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曉舟

如果不能重生,就讓我回憶過去;如果迷失了方向,就讓我重新審視曾經走過的路。
正文

熵泱 ——第一章

(2024-01-28 14:34:37) 下一個

1979年的一天,青石縣服裝廠廠長兼支部書記林少中騎著自行車來到工廠。他習慣性地打量了一眼工廠大樓,這是一棟二層紅磚樓,一樓是縫紉車間、剪裁部和倉庫,二樓是廠長兼書記辦公室、生產科、技術科、勞資科、保衛科。

像往常一樣,林少中直接走進縫紉車間。

女工們正埋頭工作,縫紉機發出一片嗡嗡聲,這聲音對別人是噪音,對林少中卻無異美妙的音樂。

“廠長來了。”車間主任蘇大海上前跟林少中打招呼。

“嗯。”林少中對蘇主任微微點點頭。

林少中沿著過道慢慢往前走,神情很像將軍在檢閱士兵;他熟悉每一位女工,叫得出她們的名字。

林少中在一位女工身邊停下來,從縫紉機上拿起一件衣服,他仔細地看著,看了一會兒他把衣服又放回原處。

女工停下手裏的活兒,抬起頭望著林少中問:“廠長,有問題嗎?”

林少中指著衣袖處說:“周慧,你看看這裏是不是有點問題?”

周慧趕忙拿過那件衣服,看了一眼馬上就發現了問題,“林廠長,對不起,我馬上改。”

林少中笑著點點頭,然後問:“周慧,聽說你母親病了,她老人家還好吧?”

“還行吧,不過畢竟年紀大了。”說完周慧歎了口氣。

林少中想了一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十塊錢遞給周慧:“一點心意,替我給老人家買點東西。”

“廠長,你的心意我領了,錢我不能收。”周慧把林少中拿錢的手往外推。

林少中動情地說:“周慧,我們是一家人,你家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錢你一定要收下。我本來應該去探望老人家的,不過這一段太忙了,等忙完了這一段,一定登門看望老人家。”

周慧收下了錢,她的眼睛裏閃著淚光。

林少中人緣特別好,工廠員工不論誰家婚喪嫁娶林少中保證到,並且每次都要送上禮品和禮金,他當廠長的這點工資常常不夠他隨禮的。工人們都喜歡他,說林廠長人好,沒架子。

從車間裏出來林少中回到辦公室。

辦公室二十幾平米,南窗前擺了一張辦公桌和一把靠背椅,西窗下有一張長沙發,上麵罩著天藍色沙發罩,沙發前有一張淺黃色茶幾,東牆邊放了一個鐵衣架,上麵掛著各種服裝樣品。

林少中剛在椅子上坐下,就聽到了敲門聲。“進來就是了,敲什麽敲!”他的聲音透著威嚴和親切。

“早上好,廠長!”

一個男人一瘸一拐地走進來,他殷勤地點點頭,然後把手裏的報紙遞給林少中。他是老趙,林少中高中同學,他們一起下鄉,後來老趙在一次爆破施工中炸斷了腿。林少中當廠長後,把老趙調來,讓他在傳達室當傳達工,這工作不累,收入也還過得去。

老趙把暖水瓶放在辦公桌上,打開林少中的茶杯看了看,然後打開窗戶,把茶杯裏的隔夜茶潑了出去。他從暖水瓶裏倒了點開水涮涮杯子,從茶葉桶裏捏出一撮茶葉放進茶杯,往茶杯裏衝上開水。

泡好茶,老趙沒有走,窗台上養了兩盆君子蘭,老趙給君子蘭鬆了鬆土,然後站在窗前等待林少中發話。

林少中很快就把報紙翻了一遍,對國際國內形勢有了大概了解。他把報紙折好往桌子上一扔,看著老趙笑道:“還等什麽,擺上吧!”

老趙就等林少中這句話,他立刻打開辦公桌最下麵那個抽屜,從裏麵拿出象棋盒子,翻開象棋盒子就是棋盤,老趙雙手麻利地往木質棋盤上擺棋子。

趁老趙擺棋的功夫,林少中卷上一支旱煙抽了起來。這旱煙葉子是他自己家種的,很衝,他就喜歡這個衝勁兒。吸了幾口煙,喝了口熱茶,林少中感覺渾身通暢了,他微笑著對老趙說:“走吧。”

每次下棋,林少中都是讓執紅棋子的老趙先走,這是他的原則,後發製人。

十二年農村生活讓他學會了很多生活智慧,比如小恩小惠、忍讓、後發製人,還比如冷靜、堅決、果敢……

老趙的棋術一般,心思也沒有林少中深,他貪婪地吃掉林少中送給他的每一個棋子。

林少中看似毫無意義地不斷地跳動他的左馬,把左馬置於一個隱蔽的位置,接著把右馬移到象眼的位置,把右車向左平移一步。

老趙沒看出林少中的殺機,得意地將炮下底將軍。

林少中墊士,趁老趙調兵遣將之際,林少中左馬臥槽,老趙上帥,林少中右車下底將軍,老趙滿盤皆輸。

“哈哈哈,老趙,你死了!”林少中得意地笑起來。

“怎麽會這樣?林廠長,你真聰明,簡直是天才,我要是有廠長一半的腦子就好了。”老趙的手在頭上亂抓,裝出一副無知的樣子。

林少中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然後往空中吐了幾個煙圈,他愜意地看著煙圈在空中慢慢地散開。

“廠長,不下了?”老趙小心翼翼地問。

“不下了,收起來吧。”

“好的。”老趙答應著把棋子收起來,把棋盤放進抽屜。接著,老趙又往林少中的茶杯裏續上些開水,然後拿起笤帚慢慢地掃地。

“廠長,你有很久沒有回家了吧?”老趙一邊掃地一邊問。

林少中“嗯”了一聲。他覺得老趙今天有些異樣,往常下完棋他總是悄悄地出去,今天怎麽磨磨蹭蹭的。

老趙接著說:“弟妹一個人在家你能放心?”

聽出老趙話裏有話,林少中轉過身子看著老趙問:“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

老趙支支吾吾,“我聽說……我聽說……趙克甲經常去你家……也許沒什麽……”

林少中沒有回聲。

老趙把地上的垃圾掃進撮箕後,輕手輕腳地走出辦公室。

聽了老趙的暗示,林少中的心亂了。盡管他和馬蘭花的婚姻猶如開敗了的花朵,如今主要是靠著他們共同的兒子維持著,但一想到可能被戴上了綠帽子,他的自尊心就感到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林少中怒氣衝衝地衝出辦公室,騎上自行車。

老趙怕出意外,衝林少中的背影喊道:“廠長,我跟你一起去?”

林少中不耐煩地回了一句:“不用!”然後腳下猛蹬幾下,自行車飛一樣地衝出了工廠大門。

從青石縣城到青石村大隊大約有二十多公裏山路,從地名就可以想象出山路兩旁的景色,石頭山連著石頭山;不過石頭山並不是荒山,山上長滿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鬆樹;鬆樹根不深,但可以延伸得很遠,可以從石頭的縫隙鑽進去,從其他植物不可能到達的地方汲取營養。

林少中騎著自相車穿行在林間小道上,小道兩旁的鬆樹之間布滿了灌木和雜草,雜草裏長著黃色、紅色、紫色、粉色的小花,陽光從鬆樹的針葉間灑下來,使這段山路產生了一種童話般的氣氛。

林少中飛快地瞪著自行車,路邊的草木從身邊一閃而過,眼前的情景讓他想起了他和邢玲玲的成都之旅,那是一趟想起來都覺得甜蜜的旅行……迷人的春天,陽光是那麽明媚,清新的空氣中還帶著醉人的芬芳,車窗外是無盡的綠色,綠色中綴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邢玲玲依偎著林少中的臂膀,癡迷地望著林少中……

自行車失去了控製撞到了路邊的土坡上,林少中翻到在路邊。還好,摔得不重,林少中在地上坐了一會兒,讓自己在記憶中再回味片刻。剛才那一幕至今想起來還讓他後悔不已,如果當年自己接納了玲玲,就不會有馬蘭花,自己應該早就回城了,現在應該同其他同學一樣坐在大學裏讀書了。

林少中到青石村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青石村坐落在鳳凰山腳下,大約有一百來戶人家,從山上可以望到,在一片漆黑的曠野裏,一個小山坳裏聚集著一片燈火;再往前看,在小山坳的東頭,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一棟房子的輪廓,那棟房子孤零零的,從窗戶上透出昏暗的燈光,那就是林少中和馬蘭花的家。

林少中放開車閘,自行車飛一樣從山坡上衝下來。自行車的聲響驚動了村裏的狗,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狂吠起來。很多村民走出家門張望,他們看到一輛自行車從門前飛馳而過,從背影,他們知道是大隊長林少中回來了。

離家還有一段距離時,林少中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著自行車悄悄地來到院牆外。他把車子靠在牆上,拎起鎬頭把,敏捷地從院牆跳進後院。

他家的大黃狗先是衝他叫了兩聲,然後就搖頭擺尾湊了過來。林少中和大黃親熱了片刻,便躡手躡腳地來到亮著燈的窗戶下。他看見趙克甲和馬蘭花坐在炕上,趙克甲的女兒抱著林少中的兒子坐在凳子上。

林少中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看來並不像老趙講的那樣。他回到牆外,推著自行車從正門走進院子。

看見林少中進來,馬蘭花興奮地叫起來:“老趙,你說巧不巧,說曹操曹操到。”

趙克甲笑著說:“小馬,你可別說,你家老林可能有特異功能。”

見他們倆一唱一和的,林少中心裏很不舒服。他一言不發,拿起暖水瓶給自己倒了一茶缸水“咕咚咕咚”地喝起來。他一口氣騎了二十多公裏山路,這會兒確實口渴得受不了。喝完水,林少中用袖口擦了把嘴巴,看看馬蘭花又看看趙克甲,一語雙關地問:“什麽說曹操曹操到?你們倆背著我到底搞什麽鬼?”

趙克甲笑道:“老弟言差了,老哥是給你報喜的。”

林少中冷笑道:“在這深山老林裏,除了黃鼠狼子給雞拜年,還能有什麽喜事?!”

馬蘭花打斷了林少中:“少中,你講話能不能不那麽陰陽怪氣的,人家趙主任有什麽好事都想著咱們,咱可不能把好心當成驢肝肺。”

林少中本想回一句“趙主任什麽好事都想著你”,話到嘴邊看到趙主任女兒也在場就憋了回去。他掏出煙包卷了一支煙,悶悶地吸起來。

這些年馬蘭花和趙克甲一家越走越近,馬蘭花做了什麽好吃的總要給趙克甲家送去一點,趙克甲也經常到馬蘭花家幫忙;趙克甲老婆有風濕病,關節腫脹,腿腳不利索,馬蘭花托城裏的親戚給趙克甲老婆找治風濕的藥;馬蘭花生兒子,趙家大嫂特地讓大女兒趙小紅過來伺候,現在趙小紅和馬蘭花處得就像親姊妹,林少中的兒子林誌農現在叫趙小紅“大姑”。

見林少中一聲不吭地抽悶煙,馬蘭花火了,她嚷了起來:“姓林的,抽什麽抽!人家趙主任今天真的有好事告訴咱們!”

林少中斜眼看了一眼趙克甲,意思是有話快講有屁快放。如今他林少中已經不是當年的林少中了,他身為大隊長,縣服裝廠廠長兼書記,級別和影響力都在他趙克甲之上,趙克甲這個公社知青辦主任就是個擺設。

趙克甲有幾分討好地說:“老林,今天我接到市知青辦的通知,說知青辦馬上就要取消了。”

林少中露出一絲冷笑。

趙克甲讀出那笑裏的含義,“取消了好啊!關我屁事!”

趙克甲接著說:“老林,市知青辦主任特地提到了你。”

林少中挑起眉頭:“提我幹什麽?”

“他說準備在知青辦撤銷前把你們一家弄回城。”

馬蘭花急切地望著林少中說:“少中,這可是咱們的最後機會啦!”

這個消息大大地出乎林少中的意料,對於回城他早已死心了,十二年已經讓他習慣了這裏的生活,人有很強的適應能力,不管多麽難以忍受的生活,時間久了就習慣了,習慣了的人最怕的是看到新希望。

馬蘭花給林少中倒了一杯開水遞過來,她央求道:“少中,別猶豫了,我們娘倆的命運就在你手裏了,你就是不心疼我,你忍心讓咱們的兒子將來就在這深山老林裏呆一輩子麽?!”

馬蘭花的話打動了林少中。對,什麽大隊長,什麽廠長,這些都不能跟兒子的前途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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