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向陽處的花海》（26） 間幕3 老頭

  “爸爸，那邊好像又有什麽動靜。”女兒的聲音打斷了聶權生的思緒，他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再次向人群聚集的23中校門口望去。
  在雙方劍拔弩張，眼看著事情將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刻。在劉振業剛才站著的地方，有一個人拿著擴音器站在那裏。這人同樣穿著一身橙色的環衛工作服，戴著一頂布滿了水珠的橙色清潔工帽。遠遠的可以看出，這人的身形有些佝僂，因為長年的風吹日曬，時間在他古銅色的臉上留下了一刀刀歲月的痕跡。帽子下露出的發絲是灰白斑駁的，甚至能清晰地看出他瘦弱的身形伴隨呼吸的微微起伏。
  緊接著，聶權生就聽到老人嘶啞又帶著濃重口音的怒吼聲從馬路的對麵傳過來：“都住手！”剛才還在惡狠狠地睨著對方的兩支隊伍——城管執法隊和環衛工人，以及之前一直在兩支隊伍之間苦苦維持距離的警察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鎮住了。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目光一齊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此時，雨又開始下了。剛剛歇息不久的雨珠，此時又如傾盆般從天而降。在漫天的雨幕中，老環衛工人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緩地說道：“都……住手吧！在這兒的，誰也不是誰的敵人。不要再把事情鬧得再大了，到此為止吧！”聽到老人的話，人們原本緊張的神情都略微放鬆了些，城管執法隊的成員們則是一臉疑惑地看向自己的領導。的確像老人所說，沒有人希望這場對峙激化成為流血事件。但那名執法隊的領導卻立刻在台下叫囂起來：“肏你媽的，老吳頭，你們領導不在，環衛隊這就是要造反嗎！都敢公然跟我們執法隊叫板了？趕明天，我就讓你們這些泥腿子都他娘的滾蛋回家。”這話一說出口，環衛工人們的神情明顯一暗，原本鬆開的拳頭又重新攥緊了。
  被稱為老吳頭的老環衛工站在台上，直直的注視著這位不可一世的領導，他仿佛是沒有聽到那些辱罵，沉著的回複道：“常處長，平日裏俺尊重你是領導。但今天在這裏，老頭要跟你爭幾句，俺要說幾句公道話。”那位姓常的領導在下麵哼了一聲，不再說話。老人看著在場的所有人道：“在這裏的都是咱們嫩河的兄弟姐妹，大家穿上製服，是環衛工、是城管、是警察，為的是能混口飯吃，養活一家老小；脫了製服，都是生活在我們嫩河的普通人，呼吸的是同一片空氣，喝的也同是嫩河水。俺老頭不明白，大家是在這裏爭什麽？打什麽？”老人說著歎了口氣，繼續說道：“你們說，這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那俺問你們，難道披上了一層皮，你們就不是這嫩河的老百姓了？就沒了作為人的良心了？”
  老人說到這裏，歎了口氣，聲音也變得有些顫抖：“我天天就在這永樂大街上掃地。每一天看著23中的孩子們開開心心的上學、放學的。他們是未來，是咱嫩河的希望。但這體育館一砸，十幾個孩子就沒有了？你們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如果這是自己家的孩子，你不難過嗎？不想要討個公道嗎？”
  雨點仍在劈劈啪啪的敲打著午夜的23中校門，但除了這猛烈的雨聲，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老人的聲音更加的哽咽：“在這擺著的，是全國人民的哀思，更是咱嫩河人的良心。但剛才劉振業那個畜生，說的什麽你們都聽到吧？這是人話嗎？什麽畜生能當著這些受害孩子的家裏人說出這種話？這就是我們嫩河的父母官啊！咱們為了自己的一口飯吃，也能像他們一樣嗎？那咱們又和他們這些畜生有什麽區別？所以都收手吧，別打了也別鬧了。給這些孩子寧靜，也給他們的家人寧靜，老頭在這拜托大家了。”說著老人放下擴音器，撲通一聲跪在到台上。
  所有人就這樣遠遠的看著老人跪倒在高台上身影，任憑雨水如何衝刷，他那羸弱的身軀竟是紋絲不動。與剛才耀武揚威的劉振業相比，老人的神情是那麽的卑微，但這身形卻又那麽的高大。他剛才所說的每一個字卻像重錘一樣，擊打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髒。
那位常處長不耐煩的向兩旁邊一揮手，示意城管隊的人抄家夥。但他揮了半天，才發現隊員們的目光都隻是緊緊地跟隨著那位老人。常處長一看情勢不好，趁沒有人注意灰溜溜地躲到了牆邊的黑影裏。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23中門前的隊伍動了，清理作業就在這大雨中開始了。剛才彌漫著硝煙的氣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分彼此的合作關係。無論是城管執法隊的靛青色製服、公安局的淡藍色製服，還是環衛工作者的橙色製服，所有人都很自然的為身邊的“同事”撐開垃圾袋，或是扶穩汙水處理桶。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是安靜地進行手中的作業。製服的顏色已經不再重要，這是一群有良心的人為一個相同的目標在努力著——給這些孩子寧靜，也給他們的家人寧靜。
  車中的聶權生，臉上已是布滿了淚水。在今天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裏，人的良知早已被厚厚的塵土掩埋。道德？正義？又不是我的孩子，跟我有什麽關係？老人的一番話，就如同這漫天的大雨般，拂去了名為“自私自利”的塵土，吹盡了欲望的黃沙，也喚醒了人心底最原始最純粹的良知。人與人，隻有能夠體會到彼此的痛苦和難處，才可能去關心他人，去讓我們所處的世界變得更好。這是讓人類步入文明、擺脫蒙昧的開端，也是通往人類社會發展的最本源也是最重要的東西。
  至少，聶權生的心中是這樣堅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