭,陳貞站起身來向楊素告辭,楊素知道她的脾氣,也不再挽留。
陳貞走出廳外,站在院子裏等了一會兒,果然楊廣也跟了出來。
此時庭院中雖然有幾個丫環,卻都倚在一邊低語,看見陳貞走出來隻問了一句:“夫人回去了?”
陳貞也不言語,隻低著頭向內院走去,楊廣遠遠地跟在她的身後,他在楊素府中本就是輕車熟路,來得長久了,丫環也都不以為意。
走入內院,轉到一個靜僻的角落,陳貞才停在腳步,回過身,楊廣走上兩步似乎想抓她的手,她卻微微一讓,輕聲說:“晉王安好!”
楊廣便也不再上前,隻低聲說:“是什麽事情?”
陳貞唯恐被人看見,便匆匆將紅拂的請求向楊廣陳述了一遍。楊廣聽後,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李靖,確是個不錯的人才。”
陳貞半垂著頭:“希望晉王能夠玉成其事。”
楊廣微微一笑:“你倒是有閑心去管別人的事情,自己的事情卻從來不肯正視。”
陳貞輕歎一聲:“如果徐德言還能夠活在世上的話,陳貞自然會請求素公將陳貞配還給徐郎,隻怕徐郎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了。”
楊廣微微苦笑,他本來指的是自己與陳貞之間的感情,但陳貞卻故意話題一轉,提到徐德言,他知道陳貞並非不懂,隻是不願提起。“即是如此,你們何時能夠一切準備就緒?”
陳貞道:“三天後,應該都能夠準備好,請晉王那一天能夠留宿在府中,三更時分我,”陳貞猶豫了一下,“我們會去造訪晉王,到時候,還要麻煩晉王同我們走一遭了。”
楊廣笑了笑:“可以。”
陳貞便福了福,輕聲說:“多謝晉王。”正轉身要走,楊廣卻說:“除此之外,你便沒有別的話要說嗎?”
陳貞腳步遲疑了一下,半轉過身:“玉兒可好?”
楊廣輕歎:“她很好!”
陳貞微笑說:“請晉王代陳貞向她問好,說陳貞很思念她!”
楊廣苦笑,陳貞已經轉身而去,他看著這個女子纖細的身影消失在花叢中,心裏隱隱疼痛,如此的相見,真成了一種折磨,但他卻總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楊素府中,隻要看著她微微一笑,便會覺得幸福。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楊廣抬起頭,長長地籲了口氣,也許,也許殺了她,便不用再掛心!忽然產生這樣的念頭,楊廣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忽然發現自己對陳貞的恨意其實也已經深植心底,愛意有多深,似乎恨意也有多深。
他揉了揉額頭,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了,才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慢慢走回大廳,紅拂不時地抬頭看著門口,一見他回來,便露出緊張的神色,他卻連看也不願看她一眼,隻覺得疲倦,如此地疲倦,似乎連活下去也會覺得很累。也許,也許殺了自己也不失為一個好的辦法,那樣便不用忍受如此不堪的生命。
三天後,楊廣果然依言佯醉,留宿在楊素府中,而在此之前,紅拂已經設法使人用酒灌醉了管家,將後門的鑰匙印了模子,私自配了一把。
那一天夜裏,三更左右的時分,陳貞與紅拂悄悄溜到楊廣的房門外,見窗戶大開,楊廣坐在窗台上,手裏提著一壺酒,望著月亮若有所思。
紅拂輕輕推了推陳貞,她吸了口氣,定了定神,方才輕聲叫:“晉王!”
楊廣馬上低下頭,看見她們兩人,便從窗台上一躍而下,陳貞後退了兩步,她總是努力使自己保持與晉王之間的距離,似乎聞到他身上的氣息都是讓人心慌意亂的。
楊廣望了陳貞一眼,那樣深情的眼眸,便是三世也是無法消受,更何況隻是一個不潔的女子。陳貞心裏又泛起了酸楚的感覺,她轉過身,淡淡地說:“多謝晉王了!”
楊廣並不說什麽,三個人在花枝掩映下穿過庭院,這樣深的夜晚,仆人們都睡了,隻偶爾有一兩聲貓的叫聲,月亮十分明亮,大概是十五的夜晚吧!如雪的月光,照著三個人的身影,清清楚楚地落在地上。紅拂忽然有些怕了,她緊緊地拉住陳貞的手,低聲說:“貞姐,你說他會不會帶我走?”
陳貞微笑著安慰紅拂:“既然已經決定了,就去做吧,如果他不願意帶你走,我們再回來,什麽都不要怕,也不要後悔。”
陳貞的勇氣似乎鼓勵的紅拂,她搖了搖頭說:“就算他不要我,我也不回來,我早厭倦這裏的生活了,象是關在籠子裏一樣,我寧可一個人在江湖上闖蕩,也不願意再關回這個籠子裏來。”
陳貞愣了愣,她想不到紅拂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個時候,紅拂忽然又變得豪氣幹雲,“貞姐,天下那麽大,能夠四處流浪是多麽幸福的事情。”
陳貞微笑著搖了搖頭,她和紅拂不同,她自小在深宮中長大,性子雖然也倔強,卻沒有那種野性。紅拂有著天生的江湖氣,她所向往的生活,正是陳貞所不能想象的。
開了後門,走出楊府,夜色中的長安街道也是同樣的安寧。雖然陳貞在長安已經生活了幾年,她卻從不知道長安到底是什麽樣的,如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想象著白日裏繁榮的情景,喧鬧的聲音在耳邊一掠而過,陳貞一向喜歡安靜,如今她忽然覺得也許吵鬧並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
不知何時,楊廣已經輕輕握住她的手,她轉過頭,看見楊廣凝視她的眼神,雙眸有如星辰一般的明亮,她微微一笑,並沒有收回手去。這個時候的陳貞不再是日間的陳貞、人前的陳貞,她覺得安全而輕鬆,一切的國恨家仇都與她無虞,雖然隻是片刻,但片刻也好。
更聲遠遠地傳來,有一隻烏鴉呱呱叫著從樹旁驚起,三個人都停住腳步,烏鴉繞著樹冠飛了半圈,又落了回去。
紅拂輕笑:“是這個死東西,嚇了我一跳!”
加快腳步走到驛館,驛館的門隻是虛掩著,紅拂走進去,陳貞卻不願進去,她說她要在外麵等侯,楊廣便也留在外麵。其實,在這樣的時候,本來也不應該有什麽人在他們旁邊。
過了不多久,李靖便與紅拂匆匆走出驛館,紅拂臉色紅潤,眼睛裏都溢滿了笑容,陳貞隻看了她一眼,便知道李靖果然無法拒絕她,終於成了紅拂的裙下之臣。
楊廣與李靖拱了拱手,互道了一些傾慕的話,時間無多,也不再多言,四人匆匆來到城門前。
楊廣擊掌三聲,從黑暗中轉出一個軍吏,手裏牽著兩匹馬,見了楊廣行了一禮,便去打開了城門。
陳貞冷眼旁觀,知道楊廣一定是先做了布置,他心思細密,沒有忘記幫助他們兩個準備馬匹。
紅拂輕呼一聲,拍拍頭說:“我怎麽忘記馬了,幸好有晉王。”
陳貞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輕聲說:“以後事事小心,在外麵可不比府裏,都得自己打點,可要辛苦得多了。”
紅拂眼圈紅了,“貞姐,謝謝你了!”她側頭看了楊廣一眼,楊廣仍然隻是盯著陳貞,眼裏似乎再也沒有外物存在,她歎了口氣,俯在陳貞耳邊說:“晉王對你一片癡心,你為何就是不能放下心結?”
陳貞愣了一會兒,苦笑著搖了搖頭,什麽也沒有說。
紅拂與李靖上了馬,又揮手向兩人告別,匆匆馳入夜幕中。陳貞目送著紅拂的身影去遠,紅拂身上紅色的鬥篷被風吹起來,起伏不定,象是一隻大鳥一般,她不由有些羨慕紅拂,幾年前自己有勇氣一意嫁與徐德言,現在這種勇氣早已離她而去,那樣任性的日子隻是一場夢境,如今夢醒之後,便是再世為人。
兩人走回城中,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來,連月光似乎也變得黯淡了。長安的街道還象是剛才一樣安靜,卻靜得讓人心煩。
回到楊府門前,楊廣站定腳步,“貞兒,我明天就要回揚州去了!”
陳貞抬起頭,兩人目光相接,隻是靜靜地凝視,便覺得心裏安靜如水。
“路上風疾霜重,晉王要保重啊!”
楊廣笑道:“揚州瓊花,天下無雙,隻瘦西湖邊有著一株,花期也是極短的。”
陳貞愣愣地聽著,其實在這個時候忽然提到瓊花,真是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但楊廣就是想到了,陳貞也便聽下去,在楊廣看到,這是十分理所當然的話題,在陳貞聽來,這也是十分理所當然的話題。
“原來在健康的時候,哥哥很喜歡瓊花,曾經命人裁了枝移植到宮內,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成活。哥哥一怒之下,便命人將瓊花整棵移了過來,想不到,不管怎樣精心地照料,那棵瓊花越來越枯萎,不僅不能開花,似乎連活都活不下去。哥哥無法,隻好又將瓊花送了回去,一送回去,花立刻又長得很好,第二年便開花了!”
楊廣說:“現在瓊花也是年年開花,有的時候,會開幾種不同顏色的花!”
兩個人閑閑地說,說的是不著邊際的瓊花,卻又都明白個中深意。陳貞輕聲說:“前些日子,妹妹派人通知我,說是哥哥因病死了,我連他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楊廣輕輕歎了口氣,情不自禁地將陳貞摟入懷中。陳貞以手掩麵,低聲說:“你們給他的諡號是煬,就算是再追贈大將軍,又有什麽用呢?後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昏君,可比桀紂。”
楊廣默然不語,這個時候,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陳貞掙脫他的懷抱,抬起頭,月亮映著她眼中的淚光,“我那個時候很恨哥哥,他為了張孔二妃,連我和妹妹都不要了,現在他死了,我卻又傷心不已,他到底是我的哥哥。”
楊廣輕歎道:“貞兒,跟我走吧!”
陳貞後退了幾步,淒然看著楊廣,“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楊廣忽然有了怒意:“為何不可能?紅拂也可以和李靖走,你為何不能跟我走?”
陳貞靜靜地看著他,一字一字道:“因為你是晉王,我是樂昌公主!”
樂昌公主,這個名字許久沒有人提起,自己以為早已經忘記了,現在說出口,也覺得陌生,似乎是前世的名字,與今生無關。但到底不是前世,到底也沒有什麽今生,世間的事,也無非是造化弄人罷了。
楊廣卻不服:“樂昌公主又如何?晉王又如何?我寧願不做晉王。”
陳貞搖了搖頭:“就算你寧願不做晉王,我卻還不能忘記我是樂昌公主。也許,也許來生,你不再是晉王,我不再是樂昌公主,……”
“什麽來生,我隻要今世,六道輪回,來生我是否還能找得到你?我不要來生,我要的是現在。”
陳貞苦笑著搖頭,決絕地走入門內。轉過身,楊廣仍然期待地站在門外,她卻關上了門,看著楊廣被關在門外,什麽來世今生,都隻是玩笑,即不會有今生,也不會有來世。
抬起頭,月亮仍然雪亮雪亮,那麽疼痛的明亮,心裏冰冷如月光,卻仍然無法落淚。這樣的人生,何必再有什麽來世?
第五章徐德言
又是一個上元節了。陳貞仍然如約地命一名老仆到街上去叫賣那半麵玉鏡,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個上元了。每一次老仆都是又將半麵玉鏡照樣帶回來,那樣的天價,隻是賣半麵殘破的玉鏡,沒有人那麽傻,會上這種當,也沒有徐德言的消息,時間越久,越衝淡了思念,也許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這一年的上元節卻不同。
紅拂走了以後,楊素雖然也命人搜查,幾日後,一直沒有消息,便不了了之了。而楊府中也更加寂寞,仍然經常飲宴,陳貞也仍然經常受命演奏,卻覺得麻木。不再象原來一般悲喜,心裏時時空空落落的,行屍走肉般的生活,麻木的感覺慢慢地進入骨髓中,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棵樹,卻是一棵會移動的樹。
上元節,按照慣例是可以到街市上遊玩,但陳貞卻從來沒有出去了,大概是因為有那麽一個約定。
便寧可獨自一人,對著風花雪月,這年華消逝得快,一年一年便這樣過去,老了容貌,瘦了腰身。
子夜,老仆方才歸來,帶回了另一半的玉鏡,兩片玉鏡合在一起,正是一麵完整的,絲毫不缺。玉鏡如故,人心卻已經缺了一角。
手帕裏還有一首詩:鏡與人俱去,鏡歸人未歸。無複娥眉影,空留明月輝。
是徐德言的筆跡,記得清楚,那個時候,他便是用這種筆跡寫過奏章。看著筆跡發了會兒呆,總覺得他還在人世,果然不出自己的所料,他確在人世,也如約地找到長安來了。
人生幾何,悲歡離合,如何消受得起?
記得自己曾經在楊廣麵前許下誓言,隻要德言尚在人世,便必定會奏請楊素,將自己配還給徐德言,如今一切都實現了。
卻不知道悲喜,燭淚滴在手上,凝結成蠟燭的鮮血,也不覺得疼,相聚來得困難,離別來得容易。
呆呆地看著月色,直到東方破白,忽被一聲雞鳴驚起,該決定了,還有什麽不舍的呢?
即是已經下定了決心,陳貞不再猶豫,匆匆到楊素房中,此時,楊素方才起身,梳洗已畢。陳貞跪在地上,將兩麵一半的玉鏡奉上,三言兩語便說明了一切。說的時候,心裏也是麻木的,隻想快一點結束,一切都快一點結束。
楊素聽了,微微動容,在常人看來,這是一個多麽悲歡離合,堅貞不豫的故事,又有誰知道,故事中的女主角雖然堅定如昔,卻已曆滄海桑田。
楊素到底是成就大事的人,聽了以後,並不覺得惱怒,反而專程派人請徐德言到府中來赴宴。
當天傍晚,徐德言如約而至,是亡國的臣子,對當朝的權貴。陳貞陪侍在側,是舊人的發妻,兼新人的寵妾。
數載不見,徐德言鬢邊已見風霜,臉色憔悴,想必這些年的生活並不好,而陳貞卻嬌豔如昔,雖然更加纖細,卻反而平添了楚楚可憐的氣質。
大家默然相對,不知從何說起,不知有何可說,連楊素也覺得甚是淒然。
陳貞便奏了一曲玉樹後庭花,舊朝的舊曲,當此之時,卻是貼切得很。楊素略問了問徐德言城破後的經曆,原來徐德言在城破之時,受了重傷,被城中的居民悄悄救起,將養了許久,才能夠行走。
那個時候,陳貞已經隨著楊廣來到長安了。
徐德言傷愈後,多方打聽,方知道女眷都被押解至長安。此時,戰事未了,他雖然想到長安來,卻路途難行,他也沒有什麽盤纏,隻能夠一路走,一路替人寫家書掙一些錢。
而他是一個文弱書生,走在路上,難免驚病交加,一直走了這幾年,才終於到了長安。
他說的時候,陳貞安靜地聽著,是她丈夫的經曆,卻覺得陌生而遙遠,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到達長安,但來得卻太晚了。
徐德言的話告一段落,三個又沉默下來,楊素也覺得尷尬,他便笑言:“難得久別重逢,貞兒不做一首詩來助興嗎?”
陳貞微微一笑,便揮毫寫了一首詩:今日何造次,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驗作人難。
是應景的詩,是應該的詩,深心裏的思念,卻不敢對人說。楊素看了,益發覺得無趣,便問徐德言:“徐公子以後有什麽打算?”
徐德言歎道:“如今能夠見到貞兒一麵,在下已經心滿意足,寧願回到江南後出家為僧,青燈古佛,長伴一生。”
楊素愣了愣,轉頭去看陳貞,陳貞心裏暗歎,都找到這裏來了,卻還是不敢提出一個“要”字。她站起身來,盈盈下拜:“請素公成全。”
楊素自然知道陳貞多年來一直派人尋訪,是舊心不死,他本來希望由徐德言提出請求,他便順理成章地將陳貞歸還給徐德言,但到底還是愛妾自己提出來,心裏多少有點不是滋味:“貞兒,難道你願意和徐公子回到江南去?”
陳貞堅定地點了點頭,願意嗎?願不願意都無妨,宿命已定,世人輕賤如螻蟻,無可奈何。
楊素又轉頭去看徐德言,徐德言方才也跪了下來,“請楊公成全我與發妻吧!”
楊素哈哈一笑,“好,既然你們矢誌不渝,我便成就一段破鏡重圓的佳話。”
破鏡重圓,人間佳話,心底的那一麵鏡子卻真地破了,以後怕是相見無期了。
次日,徐德言便攜著陳貞離京返回江南,在臨走以前,陳貞特意入掖庭與陳婉告別。
聽到徐德言居然找到長安來,陳婉默然許久,才輕聲說:“恭喜你了,姐姐。”
陳貞微微一笑:“婉兒,姐姐就要回到江南去了,以後你獨自在這裏,一切都要小心啊!”
陳婉眼圈便紅了,她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姐姐放心地去吧,隻要你開心就好!”
開心?這世上還有開心的事嗎?“姐姐很開心,終於找到你姐夫了,姐姐怎麽會不開心?”
陳婉隱含深意地笑了笑,“以後天南海北,隻怕是相見無期。”
兩個人抱在一起,陳婉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陳貞也覺得悲傷,心底便象是被人用針紮著一樣,卻始終沒有流淚,似乎眼淚已經枯幹,再也無法流出來。
告別了陳婉,在京城之中,便再也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了。兩個人風餐露宿,日夜兼程,隻想快一點趕回健康。
楊素已經知會各州府,給兩人關照,並且命人發還了徐德言在健康的產業,便是舊時的附馬府。
不一日,回到健康,過江的時候,忍不住向東麵張望,那裏是楊州,離他近了,也更遠了。
甫一進城,便見有許多百姓在城門口圍觀,樂昌公主回來的消息,早已傳來。本來按照隋製,亡國的貴族是不可以發回原籍,恐其聚眾謀反,因此,陳貞是唯一一個回到健康的陳氏王族。
百姓並不是真地懷念前朝,陳叔寶做皇帝的時候,每日窮奢極欲,全不顧民間饑苦,隋帝卻不同,治國嚴明,法度井然,相比這下,倒是覺得隋的天下更好了。但是人民卻也都是好事之徒,知道是前朝公主回來了,便都起了好奇之心,也生了幾分對前朝的懷念。
見了這種情景,兩人暗暗心驚,也不便在人群中多做停留,匆匆回到附馬府。附馬府中便清靜了許多,雖然還是諾大的庭院,卻隻有一個蒼頭看著門宅。
一切如故,一草一木都沒有什麽改變,庭台樓閣仍然是舊時的,人心卻變了。
方才安頓下來,蒼頭忽然稟報說有一群江南士子求見。兩人麵麵相覷,待要不見,又恐人言,隻得命蒼頭將他們帶入。
那是一群年輕的士子,相約好了拜訪樂昌公主和附馬,也不管別人是否旅途勞頓。
陳貞便下去沏茶,如今不比從前,一切都需自己動手。
才將茶端下來,士子們紛紛起立,拱手說:“如何敢勞動公主。”
陳貞微微一笑:“陳貞如今已經不再是公主了,隻是一介平民而已,各位千萬不要客氣。”
此時,有一個年輕人霍然起立:“原來公主是這樣想的,怪不得這麽多年能夠安心於楊素枕畔。”
徐德言臉色一變,方待發怒,陳貞握住他的手,朗聲說:“陳貞確是不潔之人,但數年間卻從不敢忘記故國,隻是如今天下已定,為黎民蒼生著想,各位何必還對舊國耿耿於懷呢?”
此時已經有別人將那人拉出廳外,徐德言神色甚是不佳,而其他的人也覺得尷尬,過不多久,便匆匆告辭。
待他們走後,陳貞才歎道:“看來這裏也不是久留之地。”
徐德言說:“這些人實在太過無禮了。”
陳貞若有所思地說:“我們進城的時候,有許多百姓圍觀,雖然他們隻是好熱鬧,但萬一被居心叵測的人做了口實,卻是十分不妥。”
徐德言也顧慮到這一點,“確是如此,如此說來,我們是要離開健康了。”
陳貞點頭不語,徐德言說:“或者我們隱姓埋名到另一個地方,也不至於被這些俗人騷擾。”
陳貞笑了笑,“好吧!我們明日就走吧!”
徐德言若有所失地環顧了一下周圍:“可惜了這片宅第。”
陳貞皺了皺眉頭:“本就是楊素送給我們的,也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還是還給他們吧!”
徐德言恍然而悟,是啊,這些身外之物,何必在乎那麽許多呢?
次日,兩人變更了裝束,陳貞用青布包了頭,換上布衣荊裙,如今的樣子,就真地象個一雙民間夫婦了。悄悄地離開健康,誰也沒有驚動,延江而下,不一日到了蘇州。
陳貞變賣了幾件首飾,在蘇州的綠楊巷買了一進十分小的庭院,隻有三間茅草屋,一個小小的院落。
這裏地處偏僻,門前一條小巷,巷口有一口古井,外麵則是一條官道,平日往來的人也不多。
在這裏定居了下來,徐德言變換了姓名,自稱徐重生,在蘇州衙門裏謀了一份謄寫狀紙的職位,每日早出晚歸,賺一些奉銀。陳貞則繡點枕套、被單,送到絲綢坊裏,換些銀子,貼補家用。
隔壁人家是一家賣豆腐的老夫婦,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起,兩家院落大概本來是相通的,後來才分開兩個出售,中間隻隔了一道短短的竹籬,站在各自的院子裏都能看見另一家的動靜。
日子安逸而閑適,從公主之尊到王公的寵姬,陳貞所做過的事情無非是彈彈琴唱唱曲,如今一切都不同,過起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半世沉浮,有如春夢一場。
整個巷子的居民都是依靠巷口的古井汲水,陳貞也終於提起木桶到巷口去打水。看見井便想起健康城破的那一天,陳叔寶與張孔二妃匆匆藏身井中,似乎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吊桶裏汲滿了水,卻無論如何也搖不上來,陳貞是嬌生慣養的人,如何能提得動一桶水?正躊躇,不知如何是好,一雙粗糙了手幫著她把吊桶搖了上來。
陳貞抬起頭,是隔壁家的張大嬸,笑著看著她:“貞姐兒不象是做粗活的人,看長得細皮嫩肉的。”
陳貞也笑了:“從小家裏嬌慣了,手不提肩不擔的,倒象個廢物。”
張大嬸搖頭說:“象你這樣的人,怎麽舍得讓你做粗活呢!”
陳貞微笑不語,張大嬸已經將水倒入陳貞的水桶中,“還是我幫你提回去吧!”
“不!”陳貞連忙搖手,“我總得自己學著做些事情。”
固執地提起水桶,走一步歇一步,磕磕拌拌,總算是挨回到家裏,水桶裏的水已經灑出去一半了,平日裏偶然看見奴仆提水,從來不知道原來是重成這個樣子,雖然隻是提了一桶水,卻也覺得自己開始變成一個有用的人,不再象以前,隻是麻木地過日子,不知生死。
心裏最深的角落,不經意地閃過一個人的麵頰,他現在在做什麽?
用力搖了搖頭,象是要甩掉一切記憶,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永遠都沒有可能交匯了。
這樣提了一段時間的水,也不必再休息了,能一路走回家裏來,桶中的水也不會再濺到外麵。本來柔弱的雙手開始長起細繭,嬌嫩的臉上也有了一絲風霜之色,人的美麗,原來還是要精心嗬護。
春日時,院子裏的梨樹開了花,日間便坐在梨樹下刺繡,指尖撫過柔軟的絲綢,這種有生命的布料在指底微微地顫抖,象是水波起了漣漪。有風吹過,梨樹上的白花紛紛落下,落在絲綢上,那一段時間,繡出來的布都帶著幽香。
拾起白花,眼睛便澀澀地疼痛,也不覺得悲傷,隻覺得平靜,又覺得涼意,無論日光如何溫暖,心底裏也是冷的。
鄰家的張大嬸總是坐在短籬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話,從丈夫到兒子,再到媳婦,老是有說不完的話題,陳貞總是微笑著傾聽,這些平民的家常話,她以前也從未聽到過。
等到把話題都說了一遍,不知怎麽就又繞了回來,又重新說起,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邊做著活計。
陳貞從不覺得煩倦,聽的時候,思緒遊離在天空與大地之間,似乎離開的身體獨自存在著,從天上安靜地俯視著紅塵中的自己,那樣起伏不定的宿命。
忽一日,陳貞在井邊提水,見官道上有一隊兵士走過,長官的大轎在兵士之中。陳貞站在井邊看了一會兒,說來也巧,在經過陳貞身邊的時候,大轎中的長官剛好掀起轎簾向外麵張望了一眼,這一眼便看見了陳貞,雖然隻是匆匆一瞥,轎中人也已經暗暗心驚,連忙命轎夫停了轎。
陳貞方待提起水桶,轎中人已經走到她的身前,兩個人一照麵,陳貞已經認出來,原來是江總的兒子江溢,看他的官服,似乎是身居高職。
江溢也認出果然是陳貞,他連忙施了一禮,“原來是樂昌公,公……”說了兩聲“公”便“公”不出來了。
陳貞半側過身子,不受這一禮,輕聲說:“江侍郎一切可好?”
江溢在舊朝曾任中書黃門侍郎,如今在新朝任給事郎,他本是徐德言的好友,健康城破後便隨父入了隋朝為官。
江溢連忙說:“托公……小姐的福,一切都好。”他本想說公主,忽然想起陳貞已不再是公主,便臨時改口為小姐。
江溢向綠楊巷中張望:“小姐如今便住在這裏嗎?”
陳貞點了點頭,正想提起水桶,江溢忙說:“還是讓在下來提吧!”他慌慌張張挽起衣袖,用力去提水桶,卻手無縛雞之力,再怎麽也提不動。陳貞微微一笑,輕鬆地便提起桶:“還是我來提吧!”
江溢隻好無奈地笑了笑,跟在陳貞身後說:“小姐可有德言兄的消息?”
“他也住在這裏,隻是如今到衙門裏去了!”
“哦?德言兄在衙門中高就?”江溢問,他卻不記得徐德言是蘇州刺史。
陳貞微微一笑:“他隻是在衙門中謄寫狀紙。”
江溢愣了愣,“以德言兄之才,如何委屈至此。”
陳貞默然半晌,才道:“這樣很好。”
江溢卻不明白陳貞話中深意,忙道:“下官倒是可以舉薦德言兄一個更合適的職位。”
陳貞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們隻想過一些平靜的生活,能夠度日就好了。”
此時已經到了門口,見許多鄰居好奇地探頭張望,張大嬸也站在門前,她便對江溢說:“江侍郎經過此處,必是身有要事?”
江溢忙道:“正是往蘇州刺史處交待一些公務。”
陳貞說:“德言不在,我也不敢留客了,還請江侍郎早些上路吧!”
江溢唯唯諾諾地後退,一邊打量著陳貞的居處,似乎頗覺不滿,但終於沒有說什麽,卻也沒有上轎,一直步行離開。
陳貞緊緊關上院門,人生何處不相逢,隱姓埋名,還是會遇到舊識,天下很大,卻也很小。
徐德言很晚才回來。陳貞知他必是見過了江溢,兩個人默然相對,才剛剛過上幾天安靜的日子,恐怕又要遷移了。
第二日是虎丘集市的日子,徐德言陪著陳貞到市集上去買一些生活用品。走在街上,便覺得大家看他們的目光都不同。
身邊幾步內沒有人靠近,集市本是十分熱鬧擁擠,但一見他們兩人走來,大家便自動分開一條道路。
遠遠地見張大嬸站在路邊和幾個人在低語,見過他們走來,那幾個人便散了。陳貞象往常一樣走過去叫了一聲:“張大嬸!”
張大嬸臉上立刻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連忙說:“貞姐兒有什麽吩咐?”
剛說了一句話,便連忙打自己的嘴:“瞧我這張嘴,怎麽連直呼您的名字,夫人有什麽吩咐?”
陳貞嚇了一跳,上去捉住張大嬸的手:“您這是幹什麽?”
張大嬸被陳貞抓住了手,更加緊張,雙腿一軟,居然跪了下來:“您看我平時不知道是您,有什麽得罪您可千萬別介意。”
張大嬸跪了下來,周圍的幾個也跟著跪了下來,他們本來是在議論陳貞的事情,以為是被她聽見了,才驚惶失措。
後麵的人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忽見幾個人跪了下來,也便跟著跪了下來,於是,忽然之間,地上跪了一大片,隻剩下陳貞和徐德言還站著。
兩個人麵麵相覷,陳貞剛想大聲叫大家起來,便見蘇州刺史步行走了過來,開路的衙役大聲呼喝:“快讓開,別擋道!”
百姓們才霍然而驚,紛紛站起身來,讓開一條道路,蘇州刺史走到兩人麵前,深深施了一禮,說:“先是不知道兩位隱居在這裏,多有怠慢,還望見諒。”
徐德言連忙還禮:“刺史大人說得哪裏話,我們隻是草民,如何受得刺史大人這樣的禮遇。”
蘇州刺史便說:“可否請二位到府中一談?”
陳貞與徐德言對望了一眼,徐德言拱手說:“不敢打擾,刺史大人有什麽話盡管吩咐便是。”
蘇州刺史左右張望了一眼,拱身說:“請到無人處說話。”
兩人隨著蘇州刺史到了茶樓中坐定,茶樓上的閑雜人等都已經被驅趕了出去。蘇州刺史方才拱手說:“先是徐先生到府中謀職,下官不知徐先生便是附馬爺,若是知道,是萬萬不敢請徐先生做這樣的事情的。”
徐德言也拱了拱手:“附馬爺這種話,刺史大人千萬莫再提起,如今徐德言隻是一介平民,隻希望與荊妻過一些平靜的生活,以前的事情,徐德言早已忘記了。”
蘇州刺史連忙說:“是是,徐先生說得是。”他遲疑了一下,似乎有什麽話不好出口。
徐德言說:“大人有什麽話盡管吩咐。”
蘇州刺史方道:“不知二位以後做何打算?”
兩人對視一眼,徐德言道:“大人此話怎講?”
蘇州刺史略有尷尬地說:“如果下官言語有所得罪,還望兩位多多海涵。”
徐德言忙說:“大人請講。”
刺史說:“剛才的情景,兩位也看到了,兩位是貴人,對這樣的事情想必是斯空見慣,不以為意。但是下官位卑職低,這樣的事情若是被有心人看見了,在皇上麵前參上一本,說是蘇州有人意圖謀反,那麽下官就萬萬擔待不起了。”
徐德言默然,他們不願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為了避開這種嫌疑。江南的百姓雖無謀反之心,但他們的身份特殊,卻容易落人口實。
“以大人之意,我夫婦該當如何?”
刺史歎道:“下官本是萬萬不敢提出這樣的請求,但兩位大人大量,千萬體諒下官的苦處。”
刺史期期艾艾,說了半天,還是未將自己的意願說出來,但徐德言與陳貞卻已經明白他想說的話。
陳貞打斷他的話:“大人不必再說了,我們明日便離開蘇州。”
刺史如釋重負,連忙站起身來深施一禮:“多謝兩位了。”
兩人也不再多言,匆匆離開集市,回到家中,見江溢正在門前徘徊等候,徐德言迎上去:“不知江兄今日造訪,有失迎迓!”
江溢拱手為禮,三人進了茅屋,江溢說:“刺兄可向二位說過什麽?”
徐德言微笑:“這本也是我與內子意料之中的,江兄不必介懷。”
江溢笑道:“這蘇州刺史,為人最是謹小慎微,兩位如果不願離開蘇州,倒是不必介意他的。”
徐德言說:“多謝江兄關心,這裏到底不是久留之地,我與內子也都希望換個居所。”
江溢歎道:“看來是我打擾了徐兄的生活。”
徐德言連忙說:“江兄千萬不要這樣說,你我多年未見,難得今日重逢,正該把臂言歡,何必介意這些世俗鎖事?”
江溢便叉開了話題,說了許多別後的事情。原來江總尚在人間,歸隱於鄉裏,而江溢及其弟兄則都在隋朝出仕。
提到在異朝為官,江溢臉上便露出幾分羞慚之色,徐德言則說:“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是隋的天下,江兄也不必介懷。”
到了晚間,江溢告別而去,與徐德言約好明日再來拜訪,徐德言笑而不言。
兩個人待江溢走後,便收拾了一些細軟,也不與人道別,隻在桌上留書一封,請江溢處理此處房產,說他們二人已經無意俗世,以後萍蹤飄泊,四海為家,請江溢不必再以二人為念。
寫罷了書信,要連夜離開蘇州。梨樹的花兒還未謝盡,他們便又不得不踏上行程。陳貞撿了幾片花瓣放在手帕裏,看看生活了幾個月的茅草屋,來去匆匆,本以為會終老於此,卻原來還是過客。
初月掛上樹梢,軟風拂麵,江南千載依舊風流。茫茫紅塵,碌碌眾生,沉浮不由人願,這天下之大,何處方是個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