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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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二十二)—— 小姨婆之死(上)

(2018-06-18 15:57:10) 下一個

一天中午小姨婆的大兒子欽及來到我家,他是來報喪的:小姨婆歿了!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母親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呆滯地坐在椅子上兩眼無神、口中無語,淚水慢慢地掉了下來。

 

文化大革命(簡稱文革)的風暴席卷城鎮鄉村每一個角落,金李井鄉下也不例外,除了成立村革命委員會(簡稱革委會),還組建了一支村民參與的造反派隊伍。村革委會和造反派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挨家串戶,發動農民村夫,宣傳中央精神,傳達文革指示,進行無產階級專政,猛抓“牛鬼蛇神”,狠鬥“地富反壞右(黑五類)”。凶殘暴虐無處不在,與時隔十幾年前的土地改革(簡稱土改)運動,為了推翻剝削階級,實行滅絕人性地鎮壓一切,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那場血雨腥風的土改運動中,小姨公沒有逃過厄運,丟下嬌妻幼子稚女與世長辭了。小姨婆帶著兄妹仨嫁給了蔣光棍,也是為了孤兒寡母能活下去。母子四人隨他來到金李井鄉下,布衣蔬食,粗茶淡飯。小姨婆大門不邁,小門不出,勤儉持家,相夫教子。蔣光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兄妹仨除了去學校上課,就回家幫媽媽和蔣光棍幹活。一晃十幾年過去了,轉眼欽及和欽寺已過弱冠之年,果清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文革的打砸搶殺攪亂了小姨婆一家的平靜生活,這年她已經六十有六了。有人向村革委會舉報,說她曾是威遠縣連界場鎮五堡墩寨子的地主婆,她的原配丈夫劉漢山(小姨公)在土改運動中被鎮壓。這些封存已久的陳年舊事又翻了出來。

村革委會和造反派的人要拉小姨婆去村頭開批鬥會,蔣光棍阻攔他們並解釋道:“她與我成親十幾年,我是雇農,她就是貧下中農,跟鎮壓了的劉漢山大地主沒關係了。”

“她跟你結婚是為了逃避劉漢山的牽連,蓄意今後算變天賬。你看,她的兒女們還姓劉也不隨你姓!”一個造反派的人說。

蔣光棍一看,說話的這個造反派小夥子是同小隊的牛二娃,沒好氣的衝他說:“她已過花甲之年,土都埋在脖子了,還變什麽天算什麽賬啊!再說,他們兄妹不改姓是我的意思,跟她沒關係。”

“我們必須批鬥她,消除她的地主婆資產階級剝削思想,對她進行無產階級革命專政!”一個村革委會的人跳出來說道。

“革什麽命?專什麽政?她不偷不搶不犯法,為什麽要批鬥她?” 蔣光棍拚命為小姨婆開脫,試圖保護她。

他說得再多也無濟於事,這群人推著她出了門,與揪出來的其他幾位“地富反壞右”一起,被拉到村公所前的曬場上,站成一排。村裏的老老少少村民被趕到曬場上,蔣光棍和兄妹仨也急急忙忙地去了曬場。批鬥會在一片喧囂嘈雜聲中開始了,小姨婆站立著,低著頭,任憑村革委會和造反派的人聲嘶力竭地叫喊。後來她的身體有些支持不住,不過,她咬著牙,硬撐著。

終於熬到批鬥會結束,欽及和欽寺扶她回到家中,果清熬了稀粥,她喝了半碗;蔣光棍燒了熱水,為她燙腳暖身;一家人忙碌一陣後把她安頓在床上睡下了。這一夜蔣光棍揪著心,醒了好幾次為她蓋被墊枕,見她安靜地躺著,他的心也放寬了些。

第二天牛二娃又領著一群人把小姨婆拉到村公所的曬場上。村革委會和造反派的人在批鬥會剛開始時,領著大家讀語錄、喊口號、訴罪狀;可他們嚷著吼著就動手打人,當場就打倒了一個老地主和一個右派分子,他們再也沒有站起來了。這天批鬥會一完,小姨婆再也挪不動腳步了,是欽及和欽寺用籮筐把她抬回了家。她回家後臉色蒼白,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顯然是病了,加上白天受了驚嚇,她的情緒十分低落,似乎預感到自己躲不過這一劫了。這一夜房外屋裏籠罩著一種不祥之兆。

第三天牛二娃又帶了幾個人來拉小姨婆去開批鬥會,蔣光棍氣憤地說:“她已經病倒了,起不了床了,真要她去,隻有把門板卸下來抬她去了。”

兄妹仨也懇求牛二娃:“她真的病了,不能走也不能站,隻能躺著了。”

牛二娃遲疑了一下,另一個村革委會的人搶先一步,進屋看見蜷縮在床上的小姨婆,一臉病容,有氣無力,確定她病得不輕,心想把她弄到曬場上也是個麻煩。

“隻批鬥你兩天就倒下了,典型的弱不禁風的資產階級地主婆子。”他說完帶上這幾個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這天在村公所的曬場上共批鬥十幾人,村革委會和造反派的人一開始就對這些人腳打拳踢,打得他們皮開肉裂,血肉模糊,後來還有“鴨子浮水”、“太公釣魚”等更慘絕人寰的摧殘。在這場折磨和蹂躪的批鬥會之後,十幾人中有一半的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另一半的人活了下來,也不能走動,被家人抬了回去。那些被迫害致死的人也被親人裝進棺材埋了。多虧小姨婆沒去,不然當場就得嚇死。

第四天一早蔣光棍發現小姨婆病情加重,躺在家裏也不是個辦法,急忙找到牛二娃,說要抬她去金李井鎮上看病。牛二娃與村革委會的人一商量,同意了他的請求。他和兄妹仨用竹杆綁了一副擔架,把她抬到金李井鎮醫院。

這裏也在鬧革命,鬥“走資派”,到處都是造反派模樣的人,醫院內外亂糟糟的。有一位中等個子、四十多歲的男人站在醫院門口,胸前掛著“打倒牛鬼蛇神劉院長”的紙牌子,他兩手扶著它,低著頭,弓著背,彎著腰,鼻梁上架著的眼鏡下垂著。有幾個人在他身後叫嚷,也聽不清在吆吼些什麽。蔣光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在看病人的女醫生,就上前去請她來看看小姨婆的病。她檢查完小姨婆後沒說什麽,叫來一位小護士為小姨婆輸液。

幾小時後兩瓶液輸完了,這位小護士說:“她太虛弱了,抬她回去好生調養吧。”

從醫院回來後,小姨婆一直臥床不起,身體逐漸虛弱,話語越來越少,不思飲不想食,一月後撒手人寰。在最後那一夜,她緊緊地拉著蔣光棍的手,雙眼含著淚,充滿感激之情,久久地望著他。他是個粗人,可這些年來,對她關懷備至,體貼入微;對她的三個兒女視如己出,撫養他們長大成人。她叮囑兄妹仨要好好照顧他,一如既往地視他為父,為他養老送終。

 

其實母親在文革開始前才去看過小姨婆,那時她身體硬朗得很,滿頭銀發,還能穿針引線,縫縫補補。母親除了帶些糖果、糕點外,還親手做了兩碗用資中冬尖蒸的扣肉帶去,在母親的記憶裏,她最喜歡吃這道菜了。

她知道是母親自己做的,吃的時候還點評說:“跟劉媽做的一樣好吃。”

“我就是跟劉媽學的。”母親聽了她的誇獎,有些得意忘形地笑了笑對她說。

那一夜她倆坐在床上,同蓋一被聊了很久,就像二十多年前,小姨孃和外姪女之間有說不完的話。小姨婆感歎:母親從一個小姑娘,成為四個孩子的媽媽,她自己的三個孩子也長大了,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啊。她們談到西仁離家出走的事,小姨婆很自責,說她沒有照顧好西仁,對不起她的大弟(大舅公)。

“她一走就渺無音信,外麵的世界多亂啊,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小姨婆憂心忡忡地說。

母親寬慰她說:“沒有消息就是平安,說明西仁一定好好地活著。”

她們談到了外婆,要不是饑荒年,她現在肯定還活著,說著說著雙雙又泣不成聲了。... 夜深了,她們同臥一床睡著了。

次日吃過早飯,母親擔心家裏淘氣的二哥和惦記年幼的我,她對小姨婆說:“我的老二跟小時候的誌均(舅舅)一樣,淘氣得很,我要不在家,一定鬧翻天了。我的小女也離不開我,我得回去了。”

小姨婆認真地對她說:“淘氣的孩子聰明,看誌均多出息啊。倒是你那小女兒一定想媽媽了。”

母親急匆匆地告別小姨婆和她的家人,帶了一些蔣光棍給她的、還帶著泥的新鮮花生,離開了金李井鄉下,回到了金帶場。母親萬萬沒想到,那是她們最後一次相見。

(圖片來源於網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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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北美翠花' 的評論 : 謝謝跟讀,謝謝鼓勵!
北美翠花 回複 悄悄話 一直跟讀,寫得太好了。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高斯曼' 的評論 : 嗯!謝謝跟讀。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長歎一聲!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媽媽的故事' 的評論 : 謝謝跟讀。
媽媽的故事 回複 悄悄話 一聲歎息……寫得太好了,謝謝分享!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跟讀,謝謝鼓勵!這篇我寫得很慢,是流著淚寫完的。
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您的文章寫得太好了。震撼人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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