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兩周前,《紐約時報》的 podcast 介紹了華裔女作家李翊雲 (Yiyun Li)。我孤陋寡聞,以前未曾聽說過她。
李翊雲是北京人,北大畢業,1996年24歲的她來美國愛荷華大學攻讀免疫學博士學位。自從上了一門寫作課後,她迷上了寫作,在業餘開始用英文創作,最後決定放棄讀博,轉行寫小說。她的這段經曆令我刮目相看,更厲害的是,李翊雲從一開始就決定用英文寫作,這更引發了我的好奇。
李翊雲
根據《紐約時報》的介紹,李翊雲(以下簡稱李)1972年生於北京,上個星期剛過了50歲的生日,已經出版了10本書,且獲重大文學獎項多次,現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 。至於她為何選擇用英語創作,《紐約時報》是這樣報道的:
她記得在一次愛國主義宣講後從台上掃視觀眾,看到一些人臉上有淚水,這讓她有點震驚:她無法相信這些人竟然被她的話打動得如此之深。
“我覺得那是我與中文斷絕關係的時候,”她說。“我知道中文很美。我喜歡中文詩詞。但每當我說中文時,我總會想起那天我的話把人感動得流淚的情景。”
或許有人不理解,既然中文這麽好,為什麽要舍棄中文?李認為語言無形中限製了一個人的思維空間。在特定時期運用自如的中文,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思維模式,這種模式限製了我們的想象和創意。相比之下,英文不是母語,為我們展現出另一個視角,誘惑我們用新的方式思考人生,用新的文字表達自我。
事實上,李並未非常明確地闡明用英文寫作的原因。我的解讀是,她決定要擺脫中文的限製,用另一種語言、另一個視角、另一種思維去反思解讀人物的命運和發生在中國的故事。她曾透過一篇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說了這樣一句話:A new language makes you a new person (新的語言讓你成為新人),頗有一種語言養育一種心靈/心境的意思。
兩周前我去圖書館找到了兩本李的小說。一本是她的第一本書《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也有人譯成《一千年的美好祈禱》),另一本是《理性終結之處》(Where Reasons End)。看完了《千年》,剛開始看《理性》,今天就先談談《千年敬祈》吧。
這本書出版於2005年(李時年33歲),裏邊收了十篇中短篇小說,故事都以中國人為主要人物。十篇小說中的兩篇——《千年敬祈》和《內布拉斯加的公主》被改編成電影,由好萊塢香港裔導演和製片人 Wayne Wang (王穎)執導。但是,這本書裏最受人矚目的不是這兩篇小說,而是《不朽》(Immortality)。
導演王穎
《不朽》的敘述者是”我們“,非常符合中國近七十多年來的敘事風格,一群沒有個性、沒有姓名、不知道誰是誰的群眾。故事從清朝末年的”大爸爸們“ (Great Papas) 開始,村裏那些當太監的男人,犧牲了自己的男根,換取了朝廷發給的銀元,以此養活了家族中的男女老少,保證了家族的香火不斷。當大爸爸們到了暮年,都會回到村裏養老,族人在安葬他們的時候,會把保留了多年、藏在絲綢袋子中風幹了的男根放進棺材,這樣大爸爸們以完整之身去往極樂世界。
1949年,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個男孩在村裏出生了。出生後不久,他父親在喝得醉醺醺之時嘲笑了“英雄母親”。他說:我家的母豬一下子生了十隻小豬崽,是不是也算英雄母豬。僅僅因為一句“反動話”,他就被槍斃了。男孩的母親很迷信,懷孕時天天盯著“獨裁者”(李沒有說明是哪位領袖,用了獨裁者Dictator這個詞)的畫像看,因為她相信這會使她的孩子長得像獨裁者。
果不其然,男孩長得跟獨裁者非常相像,而且越長越像。小時候,他因是反革命的兒子經常遭到村裏人欺負,直到有一天,母親為了保護他,提醒村裏人仔細看看兒子像誰,羞辱他就是羞辱了獨裁者,大家嚇得不敢再欺負他了。
文革中,這個男孩(已經是年輕人了)成了革命委員會的領導。文革後,又被傳喚到北京去接受訓練,以便在電影和公眾集會上扮演獨裁者。扮演者在公眾的歡呼聲和掌聲中,迷失了自我,以偉人自居,婚姻大事上挑挑揀揀,直到中年仍單身一人。有一天看了些黃片後,決定去找妓女尋歡作樂,可當他剛摘下口罩,就被老鴇拍攝下來,並拿照片來勒索他。更可悲的是,這一醜聞不脛而走,他再也不適合扮演獨裁者了,因此丟了飯碗,被遣返回村。在一個黑夜,他獨自去了寡母的墳頭,割去了令他失去一切的男根。
之後,“我們”去墳地尋找,他的男根不見蹤影,因此也無法收藏到絲綢袋子裏。我們擔心的是,怎能送一個不完整的人去極樂世界?為此,我們每天為他的健康長壽祈禱,就像我們當年為獨裁者祈禱一樣。我們不願意看到他的故事會終結。而且就我們看來,他的故事也不會終結。
這篇小說2003年發表在《法國評論》(French Review) 上,不僅讓西方讀者看到了他們不了解的中國曆史,也展示出個體和群體在中國文化和社會中的地位。漫長的殘暴的群體曆史或許會讓個人有短暫的喘息、甚至閃光的空間,但是群體政治、文化、曆史隨時可以吞沒個體。因這篇小說,李翊雲獲得了《法國評論》頒發的普林頓獎。李頓時聲名鵲起,成了引人注目的文壇新星。2010年《紐約客》雜誌把她列為美國40歲以下最受關注的20位年輕作家之一。
至於這本書裏被改編成電影的《千年敬祈》,說的是人與人之間無法跨越的溝通鴻溝,這在充滿謊言的環境中尤為突出。這篇小說中的父親從北京來美國探望新近離婚的女兒,女兒早出晚歸,跟父親沒什麽話說。父親認定前女婿傷害了女兒,決定幫女兒走出悲傷。當他屢次三番想跟女兒交流的時候,女兒卻以沉默來回應。有一天父親又一次規勸女兒應該跟他分享離婚之事,女兒告訴他,離婚是她提出來的,她沒有什麽不開心。再說,從小就看到父親在家裏寡言少語,難道他也很悲傷嗎?父親的解釋是,因為他從事火箭研究的保密工作,不便告訴家人。
與此同時,父親遇到一位性格開朗的伊朗老太太,他倆的英文都非常有限,但是卻常在一起聊天。除了“美國很好,美國很自由”是兩人都會說的英文之外,很多時候他們是在用母語各說各的故事。由於雙方包容開放的友好態度,雖然語言不通,卻能感到對方在聆聽,也能體會到對方的情緒變化。在女兒那兒頻頻碰壁之後,父親向伊朗老太太述說了自己的困擾。能成為父女,那可是需要一千年的美好祈禱,然而,現在父女竟形同路人。
他還坦白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曾跟一名女同事非常談得來。僅僅因為兩人常在一起說話,領導認定他們在搞婚外戀,女方被調離了,領導要父親承認錯誤。他覺得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拒絕認錯,結果就再也不能從事科學研究,而被貶去管理資料。為了不傷害任何人,他許多年來在家裏一直扮演著“火箭專家”的角色,其實家裏人早就了解了真相,卻沒有人拆穿他的謊言。
說謊究竟是為了什麽?父親想起一貫被灌輸的信條:我們需要做出犧牲,這才讓我們的生活有意義。他為什麽犧牲?他的生活有意義嗎?這時候,伊朗老太對著陽光,舉起了一片金黃色的銀杏落葉讓他欣賞。
《內布拉斯加的公主》說的是兩人同時愛上了一名京劇演員。男的是同性戀,女的是大學生,因為六四都到了美國,而他們的戀人還在中國。小說主要描寫了兩人的心理活動。這部小說被拍成電影後,褒貶不一,不少觀眾認為故事太單薄,人物塑造得不夠豐滿。我自己覺得這部小說敘述政治背景的篇幅過大了,略嫌枯燥。
本書收集的其他短篇小說,故事都不複雜,而且都是發生在中國的事。也許因為作者的年齡,多數故事發生在文革後,涉及到六四、改革開放、貪汙腐敗、貧富落差等話題。這是一個新舊交接,各種價值觀激烈碰撞的時代。李翊雲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些小人物,如退休老人、大齡“剩女”、農民、未婚先孕的留學生等。政治、曆史和文化與人格交織成個人的命運,充滿悲歡苦樂的人生故事向讀者揭示了陌生和熟悉的世界。
李翊雲是講故事的高手,讀者很容易被帶入故事。她的語言簡潔清晰,所用詞匯都是最簡單最常用的,但是組織在一起,竟有了回味的餘地。或許因為所用的詞匯量寬度有限,細微之處難以表現到極致,文字顯然不如英美著名作家。然而,這一段由非母語導致的“未達極致”的距離(即沒有達到上海話裏的“煞根”),給了讀者更多想象、詮釋的空間。不期之中,文字的不足反襯出作者的母文化,文章能寫到模棱兩可、話中有話、任人自由解讀,是何等的不易。正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 吧。
(所用圖片均來自網上)
哈哈,跟著海風姐讀書。我寫了你的安妮:)
猛一看,還以為在說《A Thousand Splendid Suns》 “追風箏的人”作者的書。李翊雲不知道呢。多謝海風姐介紹。說起英文寫作,我有哈金的簽名,聽過他的座談會。
記得以前因看書評就去買了那書,但讀後覺得遠不如書評寫得精彩。
為了改錯,重發了一次。
xiaxi2022-11-08 19:30:45
謝謝海風姐介紹,以前不知道李翊雲,的確很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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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遐西留言。要不是《紐約時報》最近的文章,我也不知道這位作家。
寒一凡2022-11-08 16:24:26
海風的書評是文城的一景。歎服海風超強的理解力,並且總可以把這種理解用優美的文字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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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一凡的鼓勵。隻是分享我的解讀,能得到你的肯定,我很開心:)。
梧桐之丘2022-11-08 16:21:18
看來南京話裏的”煞根“是從上海傳來的,南京人還講“煞渴”;謝海風介紹,最近你的導讀書評讓我受益,因為讀了你的書評,感覺”煞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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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梧桐抬愛。其實我也不清楚煞根的“原產地”,但是上海人會用到這個詞,便以為是上海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