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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水青山似故鄉

(2022-10-11 04:23:03) 下一個

      我出生在豫東平原的黃河故道旁,一個巴掌大點的小村莊。聽還有一口氣的家族老人講,我的祖輩就居住在這裏,是村裏的老家舊戶,最起碼已曆五代, 再往前推,他說他也摸不清了,就隻能問墳地裏躺著的那幾位了。

      村北的荒地上是一座座荒草掩埋的祖墳,由一條彎彎曲曲的蚰蜒小路和村子相連,那是村裏人上墳踩出來的。村裏的崗子上還殘留著先人破敗的門樓牌坊,昔日的繁華早已不再,大家都住著清一色的土坯房。

      我從小也和村裏其他孩子一樣,是吃窩窩頭,喝黃河水長大的。平時我抬頭看看村子,再扭頭看看墳地,就大約知道自己今生的起點和歸宿了。

       正因為我的家族源遠流長,所以行事老禮多,很一本正經,我的名字裏第一個字是姓,第二個是輩份,第三個才是名,它們象征著我在家族中的地位,責任和義務。

      有一段時間,我非常看重家族的聲譽和淵源,自己跑到三爺家去看毛筆小楷寫的族譜,我能背下來家族二十代的輩分,我覺得以後光耀門楣是我的責任!

      我還試圖把我的姓氏和古代的名人掛上鉤,我想萬一我家這一脈是他們的嫡親後代呢。於是我就開始查典故,先是找到了隋文帝楊堅,可是隋煬帝楊廣太荒淫無道了啊!當時收音機裏天天播報劉蘭芳的評書《楊家將》,金刀令公楊繼業一門忠烈,萬世流芳,於是,我就把自己看成是大宋楊家將的後人,天天抱著收音機聽。

      兒時的我常常想,自己長大以後,也許會像村裏的長輩一樣,學點手藝,做木匠、篾匠、焗匠、泥瓦匠;或者像推車的貨郎一樣,走村串鄉,為生活奔波;亦或像其他務農的鄰居大叔大爺,臉朝黃土背朝天,土裏刨食;再不濟把自己拴在家裏,喂豬馬牛羊。等老了,也被自己的子子孫孫裝進棺材裏,送到墳地和祖先聚會,完成自己出生,長大,變老,死亡的一世輪回。

      所以我和生我養我的村子從來沒距離感,村子是屬於我的,我也是屬於村子的。

      後來上學了,小學在村裏,初中在鎮上。同學也都是本村和打圈一些村裏的孩子,離的都不遠,平時趕集趕會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現在都坐在一個教室裏了,男男女女,高高低低,由陌生而熟悉,由矜持而嬉戲。

      男生之間慢慢就成了夥計,女生之間慢慢就成了姐妹,男女生之間慢慢就來電了,有的女生被說成是和誰誰誰好上了,誇張一點的甚至被說成是誰誰誰的媳婦了。我想,也許這些女孩子裏將來也有一個是俺媳婦吧,等畢業不上學了,找媒人說合一下,本來就是老同學,彼此知根知底的,一說準成,到時候蓋三間房,成一個家,生一堆娃……

      除了讀書,我放學後也和村裏其他孩子一樣,下地薅草放羊。不是電影電視裏騎著高頭大馬,拿著套馬杆愉快地奔馳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那種,而是在太陽底下,彎著腰,窩著脖,光著腳,蒯著籃子,渴得要死,熱得冒油,一臉不情願,很憋屈的樣子。但是最起碼還可以尅蟈蟈,捉蚱蜢,拍蜻蜓,逮蝴蝶,可以掂桶煮毛豆,可以架火烤紅薯,漸漸地,所有的不愉快就拋諸腦後了…….

      有時候我躺在麥秸垛旁,曬著暖,還做白日夢呢:我想自己脫坯燒些磚,把家裏的茅草屋翻新一下;我想從東坑裏拉些土,把自家的院子墊大一些;我想養一圈豬,放一窩羊,喂一群雞,長大後賣掉,為將來娶媳婦攢點彩禮錢。

      當時農村已經開始興要彩禮了,想把媳婦娶回家,沒有“三轉一響”,說破大天也白搭。我的父母年紀大了,把我們姊妹幾個拉巴大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想將來自己掙錢娶媳婦。

      我還想圍著院牆多種些樹,等我長大了蓋房子當梁檁用,另外我老了也好合個棺材板…….

      每當我看著堂屋當門裏掛著的寫有“耕讀傳家”的中堂,我就想,這也許就是我長大後應該有的生活吧。

      有時候村裏的大娘大嬸也會跟我開玩笑:“小,人家都說‘小馬嘎,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會不會飛走,不要恁娘了啊?”

      我想都不用想就說:“放心吧,不會,到時候俺爹娘都老了,需要俺伺候,俺的孩子還小,需要俺養活,俺哪也不去,就守著俺家,守著俺爹俺娘和俺的孩子。”

      她們被我小孩說大人話的神態逗得差點笑岔氣,娘聽了更是笑得兩眼淚花。

      我當時確實沒有想到過什麽遠走高飛,我從出生就沒離開過爹娘,雖然兒時的條件是艱苦的,生活是困難的,但是全家恩愛,相互扶持,雖苦猶甜,所以也沒覺得那麽難熬。我也忘不了村裏的大爺大娘,大叔大嬸替我家推過麵、拉過耬、壓過場、修過房,那時候確實是一家有難家家幫,從來不講價錢,不說二話。

      我所經曆的、所看到的一切,從小就在心裏生了根、發了芽。我丟不下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舍不掉對父老鄉親的牽掛。外麵再好,沒有親人,城裏人再多,也找不到這麽好的鄉親啊!

      而且我還想著長大以後,能為村裏出嫁的閨女送送嫁妝,為去世的老人當當忙客,為沒有兒女的五保戶提提水,為大水衝垮的村橋墊墊路…….這些都是鄉親們經常做的,我既然長大成人了,我也應該做,我欠全村人的人情還沒有還,所以我一直認為我不會走。

      後來我被保送進了縣城高中,然後又考上了省外的大學,畢業後又分配到了村裏人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剛開始,周圍還有熟悉的鄉音,後來就是外地口音越來越多;剛開始,還能吃上老家的飯菜,後來就找不到老家的味道了;剛開始,每個月還能回老家一兩趟,後來就要隔半年、一年、五年、十年……..

     於是,清明節,我隻能就近蹲在十字路口給千裏之外的老祖宗燒紙;端午節,我不僅會想屈原,更會想豫東平原;中秋節,擺上月餅,寄相思於掛在天上的月亮;重陽節,爬上高坡,手捧菊花向著家的方向眺望,過年了,我就對著老家一個勁地放炮,我想讓家鄉的親人知道我在為他們祝福和祈禱......

     我慢慢意識到村子已經漸行漸遠了,我慢慢明白村子牽著我的那根線已經超過負荷了。我的心裏充滿惆悵,我從來也沒想到過有朝一日,那線竟越來越稀,越來越細,以至於我幾乎找不到回去的路……..

     但我仍然固執的認為,即便我走再遠,走多久,我仍然隻是一隻風箏,而線的那頭是在村子裏,線桄子是在父母手中,他們隻要輕輕一提,我馬上就能感受到。我想我隻是為了生活,在外地奔波,我總歸是要順著風箏的線回去,人總有落葉歸根的時候。

     直到有一天,母親走了,父親也走了……..她們鬆開了牽引風箏的手,那根撕心裂肺的線,斷了!

     父母在,就有家,就有回家的路,父母不在,家也就沒了,更別提回家的路了。    

    雖說村裏還有兄弟姐妹,還有父老鄉親,可是東家串過西家串,串來串去,終歸還是浮萍,漂泊的靈魂,無處可依。

     人常說近鄉情怯,是的,那是因為離開太久的緣故,一切都陌生了,麵對生於斯養於斯的故鄉,竟然戰兢兢地有了外鄉人的感覺。

     有什麽辦法呢,兒時村裏的房,房前的路,路邊的樹,統統都不見了。村裏的老人也一個個先後下世了,多少熟悉的臉龐、身影都被時光抹去了,大部分的男男女女都陌生如外麵的世界.......

    偶爾碰到一兩個昔日的玩伴,也都已是風燭殘年,恍如隔世,麵對麵竟無語凝噎,老淚橫流。

     我心裏的故鄉,那個我屬於它,它也屬於我的村莊,已經漸漸消失了!

     我逃一樣的離開了,把它深深地埋在心底,帶走了!

     當年的同齡人開始成了村裏的爺爺奶奶,他們的孩子成了家裏的頂梁柱,他們的孫子孫女也像當年的我一樣,跑出去求學工作,隻是他們還不像我這麽思念家鄉。

     因為他們還年輕,還感覺不到回鄉的路是多麽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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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楊筆耕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hniu' 的評論 : 是的,畢竟是親身經曆過的事情,而且傳統的農業、農村和農民文化正在迅速消失,趁自己還有時間和精力,記錄一下,算是對曆史舊事的一點交代吧!
ahniu 回複 悄悄話 幾千年的農民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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