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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炳建,河南大學國學研究所、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古代小說與中國文化研究學者,《西遊記》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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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朱、楊二本關係論

(2018-08-05 21:18:57) 下一個

《西遊記》朱、楊二本關係論

曹炳建  張彩麗

 

摘  要:《西遊記》朱鼎臣本和楊致和本的關係問題,是學術界長期論而未決的問題。本文全麵例舉了持“朱本抄襲楊本說”之學界諸賢的有關證據,並一一進行辨析,認定“朱本抄襲楊本說”難以成立。同時,從情節的前詳後略、刪節的加速度以及文字上的矛盾失誤等三個方麵,借助大量例證,對比朱本與楊本,認為楊本抄襲了朱本,並同時參考了世本,還《西遊記》版本演變之真相。

關鍵詞:《西遊記》  朱鼎臣本    楊致和本

 

關於《西遊記》的版本源流問題,曆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中關於朱鼎臣的《唐三藏西遊釋厄傳》(簡稱朱本)和楊致和(陽至和)的《西遊記傳》(簡稱楊本)的關係問題,又是諸多研究者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之一。概括說來有以下三種觀點:

(一)楊本襲取朱本說。這主要是鄭振鐸先生在《西遊記的演化》中提出的。澳大利亞籍華人學者柳存仁、國內學者陳君謀、朱德慈等均主此說①。

(二)朱本襲取楊本說。國內學者陳新、李時人、黃永年、張錦池等力主此說②。

(三)朱、楊二本無關係說。國內學者張穎、陳速持此觀點③。

比勘朱、楊二本,楊本前15節和朱本前47節(相當於世德堂本前15回),文字出入較大,朱本詳而楊本略;但朱、楊二本的後半部分,除朱本缺少5節外,其餘文字大都相同,就連節目也一模一樣。這些事實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楊本的前15節和朱本的前47節,都曾獨立地刪節吳本(吳承恩本,即百回本)的前15回。其後半部分,朱、楊二本則存在著抄襲與被抄襲的關係。因此,所謂朱、楊二本無關係說便難以成立。而就前兩種觀點看,我們更傾向於楊本襲取朱本說。茲分辨如下,以就教於學界同仁。

持朱本襲取楊本說者的主要證據如下:

1、從時間上來看,楊本刊刻的時代早於朱本。這主要是陳新與張錦池先生的觀點。陳先生認為楊本不僅早於朱本,還早於吳本。其主要理由是:1“餘象鬥把楊本編入《四遊記》,約在萬曆二十年左右,在此之前,楊本應早已以單行本流傳。”2“楊本文詞雖荒率,但全書體例基本一致。按諸文學發展的軌跡,它和元或元以前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等的拙澀情況基本相符,而到明代萬曆時,小說作家的藝術手段大大進步了,已見不到這類荒率的例證。”3“楊本中沒有涉及明代的典章製度,可知它成書於明代前。”4“楊本古拙不偶的單句回目,亦可確定它不可能成書於萬曆後期。”5相對說來,朱本被眾多學者論定為“萬曆初年的刊本”,“朱本給人的直接印象,是由兩種繁簡不同的《西遊記》本子生硬捏合”而成的,朱鼎臣不過是把吳承恩的“稿本和古本《西遊記》(楊本)拚湊成書”。張錦池先生則詳細考證了朱鼎臣的活動年代,認為其主要“活動在萬曆後期,甚至於末年”,則朱本必較楊本為晚。

2、陳新先生經過對朱本和楊本比勘,曾列出了朱本五條矛盾失誤之處,且這些矛盾失誤在楊本中並不存在,因而認定“是朱鼎臣為了不讓後麵兩卷篇幅過大,草率地刪改了楊本”(具體例證見後)。

3、黃永年先生列舉了楊本三條矛盾失誤之處,而這些矛盾失誤之處在朱本中並不存在。因此,他認為是“朱本因襲楊本,同時還直接參考了百回本”(具體例證見後)。

4、楊本第29、30兩節講的是青獅怪害烏雞國王的故事,並在第30節有節末詩曰:“獅轉玉台山上去,寶蓮座下聽經文。總是妖怪將人害,你是國王他是怪。”朱本相應之處刪除了烏雞國的故事,卻將楊本的回末詩改為“妖轉玉台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雖是妖怪將人害,老君收回諸天界。”並將這首節末詩置於平頂山收伏金銀角的故事之後。李時人先生認為,這種情況“隻能是因為朱本抄楊本雖然略去了兩節,卻隨手把”楊本“第30節節末詩抄下來所造成的”。特別是其中“寶蓮座下聽談經”一句,“露出了抄襲的痕跡”。張錦池先生也將此首“回末詩被修改和移植”,作為朱本後三卷抄襲楊本的“的證”。

5、張錦池先生認為,楊本和朱本在刪節世本前15回時的規律是:楊本“是以一則去節改世本的一回”,是“刪節改寫”;朱本“是將世本的一回節改成幾則”,是“刪節分則”。那麽在兩本的後半部,“雷同的二十則,是以將世本的一回或好幾回節改為一則見著的”,跟楊本刪節世本前15回的邏輯發展線索相同,即是“加速度”刪節,越來越快,因而朱、楊二本的後二十則“也就隨之而成為朱本抄襲楊本的鐵證”。

6、張錦池先生又對比了朱本和楊本在刪節世本前15回時各自不同的文字特點:“朱本成段成段地照抄世本而略改幾字”,因而造成朱本前七卷中除卷四外,“才多少有點世本的遺風”;而楊本“節改世本的基本方法”是“依虎畫貓”,是“精心地逐字逐句刪節”,因此,“文簡事繁便成為楊本的主要特點”,世本所有之故事,“它皆應有盡有”,世本無唐僧出世的故事,楊本“也同樣闕如”。“正確的解釋,恐怕隻能是楊氏在節改世本時沒有看到朱本”所載唐僧出世的故事,“否則,他是會山不厭高的,不可能不有所反映”。

7、朱本“三藏收伏豬八戒”一節於收伏八戒之後,漏去唐僧遇烏巢禪師一段,卻竄入“話分兩頭,又聽下回分解”兩句,下接“道路已難行”一詩,詩後又有“行者聞言冷笑,那禪師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等文字,錯漏十分明顯,按張錦池先生的話就是,“庸手亦不當爾爾”。楊本相應地方錯誤情況相同。張錦池先生認為,楊本出現此種情況,“當由於脫漏和錯簡”;而據“朱鼎臣編書好時而搶板斧,時而又作文抄公,並不那麽事事經心”的情況看,“此乃朱本抄襲楊本的又一鐵證”。

過去的研究者在進行版本研究的時候,多就有利於自己的證據反複強調,卻較少地注意對方提供的證據。因此,我們這裏不能不對上述有關“朱本抄楊本”的證據進行一番斟別辨析。

1、關於楊本刊刻時代早於朱本的有關證據,其實卻是推測多於實證,特別是陳新先生的第一、第二條證據。至於說楊本中沒有涉及明代的典章製度,隻應看作楊本在刪節時,把有關機構和職官這些自認為不太重要的內容刪落所致。至於楊本回目的“古拙不偶”,亦並不能確定它成書於朱本之前,因為朱本的回目(嚴格說應稱節目)同樣“古拙不偶”。至於張錦池對朱鼎臣活動年代的考證,亦不是無懈可擊。朱德慈、陳君謀經過考證,均認為《華光傳》末葉的“辛未歲”,是指隆慶五年(1571)而非如張錦池先生所說的“崇禎四年(1631)”,因而張先生“朱本當成書於萬曆末期”的結論就難以成立。

2、“妖轉玉台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一首節末詩,亦不能成為朱本後三卷抄襲楊本的“的證”。這是因為,這兩句詩實際上是抄自世本第39回的回末詩“徑轉五台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因此,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性,即朱本在刪節吳本時,雖然刪去了青獅怪的故事,但對吳本的回末詩頗為欣賞,於是將它稍作改動,再加上了自己創作的後兩句打油詩,使之符合所刪節的平頂山故事的有關內容。楊本保留了烏雞國故事,便改動了朱本的後兩句詩,將其置於烏雞國故事之後。

3、張錦池先生總結的楊本為“刪節改寫”而朱本是“刪節分則”的“特點和規律”,是很符合朱、楊二本在分別刪節世本前15回時的實際的。楊本在體製上前後比較統一,而朱本前後體製大不相同,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是,象朱鼎臣這樣不太嚴肅的刪節者,在刪節過程中因種種原因改變自己的刪節風格,也並不是不可能。同時,說楊本體製和刪節風格比較統一,也隻是“比較”而已,楊本同樣有個前詳後略的問題。楊本全書40節,前15節與世本前15回對應關係十分緊密。第16節至30節,情節發展加快,不過有些節仍能和世本大致保持一比一的對應關係。從第31節至書末,僅10節篇幅,就包容了世本後61回的主要故事情節,完全打破了和世本一比一的對應關係,這就是所謂的楊本“加速度”刪節。這說明楊本在體製上也並非十分一致,又安能說楊本就一定先於朱本呢?

4、張錦池先生認為楊本的另一特點是“文簡事繁”,也符合楊本的實際;但是,說楊本無唐僧出世的故事,卻並不符合事實,隻不過楊本把唐僧出世的故事進行了改刪壓縮,放在了卷二“劉全進瓜還魂”一節中,原文如下:

此人是誰?諱號金蟬,隻為無心聽佛講法,押歸陰山,後得觀音保救,送歸東土。當朝總管殷開山小姐,投胎未生之前,先遭惡黨劉洪,驚散父親陳光蕊,欲犯小姐。正值金蟬降生,洪欲除根,急令淹死。小姐再三哀告,將兒入匣拋江,流至金山寺,大石擋住,僧人聽見匣內有聲,收來開匣,抱入寺去,遷安和尚養成。自幼持齋把素,因此號為江流兒,法名喚做陳玄奘,幸得常供母食,脫身修行不題。

就這段文字的情節位置看,和世本相同,隻不過世本是以詩歌的形式表述。並且此段文字表述的情節十分奇怪:既不同於朱本所載唐僧出世故事(如朱本無拋江情節,且收養玄奘的為法明和尚),又不同於《西遊證道書》中的有關唐僧出世故事(如證道本係將江流兒置於木板上而非匣中),還不同於楊景賢的雜劇《西遊記》(如雜劇中玄奘投生前的佛號為“毗盧伽尊者”而非“金蟬”等),比較世本敘述唐僧出世的詩歌又要詳細許多。此段文字究竟來自何處,尚待考證,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楊本無唐僧身世故事。

5、就朱、楊二本刪節會見烏巢禪師一段文字“脫漏和錯簡”的問題,的確如張錦池先生所言,“錯得實在太蹊蹺”。我們承認,楊本刪節的基本方法是“依虎畫貓”,但卻並不是完全“精心地逐字逐句刪節”,而是亦有不少矛盾失誤之處。這一點前人多已指出,此不贅述④。相對楊本來說朱本有粗率之處,但亦並不是“不那麽事事經心”,這從朱本對吳本前十五回的刪節中即可看出來。退一步說,即使朱鼎臣再粗率,麵對著如此荒誕的“脫漏和錯簡”,也不應該不加以糾正,甚至張錦池先生自己也認為“庸手亦不當爾爾”,那麽又怎能斷定一定是楊本“脫漏和錯簡”,而不是朱本“脫漏和錯簡”而為楊本承襲呢?關於造成這處“太蹊蹺”失誤的原因,倒是陳新先生的解釋較為合理,即是“翻刻時沒有察覺,所以一直錯了下去”,因為“如果輾轉改寫,無論誰改寫誰,都沒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漏洞”,隻不過應該是楊本而非朱本在“翻刻時沒有察覺”罷了。

由以上論述不難看出,朱本抄襲楊本說的所謂“的證”、“鐵證”,實際上都是可以另做解釋的。

鄭振鐸先生認為:“當楊致和立誌寫作他的《唐三藏西遊傳》的時候,他的棹子上,似是攤放著兩部《西遊記》:吳氏書與朱氏書的。這兩部繁簡不同的書,使他斟酌、參考、襲取而成為另一部新的《西遊記傳》。”⑤我們認為,鄭振鐸先生的論斷是正確的。這除了鄭氏等人所提到的證據外,還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麵看出來。

(一)從朱、楊二本的總體情況來看,朱本故事情節進展前慢後快,文字前詳後略,全書極不協調。楊本後半部分雖然也嫌倉促,但相對來說,全書故事進展速度較朱本均勻,文字詳略亦較朱本合理。因此,單純作為刪節本來看,楊本明顯優於朱本。假若朱本抄襲楊本,有什麽必要舍近求遠,把本來比較優秀的刪節本,改成比例、詳略極為不協調的刪節本呢?黃永年先生解釋說,朱鼎臣之所以還要重刪《西遊記》,是出於書商競爭的需要,“競爭的手法之一是增加了大段的唐僧出身故事”。這種說法乍一看似乎有理,但實際上卻仍然說不通。這是因為:其一,當時社會並沒有所謂版權保護,書商要想牟利,隻用把別人的書拿過來,加上自己的商號重新刻印就行了,這在當時屢見不鮮,何必要費力地重刪呢?其二,既然要競爭,把一個本來優秀的刪節本,改成一個比例極不協調的拙劣的刪節本,不是出力不討好嗎?其三,如前所述,楊本中並非沒有唐僧出身的故事,如果書商真要想借用唐僧出身的故事來吸引讀者,隻用就楊本的文字加以擴充即可,何必將整個前十五回統統加以重刪呢?由此可見,上述解釋仍然不能自圓其說。正確的解釋隻能是,為了編寫《四遊記》,急需《西遊記》的刪節本,但朱本極不協調的狀況,難以和其它“三遊”配合,於是,楊致和便重刪了吳本的前十五回,後來可能限於篇幅、時間或其他原因,抄襲了朱本的後半部分,同時又參照吳本,使其更完善,便成為這部楊本。

(二)張錦池先生曾認為楊本的刪節特點不是“勻速度”,而是“加速度”,這其實正可以作為楊本承襲朱本的證據。這是因為,就“加速度”來看,更是朱本的特點。朱本前7卷共47節,僅容納世本前15回的內容;而後3卷20節,卻容納了世本後85回的內容。就後三卷來說,從第48節至60節,即全書的卷八、卷九,共13節的篇幅,容納了世本20回(第16至35回)的內容;而全書最後一卷7節,就容納了世本後65回的內容(其中有十數回被完全刪落)。並且朱本“加速度”有一定的規律性,即如上所述,卷一至卷七情節進展特別緩慢,卷八、卷九漸漸提速,卷十則可謂一日千裏了。相對來說,楊本卷一至卷二的第15節為同一速度;卷二的第 16 節至卷三的第30 節同朱本的卷八、卷九,為同一速度;卷三的第 31節至書末同朱本的卷十為同一速度。朱本“加速度”的規律性和楊本的無規律性,正說明朱本是原刪本而楊本是承襲本。

(三)朱本不少矛盾失誤之處,在楊本中有些得到了糾正和補充。這又具體地分為兩種情況:

1、楊本在關鍵之處,其實隻是比朱本改動或多出幾個乃至十幾個字,就使朱本的矛盾訛誤得到解決。

在《再論<西遊記>的版本源流》一文中,陳新曾就朱本卷十“三藏曆盡諸難已滿”一節舉出三條例證,以證明朱鼎臣“草率地刪改了楊本”。

1朱本在比丘國故事裏寫道:“行者道:‘我是大唐僧人,到此改換關文。見你被二妖迷惑,我今識破,他故化陰風而去。我當與你收滅。’遂駕斤鬥而去隨陰風趕去,趕至草坡……。”楊本相應之處則為:“行者道:‘我是大唐僧人,到此改換關文。見你被二妖迷惑,我今識破計策,他化陰風而去。’ 國王道:‘你既識妖,可捉得麽?’行者道:‘我立時就拿來。’言畢,遂駕斤鬥而去。且不說一國君臣驚駭。隻說行者隨陰風趕去,趕至草坡……。”陳新認為,朱本的“遂駕斤鬥而去隨陰風趕去”,衍了“而去”兩字,明顯留下了刪改不盡的痕跡。實際上,如果把此句斷為“遂駕斤鬥而去。隨陰風趕去”,則“而去”兩字並非“衍字”,那麽,視為楊本加進了一句話亦無不可。

2朱本九頭精故事後寫道:“又行數日,來到金平府慈雲寺借歇。吃齋已畢,夜同本寺一年尊長者在後堂坐下,三藏忽聞悲哭之聲,問僧曰:‘何處有哀聲?’”楊本相應之處則為:“三藏師徒離了鳳仙郡,過了玉華城,一路平安。又到金平府慈雲寺住,正值正月十五日,(下文寫遇犀牛精的故事,這在世德堂本中整整敷演成第九十一、九十二兩回書,收伏牛精後,才)救出師父,行到布金寺借歇,吃齋已畢,夜同本寺一年尊長老在後堂坐下,三藏忽聞悲哭之聲,問僧曰:‘何處有哀聲?’”陳新認為,是“朱本刪去了慈雲寺遇犀牛精的故事,把布金寺發生的事塞入了慈雲寺”。我們認為,此例亦可認作楊本加進了犀牛精的故事。

3朱本玉兔精故事後寫道:“卻說三藏領過關文,離了天竺國,行到銅台府地靈縣,投宿一齋戒人家。姓寇名洪,一子寇梁,苦留三藏師徒久住。催促三徒,急離寇洪之家不題”。楊本相應之處則為:“卻說三藏領過關文,離了天竺國,行到銅台府地靈縣,投宿一齋戒人家。姓寇名洪,一子寇梁,苦留三藏師徒久住。三藏記算行程,已離家十四年矣,豈肯久住,催促三徒,急離寇洪之家不提。”陳新認為,是朱本硬刪了“三藏記算行程,已離家十四年矣,豈肯久住”一句,以致文理不通。

在《唐三藏西遊釋厄傳、西遊記傳》的《整理後記》中,陳新又舉了兩個例子來說明自己的觀點,承上文編號為:

4朱本卷十“唐三藏收妖過黑河”一節寫觀音菩薩用金箍套住紅孩兒後,“緊得怪物地上亂滾。菩薩見他心惡,把楊枝蘸一點甘露灑去,把怪物兩手合攏。那怪不得手開,方才納頭下拜。菩薩帶童子回落伽山。”楊本相應之處為:“緊得怪物地上亂滾。菩薩住口,怪物略略好些,又提槍來刺。菩薩見他心惡,把楊枝蘸一點甘露灑去,把怪物兩手合攏。那怪不得手開,方才納頭下拜。菩薩即令木吒送刀上天,令行者倒幹淨瓶,他帶童子三步一拜,拜轉落伽山。”陳新認為,朱本節去“菩薩住口”三句,下文“菩薩見他心惡”就沒有著落;節去“菩薩即令木吒送刀上天”三句,就和上文失去照應。

5朱本同卷“孫行者被彌猴紊亂”節,寫行者和天兵等被小雷音的老妖用布包去,行者設計逃出後,“驚動老妖,領兵躡趕,又拋起布來,把行者、師父、天兵又捆去。忽東來彌勒佛叫:悟空,我來救你。……你今去交戰,我化一瓜園在此。”楊本相應之處為:“不覺驚動老妖,領兵追趕,又拋起布來,被行者先見走脫,把天兵、師父又捆進寺去。那行者正因無策,忽見一道金光東來,彌勒佛祖親至,叫:悟空莫憂,我來救你。……你今去與他交戰,我化一所瓜園在此。”陳新認為,由於朱本節去了“被行者先見逃脫”等文字,搞成行者也同時被捆去,故事就無法通貫。

其實,同樣的例證,在朱本中還可以找出一些。我們僅擇其要,承上述編號羅列五條:

6朱本第48節“觀音收伏黑妖”中寫道:“那妖起來,要刺行者,菩薩早已起在空中。那妖頭疼,丟槍亂滾,大口‘饒命’。”先前凶惡的妖怪為何無緣無故就頭疼了呢?查楊本,“菩薩早已起在空中”後,比朱本多了“念起真語”四個字。

7朱本同節,行者假裝翠蘭和豬八戒對話時,豬八戒說:“我有天罡數變化的九齒釘鈀,怕什麽法師、和尚、道士。”有“天罡數變化”的應該是豬八戒本人,這裏卻被寫成了九齒釘鈀。查楊本,相應之處則為:“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

8朱本第51節“孫行者收妖救師”首句為“卻說那五十個敗殘小妖報道”,但在第50節末尾,隻寫“先鋒即點小怪出來應敵”,沒有“五十個”之說。查楊本,相應之處則為“先鋒點起五十精壯小怪來應敵”。

9朱本第61節“唐三藏收妖過黑河”中,寫行者讓八戒去請觀音,八戒卻被紅孩兒假扮觀音捉住,“行者自己徑至落伽山,拜見菩薩,細陳其事。”行者並不知八戒被捉,他自己再去請菩薩,豈不是多此一舉?查楊本,相應之處則為:“行者見他去久不還,知他必是被妖捉獲,遂吩咐水兵皆散,他自己徑至落伽山,拜見菩薩,細陳前事”。

10朱本第63節“孫行者被彌猴紊亂”寫道:“行者交鋒,駙馬敗走。龍王來戰,被八戒築死。駙馬現出真形,乃是九頭飛禽。”駙馬已敗走,為何卻突然在此處現出真形?查楊本,相應之處則為:“行者挺棒,八戒暗助。駙馬敗陣,走入龍宮。龍王披掛抵敵,被八戒一鈀築死。駙馬怒氣趕來,現出真形,乃是九頭飛禽。”

就以上十條例證來看,除第二條比較特殊外,其餘楊本隻是比朱本多出了幾個乃至十幾個字。如果說朱本僅僅為了“不讓後麵兩卷篇幅過大”,而刪去這幾個乃至十幾個字,卻不顧矛盾和失誤,恐怕朱鼎臣還不至於如此淺陋。正確的解釋隻能是:朱本刪節了吳本的大量文字,不慎造成失誤;楊本在抄襲朱本時,卻並非簡單抄襲,而是同時參閱了吳本,改正了朱本的一些失誤訛謬。

    2、朱本有些地方比起楊本來並沒有刪掉一個字,而是錯寫了一個或兩個字,卻造成了失誤和訛謬,在楊本中都得到了改正。

1朱本第52節“唐僧收伏沙悟淨”中,分明是悟空前去搬救兵,菩薩命惠岸前往協助悟空收伏悟淨,卻寫成“惠岸與悟淨領了法旨,同到流沙”。在楊本中“悟淨”已被改為“悟空”。

2朱本第62節“觀音老君收伏妖魔”中,寫女兒國國王送悟空等人至城外,“行者念起咒語,把他眾人定住,搶過行者上馬唐僧徑走。”在楊本中後一“行者”已被改為“唐僧”,而衍出的“唐僧”二字已被刪掉。

3朱本第64節“三藏過朱紫獅駝二國”中,寫行者、八戒看到蜘蛛精浴水時,“行者大怒,把他衣服抓去。行者就變一泥鰍下水,在那怪女陰門口左衝右撞。”在楊本中後一“行者”已被改為“八戒”。

以上朱本訛誤而楊本正確的事實明白地告訴我們,是楊本承襲朱本的大部分文字,但亦改正了朱本的部分訛誤,而不應該解釋為朱本刪節或改動了楊本的部分文字,以至於造成失誤。因為再昏庸的“庸手亦不當爾爾”。

但是,我們又充分注意到,朱本也有個別地方優於楊本。關於這一點,黃永年先生在《西遊記•前言》中曾舉出了三條例證:

1關於朱本第60節“孫行者收伏妖魔”的節末詩問題,黃永年先生認為朱本的處理比較合理:“楊本為簡化隻說銀角裝入淨瓶、金角被打死,而不曾講仍化金銀二童子上天的結局。朱本照鈔楊本後發現了這個缺憾要想彌補。正好下麵的青獅精故事為節省篇幅被朱本精簡掉,而楊本拚湊起來的青獅精收場詩又把專住青獅主人公文殊的‘五台山’錯成了可以通用的‘玉台山’,於是把它廢物利用,改造成為交代金角、銀角結局的第二首收場詩”。

2在“唐三藏收伏豬八戒”一節中,楊本烏巢禪師所說的“虎豹皆作禦”一句詩讓人難於理解,朱本將其改為了“虎豹多住宿”就比較好懂。“如果是楊本在鈔朱本,那把‘虎豹多住宿’照鈔下來就行了,何致去查對百回本把它回改成為不好懂的‘虎豹多作禦’”?

3楊本“觀音路降眾妖”一節中收伏沙僧時,沙僧隻說“幾個取經人被我吃了”,而到了“唐僧收伏沙悟淨”一節,卻出現“九宮”“九股英風”等字樣。“朱本照鈔楊本時發現不相照應,就查對百回本恢複了‘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麵,再不能沉’的幾句話。如果是楊本鈔朱本,那為什麽收伏沙悟淨的其他文字都同朱本,而偏偏在這裏再把朱本刪掉幾句且刪出了毛病”。

其實,黃永年先生的這三條例證,並不能說明朱本就明顯地優於楊本。就第一條例證看,這首節末詩的全文是:“妖轉玉台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雖是妖怪將人害,老君收回諸天界。”如果單看後兩句,似乎朱本稍優;但如果看前兩句,所謂“玉台山”、“寶蓮座下聽談經”雲雲,都明顯不符合平頂山收伏金角、銀角的情節。就第二個例證看,一是“作禦”係世本原文,二是朱本的“住宿”又顯太俗,故楊本恢複世本原貌,亦無不可。至於第三條例證,是由特殊原因造成的。學術界大都承認,朱、楊兩本曾獨立地刪改百回本的前十五回,當楊本抄朱本的“九宮”“九股英風”時,已經忘記了自己在“觀音路降眾妖”中刪去了“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麵,再不能沉”的幾句話,故而出現失誤。因此,這一例證倒可以作為楊本抄朱本的“的證”。黃先生在其論述中,隻注意了朱本優於楊本的地方,卻沒有注意上述更多的楊本優於朱本之處,所得出的結論自然就不免偏頗。

其實,倒是有一條例證,可以說明朱本優於楊本。楊本卷四“唐三藏收妖過黑河”,寫黑河水妖把唐僧乘坐的小舟沉下河去,“行者望見妖氣騰騰,知是水怪害師父,急令沙僧去尋。沙僧尋至水怪門邊,見上寫著‘洛水神府’,細聽裏麵吩咐小妖,蒸熟唐僧,去請二舅爺來上壽。行者忍不住心頭火起,掣起金棒進水,命沙僧打去,那妖拿起鋼鞭相迎,二人戰到二十餘合。沙僧尋個破綻,引他上岸。水怪不趕,隻叫:‘快去請舅爺來。’沙僧聽得,急上岸說與行者聽。”這段文字明顯不合理:悟空並未下水,怎會聽到妖怪的話“忍不住心頭火起”呢?悟空既然已經“掣起金棒進水”,沙僧怎能“急上岸說與行者知道”?這顯然是刪節時顛倒了人物關係所致。而在朱本中,“大怒”、“掣棒打進”的都是沙僧,就沒有楊本的上述矛盾。出現這種錯誤的原因,大概是因為楊本感到朱本刪節得過於簡略,因而對照百回本進行了重刪,而在刪節時又百密一失,出現了上述錯誤,因為楊本有關黑水河的文字,的確要比朱本詳盡。

以上意見當否,請學界諸賢批評指正。

 

注:

①柳存仁:《跋唐三藏西遊釋厄傳》,見《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版第30—49頁。陳君謀:《百回本〈西遊記〉的前驅:評朱鼎臣〈西遊釋厄傳〉》,《上海師範大學學報 》1986年第4期。朱德慈:《〈西遊記〉三種版本的新檢討》,見淮安《西遊記》研究會所編《西遊記研究》第一輯第183-201頁(下引各家觀點除注明者外,均見此注所列之文)。

②陳新:《重評朱鼎臣<唐三藏西遊釋厄傳〉的地位和價值》,《江海學刊》1983年第1期;《再論<西遊記>的版本源流》,《明清小說研究》1986年第3期;《唐三藏西遊釋厄傳》和《西遊記傳》的《整理後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李時人:《吳本、楊本、朱本〈西遊記〉關係考辨》,見淮安《西遊記》研究會所編《西遊記研究》第一輯第311-327頁。 黃永年:《西遊記•前言》,見中華書局1998年2月版《黃周星定本西遊證道書<西遊記>》卷首。張錦池:《說朱本是晚於世本和楊本的三綴本:〈西遊記〉版本源流考論之二》,《北方論叢》1997年第1期。(下引各家觀點除注明者外,均見此注所列之文)。

③張穎、陳速:《〈西遊記〉演化新說》。此文筆者未能見到,轉引自陳澉《近幾年來〈西遊記〉研究綜述》,《文史哲》1987年第3期。

④參看邢治平、曹炳建《<西遊記>祖本新探》, 載《西遊記研究論文選》,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年10月版第203-215頁。

⑤鄭振鐸:《西遊記的演化》,見《中國文學研究》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63頁。

              原載:《明清小說研究》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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