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集:墓地的夜晚
1,
四人的打牌遊戲終於散場,學武哈欠連天,要去睡覺。
學文叫住了他,要跟他談談。
沈玲說,大哥,有什麽話不能等著明天說嗎。你看學武累的。
學文:打牌的時候我看著挺精神的,眼瞪的比誰都大。
家裏學武的眼睛最大,一雙炯目,兩道濃眉,身形魁梧,年輕時算得上美男。當年和沈玲相親,兩人一見麵,沈玲一眼看上了他,算是一見鍾情。
學武:大哥,有啥說的,就是兩條腿回來的。
學文一臉正色:你有些毛病,就是家裏人慣出來。今晚有些事,必須跟你說說。
學武隻好坐在沙發上,等著大哥問話。沈玲等眾人各回各的窩睡覺。
由於小臥室與客廳的牆上有個小窗,而且窗戶半開,沈玲支著耳朵,聽哥倆的對話。
學武還是聽大哥的。大哥有辦法撬開他的嘴。
就聽學武剛對學文說:大哥,咱倆在這裏拉呱,會吵到小四和沈玲,換個地方。
家裏雖說有個院子,院子裏一間小房睡著老二家美娟。院子也不是個好選擇。
哥倆於是轉移到客廳陽台處。其實陽台和客廳已經打通,靠窗的地方,有老太太留下來的一台蜜蜂牌縫紉機。
學文靠在縫紉機上。想起那些年,老太太將家裏的破衣服剪了,做成鞋墊,人人有份。點點出國前,老太太還特意做了一疊鞋墊給孫女帶著。還給點點說:等你結婚,我坐著飛機去吃酒席。
當時學文在,聽著老太太囑咐孫女,別找個外國人,咱中國人還是找中國女婿靠譜。
家裏哪哪的都是關於父母的回憶。學文這個老大以為母親的離去對他而言是解脫,如今從前生活的點點滴滴都在家裏活了。
隻是沒有爹娘這主角。
學武拿了兩把馬紮子出來,哥倆坐了,就在母親的縫紉機邊開始說話。
沈玲即使把耳朵探出去,也聽不到兩人的聊天了。
2,
學武趁著半夜轉倉的機會,跑了。
由於轉倉通知來的突然,他其實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他機械的跟隨大家收拾東西,順便把晚飯剩的大半個饅頭揣進棉衣裏。他看看手機,手機也沒快電了,但是來不及充電了。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當時亂哄哄的,大家在這裏住習慣了,很有意見。幾個老頭子圍住主管理論,聲音很大。學武這隻大耗子,悄悄溜出倉。
倉在城外,他不能往城裏跑。他打算混進某個鄉村,混進測核酸的隊伍,驗明正身。
他不敢走大馬路,怕被發現,就走小路。手機那點電量,他不舍得打開手電筒照路。本地是鹽堿灘地區,遍地是枯萎的蘆葦塘。夏天蘆葦瘋長的時候,殺個人扔在裏麵都沒有人發現。學武在戶外工作過,但仍然走的深一腳淺一腳的,還差點滾到蘆葦塘裏。雖說此時葦塘結冰,但若是有個冰窟窿,他這個皮囊也就交代了。
天快亮的時候,他摸進了一個村莊。
但是進村的路被巨大的土堆擋住了。
爬上土堆的時候,一根挑杆上掛著一個燈泡,還有點狗屎明。一輛破舊的麵包車停在土坡下。估計車上有值班人員,這個時間段,也許值班的還在睡覺。學武打算貼著另一側迅速溜進去。
忽然麵包車車門打開,有人彈出來,厲聲問:誰?
學武想說:王二狗的親戚。
他沒有說出口,就見那人拿了鐵家夥往土堆上走。學武雖說也是打架的好手,但這裏是人家的地盤,因此趕緊嘰裏咕嚕滾下土坡,跑了。
很快跑到一個水渠邊上,一根巨大的鐵管線河橫亙在河麵上,學武怕後麵有追兵,匍匐在管道上,小心的過了河。
到了河對岸,確定沒有人,他癱軟在地上。
學武在野地裏等待天光大亮,他又累又餓。拿出棉衣口袋裏的大半個饅頭,啃起來。一想到隻有這點口糧,比金子還貴,吃了幾口就停了。
他想起倉裏的早餐有饅頭包子花卷,還有雞蛋鹹菜和稀飯。這裏隻有冷硬的饅頭就著冷颼颼的風,還不能吃飽。
他有點後悔,為什麽逃出來。
在倉裏做隻耗子,有吃有喝,除了廁所髒點,基本條件還可以,沒有人想著逃走,隻有他是個特例。
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的箭,學武隻好硬著頭皮向前。
3,
逃跑的第二天,學武繼續尋找可以進入的村莊,但是幾乎所有村莊都路口都有人封堵了,還有人把守。
城裏人在籠子裏,村裏人在院子裏。
很快,他的饅頭都吃光了。從前逃荒路上,給金子都不如給個饅頭。但這是和平時期,即使有疫情,人總不至於餓死。
曾經很抑鬱的學武此時是樂觀的。
夜晚來的時候,他想吃想喝想睡。
他老遠聽到狗叫。順著狗叫聲,很快發現一個孤零零的輸氣站。一排房子,一個院子。
學武站在輸氣站的大門口,聽著狗叫,直到把人引出來。
一男一女穿著工作服,戴著口罩,學武小心翼翼的說討口水討個饅頭。
女人轉身跑回到房子裏拿吃的。
男的先是嗬斥了院子裏的狗,狗不叫了。然後遠遠的跟學武聊了幾句。
學武沒有說從倉裏跑出來,隻說自己趕路人,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走。
那男的說自己和老婆值班被也被封在這裏,回不了家。
本地有豐富的油氣資源,很多野外小站有夫妻崗。學武覺得男人沒有撒謊。特殊時期,亂七八糟的八卦都不好玩。
不一會兒女人返回來,從鐵欄杆裏遞到地上一個方便袋子。說:他們困在這裏,也沒有多少餘糧,大哥你別嫌少啊。
學武蹲下來拿了那袋子,心裏暖暖的。
等著這對夫妻回了屋,學武借著燈光打開方便袋,裏麵有兩個饅頭,兩根火腿腸,一包榨菜鹹菜,還有一瓶礦泉水。
已經足夠豐富了。
學武在輸氣站的牆邊吃了些東西。這裏背風,肚子裏有食兒,他身上有些暖和氣兒了。
他打開了手機,看了看抖音。
他在倉裏的歲月,兒子李成每天自編段子發這裏,學武明白兒子是為了哄他開心。他覺得兒子經過這場分離,懂事了很多,他不能再拿著有色眼鏡看他,以為他不定什麽時候又扔出一個炸彈來,炸的他人仰馬翻。
但是,他兒子李成這幾天沒有發段子。也不知道他和娜娜還吵嗎?
這時候,沈玲忽然上線,問他吃了嗎。
他一驚,好像沈玲是個警察,趕緊下線並關了手機。
關了手機,他又後悔,應該跟沈玲說說話,告訴她自己現在的情況,叫她不要擔心。他最親的人難道不是老婆嗎?老婆愛嘟囔嘴皮子不饒人,但是處處護著他寵著他。
學武的破手機很不爭氣,徹底沒電了,開不了機。
他心裏懷著對老婆的愧疚。覺得自己任性起來,連孩子都不如,他就是沈玲的大兒子,李成是小兒子,沈玲有倆長不大的兒子,很累。
沈玲的忽然閃現,讓學武動了回家的念頭。
4,
第三天,學武向著家的方向遊走。
他照舊走小路不敢走大路。
下午時分,他走進了一片陵園。看見陵園,等於回家的路又近了一些。
他到陵園來,是打發餘下的時光。順便,來看看二哥。
陵園無人看管,淒冷一片。二哥的墓地在角落的一邊,很好找。
今年清明節他沒有來看二哥,因為一個貨車司機陽了,路過本地加油站,全城封了三天。三天後他工廠的煙筒冒煙了,學武去上班了。
如今,學武等著夜晚進城,時間還有大把。他就在二哥這裏,和二哥說說話。
他還給二哥留了根火腿腸。他用衣袖掃了墓碑和小台子,把火腿腸的皮剝去半截,擺上。
墓地擁擠,學武這個大活人坐下來,想跟二哥說說話。
他想告訴二哥,咱爸咱媽都走了。一個字沒蹦出來,流眼淚了。
二哥走的時候,38歲,壯年。他是癌症走的。查出來半年就走了。
那時候,點點還沒出生。大哥的兒子李帥13歲,二哥的兒子李想12歲,學武的兒子李成不到十歲。二哥是多麽喜歡李成啊,他住院的時候,李成去看他,他回憶起李成剛上小學時發生的一件事。這件事,他已經說了很多遍。
李成在學校裏鬧肚子髒了褲子,老師打電話等著家長去送褲子,結果學武沈玲兩口子都在上班,二哥學理就代替家長去了學校。老師告訴學理,李成為了化解尷尬,就問老師:老師啊,你說香妃招蝴蝶,小燕子招蜜蜂,我為什麽招蒼蠅呢。那些年,還珠格格這個電視劇火遍大江南北,李成活學活用,把老師給逗笑了,等學理來,就講給他聽。
學理每次講起這個段子,都覺得李成是哥幾個裏最聰明的孩子。
學理住院的時候,李老太常常做疙瘩湯讓學武去送飯。母親做的疙瘩湯啊,那個疙瘩都是小小的圓圓的,還打了細碎的雞蛋液,學理最愛吃這一口。
那天早晨,學武又去送疙瘩湯。到醫院的時候,學理已經昏迷。等了一天,學理沒有醒來吃口母親做的疙瘩湯,就走了。
保溫桶裏的疙瘩湯還溫熱著。
這些年,學武忙忙碌碌,混成了一隻狼狽的中年狗,每次來看二哥,都是一大家子來,匆匆忙忙的。
如今他終於有時間來跟二哥說說話,但是一句也說不出來。隻是靜靜的坐著,等著時光流逝,黑夜來臨,他要回家。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