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齋文集

阿宋,原籍浙江富陽,《紅樓時注》作者,涉醫、哲、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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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而有教--肥皂的味道

(2021-02-20 19:37:23) 下一個
新年伊始的周五下午,珊蒂,一位熟悉的老病人,帶來一小盒糕點。節日前後,時有病人帶些糕點糖果來。我很享受這些心意小禮物,因為大多是我不熟悉的特色家製或者小店物品,風味別具。老子說,五味令人口爽。但嚐鮮讓舌頭長知識,我以為應另當別論。況且孔子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食故我在,品食也是在彰顯生命的意義, 即便是苟延殘喘的生命也是如此。
那天中午吃少了,至近落日,已有些饑餓,正尋找填胃食品。見到禮物,有些過喜,即問盒內有些什麽,珊蒂告訴我裏麵有一包巧克力糖和一樣soup(湯)。她說巧克力屬普通,但那“湯”屬特製,有些意思。我對無論何種巧克力都有愛好,但當時那“有意思”的湯無疑是最攪動我胃的。珊蒂走後,我便急著將禮盒開了;置巧克力於一邊,很意外的發現那所謂“湯”其實是一樣方正狀的糕點;包裝舊意古色,還標有“手工新鮮製作”字樣。封未拆而先聞得有濃鬱香味散發出來。打開包裝,看去似奶酪糕,色質自然樸實,一邊還鑲有一些幹果鬆仁等物,誘人攪動舌頭。顯見這奶酪糕有些膾不厭細的矯情作勢,但我還是思想不透為什麽稱其為“湯”。我猜想必是某一種幹湯。而當時饑餓難耐,不及泡水飲用,便用刀切下一片,就幹吃了。放嘴裏嚼噬,才感覺這東西固然別致,味道頗是異樣。刺鼻的香氣辛涼清肅,但很奇怪不作用於味蕾;嚼去有似綠豆羹糕式的質感,無味卻腥,如有一股泥鰍的吐沫攙拌其中,滑膩而不沾牙。這種陌生的怪味讓我有些困惑,但猶豫間我還是硬咽了下去。經事長智,食而有教,也算託避孟夫子所罵的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
 
謀食而唱道,偽情之念矣。但有時這食而有教的事亦非全乎矯情,而有推脫不去的無奈。2000年冬,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參會,被當地一位牙醫朋友騙去一別樣小店嚐鮮。小店在一僻靜小街處,街道人稀清幽,時光沒有些許的跳動,像是被這座當時正沒落的貴族城市無暇顧及而遺忘。店內就店主一人,有一土灶當眾烘烤燒餅,圍櫃台有4~5張高腳凳供顧客沿街而坐。烘好的燒餅中間剖開,厚夾一塊白色糕狀的東西。朋友買了一大一小,大的自然給我。一口咬下去,才知是完全未加料(或許也未加工過)的肥羊扳油。板油泥實敦厚而油性內鬱,沒有煮烤肉般的香油飄溢,徘徊在嘴裏扭捏難以下咽。朋友對我的為難表示同情,但說他帶來這裏的人都是完整吃淨的,從無例外。客辱不擾主,我最終沒壞了他規矩。但隨後兩天,我的肚子未得片刻安寧。張光直先生曾說過“達到一個文化核心的最佳途徑之一就是通過它的肚子。”我不清楚這個途徑當時於我是否屬智慧選擇。因為會務,除了鏗鏘火熱的探戈舞和大塊牛肉,我在阿根廷一周自覺未感觸到那裏的“文化核心”。但肥羊板油所致的肚子鬧騰,卻切實劃下了我未及敷衍的安慰記憶。
 
另有一件事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大學畢業不久在家鄉一所醫院做醫生。四月的江南雨季,醫院門廳內常是泥漿滿地。某日我上班時正進門收起雨傘,一個3~4歲的熟識小病人迎跑過來。怕他滑倒,我蹲下來將他抱住。他隨即把一顆他正舔著的糖往我嘴裏塞。避讓間,糖掉在了地上。小孩隨即將糖撿起。在我正告訴他糖已太髒不能吃時,不料他將糖塞進了我的嘴裏。這時小孩的媽媽隨跟過來。年輕的少婦身攜一縷桃花淺香,有一種攝人自尊的異常美貌。她顯然未看到他兒子塞進我嘴裏的糖是從泥漿中撿起的,神情舒意地與我打招呼聊天。我抱著小孩,但糖卻未敢吐出來。這顆吞下去的糖在以後的數年裏,讓我一直有所擔心,懼怕由此患上肝炎。
 
上述兩起往事,那肥羊板油吃下去造成後果但未存遺恐懼,吞下去的泥糖則長留恐懼然幸無後果。而這一次珊蒂的“幹湯”卻不一樣,因為吞咽下去十數分鍾後,依然口齒留香且濃烈刺鼻,腥膩恒鯁在喉,而肚兒內淡淡然不覺滋味。滑欲流匙香滿屋,陸遊的美食詩句此時似乎在嘲訕我的宭境。我飲了一杯茶水試圖爽口,不曾想未得幫助,還開始生出一種惡心症狀。喉中猶如有一條泥鰍緩緩冒起吐沫,腥膩黏液愈積愈多。我開始恐懼,於是將那“幹湯”的包裝找出來細讀。其實一目了然,包裝上標的是“手工新鮮製作化妝用品”,但那“化妝用品”幾字折疊到側邊去了,讓一個已釣起胃口而食指大動的人很容易忽視它。我憬然幡悟那是肥皂,而不是什麽幹湯。很顯然,一個待食的饑者聽到果品盒裏的soap (肥皂) 而選擇聽為soup (湯),遠比一個投機者在一件假古董前選擇愚蠢來得容易。看過一個故事,詩人何其芳在文革幹校勞動時,某次食堂改善夥食發一份湯燒鰱魚,久未嚐葷的何先生急不暇擇遞上隨帶的大瓷缸盛魚。後來吃時感覺瓷缸內魚味有鮮明層次,其中一怪味越吃越濃,及底時,倏見一香皂臥在缸底。
 
知道了吃下去的是肥皂,我有些釋然。因為成份上肥皂與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吃的肥羊扳油沒有多大本質區別。肥油是脂肪酸甘油酯,肥皂是脂肪酸鹽。5000多年前,古巴比倫人使用的清潔劑即是由油和植物灰混合而成。遭火山掩埋的意大利龐貝古城遺址中,有古羅馬人用動物脂肪和自然堿生產肥皂的作坊。稍晚一點的中國魏晉時代,人們把豬油與堿混合壓製成“胰子”作肥皂使用。但無論古羅馬的肥皂,還是魏晉的“胰子”,在當時及以後的數百年間都隻是貴族用的奢侈品。把是否使用肥皂看成是人類文明的一個實際尺度,曾是弗洛伊德的一個預測和設想。19世紀堿鹽的生產形成工業化後,肥皂價格隨之下降而漸變為平民的日常用品。至1924年魯迅發表小說《肥皂》,已然是街上的小混混都很熟悉肥皂了,而且還因為肥皂而對女乞丐有了深一層的認知和精神口味:“ 你不要看得這貨色髒。你隻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 道貌岸然的小說主人公四銘聽了燃起“非道德的性欲沖動”,於是買了肥皂回家。果然好用。因為四太太“在洗臉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兩個耳朵 後,比起先前用皂莢時候的隻有一層極薄的白沫來,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別了。從此之後,四太太的身上便總帶著些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幾乎小半年,這才 忽而換了樣,凡有聞到的都說那可似乎是檀香。”
 
現代的肥皂有軟硬之分,以其中含堿多少而定,堿多則硬。珊蒂的肥皂刀切時如奶酪,應該屬含堿少或者不含堿的軟皂。據說這類手工軟皂是在相對低溫下用植物油(如棕櫚油)加苛性鈉與純水(還有香精)製成,其中保留了油酯釋出的甘油成分,而使肥皂有保濕功能。這樣理論上其成分更接近那羊扳油。但事實卻非如此,因為從口腔到胃的肥皂,在我飲茶漱口後,如同容器內的皂液被注水並攪動後,在我喉嚨口漲冒起來。世間的人們喜歡把自己觸摸不及的心靈企求比作美麗的肥皂泡沫,如錢鍾書《圍城》中說的:“承那王主任筆下吹噓,自己也被吹成一個大肥皂泡,未破時五光十色。。。” 但這種虛妄的心靈色彩完全不會出現在用口腔體驗的肥皂泡沫中。於我而言, 當時喉嚨口如啟了蓋的瓶口,肥皂泡沫如啤酒花般不斷泛冒出來,並散發出一種濃烈的劣質花露水般的香氣,促人反胃。守口如瓶在此時已無可能。無奈之下,我端了茶水去盥洗間扣喉催吐。幸好胃內除了這肥皂泡沫,無其他東西,幾次下來,便將這肥皂粘液和泡沫及煩人的香氣多半清去。
 
不時地見過一些異食癖病人嗜吃肥皂的報道,如例:“一天,她把肥皂放在嘴裏咬了一口,香氣頓時彌漫全嘴,沒有絲毫的生澀與難以下咽之感。以後她養成了每天吃肥皂的習慣。那年,她11歲。” 我未見過關於嗜吃肥皂病人有負麵反應的報告。但好奇這類病人如何應付肥皂泡沫的問題。我以為這涉及到對肥皂種類的挑選。泡沫劑鬆香的含量多少對肥皂的易溶性和泡沫形成有很大影響。如果挑選鬆香含量少的肥皂,對於減少進食後泡沫產生和促人反胃的拙劣香氣應有幫助。據此,我有了一個比較合理的科幻設想:使用食用油,混合盡量少的食用堿和高等脂鬆香,加少許的維生素和食用香料,可以生產出一種吃用二可的肥皂。香料可參考薛寶釵的冷香丸或者武皇帝則天的龍香湯配方。繼弗洛伊德眼中的精神文明尺度,新的肥皂有望成為人類科技文明的一把尺度。因為它將帶來一些實際的事實顛覆。今天大眾普遍懊惱的不能口吐蘭氣將成為稀罕事;浴室的定義將會含有小兒餐室的意思,因為把餐桌上滿身汙跡的小孩移向浴室將變成大人和小孩都心意和順理成章的事;而對旅行者,新肥皂尤將成為不可或缺的食(用)品,行者不再蓬頭垢麵饑腸轆轆,而是舒意胃和,移步留香。
 
有句話,倒緣鄉味憶回鄉, 珊蒂的肥皂也讓我記起家鄉往事。小時候與夥伴在富春江釣魚玩耍,有時會釣到斑斕彩色的河豚毒魚。用手拍打河豚魚肚子後,它會充氣如愕人鼓狀怪物,於是惡作劇的猛丟到正在江邊洗衣的婆姨們麵前,引來她們驚恐叫聲。有數次運氣不好而被她們捉住,從頭上被澆淋混帶肥皂沫的冰涼江水,自然免不了會喝一些進去。但那味卻不是今此手工肥皂的厭膩,而反有些清爽的。月是故鄉明,那是因為童年的眼睛清澈,無論是莽莽雲海間,還是水天相接處,月光總能抵及童心深處。童年的味道大概也是如此的,無論是粗茶淡飯,苦菜糲食,還是肥皂,都如聖水一般印在了淡口清舌上,從此定下往後人生之品味基調。常見有世人歎不耐山珍海味,故非作態之語矣。
 
一周後的一個傍晚,有朋友來訪,帶來她的家製糕糖。看到類似的果盒,我忽然動了誘她嚐試珊蒂肥皂的心思,企圖由此扳回一城。除去被我切去的一片,鑲嵌著幹果的肥皂完好地躺在果品盒裏,誘人色質依舊。朋友看似有些動心,但那藏不住的刺鼻香氣讓她產生疑惑,仔細望聞問切後,終於釋然那是一塊肥皂。我略有些遺憾,深以為這次企圖的失敗是朋友已吃了晚飯的緣故,下次必找一個正饑腸轆轆的人為好。民以食為天,如果天足夠大,讓我等小民迷失,不是難事。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古來如此。中山狼也是如此。因為饑餓,中山狼迷失了判斷,以為吃掉救命恩人東郭先生或者任何可以填其胃之人,是個合理的選擇。這個愚蠢的錯誤不僅讓牠賠上了性命,還讓世人成功顛覆了從來即是人吃狼為主流的天大事實。孔夫子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其實不然。因為起碼,飽食之人存擇食之心。事實上,飽食與無所用心未必有因果關係。中國的曆史名人中,孔子固然謀道不謀食,但絕對的大多數都留下了既謀道又謀食的記錄,這個尷尬的事實其實已遠超事實而成為公理,並早在2000多年前即由曹劌一句天下由“肉食者謀之”告白世人。所以,人對生命意義的追求不在於他飽食與否,而在於他居心何在。居心於善為君子;居心於不善為小人;居心不定,則便是如我這等的俗人了。而俗人為大多數。正是居心不定的俗人,造就了人類世界之華彩。
 
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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