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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 (ZT)

(2006-12-26 12:34:36) 下一個
引子 妹喜

  被流放的那一年,妹喜剛滿二十四歲。

  那是一生中第二個本命年,便是在她生日的這一天,成湯的軍隊攻入都城,生擒了履癸。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她與履癸站在金柱玉殿上,伊尹率兵闖入的情形。

  那時候她並不驚怕,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但奇怪的是,履癸竟也不吃驚。他們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看著兵士們衝入,竟然相視一笑。

  這幾年的生命便一直在盼望著這一天,每日裏朝朝暮暮地思量,想著再與伊尹見麵時的情景。

  構思出了許多種可能性,但這一天真地來了,卻又不是那樣的。

  沒有什麽激情,沒有哭喊,沒有笑鬧,大家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又見麵了。

  默默地相視一眼,他竟轉過頭去,忽然驚覺自己的身邊還有另一個男人。

  為了自己,失去了一個國家,履癸。

  她回頭去看,履癸站在自己的身後,雙目中隻有自己,全不將一殿的敵人放在眼內。心裏便不由躊躇起來。

  兩個男人,為了一個而出賣了另一個,到底作得對還是不對呢?

  後來便被流放。

  伊尹無論人前人後,都似乎是不認識自己的,但是她心裏卻仍有一絲淡淡的期望,記得他曾說過,隻要夏亡了,他必會娶她為妻,與她白頭攜老。

  隻是現在夏已經亡了,他也作了新朝的相,而她卻成了天下唾棄的女人,白頭攜老,看來隻是癡人說夢罷了。

  這南巢的地方,偏遠荒蕪,都已經是深秋的時節了,仍然蚊叮蟲咬,不堪其苦。

  習慣了錦衣玉食,忽然之間就蓬頭垢麵,她倒也沒覺得什麽,隻是想,伊尹他會不會派人來接她呢?

  心裏一動這種念頭又覺得對不起履癸。

  他為了自己失了天下,現在也得受這樣的苦,卻從未言苦。

  這個男子,仿佛忽然忘記自己曾是一國之君,每日象土著的野人一般劈柴燒飯,還是不忍她受一點委屈。

  心裏便不由地酸楚,這一切到底是對還是錯?

  身邊隻剩下一個侍兒小喜兒,是從有施國就陪伴服侍著自己的,後來大家都離開了他們,隻有小喜兒還不走,一直忠心耿耿地跟在自己的身邊。

  心裏早就對她感激,無話不談。自己的心事,也隻有她一個人知道了。

  有時候問她:“天下換了個主人,真的就好了嗎?”

  小喜兒也茫茫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伊尹的心裏,為什麽隻記得天下人,卻不記得她呢?

  其實天下也並沒有忽然就好了起來。人們還是照樣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她現在和普通的人住在一起了,也知道那些百姓的痛苦。隻是換了個君主了,按伊尹的說法,人民也該能吃飽穿暖了,為什麽還是和以前一樣呢?

  以前,她是不知道的,也許以前更差吧?

  便這樣思索著,每日裏度日如年,心裏總有隱隱的渴望,也許伊尹他會來吧!

  那一日,她獨自在巢湖邊拾野菜,忽然聽見小喜兒一路叫著她跑過來。

  她站起身子,夕陽正在西下,她雖然是一身粗布的衣服,卻仍然美麗得讓人不忍卒暏,連小喜兒看了,心裏都忍不住讚歎,也難怪大王那麽愛夫人。

  她微微含笑,“什麽事啊?跑得那麽急?”

  小喜兒臉上的表情若驚若喜,“夫人,商王派人來了。”

  她心裏一緊立刻問:“來的是誰?”

  “是伊丞相,伊丞相來了。”

  心裏忽然落落的,他來了,他終於來了。

  忽然想起履癸,他怎麽辦?為了自己傾國的恩情,卻又該如何報答?幽幽地歎了口氣,來幹什麽?還不若不來。

  小喜兒急急地拉著她的手,“快走吧,夫人,你不是一直等他來接你嗎?現在他終於來了,你還等什麽?還不快一點?”

  心裏猶豫不決,仍跟著小喜兒一起走去,忍不住在湖裏照了一下自己,“小喜兒,我這個樣子,可見得人嗎?”

  小喜兒連連點頭:“夫人穿什麽都好看,就算現在穿粗布的衣服,也好看得出奇呢!”

  她微微一笑,這小丫頭,真會討人歡心。

  隻好收拾情緒,不管是什麽,總得去麵對吧!


走近那間低矮的茅草屋,他一身錦衣負手立在門外,曾經的王者,現在的犯人跪在跟前,她不由地心裏一酸,這種結果是她一手造成的。

  便走過,故意跪在履癸的身邊,那人轉身,意氣風發,伊尹,你終於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伊尹垂首,妹喜便俏生生地跪在自己的身前,仍然眉目如畫,肌膚勝玉,雙目如點漆,卻多了一絲淡淡的幽怨之意,這女子便在這洪荒之地受折磨,也仍然是風姿如玉,宛若謫仙。

  他心裏一陣酸楚,為了天下,他不得不這樣作,希望她能明白。

  但她真能明白嗎?不求她的原諒,隻是心意卻不能為人知,凝在心底,好象是冰塊一般總是涼涼地折磨人。

  心底便總是無由地一緊,象是有條線係著心髒,而線的一端便扯在她的手裏。

  隻是這心思,卻又能讓誰知道呢?

  便正正了顏色,高聲宣讀新主的詣旨。

  “夏桀,司政荒淫,德敗失檢,在位期間,狂征暴斂,民不聊生,流離失所。用侫臣,遠忠良,殘害有功之臣,製炮烙刑,手段極盡殘忍之能事。又寵妹喜,造金柱玉殿,建酒池肉林,飲宴通宵達旦。嚐因薄怒殺人,罪無可赦。今賜鴆酒,死以全屍。

  妖姬妹喜,惑人以色,撕絹一笑,胡媚工讒,令與桀同飲鴆酒。……”

  妹喜愣愣地聽著,隻聽到飲鴆酒幾個字,那麽說,他是來殺她的。

  她抬頭看著他,那張臉仍是十幾歲時見到的那張臉,隻是多了一絲蒼桑,眼中也仍有一絲淡淡的悲傷之意,當年,初見他時,就是這雙略帶悲傷的眼睛迷惑了她,使她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

  快十年了,一切都如他所願了,現在他卻帶了人來殺她。

  她癡癡地想著,竟不知道悲傷恐懼。

  忽聽見身邊跪著的人大聲怒吼:“要殺就殺我,放了她。”

  她便茫茫地回首,履癸滿麵怒容,“暴政與她有什麽關係,我是大王,誰不得聽我的,什麽酒池肉林,什麽金柱玉殿,那都是我下令造的,那些大臣也是我下令殺的,這些事情和她都沒有關係,你們無非是想讓我死,那就殺我吧,放了她,她隻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還能作什麽事情?”

  她看著他悲憤的模樣,心裏就又涼涼地痛。他老了,鬢邊也有了白發,可能是這幾個月的生活太辛苦了,曾幾何時他是那樣英雄無匹,人們說他可以用手折斷銅條,隻是她從未見過。在她的麵前,他永遠都是那麽溫柔和善,連怒容都是第一次見到。

  伊尹身邊的侍衛端上銅盤,上麵放著三杯酒,她愣愣地看著,心裏迷迷茫茫,三杯,為什麽是三杯呢?

  忽然省起,難道他們連小喜兒都不放過。

  她心裏一緊,抬頭去看,他負手而立,目光遠遠地凝視著落日的方向,仿佛已經出離了這個塵世。

  她終於低聲說:“你要殺我,為什麽連小喜兒都不放過?”

  他便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好象不曾認識過這個女人,“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敢相信那是他說出的話。

  小喜兒一直在旁邊小聲哭泣,這時卻忽然一躍而起,抓起一個酒杯,一飲而盡,便跪倒在伊尹的跟前:“小喜兒願死,請大人放夫人一條生路吧!”

  心裏淒淒的酸痛,她一把抱住小喜兒,“不要求他,要死我們一起死。”

  但履癸卻仍不死心,“你放過她吧,她對商湯有功無過,你為什麽一定要趕盡殺絕。”

  她一怔,回頭去看,履癸怒容已經消失,隻有無限淒涼,“你知道什麽?”

  履癸回答:“我全都知道,你為有施國報仇而來,我知道你是敵人,可是我卻不忍殺你,不能殺你。”

  她心裏銳銳地痛,他知道她是敵人,卻仍不忍殺,不能殺,而他呢?他特地來這裏,卻是來殺他的。

  曾幾何時,還說過要白頭攜老。

  她對不起履癸,忍不住說:“你知道什麽,我與伊尹有私情,你可知道?”

  他垂頭不語,想不到連這樣隱密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她心裏更加疼痛,算了,今生負了他,希望來生可報。隻是他!

  她拿起另一個酒杯,望著那人,隻想知道一件事情:“在你的心裏,到底曾經有過我嗎?”

  那樣決絕,那樣悲哀,他不忍騙她,“有過。”

  她心裏一鬆,卻聽見他接著說:“但天下為重,兒女私情為輕,你再怎麽樣也無法與天下相比。”

  天下,又是天下,又是那個成湯的天下。

  她慢慢飲盡杯中酒,“如果有來生,我必親手亡這成湯天下。”來生的願望,她知三世也不會忘記,那個男人,她默默地記憶他的樣貌,“如果有來生,我必讓你死於我手。”

  是詛咒也好,是誓言也好,她隻希望來生,報此生的情仇,無論如何她必與他同生於一個時代,完成此生的誓願。
傾國――蘇妲己

  蘇妲己的生命好象是從十六歲的那年開始的。

  開始的那一天,她獨自睡在驛館的臥榻上,迷迷茫茫地想著過去的、現在的事情,這時候,她正是在去朝歌的路上,她心裏有些忐忑的不安,因為不知道未來會怎麽樣。

  她聽見窗外鳥雀的叫聲,看著隔牆的桃花伸過枝頭,藍天上有白雲的影子,這大概是一個春天的早晨。

  她睜開眼的時候,有些猶豫不決,因為這地方不是她家裏住慣的閨房,後來她想了想,才想起,自己是在去朝歌的路上。

  他的父親打仗輸給了殷人的軍隊,隻好把她獻給商王。

  過去的十六年裏,她從未看過一個春天的早上,原來一切都是那麽生機,那麽鮮豔。

  於是眼睛便忽然明亮了起來,十六年的時光在眼前一掠而過,沒有什麽重要的細節,幾百年的時光也便在眼前一掠而過,同樣沒有什麽重要的細節。

  一直被紅塵蒙蔽的雙眼,便終於清亮起來。

  生命在這一天重新開始。

  蘇妲己走出房門,人們忙忙碌碌地整理行裝,她的父親站在對麵的屋簷下,似乎在看天,又象是在看花,但她覺得其實他的眼角是在看著自己。

  她想從他的父親眼中看到一點悲淒的顏色,但是,卻一點兒也沒有。

  她便走過去對他說:“你怎麽還站在這?還不快去整理東西?如果誤的行程,大王怪罪下來誰能擔當得起?”

  她的父親顯然吃了一驚,收回目光疑惑地看著她,仆從們也都停下了手,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她卻仿佛沒有注意到一樣,繼續說:“你們都發什麽呆,還不快一點,一個個象呆頭鵝似的,一點用也沒有。”

  但卻仍然沒有人動手,每個人都盯著她,好象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的一個人。

  這時,她的貼身侍女鸞兒走過來,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聲說:“小姐,你怎麽了?”

  她怎麽了?她也不知道她怎麽了,隻覺得自己忽然清明,一切都仿佛俱到眼前,許多事情的因緣已經了然胸中。

  其實她並沒有怎麽,隻是比以前清醒得多了。

  她的父親便揮揮手,“快點收拾,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

  她忍不住說了一句:“還是父親明白事理,早點到朝歌,早點了斷心事。”

  她的父親轉過臉,她聽見他從牙縫裏說:“這個死丫頭,難道是失心瘋了?”

  吃早飯的時候,她忽然問,“商容呢?那個老頭死到哪裏去了?”

  她的父親被飯噎了一口,許久才緩過勁來,他奇怪地審視她,說:“你怎麽知道商容?”

  她回答:“我怎麽不知道,不就是我出生的時候,他對你說,我是個妖孽,後來你才一直對我不聞不問嗎?”

  她的父親心裏暗驚,回頭瞪了管家一眼,她立刻說:“你不用瞪他,不是他告訴我的,是我自己記起來的。我還記得他說,有蘇國會因我而亡,我到了哪裏災難就會到哪裏。”

  這回蘇護是真地吃驚了,他臉色開始變得蒼白,有些食不下咽。

  管家悄聲說:“小姐怕是著了什麽魔魅吧,聽說這驛館附近有狐精作祟。”

  她忍不住笑了,故意說:“我被狐精附體了,所以知道一切。”

  車騎行行重行行,她倚在車窗邊,看著天空,鸞兒輕聲問她:“小姐,你是怎麽了?昨天你不還不願意到朝歌去嗎?哭得死去活來的,怎麽今天就一切都變了?”

  她笑笑不語,想著自己的心事。

  成湯的天下,到如今已經是六百年了。

記得商容說過:每一個人,在他降生的時候,天空的星辰都會有一種特定的排列方法,等到他降生的那一刻過去了,就再也不會有與那一刻完全相同的星宿排列。

  因此,每一個人的宿命便由那一刻的星辰注定了,包括他的生老病死,富貴貧窮,妻子兒女。

  還有一些人,因為他們背負著與眾不同的使命,在他們出生的時候,會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天相。

  比如說,客星忽然顯現,或是星位異常,或是白虹貫日,或是天狗食月。所以一個星相學家,通過觀察這些星宿變化,就能知道吉凶福禍,前途如何。

  但是,知道命運卻又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情,因為宿命是無法改變的,明明知道未來會怎麽樣,卻隻能無力地看著它發展下去,唯有歎息。

  所以,好的星相家,在越來越能洞悉先機後,便經常會變得緘默不言,因為人力是無法抗天的。

  她迷迷茫茫地想著,想著那個已死的人,一直在等待著一個機會,重新來到這個塵世,完成她前世未盡的情、仇。

  時間越久,那幽怨之氣就越濃,鬱積在一起,無法化解。

  忽然有一日,機會來了,天際一顆流星劃過,向有蘇國的城主蘇護的宅第方向而去,她這怨靈便沿著這個機會,因流星而帶來進入塵世的裂縫。

城主的小妾身懷有孕,她投身進去,因為強烈的怨恨,這一刻,便風雨雷電,一起轟鳴。因那怨力是這樣的強,她出生的那一年,有蘇國全境都發了水患。

  她心裏一驚,那是她的事情,那個投生的人,她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

  便是在那一日,商容到了有蘇國的地界,他是一個星宿學家,對天空的星辰有獨特的見地。沒有人知道他活了多久,卻知道他是一個十分賢德的人。

  最近的幾年裏,他一直在四處飄泊,因為有一個期限已經來臨了,在夜觀天相的時候,他看見朝歌的上空王氣逐漸黯淡,看來是天命已盡,但卻缺了一個能促成這種結果的機緣。

  他在天下尋找,隻為了找到那個機緣。

  他是子姓的貴族,本是成湯後裔,雖然是一個知天由命的人,卻也不希望成湯的基業就毀滅於自己麵前,因此他想找到那個契機,盡自己的能力阻止它的發生。

  那一日,他看到了這個女孩的出生,便仿佛看到了殷商的覆滅。

  女孩慢慢長大了,她自小就沒有名字,因為長得十分美麗,所以別人經常叫她蘇妲。又因為有蘇國本是已姓的國家,有時,人們也叫她妲己。

  父親不喜歡她,因為她的降生帶來了有蘇國幾十年來最大的水災,人民流離失所,因此便亂民四起,她的父親疲於奔命地應付各地的災情,有時看見這個女孩便會十分厭惡,這一切都是她帶來的。

  她的母親隻是一個妾室,本是西岐地方的人,在一次地方暴亂中,被人擒獲,獻給了蘇護。

  從小,她就聽乳母說,在她出生的時候,一個來自朝歌的異人對她的父親說,這個女孩是個妖孽,無論在哪裏都會給那個國家帶來噩運,有蘇國將來也會因她而亡。

  那個異人說的話從來都是應驗的,她的父親為此曾想殺她,卻終於還是被母親死命攔住,母親說,如果是這樣,不如就把她送走吧,殺了她,也許會更不詳。

  於是,她便和乳母被送到了母親原來的家,她的父親從此後再也沒有看過她一眼。

  奇怪的是,這個女孩子自小就記憶驚人,她仿佛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是能記事的,雖然隻是在剛生下沒多久見過她的父親一眼,她卻是一直記得他的模樣,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人。

  有的時候,她會想起一起事情,但那些事情卻仿佛並不曾發生過,但她卻記得,有時,又覺得是發生過的。

  這樣的事情多了,她便開始糊塗起來,哪些事是曾經發生過的,哪些事是沒有發生過的,混在了一起。

  所以她雖然記憶驚人,卻一直會記多許多事情,而她也慢慢地認為,其實那些事情,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在岐山一直長到十五歲。

  十五年的時光,別無其他,隻是覺得寂寞,除了乳母外,再也沒有人陪伴她。她的外祖父母早就亡故了,她卻不能回到有蘇國,那裏有厭惡她的親人。

  但她並不在意,可能是生性比較冷漠的原因,她從來不懷念他們,甚至很少想起自己還有什麽旁的親人。

  可是她知道,她是與眾不同的,總有一天,她必將做一些別人無法做到的事情,那是前世的宿命。

  岐山地氣甚暖,有各種花草鳥蟲,有一天,她忽然聽見嘹亮的鳴叫聲,那聲音十分奇異,不是她所知的各種鳥雀的聲音。

  她沿著聲音詢去,林間空地上,一隻大鳥正在枝頭伸展羽翼,那隻鳥兒長得十分奇異,有五色尾翼,絢爛如虹,頭向太陽的方向,姿態高傲不群。

  她仰頭看著鳥兒,那鳥兒便也低頭看著她。

  風兒吹過,她心裏不由淒涼,這樣寂寞的山居時光,她隻是在一些鳥獸的陪伴下渡過的。

  後來鳥兒長鳴了一聲,展翅迎風飛去,那身影融入碧落之中,縹渺不定如人的命運。

  這時候,她聽見一個男人清朗的聲音在她身後說:“那是一隻鳳凰,鳳鳴岐山,這是無可比擬的吉兆。”

  她並沒有回頭,隻是冷淡地說:“是西周的吉兆,對於天子來講,卻可能是凶兆吧!”

  那人顯然一愣,想不到這個女子居然會想到這樣的事情,他便笑著說:“是西周的吉兆,便是天子的吉兆,西周是天子之臣,事事都以天子為先,這其中原本是沒有區別的。”

  她轉身,身後這人說的話,讓她想起許久以前的一個人,好象也說過類似的話,她想她一定是見過這人的。

  那人立在林中,白衣翩然,額頭明淨而寬廣,雙目閃爍智慧的光芒,她看著這人,那時候,她是有施國的女子,他途經此處,與她在花園中邂逅。

  他顯然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個女子如此美麗,卻不知為何,一股淡淡的悲傷就上了心頭,難道是曾經在什麽時候見過?

  她便嫣然一笑,說:“公子說得是。”

  他有些手足無措,急於想知道如此美麗的女子是誰,便躬身說:“我叫伯邑考,是西伯侯的長子。”

  她凝神看著他,若有所思,西伯侯,是那個以賢德聞名天下的人,使許多人舍朝歌而趨他而來。

  “鳳鳴岐山,西伯侯有大喜了。”她清清淡淡地說,轉身欲去。

  他卻不想與她失之交臂,連忙趨前幾步說:“姑娘是住在這山中嗎?山野之中,隻姑娘一個女子,隻怕有所差池,何不讓我送姑娘回家?”

  她笑了笑,“在西伯侯的治下,家家夜不閉戶,人人路不拾遺,又如何會有差池?”

他臉上現出了失望的神色,不知有什麽借口可以與這女子接近。

  她想著那人,他可不是這樣,那時候他看見她,立刻雙眼放光,他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助成湯成事的機會。

  他對她說:“有施國已經毀滅於履癸之手,難道你不想報仇嗎?”

  報仇?報仇?報仇?

  她忽然說:“這風鳥來得真奇,我在這裏住了許久都從未見過。不知道明天它還會不會來。”言畢,不待他答話,就走入林中。

  其實報仇與否,她並不在乎,但是,是他對她說,“幫助我,隻有你能幫助我。如果成湯得了天下,必是一個清平的世界。人人有衣穿,有飯吃,不再有戰爭災難,不再有瘟疫疾病。”

  是他的理想中的國度,本來與她沒有關係,但是,看見他那樣殷切,她便不由自主地點頭。

  時間也該到了。

  第二日,她並沒有如約到林中去,第三日也沒有。

  伯邑考一直在林中等侯,過了五日,才終於見到她翩翩而來。

  他心裏忍不住怨恨,但再見到她卻更加欣喜。他立刻迎上去說,“你終於來了,我等了你五天。”

  她便對他嫣然笑了笑說:“我讓你等我了嗎?”

  女子的笑容慧黠而誘惑,他有些癡癡地看著她,說:“風鳥之約,難道你忘記了嗎?”

  她垂頭笑了,並不解釋自己為何失約,他也不再問。一種默契便湧起,她想,那人可不曾如此溫柔地對待自己。

  許久以後,她還仍然時時記念著林中安靜的時光,她與他並坐於夕陽下,默然相對的情景。那個時候,她甚至在想,如果就這樣和他在一起,其實也是很不錯的。

  但是,宿命卻不允許這樣,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心底說:報仇,你忘記了嗎?

三個月後,她決定回有蘇國去了,她已經是一個十五歲的美麗女子,命運不會再象以前一樣悲慘,她知道該如何掌握前途,這一世,她必會如自己所願的生活。

  蘇妲己在夏天來臨前離開了岐山,她甚至沒有將自己的姓名告訴他,也並沒有向他道別,便忽然離開了。

將來,必然還有見麵的時候。隻是那時候已經完全不同了。

  伯邑考卻並不知道這個失蹤的女子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對於他來說,她一直是一個象風鳥一樣難解的謎。

  在她離開了後的半年中,他每日在林中等候,無論風雨,現在他十分後悔,那時並沒有問她什麽事情,連她的姓名家事都不知道。隻是因為那樣熟悉的感覺,仿佛前生便相依偎在一起。

  他不知這個女子為何忽然離去,他隻希望能再見到她,若可再見,他一定不會再讓她離開。但已經來不及了。

  有時又覺得可笑,他每日苦苦思念著的,竟是一個不知名的女子。

  妲己在微雨的清晨到達朝歌,那一日後,蘇家的隊伍便日夜兼程的趕路,每個人看她的眼神也開始不同,有人真地懷疑她被狐精附體。

  鸞兒說,小姐,你為什麽不澄清呢?

  其實澄清不澄清又有什麽關係,她是注定要到朝歌來的。

  連歇息的時間都沒有,大家就風塵仆仆被傳入皇宮。這皇宮真大,金碧輝煌,有蘇是個小地方,什麽時候見過這麽氣派的建築?

  妲己走在最前麵,漠不關心地看著兩旁,這地方還是不夠好,比以前的那殿差遠了。

  路邊的宮監壓抑不住地驚歎,這樣美麗的女子,真如媧皇一般。

  商王高高地坐在殿上,與旁人一樣地驚豔,她看著他,想著,其實自己是欠他的,便對他嫣然一笑。

  隻這一笑,他仿佛失了魂魄一樣,立刻走下寶座來,用手攙扶她。

  不知道他還記得多少,看他身材槐偉,孔武有力的樣子,與從前無異。

  她隱隱聽見父親低聲咒罵:“這個小賤人。”瞥見他鄙夷的目光,她心想,隨你罵去吧,反正我是與你無關的。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含笑望著武庚,“知道嗎?我是來報仇的。”

  武庚疑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她便輕輕覆在武庚耳邊說,“我是來滅你們大商的。”

  女子軟軟的氣息吹在商王的耳朵上,他心裏癢癢的,卻莫名地有一種柔情,他哈哈大笑,然後也在女子耳邊說:“為了你,就算失盡天下又如何?”

  她驀地有些落拓起來,心裏幽幽地不忍,隻是宿命已定,一切已經不在掌握中。

  沐浴更衣,侍女們送上新的絲衣。

  水紅的顏色,襯著她的肌膚如玉般瑩白,她把絲拿在手上,感覺到這種布料的生命。

  她便將穿在身上的衣服脫下,忽然用力撕開,絲裂開的聲音如生命破碎。

  侍女們大驚失色,以為新的皇妃對衣服不滿意。她卻咯咯地笑了,問,“還有嗎?”

  侍女們立刻捧上新的衣服,她便又抓起,撕開,生命再一次破碎。

  武庚走入泉室,她赤身裸體地站著,仍然在咯咯地笑,他問:“笑什麽。”

  她沒有回答,隻是笑,一個侍女說:“新皇妃把衣服都撕破了。”

  他微笑著看著她,“怎麽,你喜歡撕衣服嗎?”

  她笑著點頭。

  他便也笑了,回頭傳令說:“每天準備十襲絲衣,直到蘇妃撕膩為止。”

  她心裏忽然又覺得淒楚,還不完的情,報不完的怨,卻該如何是好?為何,這一生與前世竟那樣相似。

  忍不住哭泣,他便走過來抱起她。

  女子的淚水滴在他的胸前,仿佛也滴入他的心裏,他無由地憐惜,總覺得這樣悲傷的感覺曾經有過,但卻忘記是在哪裏。


第二日,失蹤已久的商容忽然歸朝。

  武庚很欣喜,立刻傳見。

  妲己依偎在他的身邊,看著那個須發皆白的老頭走進來。他們兩個便仿佛初次見麵,隻是淡淡地對望一眼,她想,其實他是一心要她死的。

  商容說了很多話,她有的聽見了,有的沒聽見,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提到她。她想他是在兜圈子。

  但他最終也沒提到她,隻是在說什麽天命。武庚嘻笑地聽著,仿佛不在意。

  後來商容說:“聽說鬼侯的女兒豔麗無匹,大王何不招入宮中。”

  她忍不住在心裏暗笑,這老頭,居然想出了這麽一個點子。

  武庚不耐煩地皺著眉頭,她忽然笑笑說:“大王,如果有這麽一個女子,何不請入宮中,與賤妾一起服侍大王呢?”

  武庚便微笑說:“我剛剛納你為妃,不想別招新寵。”

  她笑說:“大王,賤妾出身寒微,本不足以配大王,聽說薑而好美且賢淑,且出身名門,可當後位。賤妾願尊她為姐,隻求大王能得到一個德配天下的王後。”

  武庚皺著眉頭看她,想知道她話裏的真實性,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不嫉妒的女子呢?

  她便轉頭對商容說:“此事就這樣定了,還要麻煩商大人擬旨迎接新王後。”

  商容垂下頭,不願與她目光接觸。她轉頭向武庚說:“大王,賤妾鬥膽,擅作決定,請大王降罪。”

  武庚輕歎:“赦你無罪。”

  她依在商王身邊,嬌聲說:“大王,這宮殿我覺得不好,我喜歡住高的宮殿,請大王賜臣妾一個新宮吧!”

  武庚點頭,“好,明天我就讓人建新宮摘星樓。”

  她看見商容暗暗皺眉,她心裏想,這算什麽,隻是一個開始而已。

  此後,她經常看見商容窺探的目光,這老頭年事已高,又是宗室,可以自由出入後宮。她全不在意,讓他看吧!看得越清楚,就越痛苦,讓他親眼看著宿命發生,卻無能為力。

  商容在宮中找了一間空房,在此中建立了丹室。

  妲己有時會到他的丹室去,她在那裏看見了各色丹藥。

  商容總在微眯著眼睛坐在丹爐後,升騰起來的爐煙漂浮在他的麵前,使他的麵容看起來若隱若現。

  這老頭須發全發,長眉過鬢,儀態從容,自然有道骨仙風。

  妲己想,其實他真是一個很好的占星師,能一眼看出她的來曆。

  有的時候她會問商容:“你現在是不是很後悔?”

  商容總是細索很久才回答:“後悔什麽?”

  “後悔當初沒有殺了我,其實你該在我生出來的時候,就讓我的父親殺死我。”

  商容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我不後悔,這都是天命,天命這樣,我又能如何。”

  她便笑著回答:“那你就看著吧,天命一定會向著你所知道的發向發展的。”

  武庚總是對她喜歡接近商容覺得很奇怪,他有時問妲己,“你經常找商容,都在談什麽?”

  妲己就說:“在談駐顏之道。”

  當他這樣問商容時,商容會回答:“在談養生之道。”

  他不解,卻從未約束妲己的行動,他任由這個女子作一切她想作的事情,總覺得這就是他這一世生命的因緣。

  摘星樓竣工的時候,新後薑而好也到達了朝歌。

  那女子真是美麗,身為女人的妲己也覺得她豔麗不可方物,隻是陷入宿命的圈套中,就算美麗也是與事無補。

  那一夜,武庚宿在新後處,她便獨自搬到摘星樓去。

  這樓完全按她的意思所建,和金柱玉殿如出一輒。她倚在欄杆上,樓高百尺,如果躍下,也許沒有什麽痛苦便死去了。

  那麽便不用承受宿定的命運。

  她遲疑地看著樓下,有一刻竟有一躍而下的衝動。但不能!不能!不能!

  那人還活在世上,成湯的天下氣數也已盡了,這本就是她的宿命。

  夜風襲來,吹動女子的衣袂,那高樓仿佛已到與天宇相接的地方,女子衣袂翩然,惝若謫仙。

  夜色更重,女子在樓上,她一直倚著欄杆,一個人影從遠處走來,那人走到樓下便站住了,抬頭看著女子。

他一直盯著她看,目光不忍離開。

  女子仿佛不曾看見他,卻仿佛已看見了。

  這樣安靜的一個夜晚,連很輕的話語都能聽見。

  那人站在樓下,雙眸如天上的星辰閃爍,他說:“原來你就是蘇妲己,我找了你很久,卻想不到在這裏見到你。”

  她不去看他,隻是看著天邊不知名的星宿。她說:“伯邑考,你怎麽來朝歌了?”

  “我的父親帶我到朝歌來進貢,他本意是讓我離開岐山的那片樹林,他以為我會死在那裏。卻想不到,到了朝歌,我真地找到了你。”

  她笑了笑說:“朝貢,派個人來就是了,為什麽你們自己來?你知不知道,來了就走不了了?”

  他也笑了笑,黑夜中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覺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走不了就走不了吧,我其實也不想再走了。”

  那樓那麽高,他們就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的對話,用不著太大聲,兩個人都聽得見,仿佛並不是聽見聲音,隻是聽見彼此的心靈。

  她說:“鳳鳴岐山,你不走,將來你父親的事業誰來繼承呢?”

  他笑笑說:“我的弟弟那麽多,隻有我最無能,誰來繼承還不比我強。”

  “是嗎?可是我卻覺得你最好。”她淡淡地說,似乎話中有話,又似乎別無他意。

  他便說:“知道嗎?自你走後,我仍天天到林中,風鳥不見了,你也不見了。”

  她答:“我生下來就是要作皇後的,你是配不上我的。”

  他嘲諷地笑了笑,“可是現在的皇後卻不是你。”

  她也笑了笑,“那沒有什麽關係,遲早都是我的。”

  他不回答,仰頭看著天,過了許久才說:“奇怪,這樣晴朗的天空,怎麽會下雨?”

  她便也抬頭看著天,過了一會兒才說:“是啊,真奇怪。”

  西伯侯如期地朝見了天子,卻被天子軟禁在宮中,宮內的流言說,這是蘇妃的主意。

  武庚在東宮中住了三日,三日後,便回到摘星樓,那時候妲己正慢慢地撕開一件一件絲衣。

  武庚看著她撕衣的樣子,覺得隻是三日不見,心裏就空落落地,十分思念。他說:“不知為何,我就是不喜歡她。”

  妲己抬頭笑了笑,“我覺得她美麗極了。”

  他便也笑了笑,“是啊,是美麗,可是,我總是想起你。”

  她心裏一酸,卻不知道如何回答,武庚說:“現在我也覺得撕絲綢的聲音很好聽,可能是因為你的原因吧。”

  她停下了手,說:“你不覺得絲是有生命的嗎?”

  他用手指撫摸著那些絲綢,過了許久才回答:“是的,這是一種有生命的布料。”

  從此後,武庚再也未去東宮。

  西伯侯的長子伯邑考在朝歌賃房而居,每當他到宮中探望父親,總是被宮監以各種借口阻止,他就一直沒有見到他的父親。

  西岐送來了大量的禮物,都絡繹不絕地被送入皇宮,以贖回西伯侯。但天子一直沒有放人的意思。

  伯邑考似乎並不著急,他每日與朝中顯貴來往,經常流連酒肆集市。

  每個人都說,看來西岐也並非象想象中那麽可怕,世子也不過如此。

  傳聞到耳中時,他隻是笑笑,依然故我。

  他彈得很好的琴,蘇妃經常招他到宮中彈琴。

  聽琴的時候,有時天子在身側,有時天子不在身側。

  他的曲調總是帶著淡然的悲傷,妲己聽著他彈奏,無論有人無人,她總是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纖長的手指。

  這手指蒼白而脆弱,卻幹淨有力,她便會從手指看到他的臉。

  這人的臉頰是熟悉的,也象手指一樣蒼白。他的眼中有悲傷,如曲調一般,但他卻從不看妲己,似乎從未見過這個女子。

  現在的伯邑考並不似那時的伊尹。

  同樣的靈魂,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伊尹。

  伯邑考的琴聲悠揚,彈琴的人似乎全身心地彈奏。妲己心裏忽覺得煩燥,她走到伯邑考的麵前,按住琴弦。

  伯邑考仍然不抬頭,他低頭盯著妲己的手,過了半晌才說:“是伯邑考彈得不好,惹皇妃生氣了。

  她愣了愣,才慢慢地放開手,說:“不是,你彈得很好,隻是我今天不想聽琴了。”

  伯邑考說:“那麽我就告辭了。”

  她想了想,卻說:“等一等,你先不要走,我想讓你陪我說說話。”

  他轉頭看著樓外,朗朗乾坤,就是不願看她,“全憑皇妃吩咐。”

  她卻又愣住了,說什麽呢?仿佛無話可說。

  過了許久,她才說:“我以前喜歡穿男人的衣服,佩劍帶冠。”

  他謹慎地回答:“皇妃麗容,穿什麽也是絕世的美麗。”

  她笑說:“你都不曾看過我,怎麽知道我美不美麗。”

  他便垂下頭,不回答。

  她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十幾年,我都再沒有那樣的嗜好。”

  他隻是靜靜地聽,仿佛並不是聽神話。

  “我以前遇到過一個人,他讓我幫助他作了許多事情。那時候,我的姐姐和我同時嫁給兩個人,我的丈夫比我姐姐的丈夫要大,所以我姐姐就得聽我的了。”

  “我遇到的那個人,他說,我得殺了我姐姐的丈夫,不知道為什麽,我每件事都忍不住聽從他。

  我派殺手去殺我姐姐的丈夫,殺手失了手,隻殺了我的姐姐,卻沒有殺死他的丈夫。”

  她發了會兒呆,那些事情真是太古遠了,回憶起來,糾纏不清。

  伊尹,那時候他總是偷偷地來找她,趁履癸不在的時候。

  他們便經常有魚水之歡,但他隻是在利用她。

  她忽然歎了口氣說:“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伯邑考抬起頭,他的眼神悲哀而無奈,“皇妃應該好好休息了,讓這些奇怪的念頭離開皇妃的心。皇妃是萬金之體,千萬不可思慮過甚。”

  她笑了笑,“你不相信我?”

  他不置可否,她說:“你以為我得了失心瘋嗎?”

  他沉默不語,她便忽然詭異地一笑,“聽說賢者的心可以治這種病,公子知道這個偏方嗎?”

  他心裏一緊,連忙搖頭。

  她便笑笑,不再言語。

  當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武庚坐在旁邊,他一直閉目養神,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妲己揮了揮手,伯邑考知道她是叫他走了,他心裏卻有些驚慌,因為妲己的那句話。

她忽然對著他的背影說:“聽說你最近和比幹王爺走得很近,我還聽說王爺說你是人中之鳳呢!”

  他心裏就更驚怕,隱隱知道這個女子會作什麽樣的事情。

  第二日,王子比幹被人傳入宮中,那時他正與伯邑考在酒肆飲酒。當傳旨的宮監到來的時候,伯邑考很想讓他不要去,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看著比幹離開,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

  那一日,宮中傳出比幹被挖心的消息,聽說他的心是治蘇妃心病的良病。

  他心裏悲傷,比幹之死完全是因為他的緣故。

  他想,他還是不要隨便和別人接近,他總覺得這個美麗的女子恨他,恨得全無來由,卻又恨得理由充足。

  那樣的恨象火焰一般,可以燒毀他周圍所有的一切。

  於是他開始謹慎,輕易不與人來往。

  隻是保持進宮彈琴,那女子總是若有所思,誰也不知道她美麗的麵容後麵,有一顆怎樣的心。

  那時候薑後已經產子,她雖然隻得到三天的寵幸,卻產下了皇子。起名叫祿父,很多人為此暗喜,總覺得那個妖姬會因此失寵。

  她聽到傳言,隻是笑笑,這個薑後,既然生下了武庚的兒子,也便再無用處了。

  薑後的生日那一天,發生了皇後刺殺天子的事件。

  當時在場的隻有天子,皇後,蘇妃和大臣費仲,另外還有幾個宮人。

  妲己懶懶得依在武庚的身邊,看著侍女鸞兒趁送酒的功夫將一把刀輕輕地丟在薑後的腳邊。除了薑後外,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她的動作,但所有的人都裝作沒看見。

  然後妲己就瞥了費仲一眼,大臣費仲立刻大聲叫:“天子小心,皇後帶刀見駕,不知意欲何為。”

  她忍不住好笑,這叫聲也太假了,一點都不惶急。

  但宮人們卻配合得很好,鸞兒首先驚呼著衝了上去,一把抓住皇後,幾個宮人的動作也十分整齊,仿佛是訓練好的。

  武庚隻是淡淡地看著,並不說話,那女子開始驚慌失措,卻連分辨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人綑綁起來,並被堵住了嘴。

  武庚歎息了一聲,隻是說,“你處理吧。”便轉身離開了。

  妲己想,其實他心裏也還是悲傷的。她並不嫉妒,隻是想著,該如何殺死這個女子呢?

  那一日,伯邑考到宮中彈琴,他看見摘星樓前正在建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是一個高大的銅柱,很粗,裏麵空心,銅柱的下麵開了一個門,有宮人正在向門裏添煤,後來那銅柱裏的煤就被點燃了,慢慢地燒,銅柱也開始變紅了。

  他看著那東西,不知道是作什麽用的。

  然後他便在摘星樓上彈琴,卻覺得妲己有些心不在焉,她總是看看那銅柱被燒成了什麽樣子。

  他停下不彈,覺得今天又有事要發生。

  妲己說:“你的朋友比幹死的時候很有趣。”

  他垂著頭,心裏十分悲傷,卻不願表示出來。

  妲己咯咯地笑著,“他很傻,以為人沒有心也能活下去,人又不是空心菜,怎麽會沒心也能活呢?”

  她笑著看伯邑考,“你的朋友都是那麽傻嗎?”

  伯邑考歎了口氣說:“皇妃是個聰明人,所以別人在皇妃的麵前都顯得很傻,我隻是一個愚人,在皇妃麵前想裝的不傻都不可能。”

  妲己笑笑說:“你以後別叫我皇妃了,我就要成皇後了。”

  伯邑考暗驚,他抬起頭,妲己淡淡地說:“我不是說了,當皇後隻是遲早的事情。”

  薑後便被人帶了出來,那時候她的眼睛已經被挖。

  伯邑考驚奇地看著這個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女子,不敢相信,她就是美豔著稱的薑而好。

  妲己笑說:“你看看我的新刑具,它叫炮烙。”

  銅柱已經被燒紅,薑後被人帶到銅柱前,伯邑考忽然覺得很熱,他想薑皇後一定更熱。

  那女子被縛到銅柱上時一定十分痛苦,但她卻叫不出聲,因為她的舌頭也已經被人割掉了。

  伯邑考看著那女人的身體慢慢變焦變黑,他心裏有些顫顫的悲痛,他想,她到底想幹什麽呢?

  他便回過頭問她,“你到底想幹什麽?”

  妲己悠然地望著天邊的落日,漫不經心地說:“我不想幹什麽,隻是想毀掉成湯幾百年的基業而已。”

  他愣愣地看著她,覺得自己好象從來都沒認識過她。

  但她卻仍然那麽美麗,即使在作這些事情的時候,也美麗如仙子。

  他心裏便更痛,其實他無法擺脫她的。

  伯邑考忽然恢複了放浪不羈的行跡,他又開始日日流連酒肆集市,隻是這一次與上次不同,現在他逢飲必醉,也不再與任何朝臣往來。

後來他便開始狎妓,沉溺於酒色,似乎已經忘記了他的父親還被囚禁在皇宮內,也忘記了西岐才是他的故鄉。

  日日沉醉,總有一個女子很溫柔地服侍他,朦朧中,那個女子的眼眸哀傷而寂寞,他癡癡地看她,總覺得這個女子就是岐山林中的那個女子。

  他喝酒的時候聽見各種消息從宮中傳出,今日說梅伯死於炮烙,明日又說烹了九侯,後日說貶了箕子為奴。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麻木地聽,置身事外,那些都與他無關。

  他曾想,總有一天會聽到他父親的死訊,卻一直沒有聽到。

  他便總是心驚膽戰地聽下去,不知道是在等什麽。

  每到醉後,那女子便來服侍他。

  有一天,他清醒的時候,那個女子還沒有走,她在他身邊垂淚,他坐起身,那女子羞怯地看他,他覺得這女子長了一雙酷似妲己的眼睛,他心裏便又傷痛。

  女子是酒店主人的女兒,名叫芷艾。

  他問她,“你哭什麽?”

芷艾垂著頭回答:“公子的身體越來越憔悴,芷艾忍不住心裏悲傷,所以就哭了。”

  他笑了笑,說:“有什麽關係,我都不在意,你那麽在意幹什麽?”

  女子便又哭了,“公子每日沉醉,想必是心裏有非常悲傷的心事。”

  他愣愣地發了會呆,歎了口氣說:“沒有什麽,我隻是為我的父親在發愁。”

  芷艾輕輕地說:“可是公子也不應該如此酗酒,那樣是有損貴體的。”

  他笑笑,抱住了芷艾,芷艾驚慌地抬頭,那樣漆黑而可憐的一雙明眸,他心裏針刺般地痛。立刻不再看她的眼睛,卻解開了她的衣袂。

  隱隱地心裏想,“你總會知道吧?”

  再入宮彈琴的時候,伯邑考神清氣爽,麵色也開始紅潤,妲己看他,不語。

  過了兩個月,芷艾有了身孕,伯邑考終於真地覺得有了一絲安慰。

  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便成了他的所有寄望,他對自己的生命已經不再存什麽奢望。

伊尹。

  伯邑考的琴聲悠揚,彈琴的人似乎全身心地彈奏。妲己心裏忽覺得煩燥,她走到伯邑考的麵前,按住琴弦。

  伯邑考仍然不抬頭,他低頭盯著妲己的手,過了半晌才說:“是伯邑考彈得不好,惹皇妃生氣了。

  她愣了愣,才慢慢地放開手,說:“不是,你彈得很好,隻是我今天不想聽琴了。”

  伯邑考說:“那麽我就告辭了。”

  她想了想,卻說:“等一等,你先不要走,我想讓你陪我說說話。”

  他轉頭看著樓外,朗朗乾坤,就是不願看她,“全憑皇妃吩咐。”

  她卻又愣住了,說什麽呢?仿佛無話可說。

  過了許久,她才說:“我以前喜歡穿男人的衣服,佩劍帶冠。”

  他謹慎地回答:“皇妃麗容,穿什麽也是絕世的美麗。”

  她笑說:“你都不曾看過我,怎麽知道我美不美麗。”

  他便垂下頭,不回答。

  她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十幾年,我都再沒有那樣的嗜好。”

  他隻是靜靜地聽,仿佛並不是聽神話。

  “我以前遇到過一個人,他讓我幫助他作了許多事情。那時候,我的姐姐和我同時嫁給兩個人,我的丈夫比我姐姐的丈夫要大,所以我姐姐就得聽我的了。”

  “我遇到的那個人,他說,我得殺了我姐姐的丈夫,不知道為什麽,我每件事都忍不住聽從他。

  我派殺手去殺我姐姐的丈夫,殺手失了手,隻殺了我的姐姐,卻沒有殺死他的丈夫。”

  她發了會兒呆,那些事情真是太古遠了,回憶起來,糾纏不清。

  伊尹,那時候他總是偷偷地來找她,趁履癸不在的時候。

  他們便經常有魚水之歡,但他隻是在利用她。

  她忽然歎了口氣說:“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伯邑考抬起頭,他的眼神悲哀而無奈,“皇妃應該好好休息了,讓這些奇怪的念頭離開皇妃的心。皇妃是萬金之體,千萬不可思慮過甚。”

  她笑了笑,“你不相信我?”

  他不置可否,她說:“你以為我得了失心瘋嗎?”

  他沉默不語,她便忽然詭異地一笑,“聽說賢者的心可以治這種病,公子知道這個偏方嗎?”

  他心裏一緊,連忙搖頭。

  她便笑笑,不再言語。

  當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武庚坐在旁邊,他一直閉目養神,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妲己揮了揮手,伯邑考知道她是叫他走了,他心裏卻有些驚慌,因為妲己的那句話。

她忽然對著他的背影說:“聽說你最近和比幹王爺走得很近,我還聽說王爺說你是人中之鳳呢!”

  他心裏就更驚怕,隱隱知道這個女子會作什麽樣的事情。

  第二日,王子比幹被人傳入宮中,那時他正與伯邑考在酒肆飲酒。當傳旨的宮監到來的時候,伯邑考很想讓他不要去,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看著比幹離開,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

  那一日,宮中傳出比幹被挖心的消息,聽說他的心是治蘇妃心病的良病。

  他心裏悲傷,比幹之死完全是因為他的緣故。

  他想,他還是不要隨便和別人接近,他總覺得這個美麗的女子恨他,恨得全無來由,卻又恨得理由充足。

  那樣的恨象火焰一般,可以燒毀他周圍所有的一切。

  於是他開始謹慎,輕易不與人來往。

  隻是保持進宮彈琴,那女子總是若有所思,誰也不知道她美麗的麵容後麵,有一顆怎樣的心。

  那時候薑後已經產子,她雖然隻得到三天的寵幸,卻產下了皇子。起名叫祿父,很多人為此暗喜,總覺得那個妖姬會因此失寵。

  她聽到傳言,隻是笑笑,這個薑後,既然生下了武庚的兒子,也便再無用處了。

  薑後的生日那一天,發生了皇後刺殺天子的事件。

  當時在場的隻有天子,皇後,蘇妃和大臣費仲,另外還有幾個宮人。

  妲己懶懶得依在武庚的身邊,看著侍女鸞兒趁送酒的功夫將一把刀輕輕地丟在薑後的腳邊。除了薑後外,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她的動作,但所有的人都裝作沒看見。

  然後妲己就瞥了費仲一眼,大臣費仲立刻大聲叫:“天子小心,皇後帶刀見駕,不知意欲何為。”

  她忍不住好笑,這叫聲也太假了,一點都不惶急。

  但宮人們卻配合得很好,鸞兒首先驚呼著衝了上去,一把抓住皇後,幾個宮人的動作也十分整齊,仿佛是訓練好的。

  武庚隻是淡淡地看著,並不說話,那女子開始驚慌失措,卻連分辨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人綑綁起來,並被堵住了嘴。

  武庚歎息了一聲,隻是說,“你處理吧。”便轉身離開了。

  妲己想,其實他心裏也還是悲傷的。她並不嫉妒,隻是想著,該如何殺死這個女子呢?

  那一日,伯邑考到宮中彈琴,他看見摘星樓前正在建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是一個高大的銅柱,很粗,裏麵空心,銅柱的下麵開了一個門,有宮人正在向門裏添煤,後來那銅柱裏的煤就被點燃了,慢慢地燒,銅柱也開始變紅了。

  他看著那東西,不知道是作什麽用的。

  然後他便在摘星樓上彈琴,卻覺得妲己有些心不在焉,她總是看看那銅柱被燒成了什麽樣子。

  他停下不彈,覺得今天又有事要發生。

  妲己說:“你的朋友比幹死的時候很有趣。”

  他垂著頭,心裏十分悲傷,卻不願表示出來。

  妲己咯咯地笑著,“他很傻,以為人沒有心也能活下去,人又不是空心菜,怎麽會沒心也能活呢?”

  她笑著看伯邑考,“你的朋友都是那麽傻嗎?”

  伯邑考歎了口氣說:“皇妃是個聰明人,所以別人在皇妃的麵前都顯得很傻,我隻是一個愚人,在皇妃麵前想裝的不傻都不可能。”

  妲己笑笑說:“你以後別叫我皇妃了,我就要成皇後了。”

  伯邑考暗驚,他抬起頭,妲己淡淡地說:“我不是說了,當皇後隻是遲早的事情。”

  薑後便被人帶了出來,那時候她的眼睛已經被挖。

  伯邑考驚奇地看著這個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女子,不敢相信,她就是美豔著稱的薑而好。

  妲己笑說:“你看看我的新刑具,它叫炮烙。”

  銅柱已經被燒紅,薑後被人帶到銅柱前,伯邑考忽然覺得很熱,他想薑皇後一定更熱。

  那女子被縛到銅柱上時一定十分痛苦,但她卻叫不出聲,因為她的舌頭也已經被人割掉了。

  伯邑考看著那女人的身體慢慢變焦變黑,他心裏有些顫顫的悲痛,他想,她到底想幹什麽呢?

  他便回過頭問她,“你到底想幹什麽?”

  妲己悠然地望著天邊的落日,漫不經心地說:“我不想幹什麽,隻是想毀掉成湯幾百年的基業而已。”

  他愣愣地看著她,覺得自己好象從來都沒認識過她。

  但她卻仍然那麽美麗,即使在作這些事情的時候,也美麗如仙子。

  他心裏便更痛,其實他無法擺脫她的。

  伯邑考忽然恢複了放浪不羈的行跡,他又開始日日流連酒肆集市,隻是這一次與上次不同,現在他逢飲必醉,也不再與任何朝臣往來。

後來他便開始狎妓,沉溺於酒色,似乎已經忘記了他的父親還被囚禁在皇宮內,也忘記了西岐才是他的故鄉。

  日日沉醉,總有一個女子很溫柔地服侍他,朦朧中,那個女子的眼眸哀傷而寂寞,他癡癡地看她,總覺得這個女子就是岐山林中的那個女子。

  他喝酒的時候聽見各種消息從宮中傳出,今日說梅伯死於炮烙,明日又說烹了九侯,後日說貶了箕子為奴。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麻木地聽,置身事外,那些都與他無關。

  他曾想,總有一天會聽到他父親的死訊,卻一直沒有聽到。

  他便總是心驚膽戰地聽下去,不知道是在等什麽。

  每到醉後,那女子便來服侍他。

  有一天,他清醒的時候,那個女子還沒有走,她在他身邊垂淚,他坐起身,那女子羞怯地看他,他覺得這女子長了一雙酷似妲己的眼睛,他心裏便又傷痛。

  女子是酒店主人的女兒,名叫芷艾。

  他問她,“你哭什麽?”

芷艾垂著頭回答:“公子的身體越來越憔悴,芷艾忍不住心裏悲傷,所以就哭了。”

  他笑了笑,說:“有什麽關係,我都不在意,你那麽在意幹什麽?”

  女子便又哭了,“公子每日沉醉,想必是心裏有非常悲傷的心事。”

  他愣愣地發了會呆,歎了口氣說:“沒有什麽,我隻是為我的父親在發愁。”

  芷艾輕輕地說:“可是公子也不應該如此酗酒,那樣是有損貴體的。”

  他笑笑,抱住了芷艾,芷艾驚慌地抬頭,那樣漆黑而可憐的一雙明眸,他心裏針刺般地痛。立刻不再看她的眼睛,卻解開了她的衣袂。

  隱隱地心裏想,“你總會知道吧?”

  再入宮彈琴的時候,伯邑考神清氣爽,麵色也開始紅潤,妲己看他,不語。

  過了兩個月,芷艾有了身孕,伯邑考終於真地覺得有了一絲安慰。

  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便成了他的所有寄望,他對自己的生命已經不再存什麽奢望。


有一日,妲己招他入宮彈琴,彈了許多曲子,妲己似乎在聽,又似乎沒在聽。每當她露出這種神情時,他就有點怕,他知道這個時候,她通常又在想作什麽事情。

  後來妲己忽然說了一句話,那時他正彈到一個高音,因此沒聽清楚,他便停了琴問:“皇後說什麽?”

  妲己說:“不知道胎兒在母腹中是什麽樣的?”

  他心裏一寒,回答:“臣也不知道。”

  她笑笑說:“你想看看嗎?”

  他立刻搖頭,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妲己就懶懶地揮了揮手。他拿起琴,退出了摘星樓,立刻十分惶急地去找芷艾。
卻遍尋不見,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芷艾,她在哪裏。

  一直到了傍晚,仍然找不到,他便不再找,還是決定入宮。走前帶了一把短劍,他把那劍拿起來又放下,放下後,還是拿了起來。

  摘星樓下,宮監恭敬地等候,他說:“你知道我要來。”

  宮監回答:“是皇後命我在這裏等待公子的。”

  他歎氣,隻覺得其實還是不要活得好。

  隨著那宮監走上摘星樓,妲己仍倚在塌上,深重的血腥幾乎使他昏了過去。

  一個女子被人剝開了肚子,躺在牆角。他遠遠地看著,沒有勇氣走過去。

  妲己笑笑說:“你不是不知道胎兒長的什麽樣嗎?我特意找了一個孕婦剝開了肚子,你要不要看一看?”

  他咬著牙,慢慢地走了過去。

  但他什麽也看不出來,女子死後的臉與生前完全不同,他幾乎已經認不出來這就是和他同床共枕的女人。

  他拚命地忍耐才能不嘔吐出來,他不知道妲己怎麽能一切如常地待在這裏,他想,她是真地瘋了。

  妲己的目光又變得迷迷茫茫,她說:“這是你的錯,你明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其實你本來可以救她一命。隻要你不碰她,她就不會死。”

  他咬著牙,血腥味一直衝到他的腦子裏,他說:“你沒看出來她的眼睛和你長得多麽象嗎?如果不是因為她長得象你,我根本不會和她有任何關係。”

  妲己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過了許久才說:“你在狎辱皇後,這是死罪。”

  他笑笑說:“其實我早該死了。”

  她沉默了許久,才慢慢地說:“可是我還不想讓你死。”

  他淡然一笑,“皇後,你能操縱一切,但一個人的生命你卻還不能操縱。”

  她說:“我能,隻要我願意我便能。”

  他笑笑說:“但這一次,你真得不能。”他掏出了帶的短劍。

  妲己微笑著看他,“你要殺我?”

  他笑笑說,“不錯,你殺了我的妻子,我要為他們報仇。”

  這話使妲己目光一寒,她看著伯邑考揮劍走向她,心裏的怨恨無由的升騰。兩旁的宮人立刻將他的劍擊落,將他綑綁起來。他笑著看妲己,全無所畏。

  妲己深思地看著他,“看來你是一定要死,我就作作好事,讓你們一家團聚吧!”

  他笑笑。

  妲己說,“好吧,那就試試我的新刑罰吧。”

  “這刑罰叫金錘擊頂,你知道是怎麽樣的?”

  他搖了搖頭。

  她很嫵媚地笑笑,那麽美麗,也那麽可怕。

  “先將人埋在土中,土一直埋到頸間,那人由於血流不暢血會集中在頭部,那時候他的頭就會變得特別地大,然後用金錘在他的頭頂上輕輕一敲,血立刻會噴出來,有一次,血竟噴到了旗杆那麽高。”

  她慢慢地解釋,風雨不動,接著便若有所思,“不知道你的血會噴多高?”

  他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不如試試。”

  她心裏開始悲傷,卻仍揮了揮手,侍從將他埋入土中,這過程一直持續了許久,她走下摘星樓,似乎要看得更清楚些。

  他的臉已經脹紅,卻仍然帶著笑意。

  侍從們都看著她,隻要她一揮手,金錘就會擊上去。她有些遲疑,該不該揮手呢?

  他挑釁地笑著,一眨不眨地看她,有一刻,她以為他其實是要記住她的樣子。但他卻接著說:“快動手吧,我急不可待地要同妻子團聚了!”

  她心裏酸楚異常,卻聽見一個聲音對自己說,“如果有來生,我必讓你死於我手。”那是前世的誓言,她清楚地看到了那個叫伊尹的男子。

  她咬了咬牙,伸手接過侍從手中的金錘,輕輕地在他頭頂一擊,血便噴出來,並沒有噴多高,卻全都噴在她的身上。

  她愣愣地看他,他要死了?

  怎麽這麽快?

  他卻仍不肯死,憋著最後一口氣說:“皇後,請你放了我父親吧,他已經老了,你囚禁他也沒有什麽用處。我的弟弟文韜武略,將來必有作為。”

  她看著他,開始淚盈於眶。想不到,他死的時候,她的心會那麽悲傷。

  他固執地看著她,似乎胸中的氣堵得很難受,但他卻拚命忍耐,不願吐出那一口氣,她咬了咬牙,有什麽不好,他本就該死在她的手上的。

  於是拭去眼淚,“好,我答應你,我會放了你的父親。”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仿佛放下了什麽重負。

  妲己愣愣地看著他,覺得心裏有如刀絞,卻又輕鬆了一般,這一世他太柔弱,不象前世那樣霸道,卻平添幾許溫柔,可是他到底還是他。

  她心裏越來越悲傷,那樣刻骨的傷痛,幾乎叫人無法呼吸。忽然思念起武庚,便四處尋找,武庚他在哪裏?

  遠遠地在禦花園中看見他健壯的身影,她舒了一口氣,總算武庚還在這裏。

西伯侯被放回西岐,西岐的軍隊正式討伐朝歌。

  戰事似乎與朝歌無關,隻在外圍爭鬥。仍然每日笙歌,她也變得喜歡飲酒。為此還特地建了酒池肉林。

  與武庚飲宴的時候,他也覺出了時日無多,逢飲輒大醉,醉後便與妲己纏綿,似乎過了今日便不會有明日。

  朝中的大臣紛紛叛逃,武庚仿佛全無所知。

  她又命人建了蠆盆,將一些宮人投入其中,看著宮人在毒蟲中掙紮嘶叫,她便忍不住好笑,有時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武庚也一起笑。

  笑完以後,她問,“這有什麽好笑的?”

  武庚也答不出來,但下一次卻仍然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總覺得現在省下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有時會問武庚:“變成了這樣,你會不會後悔。”

  武庚笑著搖首:“有什麽好後悔的?我見你的第一天就說了,為了你,就算失盡天下又如何?”

  她便又忍不住傷心,與武庚相擁而泣,“你知道嗎?上一世,你就是因我而失盡天下,因我而死的。”

  他隻淡淡地說:“那麽這一世也一樣。”

  然後再飲酒,再沉醉。

  日子過得真快,可也真慢。讓人等得好著急,急得經常會站在摘星樓上看著西方,那煙塵什麽時候才到。

  終於有一天,西邊的夕陽下起了一點煙塵,這一天總算來了。

  武庚說:“他們來了,你走吧。”

  她便笑笑,眼中有淚光:“我怎麽會走?上一世我都沒走,這一世我更不會走。”

  煙塵越來越近,沒有人抵抗,大家都投降,宮人們也不知道去向。武庚說:“你還是走吧,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她笑著搖頭,等了這麽久,總算來了。

  許久不見的商容在這個時候忽然出現,他的態度仍然從容,但眼裏也有悲傷。

  武庚和妲己默默地看著他,他也默默地看著妲己,這個老頭居然流淚了。

  妲己便笑了,最近的日子妲己經常愛笑,有的時候明明心裏想哭,但到了臉上,卻又變成了笑。

  她說:“你不再煉丹了?”

  商容歎了口氣說:“丹煉不成了,成湯的基業就要完了。”

  她回答:“你不是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嗎?”

  商容默然。

  煙塵升騰,馬蹄聲近在耳畔。

  武庚說:“你快走吧,你畢竟是成湯的宗室。”

  商容笑了笑,這老頭胡子上還有淚痕:“我不怕,我已經老了,不會有人把我怎麽樣的。”

  他卻別有深意地看了妲己一眼,“但是王後卻不同,王後擔了天下的罪過,恐怕是沒法活命了。”

  她與武庚相視一笑,“我也等得久了,不想再等了。”

  這麽久,總算來了。

  那一場紛亂後,當一切都塵埃落定。   

她被人綁在鹿台上,台下是新主周武王,還有那麽一大堆認識的,不認識的,有仇的,沒仇的人。

  一個白胡子老頭站在武王身邊,想必是那薑尚吧!

  她的周圍空無一人,身後是焚後的摘星樓,武庚就和摘星樓一起化為灰燼了。

  他想讓她逃,她卻終於沒有走,在鹿台上等待,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台下的人都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大家都在想,就是這個女人,她傾覆了成湯六百年的江山。她到底有什麽過人之處呢?

  然後便有人開始討論該如何處置她,當然是要殺的,這是無用置疑的,隻是該如何殺呢?一刀殺死,會不會太便宜了她?

  有人便說:“不如讓她下蠆池吧!那是她造的,多少宮人都死在那裏,也讓她自己嚐嚐那種味道。”

  立刻有人反對,“還是炮烙吧!梅伯就是被她這樣殺死的,那麽樣一個賢人,無緣無故地死在這個妖婦的手中。”

  “不好,不如把她的心挖出來,比幹是這樣被她活活地挖心的。”

  “也不好,還不若金錘擊頂呢!這刑罰也是她創的,讓她受受報應。”

  “不若剖腹,她為了看嬰兒是男是女,就把孕婦剖腹。”

  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想到這些本來是施諸於他們身上的刑罰終於也可以讓始作蛹者嚐嚐了,每個人都興奮莫名。隻覺得一種不夠,最好是幾種刑罰都讓她嚐遍。

  她淡然地聽著,仿佛眾人議論的那個不是自己,便仿佛是以前,她在思考該把一個犯罪的宮人怎麽處置一般,冷靜而客觀。

  她覺得都不好,便忽然尖聲說:“何不讓我在酒池中飲酒而死,這也是我創的,你們忘記了嗎?”

  眾人便都忽然停了下來,大家一齊看著她,象是看一個怪物,覺得她應該嚇得大哭大叫,拚命求饒才對。

  武王還是仁義的,他說:“我們怎麽可以用他們以前的手段,那我們豈不是和他們一樣了?”

  眾人便立刻點頭,是啊,怎麽可以?他們是正人君子。

  薑尚便接著說:“但這個妖婦卻是一定要殺的,多少忠臣義士死在她的手裏,如果不殺天理難容。”

  眾人便立刻又點頭,當然要殺,禍國殃民的妖婦。

  “那就一刀殺了她吧!也不要再讓她受太多的痛苦了。”武王說。

  大家便點頭,是啊,武王還是仁義的。

  劊子手便拿了刀走上鹿台,站在她的身後,刀揚起,眾人都緊張地看著,這個定人生死於一念的女人終於要死於別人之手了。

  刀揚起,她回頭嫣然一笑。隻是想笑,覺得生命十分可笑,覺得自己十分可笑,覺得江山社稷十分可笑。便是在死前,也忍不住想笑。

  但這一笑,劊子手竟然就手軟了,愣愣地看著她,再也無法下手。

而台下的眾人竟也心軟了,愣愣地看著這個讓人痛恨的妖婦,她雖然衣衫不整,鬢發散亂,但隻是這樣淒淒楚楚,幽幽怨怨地一笑,便無法再忍心。連武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便麵麵相覷,有人已經在心裏想,其實也不能全怪她,她到底隻是一個女人。

  但薑尚卻是不甘心的,一看眾人的神情,便知道又被這個妖婦迷惹了。

  他立刻拿起手中的弓,搭了一枝金箭,瞄準她的心窩,一箭射出,每個人都目瞪口呆,便這樣看著箭飛入了她的心窩。

  她卻不覺得疼,隻覺得心口一涼,於是迷迷茫茫地似乎看見一個英俊的男人帶著鴆毒來到南巢的洪荒之地,而自己正在喝下那杯毒酒。

  那個男子靜靜地看她,目光悲哀無限,忽然明白,其實他心裏仍然是難過的。

  想起那個時候,就要離開塵世的時候,在心裏發了誓願,“我必親手亡這成湯天下,我必讓你死於我手。”現下每一個願望都實現了,卻不覺得快樂,這樣作,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涼意由心口向四肢百骸浸去,失去了力量,她慢慢軟倒,頭上是萬裏晴空,一碧如洗。

  如果還有來生,她該如何選擇?那下一任的生命該當如何去過?
  

後記

  如果還有來生,該當如何選擇?

  死去後已經有許多年了,她卻仍然飄浮於茫茫的塵世間。

  奇怪的是,記憶並不曾淡卻,反而十分清晰地一直陪伴在身邊。

  在碌碌紅塵中飄來飄去,看見商容悄悄地活著,他沒完沒了地活下去,也不知道活了幾百年。

  看來這個人是真地通神了,他並不是在虛言。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來生,她的前生是罪孽很深重的,總是怕來生也無法逃脫那樣的命運。但還是想再活一次吧!

  便排著隊,等待再一次生命的機會。

  終於有了一個缺,是降在姓姒的人家,還是個女子。

  她遲疑不決,怕無法逃脫,怕又一次來臨。

  那時候周室已經日衰,如果在這個時候降生,說不定又是一場傾國的遊戲。

  遲遲疑疑地,當斷難斷,卻害得那產婦懷孕三年還未生產,她卻總是無法決定。

  忽然有一天,被一條小龍搶了先機,那龍本是被周先祖封起來的,算了,就讓他吧!想必也是想報仇的。

  小龍產下,是一女子,名喚褒姒。

  果然是要亡周的樣子。

  她暗暗地鬆了一口氣,這下總算不必再背負社稷江山,無論什麽罪責都不能再算在她的頭上了。

  什麽烽火戲諸侯都與她無虞,卻忍不住同情那小龍,竟與自己如此相似。

  商容在周風雨飄搖的時候,忽然改了個名字,叫李耳。她默默地看著,不知道他又要玩什麽把戲。

  但這一次,他卻也是想離開了。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騎一匹青牛,孤身向函穀關而去,也真是怪可憐的。

  不去管他,她總算放了心,再等待,這一次有機會便不再放過。

  沒多久,她被送去了東南,遠離是非的中原。

  降生在一個小村裏,還是個女兒身。

  這一任的生命,她不得不背負前二次生命的記憶,什麽都不曾忘記,每日裏都在夢裏、白日忽然想起,卻不能說與人知,窩在心裏好不難過。

  而被子牙射過的地方,也總是隱隱作痛,她便自小有了個心痛的毛病。

  待年紀稍長,父母去了,便替別人洗紗,賺一點錢,維持生機。

  這一次總算是生在寒門,可以離開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隻希望找一個普普通通的鄉村少年,便這樣平平凡凡地過一生,總覺得能平淡是一種天大的幸福。

  但是容貌卻益發地美麗,竟比前二世還要更美。

  有的時候溪中的魚兒看見了她,竟會癡癡地沉入水底,這樣美麗的容顏,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那時候,聽說和鄰國在打仗,不過那是男人和位高權重的人的事,與她終於再無瓜葛。

  隻希望這樣的平凡不會有人來打擾,卻發現,原來還是不成的。

  有一日,忽見一個錦衣的少年來到溪邊,一見她便癡癡地發呆。

  她心裏一緊,怎麽,終於還是又遇上了?

  怎麽會那麽巧,已經故意晚了一次轉生的機會,還是讓他給遇上了。

  那少年很是驚豔的樣子,眼中便有了愛意。

  他一步步向她走來,她忐忑不安,手足無措。便想起了伊尹之於妹喜,伯邑考之於妲己。一次又一次,怎麽總是發生在她的身上?

  少年一躬,“我是越國大夫範蠡,有緣遇見姑娘,姑娘真是天人,讓人一見驚豔!不知可否請問姑娘芳名?”

  她愣愣地呆立著,猶疑不決,難道命運真是那麽會捉弄人?難道這一生又得陪給他?

  算了,隨命運安排吧!

  雖然不甘心,卻又無耐,她回答說:“我姓施,叫夷光。”

  那是初春的日子,幾百年的光景就這樣全都白度了,躲來躲去地躲,還是被他找到了。

  輕紗隨水飄遠,她回頭去看,那紗在水中載浮載沉,忽隱忽現,不可捉摸,便宛如女子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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