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阿宋
圖 | 網絡
編輯 | 雲在
1105年, 宋徽宗崇寧四年九月三十,61歲的黃庭堅在他的謫居地宜州(今廣西省宜山縣)去世。
黃庭堅晚年日記《宜州乙酉家乘》,在其生後由朋友範寥(字信中)整理刊印,範寥作序記崇寧四年(1105年)三月十五,範抵達宜州謁見先生,山穀容貌“望之真謫仙人也”。範寥“自此日奉杖履,至五月七日,同徙居於南樓。圍棋誦書,對榻夜語,舉酒浩歌,跬步不相舍。凡賓客來,親舊書信,晦月寒暑,出入起居,先生皆親筆以記其事,名之曰《乙酉家乘》,而其字畫特妙。嚐謂餘,他日北歸,當以此奉遺。至九月,先生忽以疾不起,子弟無一人在側,獨餘為經理其後事,及蓋棺於南樓之上,方悲慟不能已。”
陸遊的《老學庵筆記》轉載範寥言:“魯直至宜州,州無亭驛,又無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適為崇寧萬壽寺,法所不許,乃居一城樓上,亦極湫隘,秋暑方熾,幾不可過。一日忽小雨,魯直飲薄醉,坐胡床,自欄楯間伸足出外以受雨,顧謂寥曰:‘信中,吾平生無此快也。’未幾而卒。”
範寥和陸遊上述兩段記錄,說明黃庭堅在九月忽然亡故應該由急病而致。這之前,無論黃的身體和精神狀況,貌似健康而積極,“他日北歸”在他思想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自然事。 他日常生活似乎應付自如,看不出存在任何慢性消耗性或致命性疾病纏身的惡液質體症跡象例如發燒、體紺、腹漲、肝臭、浮腫等,所以基本可排除山穀的死亡牽涉某種慢性傳染病所致敗血症或者主要髒器(心肺肝腎)功能慢性惡化衰竭的可能。
去世前一年,1104年,60歲的黃山穀因“幸災謗國罪”貶往宜州,三月十四抵達(湖南)永州,受其粉絲蔣湋(字彥回)盛邀,歇於蔣家“玉芝園”中。時,蔣湋公子蔣觀言年15歲。數十年後,蔣觀言對來訪的楊萬裏回憶道:“山穀美丈夫也,今畫者莫之肖”(楊萬裏:蔣彥回傳)。黃庭堅亡後24年(1129年),南宋皇帝趙構解除元祐黨禁,恢複黃庭堅名譽,二年後,又追贈黃為直龍圖閣,加太師。 時,楊萬裏5歲。所以,在楊萬裏成人後訪蔣觀言於玉芝園時,黃山穀聲譽已然是正當中天,黃的畫像被當時畫師潤飾高捧也應是必然。但即便如此,見過黃山穀本尊的蔣觀言依然認為其畫上形象趕不上真人的玉樹臨風,即黃山穀本人是個無法再帥的美男子。注意,蔣觀言眼中的美丈夫,自然有潘安的玉質金相,同時或多或少必透出一種健康的風韻,而不會是一種看上去沉痼自苦的抑鬱憔悴態。
如今能夠搜索到的黃山穀晚年畫像,豐盈略有富態,烏發,與黃57歲時自述的“瘦苶”且“須發盡白”不符。古時人們視體胖為健康標示,現存的黃山穀畫像如果確循於某種真人印樣,畫中之“豐盈”應該是當時繪畫師良好意願下的指尖紅包。然而山穀描述自己“瘦苶”,也未必真“瘦苶”,更可能的是一個人對自己不在高期許健康態下的一種不滿足情緒。折中下來,似乎當時的黃山穀應處於一種當今的人們求之不得的不胖不瘦狀態。蔣觀言看到的“美丈夫”態(60歲)和範廖看到的“謫仙人”態(61歲)應該是山穀當時的真實體態。《山穀集》(四庫全書本)第14卷中《寫真自讚五首並序》曾記他因為崇拜王維,元豐年間書信舒城(今安徽舒城縣)李伯時,“求作右丞像,此時與伯時未相識,而伯時所作摩詰偶似不肖,但多髯爾。” 中華曆史上名聲響亮的“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王維,被李伯時畫成他從未謀麵過的黃山穀本尊類似像,足可提示山穀雖未必一定有蜂迷蝶戀之驚豔,但形貌大致靠近“陌上人如玉”風致,應該不屬於太過離譜猜測。
黃山穀的這種“美丈夫”態,與他一生始終非常清醒的身體健保意識和生活自律規戒相符合的。
1084年,元豐7年,40歲的黃庭堅寫下《發願文卷》,這篇文卷也是現存可見的最早黃庭堅書法墨跡:“願從今日盡未來世,不複淫欲;願從今日盡未來世,不複飲酒;願從今日盡未來世,不複食肉。”十五年後(1099年),黃庭堅在戎州作《醉落魄》,題注:“老夫止酒十五年矣,到戎州恐為瘴癘所侵,故晨舉一杯,不相察者乃強見酌,遂能作病,因複止酒。”可見黃對自己當初的發願是認真的,而且說到做到。事實上,黃庭堅在40歲發願止酒前,他也早在控製美酒梁肉,隻不過在自控和情瀾之間,病痛和酒肉之間,他采用的是小心警戒、平衡兩顧的辦法,而不是完全的斷肉戒酒。 元豐二年,1079 年,35歲的黃山穀作《次蘇子瞻和李太白潯陽紫極宮感秋詩韻追懷太白子瞻》,詩雲:“我病二十年,大鬥久不覆。因之酌蘇李,蟹肥社醅熟。”自注“予以病不能食,暫開酒肉”。所謂“大鬥久不覆”,他不碰酒勺已然有一段時間了,而且這個時間不算短。如果我們就此推測黃30歲上下即感酒肉傷身並有避酒肉之戒心和執行行為,不算妄言。
黃庭堅好友張耒詩《贈無咎以‘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為韻》(其七)可作佐證 (1):蔣觀言的山穀“美丈夫”說法不虛,黃年少即是玉麵郎君 :“黃子少年時,風流勝春柳”;(2)黃中年皈依禪宗,生活有自律規戒 :“中年一缽飯,萬事寒木朽,室有僧對談,房無妾侍帚。” 元豐三年,1080年,36歲的黃庭堅外放知吉州太和縣,途經舒州(今安徽安慶地區),訪三祖山山穀寺,遂自號山穀道人,算是他皈依禪宗的一個告示標號。
所以,我們可以比較有把握的斷論,黃庭堅一生,從少年到老死,其形體未出現過正常態以外的的可辨識偏移,甚至很可能,他一直保持著一種高於常人的“健康”外態。自然,這種俊朗外表不代表身體內疾的不存在。恰恰相反,黃山穀中年起的各種生活上清規戒律的鮮明意識,正是他年少時即被病恙常擾的催醒結果。據李躍林先生的整理(待發表),黃記錄自己各種病痛的相關文字逾萬。上述《次蘇子瞻和李太白潯陽紫極宮感秋詩韻追懷太白子瞻》詩“我病二十年,大鬥久不覆”,即提示山穀非常年輕時(15歲),其身體已遭病魔,之後長期纏身,而且他發現酒肉可觸發或加重病情。而很可能也因為這個病,年輕的山穀一度血氣不足,失於調護。西寧二年(1069年,黃25歲),作詩《次韻裴仲謀同年 》,流露倦歸山林之意:“白發齊生如有種,青山好去坐無錢。”年輕而白發生,山穀當時氣血誠有不足。為此,他曾自製“菟絲子”健胃良方,自調氣血,並得滿意效果。在《與王子均書》中,他這樣傳授經驗:“承示尊體多不快,亦是血氣未定,時失調護耳。某二十四五時,正如此因服菟絲子,遂健啖耐勞。此方久服不令人上壅,服三兩月,其啖物如湯,沃雪半歲則太肥壯矣。若覺氣壅,則少少服麻仁丸。某嚐傳此法與京西李大夫服,不輒,啜物作勞如少年人也。服菟絲子法,菟絲子不拘多少,用水淘淨研為細末焙幹,用好酒一升浸三日許,日中曬幹,時時翻令瀝盡酒,薄攤曝幹,貯瓷器中,每日空心抄一匙溫酒吞下,則飲食大進。”
根據黃?(南宋)所撰的《山穀年譜》(巻7)載:“元豐元年戊午上,先生是歲在北京。是歲考試舉人於衞州,先生與東坡書雲:自衞州試舉人歸,於鄭掾處得賜教;又雲:去九月到京,老兒病腳氣,初甚驚人,?得善醫者診視,今十去九矣。又苦寒,未能良愈,坐此不通書門下雲雲,蓋此書乃次年之書,今先附此。”元豐元年(1078年),黃山穀34歲。廖育群先生(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關於中國古代的腳氣病及其曆史的研究》認為,晉代到北宋早期的“腳氣”病,類似於現代醫學所言的“多發性神經炎”。而“北宋後期的所謂‘腳氣’,乃是各種腰腳痛、關節疾患”。1078年是北宋中期,分析黃山穀一生的生活習性及這個“腳氣”病對他身體的影響,我找不到為什麽34歲的黃山穀會患上腰腳痛病並長期頻繁發作的由頭;但我有充足由頭判定黃的“腳氣”病為“多發性末梢神經炎”。黃山穀作為文人,也熟悉醫書,其下筆用“腳氣病”詞,自然遵從其讀過的醫書用語,而不會去跟風當時可能新冒出來的不同於過往醫書表達含義的“腳氣症”名字。換句話說,黃山穀是個通醫者,對於他熟悉的醫書中描述的“腳氣”病和他自身存在的“腳氣”病,他有完全的知識能力貼切銜接,而不會混淆於當時民間有可能存在的通俗“腳氣”俚語(腰腳痛)。《山穀集·卷16》錄有其元符三年(1100年)三月為《龐安常傷寒論後序》,其醫家之識頗卓:“其所論著傷寒論,多得古人不言之意。其所師用而得意於病家之陰陽虛實,今世所謂良醫十不得其五也。餘始欲掇其大要,論其精微,使士大夫稍知之。適有心腹之疾未能卒業,然未嚐遊其庭者,雖得吾說而不解,誠加意讀書則思過半矣。故特著其行事,以為後序”。不僅作序,山穀也為文章作了校正(“龐老《傷寒論》無日不在幾案間,亦時時擇然識者,傳本與之。此奇書也,頗校正其差誤矣。”(致雲夫七弟尺牘)。黃山穀自34歲初提“腳氣”病,此後二十餘年,多次描述,概一而慣之,不存在對於“腳氣”病的概念變換。《山穀集》中,提到他苦於“腳氣”病共有9處(卷20,別集卷·上,別集卷5(兩處),卷7,卷12(兩處),卷14,卷15)。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黃57歲,在給朝廷的奏章中,他匯報道:“臣到荊南,即苦癰疽發於背脇,痛毒二十餘日,今方少潰,氣力虛劣。而以累年腳氣並起,艱難全不堪事。”
根據病情輕重,多發性末梢神經炎症狀可見:腳腿發涼、發紺、麻木、過敏、疼痛,可伴運動障礙甚至肌力減退、肌肉萎縮,會出現營養障礙性貧血,促發糖尿病。其致病原因大致有:金屬中毒,營養代謝障礙,病毒細菌感染,過敏反應,家族病等。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1079年(元豐二年)黃庭堅35歲,曾作《雜詩四首》,其中之一雲:“黃帝煉丹求子母,神農嚐藥辨君臣。如何苦思形中事,憂患從來為有身。”詩中憂患出於如何養得長生,似乎唯有丹藥可解百惑,練得仙身。 這首詩大概是可追蹤到的黃庭堅可能迷於丹藥的最早文字記錄。這之後,山穀有大量的文字與丹藥相關,或談體驗,或說配製,或求丹於人等等。《山穀集》中,直接書寫有“金丹”或者“金液”或者“砂”(丹砂、辰砂、朱砂)的文字達25篇之多,相關總文字量接近四千(卷一1篇,卷八1篇,卷十一1篇,卷二十1篇,卷二十八2篇,別集卷上2篇,別集卷下5篇,別集卷141篇,別集卷六4篇,別集卷十五1篇,外集卷一1篇,外集卷六1篇,外集卷七2篇,外集卷十三2篇)。
在《金液珠說》一文,山穀這樣理性探索並鼓吹丹藥的功效:“開封祝天貺屈蜀紙,流金液作珠,逡巡而成丹,服之而痼疾起。蓋此石性能溫中而實下,推陳而致新陽物也。而濟闕明者下而成珠,其垽與石則止,故不凝滯而為疽餘異之。誠有補於衰朽而不疾人,故書其說以遺之。” 1085年(山穀41歲)前後,山穀收到朋友黃幾複從嶺南“寄惠金液三十兩”(黃幾複自海上寄惠金液三十兩,且曰唯有德之士宜享,將以排蕩陰邪守衛真火,幸不以凡物畜之戲答:皺麵黃須已一翁,樽前猶發少年紅。金丹乞與煩真友,隻恐無名帝籍中。)(吳光田:書帖考證與鏈接—黃庭堅研究文集;張傳旭:黃庭堅年表。) 宋代和劑局方中1兩單位大致相當今42克, 三十兩金液(液體汞)即相當於1200餘克,容量約兩個中小雞蛋(近90毫升)。黃山穀使用這些“金液”再配硫黃、其他金石、並一些中藥材,煉製丹砂(硫化汞)。為了得到最純紅的丹砂,煉丹人會不斷反複燒煉(釋汞 —— 硫化),“燒之成水銀,積變又還成丹砂”。循環往複九轉九合之後(所謂九轉還丹),方得使人長生不老之“仙丹”。煉丹祖師晉人葛洪的《抱樸子·金丹篇》如此指點迷津:“凡草木燒之即燼,而丹砂煉之成水銀,積變又還成丹砂,其去草木亦遠矣,故能令人長生。” 燒製丹藥過程中釋放的汞蒸汽吸附於皮膚或者經呼吸道吸入,以及服用含汞仙丹,都有可能會被微生物轉化成脂溶性的有毒甲基化有機汞,沉積於組織和各器官,而最先受傷害的自然是敏感且含脂比例最高、同時又代謝緩慢的神經係統。根據中毒輕重和時期長短,可出現失眠、頭痛、疲乏、情緒變化、肌肉疼痛痙攣、口腔潰瘍、手腳麻痹、下肢水腫、步態不穩、精神失常、口齒不清、視力、聽覺及各器官功能(包括內分泌係統和免疫係統)受損的多種症狀。
回過頭來討論,元豐元年(1078年)九月,黃山穀(時34歲)初提 “病腳氣,初甚驚人,?得善醫者診視,今十去九矣。又苦寒,未能良愈” (與蘇子瞻書),雖然沒有直接文字記錄1078年或之前黃山穀有服用丹藥或者煉丹活動,但可以肯定,以34歲年紀得“驚人”腳氣病發作,必存在一個非常的急性致病因素,而這個因素最大的可能性是丹藥中毒(營養代謝障礙所致腳氣病,起病相對緩慢不致“驚人”;病毒細菌感染所致腳氣病通常會伴有全身性感染反應症狀(山穀沒有);過敏反應所致的腳氣病需要有過敏原的存在(而這種存在要麽是持續的,要麽季節性的,要麽偶然的,不應該如山穀病症這種不定期間歇反複狀);家族病所致腳氣病,發展呈緩慢而持續,也不會“驚人”發作)。
1079 年(35歲)的《次蘇子瞻和李太白潯陽紫極宮感秋詩韻追懷太白子瞻》(大鬥久不覆,暫開酒肉),1084年(40歲)的《發願文卷》(不複飲酒,不複食肉),再1084年的《書贈俞清老》(餘又以病,屏酒不舉肉多年。),黃山穀都提到自己屏酒不舉肉。 飲酒無疑會加重腳氣病症,但食肉不會。那山穀為什麽要“不舉肉”呢?除了對道學清規予以尊重的因素,實際上這很可能與前述山穀年少(15歲)體弱即病有關,而且這個病極可能與消耗係統不耐油膩有關,例如膽道疾病所致的消化不健(膽汁為脂肪消化的必須因子)。唯此,可以合理解釋山穀年青時氣血失調被菟絲子配方改善的證言,也能很好解釋其疾被酒肉拖累(口腹為災怪)的繁多記錄,還有其後來反複抱怨的“心痛”“臂痛”等符合膽道係統疾病的症狀。
元祐六年(1091年),山穀47歲。六月十八日,母安康郡太君亡,丁憂。 中秋前後,黃山穀護送母靈柩歸故土洪州分寧安葬(今江西九江修水縣)。其信《答人》言記:“某叩首。即日不審孝履何如? 伏惟尚能支持。某昨以八月出都,至盱眙大病幾死,殆不能勝喪。幸出大江以來,即無恙,然風波處處淹留,百憂所會。正月八日乃至雙井,山川如昔,觸事隕心,奈何奈何!”從京都開封到(江蘇)盱眙距離約1000裏(運河大致10天路程),再從盱眙入長江(大江)約200裏(2天路程)。那麽,盱眙前後,山穀患了什麽病而使一個大致健康又有養身執念的人在如此短期內“大病幾死”,然後沒幾天即恢複“無恙”了?如果我們猜測,範圍並不散漫無邊。事實上我能想到的可能隻有膽積石或者尿路積石這類病症急性嚴重發作時導致的暈厥甚至短暫休克,會使黃有了這種相對短期內“幾死而複”的體驗。這種“幾死”體驗,山穀一生中有數此經曆,包括50 歲時曾“一病幾死” (與宇文少卿伯修), 57歲時“五月、七月兩大病,皆幾死,幸複濟耳。”(答王周彥)。 尿路積石不太可能存在幾次的“幾死即複”的幸運,但膽囊積石則完全有可能出現這種發作恢複、再發作再恢複的情況(膽石嵌頓於膽管致“幾死”,膽石退回膽囊或者順利排出則“即無恙”)。山穀50歲後時常提及的“暴下”(腹瀉)、“不美飲食”、“心(胃)痛”、 “脾痛”、“心腹之疾”、“臂痛”等症狀,支持膽囊病的解釋而不支持尿路積石症。
分析至此,黃山穀的大致病況,其輪廓似已清現。黃從年輕時即受膽道係統疾病纏繞,導致消化不健、氣血不調、不耐酒肉。菟絲子配方健胃補血,幫助黃得以年輕發育正常而成“美丈夫”。也因病,山穀年輕起即持一種高於常人的保健清醒,習學醫書,自研草藥,同時摒酒戒肉,問仙煉丹,以圖扶衰益壽。消化功能的不健,使黃挑剔飲食,致維生素不足或失衡,埋下腳氣病體質基礎。而煉丹和長期過量服用丹藥致重金屬攝入嚴重過度而中毒,激發腳氣病,同時加重消化羸弱之症。黃山穀40歲後大量的文字提到頭眩、力乏羸弱、眼痛、脛中痛、膝下痛、百體皆痛、瘍疽、頭痛岑岑,以及晚年不美飲食、病暴下(腹瀉),無一不與此有關。
紹聖元年(1094年,50歲)始,山穀多次抱怨臂痛,影響捉筆寫字,另有幾次提及“腕幾欲廢”“腕幾欲脫”,書不能工。這裏的“臂痛”與“腕廢”需要稍作分解。北宋黃庭堅年代的官方辭書《廣韻》解:臂,肱也(胳膊由肘到肩的部分),即,黃抱怨的臂痛,是肩與上臂疼痛(不包括前臂和腕)。此病糾纏而時發,“臂痛方小愈,不能多書”“且寄亂寫數紙,數日來臂痛,似欲不能堪,不能複作楷。奉書極草草”(與王子飛兄弟書),有時頑固持續,“忽病臂痛月餘,未能上報。”(與王瀘州書)。究其原因,不脫與膽道疾病和汞中毒的關係。膽囊神經和右肩神經匯入脊髓同一神經段,膽囊疾病引起相應體表部位(右側肩背)並放射至膀臂的痛感,屬臨床常見。其次,黃是文人,提筆寫字是他最日常的肌力使用。在機體存在汞中毒狀態下,肌力使用最頻而勞的臂膀,也必是最易受損的部位。黃晚年時還有因為汞中毒致免疫力虛弱,而時發背膀癰疽,“臣到荊南,即癰疽發於背膀,痛毒二十餘日。今方少潰,氣力虛劣;重以累年腳氣,拜起艱難,全不堪事”( 荊州辭兔恩命奏狀)。背膀癰疽至少承擔了黃的一部分臂痛原因, 這個可從山穀自己的用藥結果上證明:“臂痛初不知其因,姑用蒼梧膏及花乳石散,皆不效,服鳥犀丹、透水丹乃小愈”(答宋子茂殿直)。據北宋醫書《太平聖惠方》(卷3,卷58)載:烏犀丹含烏犀角屑、羚羊角屑、天麻、防風等。透水丹含石韋、大黃、檳榔、滑石等,這些藥解毒涼血祛濕熱,都是治療瘍疽之藥。臂痛被鳥犀丹、透水丹(散)緩解,說明瘍疽至少也是一個痛因。至於黃的“腕幾欲廢”,與膽囊病和背膀癰疽無關,而應該是汞中毒狀態下腕關節和肌腱的不耐勞累所致損傷。
芝加哥劉心醫生分析認為黃山穀晚年存在痛風、青光眼、高血壓、糖尿病等幾種可能病症(點擊鏈接:診所來了病人黃庭堅 | 劉心)。但這幾個診斷似可商榷。(1)劉醫生認為腳氣病即指痛風,存在對宋代時期病名的誤讀。“腳氣病“歸屬於”風症”,而痛風歸屬“痹症”,稱謂“痛痹”,前者會出現如黃自訴的“足弱”( 與翊道通判書),後者則不會,兩者是不同病症。(2)青光眼、高血壓、糖尿病,皆為不可逆性的慢性進行性疾病,黃山穀生命的最後15年,有幾次“幾死”的大病危病,但幾乎不長時間都“即複”了,如果存在明顯影響到他健康的上述三種病的任何一種(青光眼,高血壓,糖尿病),黃不會有“即複”的可能,而隻會顯著加重已有的病症。黃基本素食,身體“瘦苶”,心髒又受丹藥損傷,其患高血壓的可能性甚小(黃晚年出現“心悸”症,提示心髒受損,心髒搏動的輸血效率低)。劉醫生認為黃的“頭痛頭眩、心痛氣喘”提示高血壓症狀,其實汞中毒同樣也能出現這些症狀。還有,這裏也存在一個誤讀,古人言“心痛”,非指心髒器官的病痛,而實指胸廓正中劍突下部位的疼痛,多與胃、膽囊疾病有關,而與心髒病少有關聯,類似於英文中“Heartburn(心熾)”症狀意指胃熾而非心絞痛。(3)黃庭堅晚年有用眼疲勞和白內障(眚)引起的“眼痛”症,皆為獨立症狀,在《答凍溪居士》(52歲)、《跋與徐德修草書後》(54歲)、《與明叔少府書》(54歲)、《與外甥王霖子均》(56歲)等文提到苦“眼痛”,卻均未提及青光眼常見伴隨的頭痛症狀。而且,如果存在青光眼,黃數次“幾死”大病後,應該無法再有效用眼了(即便單純的青光眼發作,視力下降非常快速),而黃死亡前幾月間尚在用眼寫字作書《乙酉家乘》,而且“其字畫特妙”(黃當時存在白內障(眚),但似乎沒有嚴重到阻斷他寫作作畫)。所以,黃的“眼痛”,更可能的原因應是汞中毒和營養不良致視神經末端感光細胞(視杆細胞)和感物細胞(視錐細胞)病變而使視力減退,致視疲勞症或者幹眼症,引發眼痛甚至有時致“不能書”。(黃山穀44歲時元祐三年,曾“病眼,遂臥家一月” 《答景道簡》。“臥家一月”的眼病非小症,如果從描述的症狀純粹單一看,依然不像是青光眼,我寧肯先考慮角結膜病變或者汞中毒引起的急性視網膜炎性反應。因為角結膜病變或者汞中毒更能符合黃山穀晚年患白內障(眚)的事實(1101年,“老夫病眼眚,不能多作楷”《跋為王聖予作字》;“苦目眚”《山穀簡尺·別集卷下·新昌知縣推官執事》)。(4)黃庭堅服用丹藥近30年,影響血糖代謝無異議,即山穀晚年有可能存在繼發性糖尿病傾向,但應該隻限於傾向或者輕症,而決非重症。黃熟讀醫書,深通醫道,自然熟悉醫書中的大症“消渴病”(糖尿病)名稱,如果有相關症狀,他會很敏感的捕捉到記錄下來,但這樣的文字沒有存在。相反,黃晚年“不美飲食”,與消渴病多食症也對不上。
1105年(崇寧四年)九月三十,黃庭堅病亡,年61歲。 根據範廖記錄(乙酉家乘序),黃九月前“出入起居”沒有異常,字畫還“特妙”,而且也信心滿滿期望朝廷再召“北歸”。但“至九月,先生忽以疾不起,”至月底即亡。黃生前沒有任何的重症、髒器衰竭、惡液質症等提示文字記錄,但晚年腹瀉多發而重(有時“滯下”(疑痢疾)),苦累。1098年,54歲的山穀《答王定國前書》雲:“某衰疾老懶,百事廢忘,不複堪事矣。今年來病滯下十餘日,比因積雨,舍中水夜上,為冷所逼,又暴下十數行,於今體氣極寒,所進皆極溫燥藥,生冷不得妄近矣。聞公頗有張公無惡時所燒諸金石鍾乳輩,可以扶衰,幸見分也。某再拜。” 1101年,《與張通處士書》時,胃腸尚可但依舊弱: “今日早食麵及麰飯,各能酌中一杯,自病來未始如此也。承續寄藥,感刻。忽憶堯夫在相府時,夏秋病暴下,至穎昌尤不寧,服附子、黃耆、竹瀝湯乃己,此佳也。堅腸散不知甚處合來,乃?咀藥耳。有虢州赤石脂否?因檢藥,惠黃耆二兩。庭堅再拜。”崇寧三年 (1104年)夏,山穀《答長沙崇寧平老》書雲:“不肖昨到宜州,以道中冒熱飲冷,病滯下二三下行,既又作暴下,亦半日餘,方少安,今幸複完矣。” 《與馮才叔機宜》中又報:“比苦暴下累日,至不能飲食,幸今日小佳耳。” 黃的胃腸虛弱是他從青少年時即存在的問題,他自學醫藥、節製養生,幫助他青中年時維持消化機能大致在正常邊緣的一個狀態。然而後來過量服用丹藥,削弱並惡化了本不健壯的消化功能,而致動輒腹瀉。在晚年,丹藥對其心髒的損害也開始顯現,1104 (崇寧四年)二月二十,黃在《乙酉家乘》中記錄:“累日苦心悸,合成定誌丸成。” 1101年,57歲的山穀“須發盡白”,也多次提到新病“癰瘍”(跋行書)、“癰疽發於背膀,痛毒二十餘日”(荊州辭兔恩命奏狀)。說明此時的山穀不僅老衰,且丹藥已嚴重損害了他的免疫係統功能。
所以,1105年,黃山穀生命的最後一年,61歲的他看上去雖“真謫仙人也”,自我意識上也不存在生命將卒的預警,但身體已然風燭殘年,幾乎任何一個小恙,都可成為壓垮駱駝最後一根稻草,觸發了他本就不健且又被丹藥毒侵的機體惡化反應而導致死亡。
黃一生都是一個清醒的養生者,但他的一部分錯入了一個致命的誤處——丹藥。曆史上幾乎所有的丹藥信奉者(孫思邈除外),包括藥祖抱樸子葛洪、唐太宗李世民、嘉靖皇帝朱厚熜、山穀道人黃庭堅這樣的高人,無一例外都祈望和依賴丹藥治病繼命。當身體被丹藥所毒更趨頹廢時,他們會用更大量的丹藥來試圖挽救這種頹勢,直至在掙紮中再無可挽回。1105年春夏,山穀亡前4~5月,書信友人曾紆《與人簡》,不顧客套的絕望求助:“聞有流黃十兩,或未用,且都輟來,如何?今年闕金液,遂覺氣數弱於去年也,庭堅頓首。” 十兩硫磺是一個很不小的胃口,按照煉丹術中金液(汞)/ 硫黃的比例(6:1)要求,需要60兩金液去配製,可見山穀當時可能儲備的金液比之二十年前那次黃幾複寄惠的三十兩還多一倍。陷入金砂迷魂中的黃庭堅,從未有過醒悟,也從無有過回頭的意識。
一隻飛不動的鳥,執信在她美麗的翅膀上努力再塗上更多一些的金泥,就能翱翔如初。絕望中的黃山穀之《與人簡》,表述的正是這種思想的執著反清醒的怪圈。
(阿宋,2020年元月14日初稿於麥迪遜,2020年元月18日修定)
——————————————-
關鍵詞:膽囊病,汞中毒,腳氣病,白內障。
鳴謝:給古人畫像和診病,是一樁瞎子摸象的冒險行為。承蒙李躍林先生歸整的黃庭堅病曆細致明朗,為本文提供了一個描繪和討論的摸得著基框,特申謝忱。本文也承水墨讀書同仁批評指正,李躍林先生勘誤“親老(黃庭堅母親)年來多苦足弱臂痛”句(已刪),一並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