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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11 13:59:15) 下一個
第一章 徐德言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樂昌公主十四歲的時候,後宮的女子都喜歡唱這首詩。這是皇上在一次與張妃飲宴之後所作的,許多人都說這詩的結尾部分過於哀傷,其兆不詳。

  最初說的時候不敢讓宮裏的人知道,後來街頭巷尾都傳遍了。那個時候坊間的女子以能夠唱宮詞為榮,皇上一有新作,便會有坊間的藝師花高價向宮人購買,有些宮人靠著販賣新詞,得到了一筆不小的收入。傳唱的人越多,說不祥的人也便越多,江南的才子們本就喜歡治遊,他們總是在歌妓唱完這首歌後,相互歎息著,發一場憂國憂民之思,然後以這句話作結:“大陳的國運不長久了。”

  大陳的國運不長久了!

  樂昌公主成年以後,這種隱憂便以各種途徑悄悄地潛入宮中,北方的隋在數年間迅速崛起,其誌高遠,誰都知道陳的國運不長了。

  皇上呢?他當然也知道,因此他就更加變本加厲地揮霍享樂,樂昌公主總認為,他是想在敵人渡過長江以前,將江南的一切都用盡。

  也許是這種隱含著凶兆的暗示刺激了後宮女子脆弱的靈魂,這首歌比任何一首宮詞都更加受到嬪妃們的歡迎,張貴妃甚至特意挑選了一千名宮女一起演唱這首歌,宮女的聲音婉轉纖細,楚楚動人,便象是數千年的江南,人物風流,軟玉溫香。隻是王氣卻不在這裏,這裏的脂粉氣太濃了,已經把王氣掩蓋得看不見了。

  樂昌公主聽著此起彼伏的玉樹後庭花的歌聲,慢慢地走過荷花池,池中有兩個宮女站在小舟上采著蓮藕。

  她抬起頭,便看見張麗華斜倚在望仙閣上對著她招手。一陣微風吹過,張妃水紅的衣帶被風吹起來,若有意若無意地飄舞在閣外,所有的人都駐足凝目,樂昌公主輕輕歎了口氣,她真是一個美人啊!

  南國的天氣,到了深秋還是暖意融融,天晴朗的時候,高遠地不著邊際,這一片金璧輝煌的鳳閣龍樓,次第錯落,幾十年來辛苦經營所成,女子的美麗在此之間得以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個個雪膚冰肌,珠圓玉潤,恍若神仙。

  然而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呢?

  想到這裏,樂昌公主不由地一陣淒然。

  然後她便看見江總陪著她的哥哥走來,身後簇擁著一大幫文人,想必是又到望仙閣中舉行宴會,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天都會發生,也不足為奇。

  她側過身福了福,她的哥哥微笑著走過來,關切地問她:“貞兒,到望仙閣去陪陪你皇嫂吧?”

  樂昌公主搖了搖頭,雖然她的哥哥經常邀請她參加這種宴會,但她卻很少出席。

  皇上撫摸著樂昌公主的頭發說:“來吧!今天江總請來了著名的才子徐德言,你不是最喜歡讀他的詩文嗎?”

  樂昌公主愣了愣,忍不住抬頭看那些文人,有一個布衣的少年排眾而出,向著樂昌公主深施一禮。

  樂昌公主凝目去看,這少年麵如冠玉,目若朗星,雖著布衣,卻不掩卓然不群的氣宇。

  樂昌公主臉微微一紅,有些嬌嗔地說:“哥哥,你莫老是胡說八道。”

  她轉身而去,身後傳來她哥哥哈哈的大笑聲,轉過了一個山石,樂昌公主悄悄地回頭去看,眾人已經轉身向望仙閣而去,那少年卻仍然立在原地,注視著她離去的方向。

  樂昌公主心裏一動,臉不由地又紅了,她想自己今天好奇怪,動不動就會臉紅。

  這個時候,一個女孩的聲音忽然在她的身後響起:“姐姐,你在看什麽?”

  樂昌公主嚇了一跳,回過頭,原來是她的妹妹陳婉和蕭玉兒。她掩飾著說:“沒看什麽。”

  陳婉笑嘻嘻地說:“你別騙我,我知道你是在看那個人。”

  樂昌公主連忙說:“你別胡說,我可沒看誰。”

  陳婉眼珠轉了轉,“姐姐,我前天偷聽到哥哥說要給你找附馬呢!”

  樂昌公主愣了愣,忙問:“哥哥有沒有說是誰啊?”

  “哥哥說朝中的權貴,凡是有公子年貌相當的,任你挑選呢!”

  樂昌公主有些不滿地說:“那些人,都是些紈絝子弟,有什麽好挑選的,還不都是一樣。”

  陳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那個徐德言可不是紈絝子弟。”

  樂昌公主臉又紅了,她知道是妹妹故意戲弄自己,不依地上去打她,兩個人笑做一團。

  蕭玉兒說:“貞姐、婉姐我們去望仙閣看看他們吧!”

  陳婉笑道:“你看這個小妮子才九歲,也知道看男人了!”

  蕭玉兒嘟起嘴來說:“婉姐就是這樣,見到誰取笑誰。”

  陳婉笑著說:“好了好了,不許生氣,明天婉姐把那串南海珍珠送給你。”

  蕭玉兒才又露出笑顏,道:“你自己說的,可不許反悔。”

  陳婉一本正經地說:“我樂宜公主什麽時候說話不算數過?”

  陳貞捂著嘴偷笑,陳婉左手接著陳貞,右手拉著蕭玉兒,“快去望仙閣吧!過一會兒他們又喝醉了,一定有趣得緊。”

  三個人悄悄地溜上望仙閣,侍兒們都微笑不語。三個人躲在屏風的後麵,探頭張望著。

  望仙閣內歌舞正酣,張妃倚在皇上的身邊,孔妃彈著琴,幾個宮女齊聲唱著玉樹後庭花。

  一曲方罷,那個名叫徐德言的年輕人忽然站起身來說:“皇上可知道江北的軍隊厲兵秣馬,又在準備南侵嗎?”

  這句話一說出來,本來正在談笑的群臣都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吃驚地看著徐德言,而陳叔寶的臉色也一下子便沉了下來。

  江總咳嗽了一聲,連忙站起來說:“徐賢侄大概是喝醉了吧!”

  徐德言正色說:“在下剛才未進滴酒,何來喝醉之理?”

  江總皺了皺眉頭,徐德言本是他的故舊徐陵之子,從小便過目成誦,才華橫溢,見過徐德言的人都說此子絕非池中之物。隻是他從來無誌仕途,雖然名滿江左,卻仍然是一介布衣。

  江總道:“天下形勢,皇上了如指掌,徐兄台又何必多言呢?”

  徐德言淡淡地說:“如果皇上真地了如指掌,現在還有心情飲宴嗎?”

  這話雖然平淡,卻隱含著文章,表麵上說皇上對於天下大勢並不了解,實是指責朝臣皆是佞臣,不以國事為重,一味欺上瞞下,隻圖個一時的安逸。

  在座的諸臣都是聰明人,如何會聽不出徐德言話中之意,這下便是連江總也被徐德言得罪。

  陳叔寶冷冷地看著徐德言,“你想說什麽?”

  徐德言不慌不忙地躬身為禮,“如今隋強陳弱,隋主本狼子野心,每日都在計劃南侵。近兩年來更趁著我國秋收之際時時發兵撓境,使我國的人民無法全心於收獲,農產減少,國力漸弱。我國本據長江天險,如果能夠勤政修德,據險而擊,可拒隋寇於長江以北。隻是如今皇上每日飲宴,不理朝政,臣子更是一味奉承,報喜不報憂,如此下去,江南亡日必不遠矣。”

  徐德言這番話在他看來是一番肺腑之言,但聽的人卻臉色越來越差,等到這番話說完之後,陳叔寶臉色鐵青,幾乎恨不能馬上將這個大膽的膩臣推出去斬首。

  在屏風後麵偷看的三個人也都驚呆了,陳婉小聲對陳貞說:“以哥哥的脾氣,一定會殺了這個人的。”

  陳貞皺眉不語,她一聽見徐德言開口,便擔心不已,唯恐這個書生會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話,果然不出所料,說的話都是哥哥最不願意聽到的。如果為了這件事,便讓這個書生身首異處,那不是很可惜嗎?

  陳叔寶舉起手來便要拍桌子,陳貞知道她哥哥一拍桌子,便是要殺人了。

  她馬上從屏風後麵轉出來,握住陳叔寶的手說:“哥哥,你可不要動氣啊!前天太醫還說你身體不好,千萬不能動氣呢!”

  陳婉也十分聰明,也從屏風後麵轉出來,大聲說:“你這個大膽的奴才,居然在皇上麵前胡說,擾了皇上的雅興,還不快滾。”一邊說,一邊拚命地對著徐德言使眼色。

  徐德言拱了拱手,一言不發轉身下了望仙閣。陳叔寶氣猶未消,忿忿然地說:“如果不是貞兒求情,一定將他推出去斬首示眾。”

  陳貞歎了口氣說:“哥哥,都告訴你不許生氣,你又生氣。”

  張妃也過來說:“是啊,皇上,他一個後生家懂的什麽,你也犯得著跟他生氣嗎?”

  陳叔寶這才轉怒為笑,撫摸著陳貞的頭發說:“貞兒,你怎麽又來了?”

  陳貞推了陳婉一把,“還不是她,非得來嘛!”

  這時蕭玉兒也從屏風後走出來,怯生生地說:“皇上!”

  陳叔寶說:“原來是玉兒進宮來了,賜坐吧!”

  陳婉說:“我們才不坐呢!我們去采蓮子了!”說完了,頭也不回地跑下望仙閣,陳貞與蕭玉兒也跟著她跑了出去。

  三個出了望仙閣,陳貞才鬆了口氣說:“這個徐德言,好大的膽子啊!”

  陳婉笑嘻嘻地說:“剛才你那麽著急地跑出去,你一定是喜歡他。”

  蕭玉兒也在旁邊附和,“貞姐姐有意中人了。”

  陳貞臉又紅了,惱怒地說:“你們兩個小妮子,串通起來欺負人。”

  陳婉與蕭玉兒相視一笑,陳婉說:“姐姐,這個徐德言好象還不壞啊,不象別人隻是一味地捧著哥哥。”

  陳貞愣愣地發了會呆,半垂著頭說:“果然不愧是名滿江東的才子。”

  陳婉與蕭玉兒掩著嘴吃吃地笑,陳貞卻想得出神,全沒注意到兩個人古靈精怪的目光。
                 
  北方的使者來了,文武不免狐疑,這些年來,隋一直在境邊製造各種混亂,而陳國的人隱忍不發,是江南人骨子裏的柔弱,也是國力暗弱,沒有實力與人家一較長短。

  隋的目的,絕不止是要江南稱臣而已,一舉並吞天下,才是他們的大誌。

  如今的使者又帶來什麽樣的要求?是割讓土地還是增加歲貢?

  然而並非象文武所猜測的那樣,使者此來,居然是為了代二皇子求婚而來,求婚的對象便是樂昌公主陳貞。

  舉國都鬆了口氣,如果嫁了公主能換來兩國的和平,那真是難得的造化。

  使者進京的那一天,陳貞便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她卻心不甘情不願,孤身嫁到北方去,那地方不似江南風物,風冷霜寒,民風粗獷。

  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情,最主要的是,自從見了徐德言以後,她總是時時地想念他,無法忘懷。

  難道真是情竇初開了嗎?

  陳貞臉又紅了,那日後,她便經常於無人時悄悄地臉紅,被陳婉偷看到,嘲笑她是在思春。

  雖然口中不承認,但私心裏問著自己,卻也覺得,自己真地象是初害相思的人。

  每日裏吟誦玉台新詠,這是徐陵所編,隻看到這個徐字,心裏便是一跳,說不出的滋味。

  陳婉自然知道她的心事,問她:“如今北方的使者來了,哥哥多半會答應你的婚事,你真地要去北方了嗎?”

  陳貞發了一會兒呆,“我當然是不想去的,但是,這怎麽能說得出口,而且,萬一不答應他們婚事,北方因此發兵攻打我們,那豈不是我的過錯?”

  陳婉年紀雖小,但從小便家國一體,知道皇族的難處,她也覺得難以區處,滿屋子地兜圈子。

  陳貞歎了口氣說:“婉兒,你幹什麽?走來走去的,走得我頭都暈了。”

  陳婉忽然跳起來說:“我們去找嫂嫂吧!也許她會有辦法。”

  不由分說地拉起陳貞,向沈皇後宮中而去。沈皇後因為不得寵,長年獨居,她倒是個性淡然,全不在意,還與張妃等人關係甚為融洽,後宮因此而保得安寧,沒有出現其他朝中的爭鬥。

  進到沈後宮中,沈後正在敲著木魚誦經,她看見兩個女孩子進來,並沒有停下來,對於她來說,誦經是極重要的事情。

  陳貞知道她必然要誦完一章後才可能說話,就坐了下來,陳婉卻急得很,迫不急待地上去,抱住沈皇後的手臂說:“好嫂嫂,你還誦經呢!貞姐姐都快急死了。”

  沈皇後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經文,恭恭敬敬地在佛前行了一禮,才轉過身來說:“你這個小丫頭,那麽著急是什麽事情?”

  陳婉立刻說:“還不是因為姐姐的婚事。”

  沈皇後微笑說:“是啊!我也聽說了,貞兒就要嫁給隋的二皇子了。”

  陳貞歎了口氣,輕聲說:“嫂嫂,我不想去北方啊!”

  陳婉口無遮掩,“嫂嫂,姐姐有心上人了。”

  沈皇後愣了愣,臉上現出一絲責怪的神情,“貞兒,你不會是……”

  話雖然沒有說完,意思卻很明顯,唯恐陳貞做了什麽有損婦德的事。陳貞連忙說:“嫂嫂,不是的,你別聽婉兒胡說,我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她自己也說不出來,喜歡徐德言嗎?也不能這樣說啊!

  她看了陳婉一眼,陳婉馬上心領神會,“嫂嫂,上一次有一個叫徐德言地進了宮,貞姐看見了一眼,隻是看見了,別的可沒有什麽,這個徐德言很不錯啊!連江總都對他推崇倍致呢!”

  “哦?江總也推崇他?那應該是個很不錯的人,現在身居何職?”

  陳婉吐了吐舌頭:“嫂嫂就知道身居何職,難道天下的人都得作官嗎?”

  沈皇後皺起了眉頭:“難道是個布衣?”

  陳婉馬上說:“雖然是布衣,卻是徐陵之子,家世顯赫啊!”

  沈皇後淡淡地說:“為何不出仕?”

  陳婉眼珠轉了轉,“大概是還沒有機會吧!不如嫂嫂和哥哥講一聲,明天封他作個大官吧!”

  沈皇後想了想,“這也使得,隻是北方的婚事怎麽辦?”

  陳婉說:“正是有勞嫂嫂出謀劃策。”

  沈皇後想了一會兒,她常年深居宮中,對於如何處理事情並沒有什麽能力,“我可也不知道呢!”

  陳貞輕聲說:“嫂嫂何不請麗華姐姐幫忙,也許麗華姐姐會有辦法。”

  沈皇後笑道:“原來你這妮子早就想好了,找我是想借助麗華啊!”

  陳貞臉一紅,垂下頭說:“妹子不敢,這件事情全憑嫂嫂作主,如果嫂嫂真地撒手不管,妹子隻好嫁到北方去了。”說到這裏,眼圈微微紅了。

  沈皇後歎了口氣,輕輕摟住陳貞:“貞兒,嫂嫂怎麽舍得讓你去那麽遠的地方,何況又是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

  沈皇後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婚事,雖然夫妻相敬如賓,卻缺少真正的感情,這樣的生活,即使是富貴如她,也難免寂寞痛苦一生。

  她立刻命宮女請張貴妃一談。

  過不多久,張貴妃便到了。

  張麗華畢竟是經過許多世麵,一見到屋子裏的情形就心裏有數了,笑道:“兩個小妮子也在這裏,商量什麽事情?” 陳婉立刻又將剛才的話原封不動地說了一遍。張麗華知道這是極為難的事情,但是卻礙於皇後的顏麵,不便說出不幫忙的話來。

  她略微思索一下才說:“別的倒是沒什麽,公主看上了那個人,是那人的福氣,要封官也是一句話的事情,隻是如何答複北方卻是最為難的。”

  陳婉馬上說:“哥哥總是說麗華姐姐最有智計了,一定能想出好辦法來。”

  張麗華道:“辦法倒是有一個,不知道能不能行。”

  陳婉立刻興高采烈地說:“有辦法就好,麗華姐姐的辦法一定能行。”

  張麗華笑著捏了捏陳婉的臉說:“你就會奉承人,我看不如把你代替你姐姐嫁到北方去。”

  陳婉愣了愣說:“怎麽這樣啊?”

  陳貞掩著嘴笑,“婉兒,麗華姐在和你說笑呢!”

  陳婉轉過頭,看見張麗華調侃的笑容,才知道她是故意作弄自己,她賭氣說:“麗華姐姐就會欺負人。”

  張麗華這才正色說:“就說是公主和二皇子的生日相衝,萬萬成不得親事,然後再把舉國的未婚女子生辰都派人送去,讓他們自己挑一個合適的,不管是誰,咱們都答應。”

  陳婉馬上說:“可別把我的也送去。”

  張麗華笑道:“你放心吧!舍不得你姐姐去,自然也是舍不得你去的。”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算是這樣定了,皇上那裏由張麗華出麵設法說通,幸好尚未答應使者的請求,為時未晚。

  然而她們卻未料到由於徐德言那一天的大膽衝撞,陳叔寶心中早對徐德言有了成見,居然連張妃的話也不允。

  第二天,張麗華便沮喪地將消息告訴了陳貞,“皇上的意思,公主不想嫁到北方去,倒是沒有什麽,但是別人都可以嫁得,就是這個徐德言嫁不得。”

  陳貞默然了許久才說:“哥哥還是記恨他?”

  張麗華無奈地點了點頭。

  陳貞才道:“麻煩麗華姐姐回去對哥哥說,即是如此,我也不想再嫁人了,明天妹妹就跟著皇後一起吃齋念佛,再也不出房門半步。”

  說完了話,陳貞馬上進入內間將房門關上,任誰敲門也不打開。

  陳貞當然並不是真地想皈依佛門,但是眼看著自己的年齡越來越大,嫁人是遲早的事情。

  而滿朝文武的子孫又委實沒有足以匹配的人選,就算是這次躲了過去,以後還是難免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

  她雖然從小性情溫柔,卻是外柔內剛,打定了主意做一件事情,便一定要做成功的。她知道陳叔寶最疼她和婉兒,如此一鬧之下,陳叔寶絕不會再不同意。

  果然張麗華敲了半天門,急急地派人將陳叔寶請了來。

  陳叔寶在外麵叫了許久,陳貞才說:“哥哥別叫了,貞兒主意已決。”

  陳叔寶歎了口氣,雖然他是一國之君,對於自己的妹妹卻是無可奈何,“貞兒,你別這樣了,那個徐德言,”說到這裏,他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這些年來,凡是敢於當麵頂撞他的人,早已被殺的殺,流放的流放,滿朝文武都知道皇帝的脾氣,有什麽話再也不說了。

  但陳叔寶到底是聰明人,現在形勢如何,他怎麽會不知道呢!

  陳叔寶說:“貞兒,既然你喜歡那個徐德言,哥哥答應你,等隋使一走,就去提婚。”

  陳貞倒是不好意思起來,在房間裏默然不語,陳叔寶又敲了敲門說:“貞兒,你出來吧!哥哥都答應你了,別再生氣了。”

  陳貞這才說:“我過一會兒就出來了,哥哥你先回吧!”

  張麗華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拉了拉陳貞寶使了個眼色,“放心吧!公主沒事了。”

  陳國拒絕了隋的親事,舉國震動,這本是消除危機的一個很好的時機,想不到居然由於公主的任性而喪失了。

  坊間又流言四起,有這樣的國君和公主,大陳的命數還會長嗎?

  隻有明眼人才看出來,就算是公主真地和了親,頂多隻是稍微延緩一下北方的攻勢,這天下,到底還是大隋的。

  隋使帶著陳國貴族女子的生辰八字回去,這也無非是場麵上的事情,不至於太失了隋的麵子。

  使者走後,陳叔寶便派江總向徐德言提親。

  江總回來後,卻吱唔了半晌,才說:“徐德言說他配不上公主,這個婚事,他是萬萬不敢高攀的。”

  說是不敢高攀,恐怕是在全國一致聲討公主的時候,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諱吧!

  陳叔寶怒道:“這個徐德言,如此地不識抬舉,貞兒居然隻對他青眼有加。既然他不要,難道貞兒還怕沒有人要嗎?”

  江總回複陳叔寶的時候,陳貞和陳婉躲在屏風後麵偷聽。想不到經過一番努力,得到的結果居然是這樣的。連陳婉都失望已極,她輕聲說:“姐姐,這個徐德言真是太過份了。”

  陳貞皺眉不語,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真是騎虎難下,但心中卻又敬佩他富貴不能淫的風骨。

  陳貞悄聲說:“婉兒,我想見見他。”

  陳婉大吃一驚,“見他?”

  陳貞拉著陳婉跑出去,才說:“是啊!你幫幫我,我要問一問他為什麽不願意娶我,是因為不喜歡我嗎?還是有別的什麽原因。”

  陳婉發了會兒呆,才說,“或者能讓江總幫幫忙,聽說徐陵生前和江總是莫逆之交。”

  “他既然不答應婚事,不知道會否願意見我呢!”

  陳婉歎道:“既然你都那樣決定了,我當然是盡力幫你了,誰讓你是我的好姐姐呢?”

  陳貞笑著抱住陳婉說:“婉兒,真是謝謝你。”

  陳婉故意說:“幸好婉兒隻有一個姐姐,如果有三四個姐姐,那不是要忙死了。”

  陳貞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
                 
  即是要私會男人,自然不敢再讓別人知道,這一回是陳婉親自出馬,她雖然年紀幼小,卻是很能死纏強磨,江總被她纏得無法,又知道皇上向來疼這兩個妹妹,居然大著膽子將徐德言帶進了宮來。

  徐德言雖然不同意婚事,想不到一聽到樂昌公主要見他,卻馬上答應了。

  會麵的時候,為免出差錯,江總一直在旁聽。陳貞雖然羞怯不已,但一想到這關係到自己的終身幸福,也隻得鼓起勇氣。

  徐德言仍是象前些日子見到的那樣,一襲布衣,卻難掩風采。陳貞隻瞧了他一眼,便垂下了頭,不敢再多看。

  徐德言深深地行了個禮,才道:“不知公主何事招見?”

  陳貞猶豫了一下,這卻叫她如何開口,難道問他為何不答應婚事嗎?“徐先生前些時對皇上所說的話一片赤膽忠心,天地可鑒。”

說這些幹什麽?隻說了一句話,陳貞便住了口,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徐德言淡淡地說:“公主拒絕了北方的親事,凜然大義,保住了我國的氣節。”

  陳貞當然知道徐德言這話並不是真地在讚她,而是在嘲諷她不顧國家安危,她抬起頭說:“如果不是先見了徐先生一麵,我是不會拒絕隋國的親事的。”

  這已經是她能夠說得最直白的話了。徐德言不由地動容,陳貞會如此直接地說出自己的感情,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深心早為陳貞傾倒不已,隻是因為國事當前,而陳貞為眾夫所指,才不願接受這門親事,想不到陳貞居然並不死心。

  徐德言愣了半晌才道:“如此說來,徐某真是罪該萬死。”

  陳貞微微一笑:“徐先生,賜婚一事請千萬不要介懷,如果陳貞不是公主,徐先生又當如何?”

  徐德言呆了一呆才道:“如果樂昌公主不是公主,那麽徐德言如何能夠舍卻如此賢妻?隻是……”

  陳貞微微一笑:“即是如此,那麽陳貞以後便不是樂昌公主了。”

  徐德言這才真地被感動了,他想不到這個女子對自己深情如斯,一個公主,居然會為了自己而願意舍棄榮華富貴,而自己卻為了怕擔了惡名聲,不敢娶她。

  想到這裏,他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說:“公主千萬不要如此說,先是徐某不識抬舉,居然置公主深情於不顧。徐某定會親向皇上求親,就算是要舍去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陳貞微笑不語,心裏卻暗歎了口氣,總覺得若有所失,是因為一切都是自己在主動嗎?這個男人似乎老是處於被動的地位,並不知道他的心裏到底是怎麽想。可是一切不都是自己所願的嗎?

  這時江總也鬆了口氣,他這個媒人如今算是作成了,隻是還得向皇上解釋,免不得又要招皇上一頓痛罵。

  但看著有情人終成眷屬,到底是好事情。

  徐德言第二日便由江總帶領,親向皇上求親,雖然受了一些磨難,總算這樁親事定了下來。

  而婚期則排在一個月後的吉日,公主出嫁是大事情,萬萬馬虎不得。

  然而,命數皆由天定,是福是禍,又有誰能逆料?
                 

  第二章楊廣
                 
  這一年的冬季,楊廣帶著一千騎從采石磯渡江,攻破了陳國的首都,這時,楊廣隻有二十一歲。

  城破之前,隻有幾個文官還在殿上,那些武官不是戰死了,就是被皇上殺死了。眼看著城中一片大亂,守城的幾百名兵士,雖然無人統率,仍然在堅持戰鬥。

  此時,徐德言已經官拜侍中,他雖然收斂了一些輕狂之氣,卻總是有不和時宜的言論,幸而他是樂昌公主的附馬,並沒有受到很大的懲戒,朝政也因之有了一些好轉的氣象。

  但國力如此,夫複何言。

  宮中已是一片大亂,卻不知皇上去了哪裏,眼見著城破在即,卻該如何是好?滿朝文武隻剩他及江總數人,皆是老弱書生,而指揮兵士守城的任務自然便落在自己的肩上。

  此時,陳貞也在宮中,自戰事吃緊後,陳貞便搬回宮中居住,今日想必是大限已到了。

  徐德言匆匆趕到陳貞宮中,見陳貞愣愣地坐在桌前發呆,宮女們都已經散了,想必是陳貞的命令。

  徐德言歎了口氣,他與陳貞新婚燕爾,馬上便要分離,不由一陣淒然。

  陳貞微笑說:“你怎麽回來了?外麵如此吃緊,為何不與眾臣在殿上商議對策。”

  徐德言苦笑了笑:“現在還有什麽對策,我打算親自到城上去了。”

  陳貞垂頭不語,她輕聲說:“如果一旦分離,以何為記?”

  徐德言愣愣地發了會呆,“以君之才色,必入權貴之家,恐怕我們要永遠地分別了。”

  陳貞輕歎,她拿起桌上的一麵玉鏡摔在地上,鏡分為兩,她拾起兩麵破鏡,將一片交與徐德言,“以後的每年正月十五,我必著人在街上叫麵這一半玉鏡,如果你真地有心念我,記得拿另一半來相認。”

  徐德言接過玉鏡,藏在懷中,雖然他心中淒愴不已,卻仍然被妻子堅定的信念所打動。“我這便到城上了,以後你自己小心吧!”

  陳貞點了點頭,輕聲說:“珍重。”

  徐德言轉身而去,陳貞望著他的背影,又禁不住升起了一絲茫然若失的感覺,並不是因為徐德言離開,當此國難之時,本就該是匹夫有責的,隻是到了現在,還是她主動,而他被動地接受,這不免使她略有些失望。

  但現在也顧不得想這些了,她走出宮門,見陳婉驚惶失措地跑了過來,“姐姐,你可知道哥哥在哪裏?”

  陳貞搖了搖頭,雖然事已至此,她卻仍然氣定神閑,“婉兒,不要怕,有姐姐在這裏,沒有人能傷害你。”其實能怎麽樣,她自己也沒有把握,但大家都在慌亂,她便不能也慌亂。

  果然,陳婉看見她冷靜的神色,也鎮定了下來。陳貞道:“走吧!我們去找哥哥。”

  拉著陳婉滿宮裏尋找,沈皇後仍然在誦佛,見到她們隻是淒然說:“貞兒,婉兒,你們如果能設法逃出去,就先走吧!別顧著你哥哥了。”

  陳貞苦笑了笑,逃?能逃到哪裏去。

  再到臨春、結綺、望仙三閣,不僅哥哥不見了,連張貴妃和孔貴妃也不見了。陳婉輕聲說:“姐姐,哥哥逃了,他沒有帶著我們,自己逃了。”

  陳貞咬了咬唇,安慰陳婉:“別怕,不會有事的,哥哥一定還在宮中,如果能找到他,我一定讓他帶著你一起逃。”

  陳婉說:“姐姐,那你呢?”

  “附馬在這裏,我哪裏也不去。”陳貞淡淡地說,語氣卻堅定無比。

  陳婉愣愣地看著陳貞,忽然說:“姐姐,我總覺得姐夫配不上你。”

  陳貞笑了笑,“現在還說這些幹什麽,我們還是去找哥哥吧!”

  總算在後宮看見陳叔寶的身影,身邊跟著張、孔兩位貴妃,三個人正準備坐吊籃進後宮的枯井。

  陳婉看見他們,立刻奔了過去,大聲叫:“哥哥,等等我。”

  陳叔寶回過頭看見是她們兩個,猶豫了一下,張麗華卻在旁邊說了一句什麽,陳叔寶便不再遲疑,向身邊的宮人揮了揮手。

  宮人鬆了轆轤,吊籃迅速向著井底滑去。

  陳婉還不死心,跑到井邊,大聲叫:“哥哥,你不要我了嗎?”

  陳叔寶的聲音在井底響起:“婉兒,你自己逃吧!哥哥現在真地顧不上你了。”

  陳婉忍不住失聲痛哭:“你卻帶著張貴妃和孔貴妃,你不要我和姐姐,你要她們兩個。”

  井中沉默不語,陳貞這時也已經走了過來,她輕輕摟住陳婉,“婉兒,不要怕,姐姐和你在一起,姐姐絕不會離開你。”說到這裏,眼淚也忍不住流了出來,雖然她是絕沒有生出要逃生的念頭,但是想到平日如此疼愛她們的哥哥,在最後的關頭終於還是舍棄了她們,寧願帶著自己的嬪妃躲藏起來,也不由地心裏劇痛。

  哭了一會兒,抹了抹眼淚,又帶著陳婉到沈皇後的宮中,現在她們也無處可去了。

  安靜地等待,等待著無法逆料的前途,不斷地有宮人跑進來報告。一會兒是城破了,一會兒是進入內城了,再接著,便沒有人再來報告戰事了。

  陳貞沒有問徐德言的情況,如果城已破,徐德言恐怕是九死一生。

  安靜地等待中,陳婉也不再哭泣,她緊緊地依倚在陳貞的身邊,現在,天下隻有她們三個女人在一起,而沈皇後在不斷的念經聲中,似乎已經脫離了這個塵世。隻有陳貞是不會離開她的,會一直保護她,直到最後的時刻。
                 
  楊廣進入沈後宮中時,看見的便是這種情景。

沈皇後的木魚聲,在一片兵荒馬亂中顯得十分古怪。有兩個女子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一個年紀稍大一點的,麵無懼色,冷冷地盯著他,楊廣覺得,在單調的木魚聲裏,這個女子的身上帶著一種妖異的氣息。

  楊廣便忍不住笑了。他還年輕,意氣風發,文武全才,戰功累累。攻打陳國,是他自己請求的命令,而部下韓擒虎也非常能幹,帶著千騎同他渡江。

  攻下健康比他想象中還要容易,守城的士兵們戰至最後一人,他的部下傷亡卻並不慘重。如今,江南已定,天下都是大隋的了。

  陳國的女人也是大隋的了。

  他喜歡南國的女子,她們嬌婉動人,弱質纖纖,有著北方佳麗所沒有的陰柔氣質。便是這種氣質深深地打動著他,他雖然還未婚配,卻已經有數名寵姬,皆是來自江南。

  現在,他就要有另一名寵姬了。

  他看著這個女子,她身上的那種與眾不同的妖異氣息,使他心動不已,他立刻便產生了一種衝動,他要將這個女子帶回晉王府去,或者說帶到他的床上。

  他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個女子的手腕,這時,在她懷中的另一個女孩驚呼了一聲,跑到一邊。

  這個女子並不驚慌,另外一隻手腕一翻,楊廣麵前寒光閃動,他立刻鬆手後退,原來她的手中拿著一把小巧的匕首。

  楊廣閃得慢了,手臂上被劃了一道血口。他愣了愣,低頭看了一下傷口,傷口並不深,再抬起頭,那個女子仍然冷冷地盯著他,神色不動,另一隻手護著年紀較小的女孩。

  他忍不住又笑了,問道:“你是誰?”

  女子驕傲地挺起胸:“大陳國樂昌公主。”

  樂昌公主?樂昌公主?原來是她!

  楊廣仰天長笑了幾聲,真是太有趣了,第一個見到的女人居然是她。

  陳貞警惕地看著他:“你笑什麽?”

  楊廣止住笑聲,深深地注視她,目光有如蛇行,曖昧而溫柔,上下遊移,居無定所。這目光使陳貞手足無措,她側過頭,不讓自己看見他的目光,楊廣一字一字道:“我便是晉王楊廣。”

  陳貞吃驚地抬起頭,原來他便是隋國的二皇子。她愣愣地盯著他,是她險些嫁與的人,年少英俊,鋒芒畢露,想不到,隻有幾個月的時間,便是他親自攻下了健康。

  楊廣說:“聽說你嫁人了?你丈夫呢?他在哪裏?”

  陳貞默然不語,她覺得楊廣的身上帶著一種危險的氣質,讓她從心底裏生起畏懼的感覺,但她絕不能表現出來,失去了國家,絕不能再失去骨氣。

  兩個人沉默對恃,暗潮洶湧,間以沈皇後一成不變的木魚聲,陳婉也停止了哭泣,她看到兩人對視的目光,心裏微微一動,如果當初並沒有設計讓陳貞嫁給徐德言,又會是怎麽樣的一種情景呢?

  這天下,到底是造化弄人。

  被這個女子寒冷如冰的目光注視著,楊廣便不由覺得焦燥不安起來,他有一種莫名的情緒,要得到這個女子的欲望空前絕後地湧了上來。

  幾個月前,他的母親異想天開地要讓他娶樂昌公主時,他隻是一笑而已,他還年輕,並不急於成家。想不到從南國帶來的消息,居然是被拒絕,他仍然也隻是一笑置之,娶哪個女子,他完全沒有意見,全憑他的母親作主。

  然而,便在幾個月之後,終於使他見到她,那樣冰冷的一雙眼眸,隱隱帶著憂傷與絕望,竟使他心裏不由地有些傷痛。

  他長籲一口氣,忽然走到沈皇後麵前,一腳將她敲的木魚踢飛,似乎這樣可以宣泄一下心裏的鬱氣。

  沈皇後吃了一驚,手裏拿著木棰,卻無處可敲,宮中立刻變得異常寧靜。

  忽有兵士進來稟報,整個皇宮都已搜查過了,卻仍然不見陳叔寶及張麗華。

  楊廣看了陳貞一眼,陳貞麵無表情,寒冷如冰,他知道從這個女子的身上是絕不可能問出什麽來的。

  這時,他才注意到另外一個年紀小一點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臉上還帶著淚痕,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陳貞,他笑了,說:“你是陳婉?你長得和你姐姐真象。”

  陳婉吃了一驚,怯怯地看了楊廣一眼,楊廣說:“你哥哥呢?他去了哪裏?”

  陳婉搖了搖頭,低聲說:“我不知道。”

  楊廣笑道:“你不知道?他走的時候,沒有帶你走,卻帶了張麗華。”

  陳婉眼中掠過了一絲不滿,雖然這絲情緒一閃即逝,精明如楊廣還是注意到了。

  楊廣故意說:“在那樣的情況下,你哥哥還能逃出宮去,為何不帶上你一起逃呢?”

  陳婉正想說什麽話,陳貞厲聲叫道:“婉兒!”

  陳婉嚇了一跳,垂下頭,楊廣卻已經猜到陳叔寶並沒有逃出皇宮,他還在皇宮內。他立刻傳令,繼續搜查皇宮,一定要把陳叔寶及張麗華找出來。

  此時,楊素也已進宮,經過不懈的搜查,終於發現陳叔寶及張妃藏身在井底,這時候天色也已經晚了。

  城內大局已定,雖然江南的大部分地區還未攻陷,但健康已破,剩下的人都不足為患,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楊廣親自到枯井邊,隋兵將吊籃吊起時,都覺得異常沉重,有一個兵士笑道:“這個陳叔寶,怎麽這麽個重法。”

  陳貞垂下了頭,現在他們是亡國之人,被人恥笑是免不了的,但心裏卻無法釋懷,在最緊要的關頭,她最親愛的哥哥,拋棄了她們。

  吊籃出了井口,隋軍才明白,原來是陳叔寶,張妃孔妃三個人擠在一個吊籃裏,陳叔寶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由於井口狹窄,三人的體積過大,出井口時,著實廢了一番功夫,甚至連張妃臉上的胭脂都擦在了井沿上。

  陳貞鄙夷地看著他的哥哥,什麽都可以原諒,但在敵人麵前如此示弱,卻是無法原諒的。

  楊廣看見這種情景,不由哈哈大笑,他是個年輕人,想笑便笑,而且他是勝利者,完全有資格笑。剛轉過身,看見陳貞仇恨的目光,他心裏一緊,笑聲便慢慢地住了。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張麗華仍然是風華絕代的,甫出吊籃,張麗華便立刻恢複了平日的風采,她隻是眼光一瞥間,周圍的兵士都忍不住心裏稱讚,真是一個絕世的美人,陳叔寶為了她亡國,也算是值得了。

  楊廣揮了揮手,這個妖姬,是斷斷不可不斬的,攻陳前,隋所列出的陳叔寶三十罪狀中,張麗華便是極重要的一條,如今陳即已破,斬了張麗華,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兵士都覺不忍,斬了這樣的女子,真是暴殄天物,然而晉王之命,卻又不可不從。

  兩名兵士將張麗華架著行了幾步,強令她跪下,方舉起刀,麗華珠淚盈盈,楚楚可憐的神情,又不由的人不心折。

  那兵士呆呆地看著麗華,竟然無從下手。

  楊廣搖了搖頭,親自走上前去,江南的女子果然是美麗,即便是他也覺得於心不忍,但是這個女子是妹喜妲已一樣的人物,如果不斬,如果麵對天下的百姓。

  從兵士手中接過刀,毫不猶豫地一刀砍下去,立刻身首異處,縱是生前千嬌百媚,死狀也是同樣的淒慘。

  陳叔寶眼見著張麗華被斬,驚呼一聲,當場昏死過去,被俘的妃嬪也都人人自危,孔妃更是心慌意亂,失聲痛哭。

  陳婉也嚇得驚呼出聲,陳貞立刻抱住她,輕聲說:“別怕。”

  楊廣回過頭,那些女子都癱軟在地,但陳貞卻仍然冷冷地注視著他,全無懼意。楊廣笑了笑,大聲說:“妖姬張麗華已經伏誅,其他內庭人等,明日隨我返回長安,另行發配。”

  聽見目前沒有了性命之憂,大家都鬆了口氣,額手稱慶,還好二皇子明白事理,一切的事端都是那個張麗華作出來的。

  陳貞冷眼旁觀,有福的時候,倒是可以同享,如今有難,還是別人擔當的好。一朝之間國破,所有的事情都改變了,世態炎涼,當此之時,方能夠看得清楚。
                 
  車騎行行重行行,陳婉輕聲說:“姐姐,長安在哪裏啊?”

  陳貞也並不知道長安在哪裏,隻知道是在遙遠的北方,“渭河的邊上,華山的西邊。”

  陳婉又輕聲說:“渭河在哪裏?華山又在哪裏?”

  陳貞歎了口氣:“婉兒,姐姐也不知道。”

  陳婉掀起車簾看了看窗外,冬日的天氣,北方千裏荒蕪,她們從未經過這樣寒冷的季節。

  陳婉縮了縮身子,倚在陳貞的懷裏,“姐姐,我好冷。”

  陳貞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在陳婉的身上,然後又將她摟在懷中,她也一樣覺得寒冷,宮裏的一切都成了人家的東西,連多拿一件衣服都是不可能。更何況,那個時候心裏一味的驚惶失措,哪裏還會想到北方要比江南寒冷許多呢?

  車子忽然停了下來,車簾被人掀起,楊廣探頭看了她們兩人一眼,又縮回頭去。過了一會兒,便有兵士送了兩件貂皮大衣。

  陳婉馬上抱起一件,穿在身上,然後又把另一件披在陳貞身上,陳貞輕輕歎了口氣,她知道是楊廣的意思,不知為何,她就是不想接受任何來自楊廣的好意。

  她也害怕楊廣時時盯著她的灼灼的目光,每到驛站休息換馬時,楊廣的目光總是追隨著她的身影,她雖然不去看,卻也能感覺得到,心裏有如小鹿一般跳個不止,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在嘲弄著她,當初是她那麽堅定地拒絕了他的婚事,如今又落在了他的手中。

  雖然知道失身是早晚的事情,但說不上什麽原因,陳貞就是不想繞了一個圈子,回到原地,終於還是要作楊廣的女人。

  行程很遠,他們也走得極慢,一個多月的時間,總算到了長安,風塵仆仆,再加上憂思重重,人也變得憔悴不堪。

  陳貞時時拿出懷中的半塊玉鏡,徐德言生死未卜,雖然離別的時間並不長,但不知為何,他的形象卻慢慢地淡了起來。

  陳貞一驚,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她終究還是徐德言之妻,想到城破之時,自己與德言的約定,隻要徐德言不死,以後相見還是有期的。

  女人都被集中在掖庭,等待分配。有些人愁雲慘霧,終日垂泣;有些人卻不掩興奮之情,原來在陳時便是被冷落,也許現在還能有個好歸宿;有些人則索性描眉畫眼,打扮地花枝招展,每日倚在門前,希望能夠得到王公大臣的垂青。

  而隋帝也十分大方,有功之臣皆可以到掖庭來挑選自己喜歡的女子,於是本來聚在一起的女人們,便一批一批地去了,剩下的人越來越少,都是一些顧念著前朝的宮人。

  陳貞姐妹,每日閉門不出,她們是公主身份,與眾不同,雖然姿色出眾,卻也並未遇到什麽麻煩,也無人敢於向隋帝請求。隻有楊廣,隔三差五便到掖庭來,也不知避諱,一來便到她們姐妹的房間中,旁人議論紛紛,都說樂昌公主最終還是給了楊廣,隻是以前作王妃,現在隻能作姬妾。

  現時,也無人再有顧忌,當麵背後,全無忌憚,陳貞心裏雖然難過,卻也無法,她已不再是舊時的身份,還能防得了眾人之口嗎?

  陳婉也說:“姐姐,晉王好象很喜歡你啊!”

  陳貞低斥道:“別胡說!”

  陳婉歎口氣:“姐姐,如果那時候你嫁給晉王就好了。”

  陳貞愣了愣,如果她嫁給楊廣,陳國會不會就可以長存下去呢?難道真是她的任性,才導致了國破家亡嗎?“婉兒,是不是姐姐錯了?”

  陳婉抓住陳貞的手:“不管別人怎麽說,婉兒都站在姐姐這一邊。”

  陳貞默然不語,家國之恨有如重負在胸,她總是認為是自己的任性,導致了陳國過早的滅亡。

  那時,宮人寂寞了,便喜歡用五彩絲線編同心結。編的方法是來自南朝的,那裏的女子閑來無事,就編上一個同心結,送給自己心上的人。

  陳婉也跟著宮人一起學,倒也編得象模象樣,而陳貞總是一笑置之,她現在已經不再是少女,這些小玩意都已離她遠去。

  楊廣曾經派人送給陳貞一隻嵌珠鑲玉的同心結,出自晉王府的,即便是同心結也露著富貴氣。

  陳貞賞玩了許久,臉上神情似喜似悲,心裏卻是茫然不知所措,楊廣的用心,從來不曾掩飾過,在初見麵的時候,他已經將他要她的欲望,表現得清清楚楚。

  這與徐德言便是根本的不同,陳貞知道徐德言也是深愛自己,但是他卻從未主動地爭取過,隻是被動地接受。

  徐德言是江南的才子,性情溫柔,雖然敢於直言犯上,但對陳貞,卻是連一句大聲的話都沒有。而楊廣全身都透著一股子輕狂的味道,似乎全不在意,卻又處處心計,到底是作大事的人。

雖然悲喜不定,但暗暗地提醒自己,和楊廣仇深似海,且徐德言生死未卜,萬萬不可錯了心念。定了心,卻又閑愁幾許,總是悲傷不已,勉強自己不去想的,偏偏老是忍不住想,逼著自己去想的,想著想著也就忘記了。

  忽一日,楊廣翩然而至,帶來許多珠寶玉器,大多是陳國宮內所有。其中有一串南海珍珠,本是陳婉答應送給蕭玉兒的,但蕭玉兒自那日出宮後,因事至舅家暫居,還未返回健康,陳國便已不複存在了。

  陳婉拿起這串珍珠,心想還是替玉兒留著,也許將來會有機會見麵。但想到天南海北,見麵的可能如此渺茫,即便是她,也是黯然神傷。

  陳貞隻是淡淡地瞟上一眼,雖然是宮中舊物,每一件都如此熟悉,可卻是由楊廣送來的,她便不願接受。“晉王厚賜,貞兒心領,還是請收回吧!”

  陳婉馬上將那串珍珠藏在身後,“別的都可以拿回去,隻有這串珍珠不行。”

  陳貞瞧了她一眼,陳婉垂下頭:“婉兒答應玉兒,這串珍珠是送給她的,婉兒想也許還有機會送給她。”

  陳貞眼圈紅了,也便不再說什麽。
楊廣對陳婉使個了眼色,陳婉很識趣地回避了出去,楊廣這才說:“貞兒,我明天就要到長沙去了,我想走以前,請父皇把你賜給我。”

  陳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陳貞已經有夫婿了,晉王不知道嗎?”

  楊廣故做恍然大悟狀:“你是說徐德言嗎?我看你還是不要再存什麽癡心妄想了,他在城破的時候,已經死了。”

  陳貞微微一笑:“即是已死,屍骨何在?”

  楊廣皺起眉頭:“亂軍之中,自然是屍骨無存。”

  陳貞淡淡地說:“即是沒有屍骨,如何便能妄下判斷?”

  楊廣不由地怒起,“樂昌公主還以為是身在陳國,可以拒絕我嗎?”

  陳貞抬起頭,深深地注視著楊廣:“晉王是想勉強我嗎?”

  楊廣愣了愣,他想勉強她嗎?他想要她本是易如反掌,但卻無法說出強迫的話來。他輕歎口氣:“你自然不能總是在掖庭,就算今日不跟著我,改日也必入其他權貴之手。”

  陳貞冷冷一笑:“這天下人,陳貞都可以服侍,隻有晉王不可。”

  楊廣緊追不舍:“為什麽?你怕我?”

  陳貞轉過頭:“晉王率兵攻陳,是滅我陳國的罪魁禍首,陳貞隻要有一點廉恥之心,就絕不能委身於晉王枕畔。”

  楊廣更加惱怒,他冷冷地道:“實與你說吧!清河公楊素也已經向我父親請求收你為妾,如果你今日不願意跟從我,過幾日,便可能成為楊素的姬妾。”

  陳貞一字一字道:“我寧願失身於清河公,也絕不願服侍晉王。”

  這句話一說出口,本來在爭執的兩個人便都安靜了下來,默然許久,陳貞本來一直眼望窗外,也不由地回過頭,見楊廣怒目盯著她,額上青筋跳動,她知道他是氣極了,心裏無由地覺得爽快,對著楊廣嫣然一笑。

  看到這一縷笑容,楊廣幾乎失去了控製,他一把抓住陳貞的手,將她按倒在塌上。陳貞失聲驚呼:“你幹什麽?”

  楊廣咬牙切齒地說:“好,你既然願意跟隨清河公,我便成全你,隻是在此之前,我卻要做你最不願意做的事情。”

  言猶未了,已三把兩把將陳貞外衣撕破。陳貞閉上眼睛,她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本來她以為當它發生的時候,自己一定是痛不欲生,但奇怪的是,並沒有這樣悲痛的感覺,反而隱隱的有些竊喜,這個時候,她也想到了徐德言,但卻在心裏安慰自己,到底不是自己能夠改變的事實。

  事畢,楊廣輕聲說:“貞兒,我帶你出宮好不好?”

  陳貞推開楊廣,披上外衣,側過身,微笑道:“我說過永遠都不願意服侍你,我寧可跟隨清河公的,其實我早已經與清河公有私了。”

  楊廣臉色慘變,他一躍而起,陳貞微笑凝視著他,楊廣咬了咬牙,披上衣服,黯然向宮外走去。陳貞從枕下拿出那隻同心結叫了一聲:“晉王!”

  楊廣驚喜回頭,陳貞說:“把這個帶走吧!陳貞承受不起。”

  硬是把同心結塞回到楊廣的手中,楊廣發了會兒呆,轉身而去。直到他的背影不見了,一直掛在陳貞臉上的笑容才慢慢的消失,一滴淚水悄然流了下來。

  她做的,是她想做的,傷了人,也傷了自己。

  陳婉慢慢地走入屋中,輕聲說:“姐姐,你為什麽騙他?你根本就沒有見過清河公。”

  陳貞抬起頭,又揚起了一縷微笑,頰邊仍然還有淚水,她狠狠地將淚水抹去,“婉兒,姐姐要離開你了!”

陳婉撲上前來,一把抱住陳貞,失聲痛哭,兩個女子相依偎地坐在地上,寂寞如潮而至。陳貞卻一直帶著笑容,她想以後自己都不會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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