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認為中國人從來沒有獲得真正的“人”的地位、“人”的資格,始終處於被奴役的狀態,中國的曆史,不過是在“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之間循環。
而現在,魯迅又要把問題的討論再深入一步:當人處在被奴役狀態時,麵對人壓迫人、人奴役人的奴隸製度,形象點說,就是麵對窒息人的“鐵屋子”,應該作怎樣的選擇? 現在魯迅告訴我們:人可以有三種態度,三種選擇。
首先是奴才的選擇。魯迅告訴我們,奴才他並非沒有怨言,但隻限於訴苦,沒有任何反抗的意識,他甚至沒有想過要改變自己的現狀,他隻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所以隻要聰明人一表現同情,他馬上就滿足了,舒坦了,感到安慰了。事實上他不僅習慣於被奴役,甚至於離不開被奴役的狀態,他能夠在被奴役狀態中尋找出美來。
魯迅說奴隸和奴才的區別就在這裏:奴隸受到壓迫,他要反抗,即使失敗了他仍然是奴隸,但他絕不會安於其位;而奴才,恰恰是安心做奴隸的,他從被奴役中尋出美來,並且竭力從中獲取利益。在某種意義上,奴才和主人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他們都離不開奴隸製度。
聰明人其實也是奴才,但他有特殊的地方—— 魯迅說他是“ 特殊知識階級”。他處在主人、傻子和奴才三者之間,從表麵上看,他誰也不得罪:他對奴才表示同情,奴才自然感激他;對傻子他也不正麵攻擊,趕傻子時他並不在場;對主人他似乎也沒有特別的巴結,但他骨子裏是和主人緊密相連,有著共同的利益,都離不開奴隸製度。
他的特殊作用,是撫慰奴隸的不平,讓他們都成為安於其位的奴才,反抗的火種熄滅了,天下就太平了。聰明人從根本上是維護鐵屋子的統治秩序的,但他的“聰明”之處,在於他不露痕跡,他是不動聲色地維護奴隸製度。
隻有傻子不同於奴才,也不同於聰明人,他是奴隸製度的天敵,他是要徹底搗毀鐵屋子,創造“第三個時代”,徹底改變中國人的被奴役狀態的。傻子的最鮮明的特點,就是他不僅叫,而且動手砸,不僅說,而且要行。
這就是魯迅所讚揚的“中國的精神界的戰士”的特點:“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這是行動的、反抗的知識分子,是魯迅所寄以希望的“中國的脊梁”。但魯迅把他們命名為“傻子”,則是深刻地揭示了這些中國的脊梁在中國真實的處境:他們是被中國大多數老百姓視為“傻子”的。
其實他們還有一個稱呼,叫“瘋子”,《狂人日記》的主人公,《藥》裏的夏瑜不是都被人們看作是瘋子嗎? 而動手趕走傻子、瘋子的,不是主人,不是聰明人,而恰恰是奴才,這個事實是最讓魯迅感到痛心的。
這是魯迅和我們都必須麵對的:中國的傻子很少,命運也不濟;而奴才和聰明人卻所在多有,並有繁衍的趨勢。由此發現的,是在長期的專製體製的奴役下形成的中國國民性中的奴性。於是魯迅把他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對奴性的各種形態的揭示和分析,以及造成這樣的奴性的原因的追問。
這構成了魯迅思想的重要方麵,或許也是最能觸動我們每一個人的良知的部分。麵對魯迅犀利的剖析,是不能不引起我們的自我反省的。
聰明人的特殊功能
我們在前麵說過,聰明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奴才,不過他有知識,比沒有文化的愚民高一層,就是魯迅所說的“特殊知識階級” 魯迅要討論的是,這樣的特殊知識階級,在中國的奴隸體製中,起到什麽作用?
魯迅有兩個很形象的概括。一個是在《春末閑談》裏提出的。魯迅說,在春末的晚上,經常看到一種叫細腰蜂的蟲子,它抓住小青蟲,卻不立刻吃,因為小青蟲要反抗掙紮,吃起來就很不舒服。怎麽辦呢? 細腰蜂用根毒針,猛蜇一口,小青蟲就麻木不動了,但是還活著,處在不死不活的狀態。細腰蜂就可以不慌不忙地一口一口地把它吃了。既能吃掉小青蟲,又不會遭到反抗,而且還是活的,這有多好! 這裏的奧妙,就在於細腰蜂的毒針裏,含有麻醉藥。
魯迅就由此聯想到中國的知識分子。他說,這些細腰蜂式的知識分子,解決了曆來統治者的一個矛盾。統治者都要別人做他的奴隸,為他效勞。但是奴才一做事情,他就有思想,有思想就會反抗。所以從統治者的角度來說,最好有這樣一群奴才,既能幹活,又沒有思想,或者說這些人有運動神經,而沒有感覺神經,這是最理想的奴才。
統治者最苦惱的就是找不到這樣理想的奴才,但有些知識分子就可以做到,他們能對人進行精神的麻醉。他們的最大功能,就是找出各種理由來說明專製統治的合法性,合道德性。聽了他們的說教,奴隸就能從專製體製中看出美來,變成奴才,既忠心耿耿地為專製體製服務,又毫無怨言。
這樣,魯迅說的“吃人肉的筵宴”就可以永遠排列下去,這些自稱“聰明人”的特殊知識階級自然也可以從中分得一杯肉羹。而專製體製也絕不能離開他們:他們的“麻醉劑”作用是無可替代的。
還有一篇《一點比喻》,是從北京的“老街景”說起的。魯迅那個時代,經常可以看到一群羊在街上走,現在見不到了。羊有兩種,一種是山羊,是所謂帶頭羊,昂首闊步走在前麵,背後一大隊低眉順眼的跟著走的胡羊。
魯迅注意到帶頭羊有一個特點,它的脖子上掛一個小鈴鐺。看著看著,魯迅就產生了一個幻覺:山羊的小鈴鐺變成了知識分子的徽章。這就是知識分子的特殊作用:他們是中國專製體製的“帶頭羊”。
他們要把中國的胡羊們帶到哪裏去? 帶到主人要求他們去的地方,最後就是屠宰場。主人用不著出場,隻要和特殊知識階級的帶頭羊達成默契就行了。這是魯迅對中國曆史和現實的又一個非常深刻的概括。實際上中國曆史和現實中的一切悲喜劇帶頭的無不是知識分子。
中國的統治者每要做一件大事,必要由一部分知識分子出來造輿論,起帶頭作用,然後就會有許多受其蠱惑、愚弄的民眾跟著走。因此魯迅認為,要批判國民性,首先要反省知識分子;要批判奴才,首先要反省聰明人。所以魯迅在審視中國人的奴性的時候,首先把批判的鋒芒指向知識分子,指向聰明人。
魯迅認為,知識分子的奴性,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麵,一是“幫閑”,二是“ 幫忙”,三是“ 幫凶”。這是因為中國的統治者,內心裏是瞧不起這些聰明人的,他們隻有在兩種情況下想到知識分子。
一就是剛掌權的時候,或者是處在所謂“太平盛世”的時候,就需要知識分子為他歌功頌德,歌唱太平盛世,聖君聖朝;有時候正因為矛盾重重,也需要知識分子唱讚歌,粉飾太平。這個時候知識分子就起到“幫閑”的作用。也真有那麽一些知識分子,在任何時候都在“鶯歌燕舞”,他們是永遠的“幫閑”,現在也到處可見。
統治者在另一種情況下,也會想到聰明人。就是遇到危機了,統治者也沒有辦法了,於是就禮賢下士,征求知識分子的意見了。而中國的諸葛亮們就得意忘形了,皇帝看中了,趕緊獻策,殊不知自己所起的作用,不過是“幫忙”而已。
也還有一些聰明人,他們的作用是把專製體製下的吃人的宴席的血跡塗抹幹淨,或篡改曆史,或參與“強迫遺忘”,那就成了“幫凶”了。幫閑,幫忙,幫凶,要害就在“幫”上,完全處在依附的地位,失去了獨立的地位和人格。這就是“奴性”。
魯迅在審視中國人的奴性的時候,首先把批判的鋒芒指向知識分子。
而且,這樣的奴性還有逐漸擴大的趨勢。如果說傳統的幫閑、幫忙、幫凶,主要是幫官,依附於官僚體製;但隨著傳統專製體製和現代資本的結合,形成現代專製體製,這些與時俱進的聰明人,特殊知識階級,也摩登化了:繼續充當官的幫閑、幫忙、幫凶外,還自覺地充當商的幫閑、幫忙、幫凶,大眾的幫閑、幫忙和幫凶。
這就出現了一批時尚知識分子,一切趕時髦,趕商業的時髦,大眾趣味的時髦,流行什麽,就做什麽。這些年連續出現的暴力文學、隱私文學,以及各式各樣的黃色文學,就是為了滿足市場上或所謂大眾心理上的窺視、意淫需要所產生的。
看起來,這些時尚文人占據了文學市場以至新聞媒體的主導地位,煞是風光,但他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獨立性,骨子裏還是依附人格,或依附於官,或依附於商,或依附於大眾,恰恰沒有自己的主體性,不過是奴才。
應該說,在迎合市場和大眾上,聰明人是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的。他們極其敏感,能夠迅速地做出反應,適應各種需要,不斷變換自己的形象,而且做得非常漂亮,在這方麵聰明人確實有才能。於是魯迅有了一個新概括,叫作“才子加流氓”。“才子”好理解,為什麽又是“流氓”呢?
魯迅說:“無論古今,凡是沒有一定的理論,或主張的變化並無線索可尋,而隨時拿了各種各派的理論來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稱之為流氓。”這些現代聰明人就是這樣,他們實際上是沒有信仰,沒有內心深處始終堅守如一的信念的,他們從不執著一樣東西,沒有原則,因此就可以根據需要,變換著用“各種各派的理論來作武器”,隻要他的主人(官,商,大眾,等等) 的意誌變了,他也變了,今天這樣,明天那樣,前後矛盾,自打嘴巴,連臉都不會紅,這不是流氓又是什麽?
不過是文化流氓,有知識,有才氣的流氓——如果沒有才華,誰也瞧不起,也發揮不了他的特殊作用。要為官、商、大眾所看重,就必須要有才華,所以魯迅說才子加流氓,這是聰明人的一個本質的特征。
當然,沒有才氣,單憑勇氣( 即不要臉麵) 為主子賣力的“勇敢分子”也是有的;魯迅說,那就不是幫閑,幫忙,幫凶,而是“扯淡”了。這大概就是聰明人這樣的特殊奴才及其主子的末路了。
追問奴性形成的原因
魯迅的思想是徹底的,他還要進一步追問:奴才的奴性是怎麽造成的,知識分子的奴性又是怎麽造成的? 這個問題很複雜,這裏隻能做一個簡單的介紹。
首先是經濟上的原因。魯迅在《娜拉走後怎樣》裏有三句話,把問題說透了。一句話是:錢是要緊的,就是不能沒有錢,因為魯迅說過,人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前提是必須要有錢。沒有錢,生存、溫飽、發展都談不上。第二句話是:自由不是錢所能買到的。就是說錢不是萬能的,也不是有了錢,就有了自由。
第三句話是:自由又是可以為錢所賣掉的。這裏所討論的,不是理論問題,而是一個曆史與現實的問題。這是我們曾經經曆過的曆史,也是我們現在正麵臨的現實。
那麽,現在,知識分子不缺錢了——不管怎麽說,這總是一個曆史的進步,一些知識分子又成了自由職業者,也就有了比過去多的自由。但依然還是有人放棄自由,這又是為什麽? 原因還是因為“錢”。現在,不用“不給飯吃”的方法控製你了,但仍然可以用錢來收買,或者叫收編,在經濟上給你優待,“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隻要你聽話,就要錢給錢,要地位給地位,一路開綠燈;越聽話,給你的待遇,經濟的待遇、政治的待遇越高。不聽話,就沒有這樣的待遇。逼著知識分子作出選擇:或者做聰明人,或者繼續當傻子,人常常有“趨利避害”的傾向,因此,聰明人多,傻子少,也是不難理解的。
《論照相之類》插圖,圖片( 照片)裏畫( 照) 的是同一個“ 我”,不過分裂成“ 二我”:一個傲然坐著的主人,一個卑劣可憐地跪著,“ 既為主,又為奴”。
當然,我們也不能誇大經濟、政治的作用,變成經濟、政治決定論。因為還有另一方麵的事實:無論是在經濟、政治的壓力,還是在經濟、政治的誘惑下,總有一些知識分子甘當傻子。可見,“聰明人多,傻子少”,還有更深刻的原因。
於是,我們就注意到魯迅對中國社會,中國思想文化,以至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的一個獨到的觀察與分析。他提醒我們注意一個事實:中華民族總體來說,生存條件比較惡劣,生存比較艱難,這就形成中華民族思想、文化、思維“重實際,輕玄想”的特點,從另一個角度說,也是一個弱點。
因為在中國生存太困難,第一大問題,就是講生存哲學。用周作人的話來說,人怎麽“得體的活著”,就成了整個中國文化的核心。對中國文化影響最大的是儒家,儒家就是充滿人生智慧的學說,就是教你怎麽活著,所以孔子不講鬼神,輕玄想,缺少形而上學的思考。
莊子的哲學本來是一種最具有玄想的哲學,但是他的哲學還有另一麵,就是他的養生哲學,也是講在險惡的環境中怎麽活下去的問題。而值得深思的是,對以後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產生影響的,不是莊子的玄想哲學,而是他的養生哲學。
這樣就形成一個致命的問題,就是信仰的不足。和西方文化相比較,中國文化的一個很大的特點,也是它的弱點,就是彼岸的、形而上的關懷相對不足( 不是沒有) ,這是造成許多中國人信仰缺失更內在的文化上的原因。
所以魯迅說,俄國式的知識分子在中國是沒有的,俄國有很多的殉道者,為他的信仰而犧牲,在中國就很少有殉道者,連殉情者也很少,即使有了,就像我們在第八講裏所說的那樣,最容易被抹殺和遺忘。中國知識分子重實際,輕玄想,因此容易妥協,處處講謀略,容易放棄自己的信念。
骨頭要硬必須有脊髓,就是信仰,信仰不堅定,脊梁怎麽挺得起來,骨頭怎麽會硬? 沒有信仰的支撐,人的行為的驅動力就隻剩下利益,單純為利益,就什麽都可以改變,以至出賣,是不會有任何堅守的,這才是在中國,聰明人多而傻子少的更內在的原因。
在我看來,這就是當下中國思想、文化問題的核心,從信仰的角度,我們也可以加深對魯迅的思想——他對奴才和聰明人的批判,他對傻子的讚揚和期待的理解。
奴才和聰明人,最根本、最致命的問題,就是沒有信仰;而傻子正是有信仰,能夠堅守理想的知識分子:這是他們之間最大的,也是最本質的區別。後來,魯迅在《關於知識階級》一文中,提出了一個“真的知識階級”的概念;在我看來,這是魯迅關於“傻子”的思想的一個繼續和發展。
真的知識階級的最大特點,就是他有信仰,有理想,有堅守;而絕不是魯迅所說的“今天發表這個主張,明天發表那個意見”的“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因此,他是“不顧利害”的,“要是發表意見,就要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而他們所要堅守的理想,就是魯迅一再強調的,消滅一切人壓迫人、人奴役人的現象,徹底走出“奴隸時代”。
由此而決定了真的知識階級的兩個特點,一是永遠“為平民說話”,“傾向民眾”,始終站在被侮辱被奴役的弱者一邊。其二是“對社會永不會滿意”,因為他堅持彼岸的信仰,對此岸的現實世界,“所看到的就永遠是缺點”,永遠不滿足現狀,就持永遠的批判態度,於是“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但也因此獲得了永遠的獨立和自由、自主。這也是魯迅眼裏傻子的真正意義和價值所在。
關於“聰明人和奴才和傻子”的話題,我們就講到這裏。剩下的是每一個人的選擇問題:你願意做聰明人、奴才,還是傻子? 由各人去思考,去回答吧。
作者:錢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