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五章

林少中最終還是把賈秀傑調進了服裝廠，安排他擔任計劃科副科長，科長的位子暫時空著。計劃科是林少中新組建的部門，他要加強訂單計劃管理。

賈秀傑做得很出色，讓他大出風頭的是他的語言才能。賈秀傑父親是廣東人，他從小就會講廣東話。不久，萊絲總部的同事驚奇地發現賈秀傑還能講英語，可以看懂英文訂單，現在萊絲總部直接把英文訂單發給賈秀傑，省了翻譯成中文的麻煩。

這天陳占豪又來視察工廠，他徑直闖進計劃科，讓賈秀傑陪他去車間。

在流水線上，陳占豪隨手拿起一件衣服問賈秀傑：“這是哪個款？”

“498款。”賈秀傑脫口而出。

“哪個客戶？”

“拉佩拉。”

“何時交貨？”

“25號。”

“訂單一共多少件？現在完成了多少件？”

“訂單一萬件，已完成百分之七十。”

咄咄逼人的語氣、連珠炮般的問題，放在其他人早就嚇暈了，可賈秀傑胸有成竹，用廣東話清清楚楚地回答了陳占豪的問題。陳占豪看著賈秀傑，手指撚著鬢角，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和往常一樣，那天晚上陳占豪在富華酒店訂了一個包間，他要在這裏宴請濱海服裝廠各部門負責人。他還特地叮囑林少中，一定要讓賈秀傑出席。

晚上六點半，林少中準時來到包間，跟他一起來的有供銷科長孟俊立、總務科長蘇有為、生產科長副科長任秀芳、樣板室主任趙小鳳、裁剪車間主任餘夢曼，還有計劃科副科長賈秀傑。宋校長和生產科馬科長出差沒來。

陳占豪還沒到，大家閑聊著。

七點正，陳占豪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

林少中指著身邊的正座熱情地招呼著：“陳先生，過來坐。”

陳占豪站在門口沒動，他用銳利的目光掃視在座的每一個人。最後他走到賈秀傑身旁，對孟俊立說：“孟科長，我們換一下位子。”

孟俊立趕忙起身，把座位讓給了陳占豪。

陳占豪在賈秀傑旁邊坐下，他伸出手，跟賈秀傑用力地握了一下。

見此情景，林少中心裏很不是滋味，看來賈秀傑已經跟陳占豪勾搭上了，他開始後悔自己把賈秀傑放到了計劃科。

林少中原想計劃科跟外界接觸的機會不多，掀不起什麽大浪，沒想到賈秀傑竟利用接訂單的機會跟萊絲總部的人打得火熱。賈秀傑會說廣東話，還能說英語，這讓總部那些講普通話有困難的人如獲至寶，他們不斷在陳占豪麵前說賈秀傑的好話。林少中更沒想到陳占豪竟然會注意到一個小小的計劃科副科長，陳占豪這種超常規的做法實實在在地給林少中又補了一課。

陳占豪似乎有很多話要跟賈秀傑講，他們倆一會兒英語、一會兒廣東話，嘰裏呱啦地說個不停。

林少中聽不懂，但從他們說話的神情和片言隻語中，他猜出他們是在談工廠管理。林少中心生妒意，他嫉妒賈秀傑的學曆和語言優勢；不過他仍然認為賈秀傑不過是耍些雕蟲小技。高手過招靠的是謀略，不是這些小把戲，在謀略方麵，林少中自信賈秀傑遠不是自己的對手。

林少中笑著喊道：“陳先生，大家都等著你喝酒呢！”

聽到喝酒，陳占豪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陳占豪喜歡喝酒，別看他從小在M國長大，但酒量驚人。他生於富豪人家，六十年代他上大學期間，M國流行嬉皮士運動，受嬉皮士運動影響，他也穿上奇裝異服，留長發，蓄長須，並染上了吸毒、同性戀的惡習。

後來陳占豪接觸到尼采哲學，尼采的思想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觀，他認識到那些所謂的嬉皮士不過是尼采所說的“群畜”，群畜沒有權力意誌，他們是一群終將被奴役被宰殺的羔羊，他決心做尼采所推崇的“超人”。他特別欣賞尼采的這個觀點：人的本質就是權力意誌，這是一種最高級的生命意誌，他不是單純地追求生存，而是渴望統治，渴望權力，人的本質就在於不斷地表現自己，創造自己，擴張自己，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發揮自己的權力。

三十歲左右時陳占豪突然頓悟了，他產生了一個夢想，那就是成為一名偉大的企業家。

陳占豪父親是M國服裝大亨，他打算讓兒子逐步接管家族企業。陳占豪拒絕了父親的好意，他不想靠父母，他要做“超人”，他要憑借自己的努力來創造神話。他向父親借了一筆錢，先在M國建了一家四五十人的小型服裝加工廠，掙了一點錢後就到泰國、菲律賓建服裝廠。中國改革開放之後，陳占豪率先來到濱海市，與實驗中學合資成立了中外合資濱海服裝廠。才十幾年，他已經成了知名的服裝大王，M國各大報紙經常把他作為創業奇跡向公眾宣傳。

陳占豪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放蕩不羈的欲望，他喜歡冒險，他喜歡創造，也喜歡摧毀。這是一種原始的衝動，尋找對手，征服對手，再尋找新的對手，再征服新的對手，他在征服和毀滅中得到了內心的滿足。

在他的企業裏，所有的員工都是他的玩具兵。他喜歡把手下的無名小卒提拔起來，看他們對自己感激涕零的樣子；他還喜歡羞辱他們，看著他們像狗一樣對自己搖尾乞憐。總之，他喜歡這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左右他人命運的遊戲，在這種遊戲中他有一種像上帝一樣的感覺。

陳占豪眼睛發亮，他卷起衣袖，指著大家說：“各位聽好了，今天不醉不歸！”

“對，不醉不歸！”

林少中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知道陳占豪的酒量，在這個桌上除了自己，恐怕還沒有人可以陪他暢飲。他也知道賈秀傑幾乎滴酒不沾，今晚他想過這一關可不太容易。

林少中端著酒杯站起來：“諸位，我提議大家一起敬陳先生一杯，感謝陳先生這些年對我們廠的大力支持。來，大家一起幹一杯！”

這是67度的濱海老窖，火辣的白酒入喉，陳占豪倒吸一口冷氣，他扭頭看了一眼賈秀傑，發現他滴酒未沾。

陳占豪不快地問：“賈先生，你為什麽不喝？”

眾人的目光射向賈秀傑。

賈秀傑那張小白臉漲得通紅，他慌亂地說：“陳先生，請您原諒，我不會喝酒，一喝酒就過敏，就吐，林廠長知道的。”賈秀傑說著把目光投向林少中，希望他能幫自己解圍。

林少中笑道：“我可以作證，賈副科長確實不會喝酒。”

林少中心裏清楚，這一關賈秀傑是躲不過去的。賈秀傑聰明，有心機，但他的弱點是不善於交際，別看他是學管理的，整天研究公共關係學，但他的公共關係能力根本不及格。賈秀傑如果過不了交際這一關，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隻能管管計劃，管管統計數字。

接著，林少中語氣一變，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說道：“不過，賈副科長，酒桌有酒桌上的規矩，今晚你如果壞了規矩，今後還想不想混了？！”

這雖然是句玩笑話，但話裏有話，賈秀傑哪能聽不出來，他心一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林少中帶頭鼓掌，“這就對了嘛，什麽事都是學來的，我原本還不會當廠長呢，現在不也就會了。”

林少中話音剛落，總務科長蘇有為站了起來，他臉上帶著謙卑的笑容。“我敬林廠長和陳先生一杯，感謝二位的提攜和栽培，我祝林廠長步步高升、陳先生財源滾滾、咱們廠越幹越大，衝出濱海，走向世界！”說罷蘇有為仰脖喝幹了杯中酒。蘇有為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物，他見什麽人說什麽話，上到市長，下到走卒商販，見麵不出三分鍾就能成為他的好朋友。

就這樣，左一杯右一杯，白酒很快喝完了。和以往一樣，白酒之後換紹興黃酒。大家越喝越興奮，特別是林少中，他滿臉通紅，眼睛冒光。

蘇有為知道林少中喝酒時喜歡唱歌，他不失時機地說：“各位，我提議，請林廠長唱一段京劇，大家說好不好？”

眾人齊聲叫好。

林少中是京劇迷，下班後常到附近公園同一班老戲迷們過京劇癮。此時他興致正高，也不推辭，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各位，獻醜了，下麵給大家唱一段《紅燈記》。”林少中擺好身段，運足氣，亮開嗓子就唱：“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

賈秀傑猛地站起來，他捂著嘴向衛生間衝去，接著聽到衛生間裏傳出一陣“哇哇”的嘔吐聲。

林少中非常掃興，他皺著眉頭對蘇有為和孟俊立說：“有為，俊立，你們去看看。”

二人趕忙跑進衛生間。

過了一會兒，蘇有為、孟俊立扶著賈秀傑從衛生間走了出來。賈秀傑耷拉著頭，胸前沾著嘔吐出來的汙穢。林少中注意到陳占豪捂著嘴，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

蘇有為對林少中說：“廠長，賈秀傑不行了，讓他回家去吧。”

林少中皺著眉頭說：“你們倆辛苦一趟，把他送回家吧。”

二人無奈地攙著賈秀傑走出包間。

“唉！”林少中望著賈秀傑離去的背影歎了口氣。

眾人望著林少中，臉上露出會心的表情。

陳占豪手指撚著鬢角，眼睛眯縫著，他在心裏嘀咕，這裏的氣氛顯然對賈秀傑不利，估計用不了多久賈秀傑就會被林少中這班人擠走。賈秀傑聰明，野心勃勃，思維方式更趨西方，這種人正好作為我在大陸的代理人；他也隻有為我賣命才有出路，離開我，他很快就會被眼前這些人排擠出局。林少中這個人太聰明，太狡猾，讓這個人待久了，工廠必將被他所控製，成為他的王國，此人不可久留。不過，或許可以把他調到新城，在那裏他就是虎落平陽，諒他掀不起什麽大浪。想到這裏，陳占豪拿起桌上的黃酒，慢慢地抿了一口。

晚宴結束了，林少中走過來和陳占豪告別。

“陳先生，明天什麽時候的飛機？我讓司機送你。”林少中笑著問。

“不用了，我自己去機場。”

林少中伸出手，“陳先生，那就再見了！下一次上來前打個電話，我去機場接你。”

陳占豪沒有握手，他用手撚著鬢角說：“林廠長，你先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見陳占豪那嚴肅的樣子，林少中知道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便默默地等他開口說話。

“林廠長，我準備在新城建一家新工廠。”

“那好啊，恭喜你，陳先生！”林少中嘴裏客套著，心裏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陳占豪盯著林少中說：“林廠長，我想讓你去新城工廠當廠長。”

“去多久？”林少中不動聲色地問。

“永遠。”陳占豪盯著林少中。

“永遠？”林少中微微一笑，“這個世界上哪有永遠的事。”

“林廠長，你不要笑，我是認真的。”陳占豪嚴肅地說。

林少中收起笑容，“陳先生，我走了，這間工廠怎麽辦？”

“讓賈秀傑來管好了。”陳占豪脫口而出。

“什麽！讓賈秀傑管？！”林少中喊了起來。

“對，讓賈秀傑管。”陳占豪重複道。

林少中搖搖頭，“估計上級主管單位不會同意。”

“不同意我就撤資。”陳占豪堅決地說。

林少中看出陳占豪已經拿定主意，他不禁後悔自己太大意了，大意失荊州啊！

陳占豪接著說：“林廠長，我知道這個決定對你比較突然，你可以認真考慮後回答我。我們可以先簽一年合同試試。第一年工資每月四千，在酒店吃住；一年後，如果你想接著幹，我再給你加工資；如果你幹的好，我給你在新城買房子。”說完，陳占豪向林少中伸出手：“林廠長，我回酒店去了。你考慮吧，考慮好了隨時通知我。”

林少中點點頭，“好的，陳先生，我想一想再答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