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三章

一天，實驗中學宋校長到家裏探望林太暄，宋校長是林太暄一手培養起來的幹部。宋校長五十出頭，高大魁梧。他懂教育，膽子大，六十年代初他就是全市有名的中學校長。
林太暄十分關心實驗中學，宋校長剛坐下他就催促道：“老宋，快給我說說實驗中學現在的情況。”
“現在實驗中學排名又上去啦！我接手的時候咱們學校排名已經落到全市第四，這次高考咱們又回到全市第一名！”
林太暄欣慰地點點頭：“老宋，還是你有辦法！”
“老領導，這都是您對我多年培養栽培的結果啊！”
“不能這麽說，關鍵是你自己的努力。”
“老領導，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向你匯報。”
“什麽好消息？”
“咱們學校與外商陳占豪搞了一個中外合資服裝廠。咱們出廠房、人員，陳占豪負責資金、技術、設備、產品銷售。陳占豪開始找到市一中，一中鄭校長怕擔責任，不敢與陳先生接觸，怕將來運動來了，又被安上一個什麽裏通外國的罪名。鄭校長問我敢不敢幹？我對他說讓這個外商來找我，我不怕，文革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現在怕什麽？！”
“這個陳占豪為什麽大老遠跑來跟我們辦企業？”
“還不是看上了咱們的優惠政策，現在國家對校辦企業有減免稅的優惠政策，他可以利用這些政策發大財。”
“老宋，你可不能讓國家吃虧啊！”
“老領導，咱們不吃虧，資金、原料、市場都是人家的，咱們就出點人力，還解決了不少就業問題，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老宋，搞教育你是內行，搞企業管理不比搞教育，它有自己的規律。”
“老領導，讓你說到點子上了，我現在最愁的就是缺乏管理人才。陳占豪先生對咱們的管理不滿意，他讓我盡快找一批有管理經驗、有能力的幹部來配合外商管理人員工作。”
林太暄想到了林少中，“老宋，我大兒子林少中從農村回來了，現在是臨時工。他做過大隊長、縣服裝廠的廠長，也許他可以給你當個助手呢。”
宋廠長聽後大喜，“老領導，少中我知道，文革前我來您家經常見麵，他現在在家麽？”
“在，我讓他過來你們談談。”
“好。”
林太暄起身把林少中喊進屋。
宋校長跟林少中談了很久，他發現林少中頭腦冷靜，思維縝密清晰，並且一表人才，是個當領導的材料。
很快林少中就被調到實驗中學服裝廠，現名濱海服裝廠，擔任裁剪車間主任。宋校長有心讓林少中當廠長，但他先要考察一下林少中的實際工作能力。
裁剪車間副主任叫程軍，他是程副校長的兒子，林少中來以前主任的位置一直空著，程軍代行主任職責。
程軍原以為裁剪車間主任的位置遲早是他的，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他心裏不痛快，暗地裏挑動工人和林少中作對。
林少中知道程軍在背後搗鬼，但他不動聲色。十幾年農村鍛煉，使林少中具備了一種驚人的忍耐力，時機不到的時候，他可以像獵豹那樣耐心，等時機一到，他會像獵豹那樣以閃電般的速度給獵物致命一擊。
那天吃完晚飯，林少中獨自來到小公園。今天沒有找老頭下棋，他在一個僻靜處坐下，打開旱煙袋卷了一支煙抽起來。
這是他的習慣，思考前總要抽支煙。吸了幾口鄉下帶回來的旱煙葉子，他想起了送給他煙葉的老隊長唐漢德，這個大他二十二歲的農民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經成了林少中的教父，每當他遇到問題，總愛在心裏和他見一麵，談一談。
此刻，林少華想起當年他和唐漢德的一次對話，那一年，在唐漢德家的炕頭上，他們倆一邊喝酒一邊嘮嗑。
唐漢德說：“小林，我跟你說，世界上最難對付的就是人。”
林少中虔誠地望著唐漢德。
唐漢德話鋒一轉，“最容易對付的也是人。”
林少中臉上顯出困惑。
唐漢德臉上露出冷笑：“對付人就如同狩獵。我問你，野獸為什麽會落入獵人的圈套？”
“貪吃唄。”
唐漢德點點頭：“對，野獸貪吃。其實人和野獸一樣，本性都是貪，正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跟你講，所有人都貪，隻不過是大貪小貪的區別。有的人貪吃貪喝，有的人貪財貪色，有的人貪戀出風頭，有的人貪戀權力。當幹部無非是擺弄人，要想讓人聽你擺弄，你就要找他的弱點，隻要是人就會有弱點，就看你的眼力夠不夠毒……”
林少中從回憶中醒來。
“對，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找到程軍的弱點。”林少中在心裏說。
程軍的弱點在哪兒呢？他忽然想到了白潔，白潔是縫紉車間498班班長，是公認的廠花，她經常來找程軍，程軍也經常往498班跑。想到這裏，林少華心裏一亮，為什麽不從這方麵找找突破口？
從這以後，林少中經常去縫紉車間溜達，他向班長們征求她們對剪裁車間的意見，談完工作又和她們嘮家常。慢慢地，林少中和班長們混熟了，大家覺得他為人和藹，通情達理，開始把肚子裏的不滿向他抖落出來。
班長們反映，程軍為了討好白潔，每次安排裁片生產都把498班排在前麵，導致她們的生產線經常完不成生產任務，而白潔月月都是先進工作者；還有宋校長，他有嚴重的官僚主義，隻看表麵現象，498班任務完成得好，宋校長月月給白潔最高獎金，而其他班長不僅拿不到獎金，還要被扣工資。
林少中心中暗喜，臉上卻做出很為難的表情。
“你們說的問題非常嚴重，這不僅僅是獎金問題，而是關係到生產能否按計劃進行的大問題。不過，我剛來，你們也知道程軍那個人，誰的話也聽不進去，要想解決問題，還得找宋校長。宋校長是個明白人，如果他知道這個情況，一定不會不管。不過，也不能埋怨宋校長，他工作太忙，除了我們工廠，他還有學校那一大攤子事兒，如果你們當事人都不說話，他怎麽能夠了解生產的實際情況呢？”
經過林少中的點撥，班長們漸漸地開了竅，她們意識到不應該繼續忍下去了，必須把程軍和白潔的事向宋校長反映。之後宋校長下縫紉車間視察工作的時候，這些班長分別把程軍的問題向宋校長做了匯報。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林少中繼續韜光養晦，他知道等待需要時間，正好利用這段時間學習業務，爭取群眾。
這段時間剪裁車間表麵上沒有任何變化。每天早上程軍都把班長們叫到他辦公室裏訓話，嗬斥他們，責問他們為什麽沒有按照他的要求完成生產任務。班長們表麵上唯唯諾諾，心裏卻盼望著他早點滾蛋，他們雖然不了解新來的主任林少中，心裏卻希望林少中把程軍趕走。
林少中熟讀孫子兵法，特別喜歡孫子的這句話，“故善戰者，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故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
林少中悄悄地做著準備。他深入班組與班長們促膝交談，了解生產中存在的問題，一起商量解決問題的辦法。他還關心班長們的生活，有一次聽說一個班長家裏沒有取暖用的煤了，回家把自己家裏的優塊煤用手推車推到班長家裏。
程軍由於愚蠢和傲慢完全沒把林少中放在眼裏，他這種一無學曆、二無閱曆、三無修養的三無人員，很難不犯輕敵的錯誤。
經過認真的準備，攤牌的時候到了，林少中現在就等著一個點燃導火索的時機。
這一天，林少中聽說程軍和生產科馬主任吵起來了，他立刻跑到生產科辦公室。
林少中當過廠長，他深知生產科的重要，所以生產科馬科長也是他的重點工作對象。他經常請馬科長喝酒，馬科長也是老知青，他們有許多共同語言，經過一段相處，馬科長已經把林少中當成自己人了。
見林少中進來，馬科長衝他嚷道：“林主任，你也該管管程軍了！”
“出了什麽問題？”
馬主任抱怨道：“我們生產科做的剪裁計劃程軍根本不執行，這樣下去工廠非毀在他手裏不可！”
“哦？”林少中皺著眉頭看著馬科長，等他繼續說下去。
“林主任，你知道我們生產科的生產計劃是按照訂單的交貨日期製定的，程軍完全不理會我們的裁剪計劃，著急的訂單他不裁，不著急的訂單卻提前裁了，造成咱們工廠經常趕不上交貨期。外商已經發了最後通牒，說如果再這樣幹就不給我們工廠訂單了！”
林少中微微一笑：“馬科長，這好辦，以後你把生產計劃直接交給我不就行了麽。”
馬科長手拍桌子興奮地說：“林主任，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從馬科長那裏出來，林少中心裏非常高興，管理的源頭在於生產計劃，程軍之所以能夠越過他管理裁剪車間，是因為生產科把生產計劃交給了程軍，隻要抓住生產計劃這個龍頭，生產管理的主動權就會回到自己手裏！
幾天後，程軍氣勢洶洶地跑來質問林少中：“老林，生產科老馬說你讓他把生產計劃交給你了？”
林少中麵帶微笑點點頭：“對，有什麽問題嗎？”
程軍反問：“計劃在你手裏，那我做什麽？”
“你是副主任，副主任當然是協助主任工作啦。”
程軍一時語塞，愣了一會兒，他氣急敗壞地說：“好吧，你是主任，什麽都歸你管，我不管了！”說完他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
程軍的反應完全在林少中意料之中，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他猜想程軍一定是到他父親程副校長那裏告狀去了。好啊，去吧！林少中已經看出宋校長和程副校長麵和心不和，程副校長父子越鬧，宋校長就會越不滿。現在是時候了，該跟宋校長當麵談談，徹底解決程軍問題，掃除前進路上的這塊絆腳石，同時也向宋校長展示一下自己的手段和能力。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林少中起身往宋校長辦公室走去，他估計程軍父子已經到宋校長那裏鬧過了。
走進宋校長辦公室，宋校長正在接電話。見林少中進來，宋校長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讓林少中坐。
林少中坐下來，打量著四周。這是宋校長的新辦公室，房間很小，也很亂，緊靠農貿市場，透過窗子可以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還可以聽到商販們的叫賣吆喝聲。
“我這個辦公室怎麽樣，熱鬧吧？”宋校長放下電話笑著問林少中。
林少中笑道：“過於熱鬧了，您怎麽不選個安靜點的房間？”
“今年高考考得好，名聲吹出去了，家長都想把孩子送到咱們學校，我把二樓的校長辦公室讓出來了，給孩子們做教室用。”
“宋校長真不愧是老教育家，以前咱們學校在您領導下就是全市第一，您回來才幾年，學校又排名全市第一，宋校長您可真是寶刀不老呀！”
這番奉承話撓到了宋校長的癢癢肉，他笑著擺擺手說：“比起你老父親我還差得遠呢，林廳長才是真正的教育家，可惜他身體太差，不然我非請他給我當顧問不可。”說到這裏宋校長話題一轉問：“少中，找我有什麽事？是不是程軍那小子搗亂了？”
林少中笑道：“宋校長，我想跟您談談程軍。”接著他把程軍的情況向宋校長做了簡要匯報。
宋校長聽得很認真，等林少中講完，他站起身，從身後的立櫃裏取出一盒萬寶路香煙，從裏麵抽出兩支，把一支扔給林少中。
林少中趕忙掏出火柴先給宋校長點上，然後才給自己點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眯著眼睛仔細地品著滋味。
“好煙，是外國煙吧？”
“對，萬寶路，M國煙。陳占豪先生給了我兩條，一條一百多塊，這條煙錢差不多要我一個月的工資啦。”
林少中笑道：“這條煙我得掙三個月。”
“你年輕，好好幹，工資會漲起來的。”
林少中又吸了一口，慢慢地把煙從嘴和鼻子裏吐出來。
“確實好，有勁兒，味道很醇，不像咱們的煙刺喉嚨，一股樹葉子味兒。”
“少中，你是行家，這包煙你就帶回去抽吧。”說罷宋校長把那盒萬寶路扔給林少中。
林少中也沒推辭，把香煙揣進上衣口袋裏。
“謝謝宋校長，我帶回去給車間裏的弟兄們嚐嚐。”
宋校長點點頭，他收起了笑容。
“少中，我跟你說句實話，其實我早就想把程軍開了，之所以沒動手，一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替代他，二來礙著他父親的麵子，不過他的問題遲早要解決。讓你來，我就是有這方麵的考慮。你做得對，該出手時就出手，我就等著你動手呢。你出手的時機、力度都不錯，有水平！你大膽幹吧，有我支持你，他們掀不起大浪！最近陳占豪先生對咱們廠生產很不滿意，你們這些中層幹部再加把勁兒，一定要把生產搞上去。你還有什麽考慮，都說出來吧。”
林少中又點上一支萬寶路，不急不慢地說：“宋校長，我覺得程軍這件事還沒有完。”
“哦？”宋校長歪著頭望著林少中。
林少中吸了口煙，煙從鼻孔慢慢冒出，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老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看還是讓他離開剪裁部為好。”
宋校長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怎麽安排他呢？”
林少中笑道：“據我觀察，程軍這個人坐不住，不願動腦子，這對生產主管來說絕對是個缺點；但是從另一方麵說，他又是難得的人才。”
“哦？”宋校長眼睛一亮。
“程軍最大的特點是交際能力強，咱們廠跟外貿、海關、機場打交道的地方多，需要一個公關先生，我看程軍就很適合這個角色。”
“這倒是，他這個人自來熟，會來事兒，不過做公關他未必同意。”
“他肯定會同意，就看您怎麽說了。”
“這話怎講？”宋校長頗有興致地問。
“程軍愛虛榮，隻要滿足他的虛榮心他肯定願意。”
“你的意思是？”
“您給他個名份。”林少中看著宋校長說。
“什麽名份？”
“廠長助理。”
宋校長哈哈大笑：“廠長助理是個什麽頭銜，相當於副廠長，還是秘書？”
“這個職位很虛，可以理解成副廠長，也可以理解成秘書，一切都取決於您怎麽用，你甚至可以把他當成你的司機，程軍車開得不錯哦。”
宋校長自言自語道：“調虎離山，這個想法不錯，不過容我再考慮一下。”
“當然了，宋校長，我隻是給您提提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