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酥酥

和誰在一起高興,就和誰在一起,不管親人還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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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和上海有關的故事

(2022-05-17 12:22:18) 下一個

橘子爸爸—詩人聞捷

田小野

上小學時,我有個好朋友叫橘子,她是詩人聞捷的女兒。在和平 裏,我們家住同樓又是同班同學。她家是從蘭州搬來北京的,轉到我 們班第一天,她就帶我去她家,那天她給我唱歌,跳了幾個舞蹈,簡 單的兒童舞蹈,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麵馬兒跑......我終於沒有 耐心了,打斷了她:

!你會跳《天鵝之死》嗎?” !不會”。她臉一紅,就勢坐下了。

......

橘子性格隨和,我倆從沒吵過架。每天放學,她都力邀我去她家 做功課,她秀麗的母親過來時,隻是溫柔地看我們一眼,從不多說什 麽;而她豪爽的父親過來時,就要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後從爸爸媽 媽問到老師同學,沒完沒了。

 

(一)

小學四年級暑假,媽媽從文聯大樓下班帶回家一位年輕的女士。 女士從上海到北京來寫批判文章,主辦方的接待人員以為這批從全國 調來寫批判文章的都是男士,沒有準備好單獨的女士住房,熱情的媽 媽就把她帶回我家暫住幾天。媽媽說,這是戴厚英阿姨。

戴厚英一見麵就親熱的拉著我的手,她戴一副深框眼睛,牙齒向 外凸,長得不漂亮,但熱情而有朝氣,她說:!不要叫阿姨,叫我大姐 姐好了,我剛剛大學畢業”。她又問我是不是自己洗手絹、洗襪子? 會唱什麽歌?我離開時她還一再說:!你到我這裏來玩啊!你到我這裏 來玩啊!”

第二天我帶了兩個小夥伴去戴厚英住的房間找她玩,沒想到她板 著麵孔冷冷地說:!以後你們不要進到我的房間裏來。”

......

戴厚英這一前一後,一熱一冷,特別是出爾反爾,很傷了我的自 尊心。我們幾個決定專挑戴厚英在家的時間,在屬於我的那間屋裏折 騰。那天來了八九個小夥伴,我們捉迷藏,演雙簧,高聲朗誦李爾王 的獨白,低聲吟唱《夜半歌聲》......壓軸戲自然是我的芭蕾舞《天鵝 之死》。

1

 

 戴厚英敲門進來,一臉的驚詫。 !你們幹什麽呢?”

!跳《天鵝之死》唄!” !天鵝之死?”

她不再說什麽就出去了。

媽媽下班回來對我大發雷霆,嚴令戴厚英住宿期間不許帶人進 家,不許在屋裏唱歌跳舞,不許高聲講話。我從此牢牢記住了這個普 通女人的名字,直到她後來成為一個不普通的女人。

 

(二)

小學畢業前,橘子舉家遷往上海,我們通信保持友誼,也在信裏 互發照片,橘子的樣子大變,她咧嘴笑著,隻有這笑容是橘子的。我 至今還能準確記得她家的地址:上海南京西路587號204室。

文化大革命期間,大串聯的第一站我到了上海。上海是我的出生 地,走在上海街頭,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將朦朧記憶中與童年照片上的 那個溫馨的搖籃與眼前這個城市重疊起來,內心充滿迷失和悵惘。

  徘徊了一個星期後,我決定去找橘子。

這是一座相當豪華氣派的舊式大洋樓,裏麵是寬大的廳式走廊。 我敲開了204室的門,站在我麵前的是詩人聞捷,橘子爸爸。雖然時 過境遷,但在當年的孩子眼中,大人又能有多少變化呢!看到他一點 也不認識我的樣子,我隻好裝作也不認識他。四目相對。

!你找誰?” !我找橘子。”

!橘子去外地串聯了,不在家。” 我轉身就走。忽聽背後一聲: !你回來!” 我不情願地停轉過身。 !你是誰?你叫什麽名字?”

!我是田小野。” !小野?小黑丫頭?你變漂亮了!你長高了!我都認不出你了?你

也不認識我了嗎?剛才為什麽不叫我?” 聞捷幾乎是衝過來,他和過去一樣高大又熱情,拍著我的頭,把我拉進了他的家。還是小時候的那個橘子爸爸!

!沒吃飯吧?我馬上給你煮掛麵。”

他把我領進一間大屋子,三張單人床靠牆擺了一圈,我想這是橘 子三姐妹的臥室。打蠟的地板能照得見人,屋裏端坐著一個美麗的小 姑娘。

!小妹在家。你認識小妹嗎?”

  我們相互看了一眼,都沒做聲。

橘子爸爸轉身去廚房了。這時候他家裏恰好還有一個客人,是個 瘦高禿頂的男人,那人進來看我一眼就走開了,臉上布滿烏雲。

麵條很快就端上來了。 !怎麽樣?”

!好吃。”

  橘子爸爸急切地接連問了幾個似乎不等著回答的問題:

  北京怎麽樣?

  李季怎麽樣? (詩人李季)

  你爸爸怎麽樣?......

  看我隻顧吃麵條,他轉身對小妹說:

!小妹你陪小野,我們那邊還有事。”

我瞥了瞥小妹,看到她友好而又安靜,坐在床邊不知說什麽的樣 子。她離開北京到上海時還不滿5歲,我印象中的小妹,隻是個會睜 眼閉眼的洋娃娃,平日寄宿在幼兒園,所以我們不熟識。

!小妹,你還記得我嗎?”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你還會說北京話嗎?” 她搖搖頭。噢,語言不通,這個上海小丫頭。

隔壁房間斷斷續續傳過來兩個男人緊張亢奮的嘀咕聲,瞬間將我 從無憂的童年拉回到眼下這個嘈雜混亂的世界,在起伏動蕩的波濤之 上,我們各自的家庭之舟,隨時都可能翻沉,想著自己的心思,我也 不想再說話了。

 

  幾個月後我終於在北京見到橘子。

那天我午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推門進來,一個高高的女孩,眼睛 又大又圓,皮膚白裏透紅,娃娃頭,厚厚的劉海兒。

!都不認識我了?!”她喃喃地說著,臉上綻開羞澀的笑容。 

 

 !都不認識我了?!”她不斷重複這句話。

......

!橘子!”我從床上蹦起來,這笑容我太熟悉了!

後來我們一起去找了住同樓的李甜甜(李季的女兒),這年是1967年,此後我與 橘子再也沒有見過麵。

 

 

(三)

戴厚英的《人啊!人!》我硬著頭皮也沒能把它讀下來,可她的 《詩人之死》卻讓我淚流滿麵,徹夜難眠,因為它太貼近我過往生活 中的人物了。

橘子!橘子!

先是橘子媽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自殺身亡。 後來,也是在文革中,作為黑幫被審查對象的橘子爸爸與他的專

案組長戴厚英產生了戀情,因未獲準結婚而自殺身亡。

 

父母雙亡!

 

我因為童年時代對橘子爸爸媽媽的美好印象,從感情上,不願意 將聞捷與戴厚英聯結起來,從理性上,不明白橘子爸爸何以付出如此 沉重的生命的代價。

《詩人之死》使我走近了戴厚英,我為那真摯的、壓抑的、銘心 刻骨的愛所震撼,為她那坦誠的靈魂剖白所感動。

  橘子爸爸的遺書是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詩,曆來的詩論家都說是以哀景寫樂情,以樂景寫哀情的典 範,但是今天,當我麵對詩人之死,絕無心思去顧念它更增一倍哀樂 的藝術境界,久久纏繞在心的是:詩人在視死如歸的最後時刻,是否

熄滅掉心中的!西窗燭”?— 這暗淡生命盡頭的微弱的愛情之光。

多年來,我把這四句詩當作橘子爸爸的絕筆,有時沉浸在遐想 中,我覺得,愛情的燭光,在茫茫夜海中,是決定詩人生命之舟觸礁 翻沉或脫險遇救的最後的航標燈。

 

 

 我敬佩橘子爸爸的為人和為文,然而他之所以讓我對他懷有終生 的崇敬,又不完全在於他的為人和為文,而在於他是一位敢於自殺的 詩人。

生命的意義何在?詩人用自殺的方式提出這個問題,他是真誠 的:他不欺騙別人,更不欺騙自己。

人的世界變成了蹂躪同胞的地獄,詩人被政治放逐,被社會放 逐,被曆史放逐!放逐,令詩人憂心愁瘁,思無所依。但詩人畢竟是 詩人,他能夠在沒有詩意的世界裏找到了詩意 — 愛情,審查對象聞 捷竟然愛上了審查他的專案組長戴厚英,這真是詩人才會有的超級浪 漫!這時刻,愛情成了他的信念,成了他整個生命的唯一根基。一旦 再意識到這愛情的不牢靠和虛假,被愛情所放逐,生命必然投向絕望 的深淵。

  橘子爸爸死了!詩人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關於詩人之死,請聽戴厚英顫抖的靈魂獨白:!要是我早就變成今

天這個樣子,他就不會死了,在風狂雨暴的時候,兩隻小船緊緊係在 一起,就不會翻沉,可是我先鬆了手......這是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的。”

橘子爸爸死了!詩人死了!他死於屈原式的懷疑精神!他死於懷 疑導致的絕望!他最終死於愛情燭光的熄滅!

戴厚英在複雜的中國當代曆史進程中是個同樣複雜的人物。她從 大學時代起就是上海高校出人頭地的反右積極分子;1960年代批判十

九世紀西方資產階級文學的人道主義,她一馬當先,享有!小鋼炮”的 盛名;文革中,戴厚英成為令人矚目的造反派小頭目。然而在詩人死

後,戴厚英變了!人們看到她在反思!她在懺悔!她在流淚!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戴厚英這門無產階級!小鋼炮”,從對人道主義口誅筆伐,轉變為 高張人道主義的旗幟,新時期敢怒敢言、憂國憂民的批判現實主義作

家。

更難能可貴的是,戴厚英在這一重大轉變過程中,並沒有對自己 的過去遮遮掩掩,塗脂抹粉,而是沉痛的自責,這是她生命的亮點。 在我們這塊熱土上,每當災難過後,到處可見控訴的野草瘋長,卻少 見懺悔的黑玫瑰開放。

 

 死亡的悲劇有兩種:一種是主動選擇死亡,如聞捷之死;另一種 是為歹人所害,不容選擇的被動死亡,戴厚英之死就是這樣一個令人 震驚的噩耗。

說來真的不可思議,在得到戴厚英在她上海住所遇害消息的前幾 天,我73歲的母親在北京的和平裏夢見了戴厚英,當時家人隻是好笑 她為什麽會突然夢見幾十年都不曾想起的人物,沒當回事。緊接著噩 耗傳來,且時間如附契之合,於是有人說:那一定是戴厚英不死的靈 魂舊地重遊......

我也早就不再跳《天鵝之死》了。小時候知道!天鵝”的死是假裝 的,刹那間會還回來一個鮮活亂蹦的我,今天才懂得,這死!是真

的!

  美麗的天鵝真的死了!

  讓我們每一個幸存者,在天鵝所蒙受的苦難麵前,低下頭顱吧!

 

轉載於大風出版社出版的田小野文集“我那遙遠的詩歌王國” (原載《華人文化世界》1997年第5期)

 

 

百度百科是這樣介紹聞捷和戴厚英的:

 

1970年3月7日,上海作協全部進入五七幹校勞動,此時的戴厚已和丈夫離了婚。而經審查被解放了的聞捷雖然還在住牛棚(他愛人文革初期自殺身亡),但由於他人高馬大體力好,做了連隊下屬的生產隊長,他的上司恰恰是戴厚英。兩人一個養豬一個種菜,一起負責每天生產勞動的安排。在往返於幹校和田間的長堤上,兩個人談文學談詩歌談生活談未來,談得十分投機,漸漸地彼此之間發生了感情。10月1日的下午,戴厚英敲開了聞捷的房門,戴厚英在當時的隨筆中這樣記錄自己的感受:聞捷像大海一樣把她完全包括在自己的胸懷裏,她閉著眼睛在海麵上悠悠蕩蕩承受著海水的浸潤和愛撫,此時的世界沒有了那些驚濤駭浪,隻剩下了他們兩人。很快,一紙結婚申請交到了工宣隊的手裏,兩人公開了戀情。他們希望早日結婚,互相有個照應。一個多月過去了,結婚申請杳無音信,一種不祥的氣氛開始彌漫在兩人的周圍。

 

文化大革命”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十分複雜,戴厚英的鋒芒畢露,又得罪了不少人,炮打張春橋的事沒有讓戴厚英吃夠苦頭,那麽在她和聞捷的戀情上總要有人做些文章。月底連隊休假四天,正當戴厚英和聞捷商量著要用這四天假籌備婚事的時候,連隊領導突然宣布要聞捷留下值班,兩人馬上意識到這是人為的阻撓,那天兩人在大堤上久久徘徊。事情的發展對他們愈來愈不利,每次放假聞捷都會被留下值班,而戴厚英卻即將被調往吉林。

 

聞捷終於按捺不住和領導吵了起來,一個住牛棚的文藝黑線人物和反派領導吵架,這可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形勢馬上急轉直下,12月30日下午,五七幹校召開了關於聞捷的批判會。批判會上聞捷不但沒有反省自己的罪過,反而更加堅決地說他愛戴厚,他不能離開戴厚英,他對戴厚英的戀情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這無異是在為他的批判會火上澆油,聞捷被說成是對抗運動,是對“文化大革命”的不滿和反撲,有人甚至說聞捷是從狗洞裏爬出來的叛徒。戴厚英默默地聽著這一切,散會後她衝到他們定情的大堤上放聲大哭。第二天一早整個幹校裏廣播了“叛徒聞捷不思悔改、堅持文藝黑線並且向無產階級進攻、向革命造反派進攻、腐蝕造反派”的大字報。輪番的檢查使兩人的精神近乎崩潰,為了讓戴厚英好過一些,聞捷提出暫時停止戀愛,但保留兩人關係。而戴厚英的性格寧折不彎,她對聞捷的回答是要斷就堅決地斷。

 

1971年春節前夕,五七幹校的人全部拉練回上海,聞捷也不例外。1月的上海是寒冷的,就好像此時戴厚英和聞捷的心情。當戴厚英站在聞捷麵前還給他的家門鑰匙的時候,這位身高一米九的東北大漢跪倒在地,失聲痛哭。戴厚英也跪在了聞捷的麵前,哭著對聞捷說她不值得他去愛,她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女人。聞捷徹底地絕望了。

 

戴厚英在市黨代會上最後一次見到了聞捷。這場會議一直開到晚上才結束,聞捷看也不看同在一會場的戴厚英,轉身就走,而戴厚英出於對聞捷的關心,遠遠地尾隨著他從成都路跟到了南京路。當戴厚英跟隨聞捷走到距離聞捷家還有100米的時候,她停住了腳步,她知道她不能再見聞捷,長痛不如短痛。戴厚英強忍著對聞捷的思念轉身走了回去,而就在這晚聞捷在家裏自殺。詩人倒下了,為了他心中浪漫的愛情。聞捷死後第二天,上海作協馬上召開了關於聞捷的批判會。戴厚英一身黑衣出現,非常引人注目。那次會議時間不長但是調子很高,人們揮著拳頭痛罵聞捷死不悔改,打在死者的身上痛在戴厚英的心裏。戴厚英七天七夜沒有合過一眼,她在後悔那個夜裏她沒有跟隨聞捷回到家裏。斯人已逝,而活著的人則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戴厚英在她的書中寫道,聞捷死後她像突然從船上被掀翻到波濤洶湧的海裏,看不見岸也看不見船和橋,甚至連一塊讓她喘氣的石頭也摸不著。

 

“文化大革命”後,戴厚英以自己的生活為素材,寫出了《詩人之死》。上海文藝出版社決定出版。上海某些人聞訊,視為猛獸———因為聞捷之死與那些人有關。此書停了下來。不久,上海文藝出版社還是決定轉印,打了紙型。這時,上海某人又借用夏衍之口,壓此書。終於此書無法在上海印,轉到福建人民出版社,上海又派人追到福建。關鍵時刻,福建省委書記項南給予支持,使此書問世。上海新華書店原訂六萬冊。印成後,受到某些人幹涉,上海退書,一本也不讓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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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hufang 回複 悄悄話 我在芝加哥見到過一次戴厚英主持的座談會。她的遭遇太可惜了。
BananaeEggs 回複 悄悄話 結婚要批準?哦!牲畜們的交配,是由牧場人員安排。鐵鏈女的婚姻批準得特別快,批準日期是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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