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四十封

(2022-01-03 04:08:01) 下一個

HELEN:

 

回信收到。我現在覺得波瀾不驚是一種幸福。但也有可能今年經曆了一些特殊的事情、特殊的時刻,以至於現在我總是懷疑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種東西叫做波瀾不驚,會不會每一個波瀾不驚的下麵都是暗流洶湧。我們看不見摸不著,運氣好能躲過去,但是更多的時候躲不過去,突然被驚濤拍打也是常態。

我在銀川的醫院裏觸碰到一些人和事,心中不免各種唏噓。

一、枸杞大叔

比如和老Z同一個病房的大叔。

老Z從ICU轉到普通病房的時候,大叔已經在對麵床上躺了許久。最開始不熟悉,也顧不上聊天,我隻看到大叔的腳上會穿一種特製的鞋,他兒子經常要把鞋脫下來再給他穿上去;我還能看到大叔坐不起來隻能躺著,但即使躺著他胃口也很好。他女兒喂他吃麵條,他吃得驚天地泣鬼神聲如洪鍾。女兒喂麵條喂得很欣慰,笑著說:“我爸爸就是個麵肚子麽!”我想那是西北話,就是說大叔天生就愛吃麵條、就能吃麵條。

 

應該是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二天,醫生來查房。對老Z逐步趨於穩定的各種指標和數據醫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我便也鬆了一口氣,撿回一顆八卦的心。醫生也是一口西北口音,我聽他對大叔說:“肺栓塞還有著呢麽,現在不敢手術呢麽,手術了怕下不來呢麽。”女兒問他還要等多久因為已經等了許久,醫生說“不好說呢。”

 

醫生走了,病房裏的氣氛是沮喪的。我轉來轉去走到女兒身邊問大叔在等什麽樣的手術。女兒說,如果肺栓塞能夠吸收了,應該是在大叔的折斷的腰上給裝一個鋼板,這樣大叔至少能夠坐起來。

哦!可是大叔的腰是怎麽斷的呢?

原來大叔一家在寧夏某地種枸杞。那天啊,應該是6月初,天氣晴好、空氣清冽。大叔去自家的場院裏晾曬自家種的枸杞,他正專心彎腰把飽滿而熱烈的枸杞一顆顆攤開來的時候,那個叫做的命運的無形的大手偏偏推了他自家的農用車一把,車,順著場院的坡度由高往低滑向大叔,直接撞擊大叔的腰部,大叔趴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那輛農用車,大叔開了許多年,偏偏那一天,大叔停下車卻忘記了拉手刹。

 

說到這兒,病房裏的氣氛便不僅僅是沮喪。老Z因為精神狀態恢複了許多,便開始跟大叔的女兒打聽他家的枸杞賣不賣。女兒就高興起來,說自己賣了好些年的枸杞,口碑特別好,又教我們怎樣識別貨真價實的枸杞。一直沉默的大叔也忽地有了興致,眼睛裏有了光。他用難懂的西北話讚美自家的枸杞,我聽懂了最後一句,他說:“枸杞是好東西麽!我以前每天晚上吃十幾粒枸杞才睡覺呢麽,我就從來不生病麽,感冒都沒有呢麽!我身體好著呢麽!”

老張很配合,一口氣在他女兒手上買了幾十斤枸杞,女兒忙著記錄地址安排發貨,那天晚餐,大叔還是吃的麵條,還是吃得氣壯山河。我當時想,枸杞要是能幫助大叔早點兒康複就好了。

 

我忘了又過了幾天,大叔的病床前來了好些不同科室的專家會診。他們在他床前呆了許久說了很多。我聽明白了——大叔不需要手術了,因為脊柱裏的神經叢已經嚴重受損,癱瘓在床不可避免,況且除了肺栓塞,雙下肢也開始栓塞,因為,躺得太久了。

 

大叔此後幾天不再吃麵。

偶爾我會看到他默默流淚。淚珠很大很大,一顆一顆滴在他寬闊黢黑的麵頰上。大叔有兩兒兩女,他們輪流來勸爸爸吃麵,但爸爸就是不吃。

 

大叔不吃麵的幾天裏,老Z情況一天比一天好。可以下床了,可以自由活動了,輸液的內容越來越少了,直到有一天醫生來通知我們:“可以回了麽!”就是說可以出院了。

老Z根本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忙著定機票,催著我去醫院結賬。

 

我們出院的前一天,大叔又開始吃麵了。醫生出麵做了工作,西北人大概天生話少。醫生就說:“你要吃的麽,你不吃身體咋扛得住麽。”

大叔就吃了。還是吃麵,一口一口的吃,但我聽不到氣壯山河的氣勢了。

 

我回到上海,到處去問親朋好友要不要正宗的自己家裏種的枸杞。然後我就微信聯係大叔的女兒,每一次我都會問一句,爸爸還好嗎?女兒回答說嗯,吃麵了。

終於沒有人再需要枸杞了,我好久也沒有聯係大叔的女兒。

 

有一天我從朋友圈裏看到了大叔女兒發的一條視頻,沒有文字說明。視頻裏出現的一切我太熟悉了,就是從病房窗口看下去醫院裏的一切,人來人往,男人們大都走得急促而不少女人包著頭巾拎著飯盒;還有救護車呼嘯而過,車身上常常出現內蒙的地名比如左旗,比如巴彥淖爾盟、錫林郭勒盟,以及馬路對麵那一排小餐館小超市,我在那裏買過雞湯、餃子、水果,也買過ICU裏需要的日用品。

 

我想大叔,他難道還沒有出院嗎,不過,好在他終於吃麵了。

二、誰賣給你農藥的麽

以前,也常常會在各種社會新聞裏看到“喝農藥”的事件。但是社會新聞,除非想去找素材編電影,帶著不自知的傲慢與偏見,我們沒有誰真的關注過社會新聞,似乎,那些荒唐到不值一提的社會新聞,離我們很遙遠,我們眼裏隻有中美關係和台海問題。此處嗬嗬。

 

老Z住進ICU的第二天也許是第三天,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從酒店前往急救中心的ICU,準備時刻聽從醫生的召喚。那天ICU的大門外聚集了很多人,大概七八個總有。他們沉默地依著牆蹲在地上,臉上寫滿了擔憂。在他們中間有一個中年婦女一直低著頭,邊上兩個婦女緊緊地扶著她的胳膊,我想,生死未卜的確是折磨人的事情啊!

 

等待,非常的漫長。醫生遲遲不出來,那一家人沒有變過姿勢沒有說過話,那個中年婦女沒有抬起過頭。我無法安靜地焦慮,我在寸步之間不停地轉圈。忽然,門開了。

出來一個醫生說:“誰誰誰的家屬過來!”

靠牆的那一家人呼啦一下全部站起來,低頭的中年婦女第一個衝向醫生邊衝邊喊:“我娃咋樣來了我娃咋樣了!”我一聽娃,心裏一揪。我好想趕緊走,不想在那個場景中久留可又怕再出來一個醫生找我跟我談老Z的情況,雖然他不是我娃,但當時實在比我的娃還讓人操心,所以HELEN,你說中年男人是個什麽物種?當然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醫生說:“上著呼吸機呢麽!”然後中年婦女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醫生又說:“等能說話了要他說出來誰賣給他農藥的麽!警察要找到賣農藥的人呢麽。”

 

這個娃,估計也不是很小的娃了。

這個娃,他究竟經曆了什麽要去喝農藥呢?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好些看似遙遠的事情,其實就在我們身邊。

 

 

JIN

2021年10月8日

Jin:

 

是的,病房裏的故事,真的就是濃縮的人生。你經常進出醫院可能也就是最近,而我則是自從加州搬到香港後就頻繁進出醫院。一開始是我自己,後來因為女兒得過兩次腸套疊,便對香港公立醫院和私立醫院的係統都熟悉起來,我想我實在可以當個不錯的醫導。

 

一、腦癱患兒

 

女兒第一次發作腸套疊時因為私家醫院不收,隻能轉到伊麗莎白醫院住院治療。伊麗莎白醫院位於鬧市區佐敦,是個很老的公立醫院。香港的醫療分為公立和私立兩個係統,購買醫療保險的通常在保險能夠覆蓋的範圍內使用私家醫院係統。私立醫院可以自己挑選醫生,做檢查排期時間短,通常一個星期之內就能拿到報告。如果需要安排手術,也是跟醫生商榷後,隨時安排。私家醫生可以選擇全港任何一間同自己有合作關係的私家醫院,使用其設備和病房。私立係統的好處是效率高、病房條件好。病房即便是6-8個人的房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電腦和網絡。

當然費用昂貴,如果不是土豪,又沒有醫療保險,普通民眾是消費不起的,裏麵的一個消毒棉花球都是價格不菲。

 

公立醫院則完全不同。病患不能自己選擇醫生,如果不是急症,無論是檢查還是手術輪候的時間都很長。比如我婆婆的膝蓋勞損,到公立醫院看了醫生、也拍了X光片,但是看檢查結果複診預約卻已經到了兩個半月之後。

當然公立醫院的最大優點就是:凡持有香港居民身份證的病患,普通預約門診45港幣,包括醫生掛號費和藥品;看急診,掛號費150港幣;而需要住院的病患,治療費用是68港幣一天,包括所有的治療費用(手術、藥品)以及一日三餐。病房條件自然不如私家醫院,沒有網絡覆蓋、沒有個人電腦,陪護家屬的沙發床也大小有別,甚至當時的伊麗莎白醫院隻能把椅子拚起來,連折疊的簡易沙發都沒有。

 

女兒在伊麗莎白住了一個星期。病房裏有六個床位,住滿了病童。其中四個病童一直有家屬或者菲傭陪護,隻有兩個雙胞胎腦癱兒童,在我們入院後第三天,他們的母親才出現。母親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大家叫她Candy,紮著馬尾辮,青春靚麗,看上去二十歲都不到,實在難以和兩個孩子的母親掛上鉤。她跟護士們都很熟悉,從護士站一路老友到病房。

她是個自來熟,看到我是個生麵孔,便馬上跟我打招呼並指著病房裏的一台輪椅特地關照我說:“這個輪椅不要讓妹妹去摸,我推著我兒子去洗澡用的,有時候他們會不小心把大小便留在上麵,很髒的。”她看到妹妹一頭濃密的頭發又說:“妹妹好多頭發啊!我一心想生女兒,好給她們扮靚啊!可是你看生了兩個男仔,好羨慕你!”

Candy快人快語、熱情真誠,確實像她的名字一樣,甜蜜得讓人無法不喜歡她。

醫院裏有專門負責幫病人喂飯、洗澡的阿姐。Candy一個人忙不過來,阿姐要幫她給其中一個兒子喂飯洗澡。可是Candy不肯,說平時沒時間過來時都已經拜托阿姐了,自己在,就一定親力親為。看她動作嫻熟、麻利又不失溫柔,實在是個很稱職的母親。隔壁的陪床家屬趁她到走廊盡頭去給孩子洗澡時,悄悄告訴我說:Candy是單親媽媽,孩子出生時,大腦缺氧,生下來便嚴重智障。Candy沒有念過大學,隻有中五畢業,薪水微薄,一個人要打三份工……我聽了,心頭發緊,這是一個獨自撫養兩個腦癱兒童的單身母親。這兩個孩子已經快五歲了,我不知道這五年裏,她經曆了怎樣的日日夜夜,我也很難想象,她瘦弱的肩膀承受了這樣的磨難,卻為何還能保持著像糖果一樣甜美的笑容。

 

女兒準備出院的那一天,Candy趴在我女兒小床的圍欄上,一邊摸著女兒的頭發一邊對女兒說:“妹妹好返啦!以後不要在醫院見到姨姨哦!你返屋企好好食飯,健健康康。你看那兩位哥哥,到現在都不會走路呢!”這一次,她仍然麵帶笑容,但我卻分明感到了一個年輕的母親內心裏無盡的憂傷。

女兒後來再沒有去過伊麗莎白醫院,我也沒有機會再見到這個Candy。但是我卻一直忘不了這個女孩。從她的家境推測,她應該住在政府的公屋。她的孩子永遠都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永遠都需要她不離不棄的照顧,不知道年複一年,她將如何麵對。

 

二、天堂的眼淚

腸套疊是嬰幼兒的疾病,成因不明。但是通常孩子長大到七歲以後就會好,七歲之前仍然有複發的可能。果然,女兒快兩歲時,又發生了疑似腸套疊的症狀。隻不過,這次症狀輕微,就在大學附近的將軍澳醫院觀察。

病房裏也是六個床位,這間醫院的兒童房病童不多。當時隻有女兒和一個得了肌肉萎縮症的女孩。女孩的媽媽是內地人,不懂英文,粵語又很有限,如果一病區裏那個會說國語的護士不當值,我便會幫忙充當翻譯。其實護士和醫生也沒有太多需要交代給媽媽的,醫生來查房時隻是看看儀器和病曆,告訴媽媽用的藥物。所謂藥物,也就是維持生命最基本的營養液之類。

 

女孩一歲半,終日平躺在床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楚楚動人。孩子媽媽告訴我說女孩已經會喊媽媽,而且會說簡單完整的句子了。但是最近情況惡化,上了呼吸機。平時安安靜靜地,隻聽到機器的聲音,走近她床前才看到她眼睛轉來轉去,而她看到有人到跟前,便會淺淺地微笑起來。

 

女孩在醫院進進出出已經有半年了,其實醫生對這種病是束手無策的。這種病隻有會不斷惡化,根本不會有好轉的可能。醫生也曾明確地告訴過媽媽,這孩子可能活不過兩歲,讓她有思想準備。不過,孩子的媽媽似乎很樂觀,我竟然從來沒看見她掉過一滴眼淚。她每天到醫院,會帶一份盒飯分兩頓吃,晚飯前會到醫院對麵的街市買一個菠蘿包。

有一天,她還帶回了一個類似撥浪鼓的廉價小玩具。她從早到晚不停地給女兒按摩手腳,隔幾個小時給她翻身,換尿布,女兒的眼睛一直都盯著媽媽。晚上臨睡前,她給女兒擦過身,梳好頭,換好衣服,然後在女兒耳邊輕輕哼著家鄉小調直到女兒甜甜地睡去。

 

我在病房陪女兒的四天裏,孩子的媽媽每天一早就來,晚上熄燈了再回去。跟之前在伊麗莎白醫院碰到的Candy一樣,始終都是媽媽一個人,沒見過孩子的爸爸,也沒有見到家中的其他任何人。我女兒出院時,這個孩子和媽媽還在醫院,我很想跟媽媽說:“希望孩子早日康複。”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這對相依為命的母子來自哪裏,是被孩子爸爸拋棄了?還是因為孩子的爸爸要工作,無法來醫院看望?我沒有問,怕得到的是殘酷的真相,所以我一廂情願地希望是後者。這麽多年過去,如果醫生的判斷準確,這個美麗的大眼睛女孩早已經在天堂了,都說天堂裏沒有病痛,可是應該會有她思念媽媽的眼淚。

 

唯一令人稍感安慰的是香港公立醫院的每日50元港幣的住院費,那是幾乎每個家庭都能負擔得起的,至少不會為治病傾家蕩產甚至舉債。我家裏曾經有過重疾病人,幸虧在上海,又碰到好醫生,比起一些醫療資源不發達的地區已經好了很多。但是看病仍然會使一個人或一個家庭麵臨困境。所以,我想到一個青年才俊:菠蘿博士

 

這位來自清華,美國杜克大學的生物學博士,是向日葵公益基金會——一個非贏利組織的秘書長。他原本在美國的大製藥廠的研發部門工作,名校博士畢業,在美國很快就可以進入有車有房的中產模式,而他卻選擇回國做公益。他的公眾號是為數不多的靠譜的公眾號,幫助了許許多多的病患和家庭。

他在一次深圳召開的學術會議上碰到W教授,之後我也加了他的微信,我便常常看到他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到繁華的都市,更到偏遠地區的城鎮宣傳科普知識,同當地的醫生開展合作,他就這樣,常年在路上。而很多病人因他少走了彎路,得到了正規專業的治療。他出版了幾本有關癌症的科普書籍,甚至也客串脫口秀。

我在視頻裏看到他憨厚呆萌、妙語連珠,真正是個高學曆、高智商、高情商的網紅。我非常欣賞這樣的網紅,不消費情懷,隻腳踏實地的默默奉獻,以科學知識和專業態度,腳踏實地、默默奉獻,我們需要越來越多的這樣的網紅。

 

Helen

2021-10-19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雪山草地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病房裏的故事,真的就是濃縮的人生."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