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二十五封

(2020-09-04 02:59:22) 下一個

Helen:

今天很想跟你說說私房話。

8月8日淩晨5點40分,我和我的大兒子來到小區車位。他把手提箱放入後備箱,我則點火發動汽車。盛夏的淩晨,天光早已大亮,熱浪也已襲來。從我家要驅車40多公裏才能到達上海浦東機場,但是全程高速,因此,也就40多分鍾後我們便已經到達目的地。彼時,國內出發廳前已經人潮湧動、車流滾滾。我不能在此地作停留,放下他我就要離開。

我一邊開車緩緩離開停車下客的地帶,一邊看著他戴著耳機、拿著手機、背著電腦包、拖著行李箱快步走進機場大廳。他已經一米八的身高,讀大學後肩膀也變得寬了起來。

我一個人開車回程,老是盯著手機,希望能看到我家哥哥給我直播他的現場:行李托運了嗎安檢過了嗎飲料買了嗎早餐吃了嗎?我知道我如果得到了這一波消息,我就會期待下一波直播:登機了嗎?飛機推出了嗎?繼而是落地了嗎?走進校園了嗎?學校防疫工作做好了嗎?洗澡了嗎?吃飯了嗎?宿舍收拾好了嗎?

好在我克製住了我自己。沒有打電話也不再期待,但是回家的路上我腦子裏全都是他的模樣。這讓我想到他很小的時候我因故離開過他一個月,期間有一次他自己跟奶奶說:“奶奶,媽媽什麽時候才回家?我的眼睛裏麵全都是媽媽。”

我覺得家族遺傳絕不僅限於生物學範疇,有些相似的命運也會代代相傳。比如,有時候我會突然羨慕那些幾代人都不曾離開故土的人家,羨慕那些好幾輩人都能齊聚在一個城市、過年的全家福有幾十人之眾的大家族。我知道我羨慕的是“聚多離少”這個東西。

去年5月份我遠在台灣的八十多歲高齡的大伯回到湖南老家,把他這一輩大陸所有的親人都叫到了一起。我爸說:大伯心裏有點愧疚,總覺得是他父親的原因導致他的這些親人們在過去那個特殊的年代裏,命運多舛。大伯的父親是當年中統長沙站站長,俗稱“大特務頭子”。當他帶著年幼的大伯一家飛抵台灣時,另外一個航班的機票也已經到了我爸一家人的手裏,隻不過起飛當天,通往長沙黃花機場的道路被炸,我爸一家沒能離開。從此這兩家人隔海相望,一散數十年。再聚,已是物是人非。

我奶奶因為我爺爺的原因,在我出生那年自盡了。我爸那時才剛做父親沒有幾日,便和自己的母親從此失散,今生今世無法團聚。

我的外婆也因為外公的問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獨自帶著年幼的我,盼著過年時在“牛棚裏接受改造的”丈夫、被下放到江西的大女兒和在湖北農村做知青的一雙小兒女能夠回家團聚。我童年的記憶裏,我的外婆總是會在春節過後對我說,你看呀,柳樹要發芽了呀!很小的我就知道,柳樹發芽對於外婆而言並不是春天的消息,而隻是離別的信號。那意味著丈夫兒女都要再一次的離她而去。

我記得外婆每送走一個人都要回過頭掉眼淚。

外公一走出家門,她扭臉就會擦眼淚。

她替我的舅舅小姨收拾好行囊催他們快點出門,回過頭也總是在抹眼淚。

我媽離開時,她會說,你放心我會帶好你女兒。我媽一出門,她就會從窗口探出腦袋張望許久,回過頭,她又會摘下眼鏡悄悄擦拭被淚水模糊的鏡片。

外婆從未哭出過聲音,她每一次擦幹眼淚,小小的我就知道外婆開始了新一輪對團聚的期盼。

特殊的年代伴隨我的成長很快成了過眼雲煙。但是曆史的車輪有時候會帶給一個家庭不可逆的改變。為了抗爭命運,我外婆的三個子女最終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外婆仍舊每年春節盼聚,開春等散,仍舊背過身默默含淚,所幸的是外公終於回到了她身邊。

隻不過她和外公重聚沒有幾年,在某一個寒冬的夜裏外婆便撒手人寰。這一次,她可真是和我們撒得徹底。

我好像也習慣了家族的聚與散。讀大學、工作,戀愛結婚,在幾個不同的地方與不同的人和事和感情聚了又散。有的散了還能聚,有的散了,便沒能再聚。我一度有點害怕別人談論故鄉,因為我覺得自己好似無根的浮萍,總是有點“夢裏不知身是客,直把他鄉作故鄉”的意思。

一直到我自己有了孩子。

我們這一代人度過了幸運的幾十年,再也沒有曆史原因、時代背景能夠把我和孩子們分開。但是孩子總歸要長大,離開家是成長的必經之路。這一次疫情,哥哥在家待了足足七個月,比他高中三年住校時待在家裏的時間還要長。他們兄弟兩人雖然相差接近10歲,但是一直關係親密、感情篤深,這也是我非常欣慰的地方。

說回到8月8日的淩晨,我和哥哥下樓之前,他專門走到弟弟的房間。我伸著腦袋看著他在熟睡中的弟弟耳邊說了句什麽,我想大概是說:“我回學校了啊!”

把哥哥送到機場我再回到家,弟弟已經醒來。他坐在沙發上,悵然若失。我抱著他,他幹脆哭起來,說:“哥哥不在家,我不習慣。”我說你要習慣啊!哥哥要上大學,大學畢業以後還要出國留學。(當然現在這個形式以及哥哥所學的專業,出國讀研的方向大概要調整了,這是題外話)弟弟有點著急,他追問我:“那我們什麽時候還能天天待在一起呢?”

這個問題還真的難住我了。天天待在一起,並不是人生常態吧。像今年這樣漫長的廝守,不都是因為這個新冠病毒嗎?

為了轉移弟弟的注意力,我問他早上哥哥走的時候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他笑起來說,哥哥說的是一句他們兄弟之間的暗語,並且不打算告訴我這個暗語是什麽。

好吧,不告訴我我也不需要知道。我也不用再為聚散離合而憂傷,生活除了教給我珍惜“聚”接受 “散”,還教會我一個道理,那就是:無論世事如何難料,憂慮都隻是詛咒,而相信則是最有力量的祝福。所以我這些年已經學會了認真地相信我的孩子們,相信他們的未來會更好。而無論聚散,我的祝福一直在,如此而已。

                                                         

Jin

2020年8月10日

Jin:

因為疫情,你家哥哥在家裏足足待了7個月,而我家因為疫情,今年第一次沒有見到Andrew。自從他讀大學後,每年總能見到兩次。一開始,他聖誕節回香港。我們家以前是一輛7人座的SUV,每次去接機,一家人像春遊一樣都跑去機場。接到他,先在機場吃一頓他想念中的“翠華”或者“翡翠拉麵小籠包”再回家;暑假時,我們過去看他。後來,他開始實習,畢業,讀研究生,就很少回香港,我們就飛過去兩次。

每一次到達溫哥華的前幾天都是深度清潔,假期結束前的幾天都是大采購,把冰箱塞滿,包上幾大盒子餃子速凍;把摘來的藍莓全都洗幹淨放在塑料袋中速凍可以隨時做Smoothie;最後把車裏裏外外清潔一遍,加滿油……Andrew總是說:等我的餃子和藍莓一包一包地吃完, 厚被子換成薄被子,就又見到媽媽了。

然而從今年女兒開始放暑假,我們的計劃就一改再改,終於,女兒的暑假結束,我們多年來第一次在香港過了一個幾乎天天在不同的菜車群裏接龍買菜的暑假。上個周末,Andrew很沮喪地說,“看樣子今年你們不會過來,我也不大可能回去了,要不我們全家一起看一出《漢密爾頓》吧?”,他的口氣竟然有些悲壯。

我們在這邊雖然答應,但也沒有特別當回事兒,第一次約好的周末W教授發現要給學生上網課爽約了,Andrew悶悶不樂說那下個周末吧!一定哦!可是到了周末,W教授完全忘記了,Andrew打電話過來時,他已經去了辦公室,這一次,Andrew火冒三丈地說:我盼了一個星期,現在把Zoom都調試好了,你們怎麽可以這樣?!我和女兒麵麵相覷,不敢吭聲。結果,W教授這次不敢怠慢,在辦公室接到兒子電話,立馬飛奔回家。

這出火爆的說唱音樂劇隻在迪斯尼頻道播出,香港地區受限,Andrew就Zoom的方式用電腦投影到電視的大屏幕上再接上音響,個別時候有些延遲,但總的來說一家人隔空看一場戲倒是頗為新奇。尤其中場休息期間,還有Andrew自己準備的有關這出戲的各種問答環節更是有趣,直到劇終聽到Andrew打了一個哈欠說,我困死了,要睡覺了,這才意識到我們這邊驕陽似火,溫哥華的時間已經是淩晨了。Andrew在他的WhatsApp留言框裏發了一個親吻的笑臉,下線了。

托高科技的福,這是非常時期我們一家人的雲聚。其實寫到這樣的聚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矯情,畢竟跟我們以及我們的父輩祖輩相比,真的不能算什麽。我記得我小時候,母親帶著我轉學南京,母親和父親之前兩地分居,這是去團圓,而我卻要和把我帶大的外婆分開。我每年就期盼著寒暑假,我知道我的外婆最離不開是一本日曆,她每天都撕一頁,然後知道我快放假的時候,她就開始天天去陽台上朝著路口張望,直到有一天我會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我很小就一個人在滬寧線上跑了,我怕要大人送會給我媽添麻煩,她就不讓我去了。後來弟弟大一些,我還帶著我弟弟。什麽綠皮火車我都坐過,有快一點的隻停鎮江,常州,無錫,蘇州的,還有開幾乎一整天什麽小站都停的慢車。我早早自己收拾好行李,一放假我塞進兩本寒暑假功課本就跑了,待滿一個假期,到假期最後一天才回南京。上海家裏地方小,我就擠在外婆的床上,睡在她腳跟頭。外婆家在楊浦區,祖母家在盧灣區,兩邊跑跑,假期很快就過去了。每次回南京都是我的小姨去火車站送我,我抱著小姨不撒手,哭得死去活來,列車員和車廂裏的乘客過來看熱鬧,七嘴八舌地問:“這小姑娘是回家?家裏頭是後媽嗎?”小姨趕緊說:“不,親娘,是親娘。”

每一次的別離就期待著下一次的相聚,一年又一年。86年我到上戲專業考,考試結束後回南京參加全國高考之前我跟外婆說:“我下次來就在上海讀大學啦!”外婆耳聾,我很大聲地喊了好幾遍,外婆開心地笑了,我知道她聽見了。然而,我接到錄取通知書的兩天前外婆腦溢血突然去世,並不是所有的別離都能等來團聚。

在聚散這件事上,中國人或許有比其他民族更強大的耐受力。曾經我跟美國朋友說起我父親的經曆,70年代末中加剛建交時,父親被第一批公派到加拿大兩年。當時的津貼少得可憐,隻夠房租和基本夥食,期間他從沒有回來過。單位裏擔心父親出去了不回來,也不讓母親去探親。兩年裏隻有通信,信在路上要走30天,收到信時,內容都是一個月前的舊聞了。有一次加拿大郵政係統罷工,父親好幾個月音訊全無。父親知道母親著急,便打了電話過來。母親正在醫院看門診,被叫到傳達室聽電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母親激動得語無倫次,隻會不停地說“你當心點啊!你當心點啊!”連說了十幾個,多年後,幽默的父親時不時地對母親說,“那時候越洋電話好貴啊!那個電話要了我一個星期的夥食費,可是聽到的都是你在電話那頭不停地威脅我。”

我那朋友聽後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我跟她說這沒什麽大驚小怪的,我們的父輩家庭不少都這樣,夫妻分居兩地,一年探親假十幾天團聚一次。有的家庭一輩子的奮鬥目標就是能夠通過調動工作湊到一起,我記得母親以前在上海的大醫院工作,調到南京因為也是體製問題扯皮很久。有的不願意遷就就分著,調動工作牽扯到檔案,戶口等等傷筋動骨,一折騰或許就是半輩子。也有的長期分居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的日子,終於等來一個屋簷下的生活卻又彼此疏離陌生。但是他們那代人似乎都很淡定,雖然嚐試著做一些努力,卻也能夠和現狀妥協。或許比起他們的上一代人,他們覺得已經幸運了。畢竟像你爺爺帶著你大伯一家,趕上早一班飛機,一分開就是一生這樣的悲劇是不太可能再發生了。

這次疫情讓我對聚散又有了新的認識,你看你家哥哥在家待了7個月那麽長的時間,你還覺得時間過得飛快,舍不得他離家返校。而我聽說有些小夫妻在武漢封城期間天天關在一起,慢慢相看兩生厭,於是就一拍兩散。我的一個女朋友,她的法國男朋友不在國內,她去他來兩邊都要隔離,新冠時期的愛情也正在經曆著考驗。人生聚也好,散也好,總是在麵臨不同的困境。

不管怎樣,我期待著疫情早點結束。我能夠趕緊飛去溫哥華跟Andrew相聚,高高興興地繼續去做老媽子。

 

Helen

202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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