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二十一封

(2020-07-05 07:21:53) 下一個

第二十一封

Helen:

   昨晚突然接到我上小學的小兒子所在學校通知,上海小學緊急取消期末考試,且這一次取消差不多是全市範圍內的。說得出的理由是“疫情”二字,說不出的理由諱莫如深,但家長們也並非全然不知。孩子們得知考試取消蹦蹦跳跳歡天喜地,畢竟誰也不喜歡承擔壓力,尤其才10歲左右的年齡。我不知道別的家長怎麽想,我反正憂心忡忡並無可奈何著。為何憂心忡忡?因為無論多麽難以描述的理由,取消一次或幾次甚至就算把所有考試都取消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又因何無可奈何?因為隻能無可奈何。

我當然會想究竟為什麽我們的孩子連連出現問題走極端?大部分的家長的第一反應是挫折教育不夠。我不能同意,但我也沒有跟任何人就此去交流或者爭辯,因為我從心裏覺得,是我們整個成人社會對孩子極度缺乏寬容之心才使得孩子們的“玻璃心”碎了一顆又一顆。

你知道這些年以來,激烈甚至慘烈競爭的年齡段在急速下降,一個3歲的孩子可能才離開尿不濕沒幾天就要被父母領著進入幼升小、小升初、中考高考的競技場。這種越演越烈的競爭已經迫使教育部門這兩年連續出台取消幼升小、小升初擇校考試並均衡教育資源的政策。但其實家長們知道中高考是跨不過去的坎,學校不學外麵學,競爭並沒有降溫。

我不反對競爭,良性競爭是一種成長的動力,在競爭中脫穎而出的成就感和自信心是非常滋養一個孩子的。但其實給贏家掌聲是最簡單的事情,而如何給孩子一個輸的環境、一份輸的勇氣才是考驗我們成年人智慧的事情。可惜,我們不太能讓孩子輸,我們不太能讓孩子出錯,我們也不怎麽允許他們偷懶,如果看見他們發呆我們心裏就發慌。說白了,我們總是怕他們不夠“狠”,因為“狠者生存”的邏輯越來越執拗,“強者崇拜”的心態越來越無法掩飾。我覺得現在的孩子們大概在很小的時候心裏就種了一顆種子,叫做“我隻能贏”。

我討厭這種東西。

這種東西差不多就是“弱肉強食”。

其實孩子們還麵臨著另一種“弱肉強食”,是直接來自父母親的。我聽過很多年輕的父母告訴我在打罵教訓孩子之後非常後悔,但當時就是無法控製住情緒,尤其在自己工作了一天遭遇了各種不爽,回到家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每每聽到此,都覺得他們所說的“尤其”後麵這一條尤其重要。

一個成年人麵臨壓力是常有的事情,扛不住壓力要找到出口也是常見的情況。問題是,我們常常會特別自然地把孩子當成這個出口。為什麽會特別自然呢?因為衝孩子發火比衝領導、同事、朋友發火都要安全得多,也因為孩子總會不斷犯錯我們衝他們發火最合理,更因為我們深信我們是愛他們的,是要對他們負責的。

我不是要否定一個成年人對自己孩子的管教,我隻是想說在我們對孩子發飆之前,是不是該有意識地去體察一下自己的心緒?多問一句,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麽要對孩子咆哮?我們果真是為了孩子好?還是僅僅是合理化了自己發泄無名怒火的行為?我們可不可以自行解決掉或者暫時擱置一下自己在成人世界的問題再來麵對孩子們,我們可否捫心自問,對孩子,我們真的心懷寬容與慈悲了嗎?

他們是孩子,是這個世界上最柔軟、最弱小、最無助和最無辜的那一部分人。

孩子犯錯上帝都原諒,更何況他們又何錯之有?再何況,他們即使千錯萬錯,那難道不都是從我們成年世界習得的嗎?

如果一個成年人,如果一群由成年人組成的社會缺乏對孩子足夠的、甚至起碼的關愛、嗬護與寬容,卻還要指責孩子們出現問題後是所受的挫折教育不夠,這不有點可恥嗎?

晚飯後去公園散步。因為北京小規模疫情的反撲,入園又要掃健康碼了。

梅雨季裏的上海,空氣是濕的,腳下也是濕的。雨停了,卻和沒停一個樣。

我又看到那個媽媽陪著自己明顯異常的兒子在散步。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看到過他們很多次。有時候是媽媽獨自陪著,有時候是爸爸媽媽一起陪著,甚至有一次我還看到了兩個白發老人也跟著一起漫步在公園。孩子已經長得比媽媽高出一個頭了,已經是個明顯發育了的大男生。我看到媽媽用手絹仔細地擦了擦孩子的嘴角,那嘴唇上黑乎乎的絨毛,我想媽媽可能又欣慰又心酸。我和他們母子擦肩而過,大男生“嗚嚕嚕”口齒不清地說了句什麽,媽媽就笑,就像笑一個小寶寶那樣的笑。

我心裏是很佩服這一家人的,因為無論碰到過多少次,他們的目光從來隻看彼此、隻看公園的花草樹木、天空和湖泊,他們從來不在意別人異樣的眼光。

我想他們最初肯定不是這樣的,但是經年累月,他們早已放棄了孩子的輸與贏,而相互陪伴一直寵愛,可能就是他們的全部。

我當然不知道這個孩子怎麽了,我隻知道當身體健康的孩子在承受各種壓力,當然也在飛速成長的同時,我們的生活裏還有很多特殊的孩子,他們離我們並不很遠。

我家哥哥讀初中的時候,班級裏有這麽一位特殊的孩子。他應該還沒有像達斯汀霍夫曼在電影《雨人》裏那樣,表現出在某一方麵極具天才,但他的記憶力也自有其過人之處。可是這並沒有幫到他,他還是會被一些同學欺負——他被搶過飯卡,被摔斷過眼鏡,甚至也常遭到老師的白眼。他的爸爸曾經多次組織其他的孩子和家長去他家燒烤聚會,每一次這位爸爸都忙出忙進,對所有的家長和孩子都熱情似火,但是他兒子的身邊仍舊沒有一個小夥伴,我家哥哥也不在這個孩子的身邊……

有一次,他要給兒子辦生日Party,獨自搭我的車去給兒子取蛋糕。我在車上等他拿著一個巨大的蛋糕盒上了我的車,前一秒他興致勃勃地說:“這麽大個兒肯定夠孩子們吃了!”後一秒他黯然神傷地說:“我很累,我在花錢給兒子買友誼……”

我默默開車,無言以對。

我從不曾問他兒子是什麽情況,他也從不曾說起。我隻是看到他倔強地無視兒子存在的明顯的社交障礙,倔強地想讓兒子和所有的孩子一樣,甚至倔強地想讓兒子也拚個輸贏。

將心比心,換作我,不會比他做得更好。

去年入秋,我帶我家弟弟去看了紀錄片《徒手攀岩》。美國攀岩大師亞曆克斯年幼時患有阿斯伯格症(屬於孤獨症譜係障礙的一種)無法正常社交,但他最後成長為一名攀岩大師,他徒手爬上酋長峰的畫麵看得我激動不已。

這個世界上,有人正常有人特殊,他們本不該被區別對待,尤其,當他們還是孩子。

Jin

2020年6月21日

Jin:

你的兩個孩子一個讀大學,一個讀小學,你對國內的教育有最深切的體會。我很少回國,即便回國,時間也就是個把星期,但是我的切身體會是無論家長是什麽職業,收入多少,隻要家裏有走體製內路線的孩子,他們有著明顯的不安和焦慮。

 

有一年假期我帶孩子回上海,我們知道上海的小學生平時功課多,課後還有補習班,所以我們中間不敢打擾。在離開上海前的一個星期天才提出來跟侄子見麵,讓兩個孩子一起玩的要求。星期天下午我們到侄子家,侄子比我女兒小四歲,平時都是一個人,看到表姐遠道而來很快就玩到了一起。我跟弟媳聊天,但是發現她明顯心不在焉,眼睛不時地瞄向牆上的掛鍾。終於,她說侄子5點還有一堂奧數課。

 

兩個孩子正玩到興頭上,侄子眼巴巴地看著媽媽等著她開恩。弟媳終於一咬牙說,算了,這次就翹課吧!我說才小學五年級,這麽緊張幹嘛!弟媳雖然點頭同意,很努力表現出不介意、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快到5點的時候,她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在我錯愕的目光中,衝出門去,她要去替兒子上課,用手機把整堂課錄下來,回來放給兒子看。

 

你知道我的好朋友,作家梁鴻,前些年每年都來我們大學開設為期一個月的創意寫作課,於是每天晚上我倆都會在學校的田徑場上散步。她的孩子在北京的一所重點中學讀書,考進這所中學基本上就等於上了大學的預科,一隻腳已經邁在大學門檻上了。然而隻要孩子一有個風吹草動,梁鴻就魂不守舍。有一次,我們倆一邊走路,一邊聊天,她的手機一響,看到替她照看孩子的妹妹發來的消息,大概也就是孩子晚交了作業之類雞毛蒜皮的事情,可是感覺她整個人都不好了,孩子的事情真的就是天大的事情。

其實不僅僅是國內,香港也是一樣,我的一個香港朋友,剛剛懷孕,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卻已經在九龍城喇沙書院一帶看學區房了。另外一位朋友的孩子才3歲,已經麵試了無數家幼兒園,一份個人簡曆已經好幾頁長。這個世界越來越不可思議了,所以有因就有果。兩個星期前,一個十歲女孩作業做的不夠好,就跳了樓。其實我知道有些家長也常常鼓勵孩子不要把成績看得太重,可是周遭環境的壓力,卻往往讓孩子無處躲藏。

真的是躲不過,你想想,人們每天在電視裏、在地鐵站、在巴士的車身上,看到的永遠不是能讓寶寶智力超群的奶粉廣告就是能考多少滿分的天王補習班廣告。整個社會沒有認輸的可能,也沒有給孩子們太多遭受挫折後重新爬起來的空間。

這可能真的是亞洲父母的通病,我們普遍認為,孩子就應該按照我們為他們規劃好的路來走,如有偏差便及時糾正。我們時刻保持警惕,一旦他們有任何不安的念頭,我們立即果斷捕殺。

我心裏是很佩服大多數西方父母培養孩子們時擁有的那一顆佛心。W教授的博士導師在專業領域是個優秀的科學家,師母也從事科研工作,他們的孩子卻大學都沒讀過。中學期間就因早戀無果離家出走,高中勉強畢業也隻能到處打短工,最後在一個會議中心的食堂做幫廚,但是父母談起她來卻由衷地為她驕傲,他們完全接受她在我們眼裏“異類”的樣子。

而W教授的博士後導師是世界頂尖的生物學家,美國科學院院士,他的雙胞胎兒子卻隻考上了社區大學,但也從未影響父親說起孩子們時滿滿的自豪。當然,我不知道的是這位對自己的學生要求極其嚴格,以出了名的苛刻的方式挖掘學生們潛能的魔鬼教授,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接受了兒子的平凡,還是說,也有一個慢慢妥協的過程。就象你在小區散步時看到的那個特殊孩子,我們也無法想象他的父母經曆過怎樣的心路曆程。

說到特殊兒童,我不由得想起我的朋友Tammy——一個為了兒子可以不要命的母親。

Tammy中學時代隨家人移民溫哥華,讀大學時和老公相識相戀,之後回到香港工作。由於夫婦倆一直忙於各自的事業,很晚才要孩子。高齡之下得到的這個孩子生得非常漂亮——一頭自然的卷發下是一副迷人的濃眉大眼,真的人見人愛。可是到了上幼稚園的年齡,卻被發現患有有自閉症。夫婦倆於是遍尋香港的特殊學校,卻無一滿意,最後不得不由媽媽帶著孩子常駐溫哥華,爸爸留在香港工作掙錢。為了孩子,夫妻兩人就這樣開啟了長達數年的牛郎織女的生活。

在最開始,Tammy還從香港帶菲傭去幫忙,可是菲傭不習慣溫哥華冷清的生活,尤其不能適應冬日下午5點就天黑,且幾乎天天下雨的潮濕和陰鬱。菲傭辭工,就隻剩下母子倆相依為命。

孩子一刻都不能離開人。Tammy要倒個垃圾,都必須把視頻打開,讓在香港的爸爸跟孩子視頻東拉西扯。有一個黑天的傍晚,Tammy沒有注意到路上的黑冰,結果翻車,孩子嚇得不停地尖叫,驚魂未定的媽媽隻能故作鎮靜地努力安慰驚恐萬狀的孩子,那情景真是叫人揪心。有一年夏天我去溫哥華跟Tammy碰麵,她說她沒有人可以依靠,很累,但是看到孩子的狀況越來越改善,她的信心越來越堅定,覺得所有的苦和累都值得。

好多年了,Tammy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以至於完全忽視了自己身體出現的異常狀況。前年夏天她回到香港,胃口不佳,常有泛酸反胃,自己就吃了些幫助消化的非處方藥物。吃藥後症狀雖然有所緩解,但雙腿卻出現浮腫,肚子也大了起來,這下才引起重視去醫院做檢查。一係列的詳細檢查之後,結果是原發灶乳腺癌全身轉移出現的肝腹水。

Tammy馬上留院治療,說是治療,事實上醫生已經束手無策,不可能治療了,隻能給一些止痛讓人舒適的藥物維持。我們一直短信聯係,她還很平靜,也很樂觀,說起病情就象是在說別人的事,她不讓我去醫院看望,隻說等出院回家再來找我。

可是,她終究沒有能夠出院,從確診到離世,她隻經曆了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我沒有見到Tammy的最後一麵,她離開後,我會情不自禁地去看她的臉書。她的臉書安安靜靜,頭像就是她牽著孩子的背影。上載的所有圖片也都是她的孩子——孩子學網球、孩子在夏令營、他們母子倆一起做蛋糕、她和孩子自拍時幸福滿足的笑容……

Tammy走了一年半,我回到溫哥華和朋友們聚會時,大家說起她都眼泛淚光。一個堅強、無私的母親說走就走,來不及跟任何人做任何告別。我最近在校園裏,好幾次都看到了Tammy的兒子。孩子身邊有菲傭陪伴,他比之前長高了很多,而媽媽多年不懈的努力,讓他至少看上去已與正常孩子無異。他和菲傭一起說笑,雖然不記得我,但我喊他時,他也會禮貌地回應。這個破碎的家庭似乎已經療愈了傷痛,據說孩子的爸爸也已經牽手另一個女生,而且也公開宣稱孩子接受了即將作為後母的女生。

他們又要恢複三口之家了,唏噓之餘,我真心希望孩子不要忘了自己的媽媽,不要忘了自己曾經有一個愛他勝過愛自己的母親。我想他也不會忘記的,那麽多的日日夜夜,媽媽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正常孩子所做的點滴努力與付出,我想都會刻在孩子的心裏。而我們,當看到自己的孩子也許平庸卻至少健康,是不是也不要再貪求得過多?

Helen     202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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