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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 (二十一) —— 造反派來了(下)

(2018-05-30 19:40:54) 下一個

學校剛恢複往日的平靜,一天中午突然有人來報:“反到底”真的來了,一隊大、中學的紅衛兵英姿颯爽、鬥誌昂揚地住進了公社革命委員會(革委會)。

公社位於中街茶館對麵,從一對木製的大紅雙扇門進去後,是一大廳和一小間收發室;過了大廳是一個小天井,小天井四周有樓上樓下七八間辦公室;過了天井是食堂。這個食堂在“大躍進”年代吃大鍋飯時起了重要的作用,能供應上千人的飯菜。紅衛兵們把那七八間辦公室當招待所,這個食堂自然成了他們的免費飯堂了。他們的到來,可把公社革委會一班人(包括公社劉書記現革委會主任、武裝部沈部長現革委會副主任)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害怕怠慢了這些紅衛兵小將會引來殺身之禍。

人們不知道“反到底”為什麽來到金帶場,也許是星火燎原,把文革的煙霧彌漫到巴蜀每個角落;也許是招兵買馬,擴充和壯大他們的造反派隊伍;也許是招搖過市,使他們的瘋狂行徑得到各地革委會的支持和擁護。“反到底”一到這裏,金帶場一條街正如“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反到底”的紅衛兵剛到學校還沒進大門,就火冒三丈。

一個紅衛兵指著校門上方石牌上雕刻的“風平浪靜”說:“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烽火在全國上下熊熊燃燒,這裏居然風平浪靜!”

他們三下五除二就把“風平浪靜”四個大字毀壞、打碎,連同門前左右矗立著一對兩人高的石獅子也掀倒、砸爛。一進校門就把所有的老師趕到內壩子,大大小小的頭頭們輪流訓話,大講揪“走資派”、打“當權派”、抓“牛鬼蛇神”、鬥“反動派”、批“封資修”等重要性,訓完話之後就全體起立,高喊口號,口號聲驚天動地、響徹雲霄。這裏驗證了一句話: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是“真理”。

接下來“反到底”慫恿著革委會的人參加造反派的一切行動,他們指揮加入造反派的居民和農民,走家串戶,清理革命專政對象。他們帶領金帶場小學停課鬧革命的紅小兵們,上竄下跳,上到房頂把翹角菩薩、龍嘴含珠等扳倒粉碎,下到露天天井把花草樹木砍掉拔光。

家庭成份好的、喜歡出風頭的、膽大的老師“覺醒”了,紛紛發言,緊緊地團結在以“反到底”和革委會為首的黨中央、毛主席周圍,揭發與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背道而馳的人和事。大陳孃蔣伯伯家馬上行動起來,首先把他們三閨女的名字萍、蘭和慧改成英、紅和衛;其次每天起床後睡覺前、飯前飯後都要背語錄、喊口號;而且蔣伯伯貼出了學校的第一張大字報,為雷校長列出了十大罪狀。小郭孃積極配合蔣伯伯的大字報,寫檢舉揭發材料,她家的華為雷校長做了一頂寫著“走資派”的尖帽子,逼他戴在頭上。一周的工夫,校門口和戲台子下貼滿了革命大小字報和標語。

家庭成份不好的、不喜歡發言的、膽小的老師很“頑固”,始終沒有“覺悟”,被認為是保守派,站在了造反派的對立麵,被紅衛兵及革委會的人呼來喚去,整日惶恐不安,生怕說錯話做錯事被扣上一頂“反革命”的帽子。

父母們分成了兩大陣容,孩子們也分成了兩派:造反派和保守派,互相不在一起玩耍,有時遇上了就吵起來,造反派一方底氣十足,總是贏家;保守派一方輸了還不服氣,常被父母們領回家教育一番了事。下次遇見了還吵吵嚷嚷,學校到處人聲鼎沸。

 

有人揭發父母在解放前教書時參加過國民黨青年組織三青團。後經調查,他們當時是由校長代報名,從未參加過任何三青團組織的反動活動,最後定性為“有曆史問題”。還有,畫黑太陽和子彈殼事件;父親姐夫的哥哥、母親的大舅(大舅公)和小姨父(小姨公)都是在土地改革運動中被鎮壓;盡管他們自己的成份是自由職業,可家庭成份都是地主、富農。由於父母的“曆史問題”,加之種種“劣行”和“汙跡”,肯定不是無產階級革命者。不過,要給他們扣上“曆史或現行反革命”的帽子,似乎太大了些。最終歸結為沒有革命資格的靠邊站人員。

靠邊站的父母沒有思想負擔,不讓革命也罷,因為他們也不知道要“革”誰的“命”,隻要不被“革”了“命”就行。白天做聽話筒,一個耳朵進,另一個耳朵出。晚上關上門,教我們讀書。父親帶我們做數學題、講曆史故事、畫中國及世界地圖;母親為我們述說她家的陳年舊事,還要求寫日誌,記下過去和現在。

當年我年幼無知又好奇,當父親告訴我們:“地球很大,包羅萬象,山水雲雨都隨它旋轉。”

我疑惑地問他:“那圓圓的地球畫在方方的紙上,四個角的空間是哪裏?”

哥倆笑我蠢,他笑了笑對我說:“那是太陽係,太陽係外還有銀河係。簡單的講就是地球大氣層以外的太空宇宙,包括空間和物質。”

從那時起,我搞懂了一個成語:“天外有天”,也明白了大哥取名“宇大”的由來。

我們兄妹仨不攙和孩子們的兩派,三哥和我歸二哥管。除了周日,郭孃每天都要來學校開會,每次她都把祝一姐帶來放在我家,所以祝一姐也歸二哥管。二哥帶著我們仨在家裏玩打仗,或跟他一起搗鼓無線電半導體收音機和零件,一擺弄它們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他還輔導三哥的數學、祝一姐和我的算術。

二哥教我們仨玩“湊二十四”:每人出一張撲克牌,用加減乘除心算四張牌的點數等於二十四,看誰算得快。我隻會加減,不會乘除,他就先教我背“九九乘法表”、“除法表”,然後再玩。二哥總是贏,三哥、祝一姐和我輪流輸,三哥輸了就生氣、不玩了,祝一姐輸了撅著嘴、哭鼻子,我輸了不服氣、還要玩。二哥為了讓我們開心,有時就故意輸,讓我們也贏一盤。

母親叫二哥做飯,他可好,指手劃腳、吆三吼四讓我們做。祝一姐燒火,三哥掌灶,他當監工。我什麽也不會做,他也不讓我閑著,吩咐我在屋裏跑來跑去,為他們傳話。後來我們長大了,三哥的廚藝頂呱呱,比父母做飯還好吃。

 

學校的批鬥對象就是雷校長,如果隻有老師參加,他就坐著,老師一個接一個發言,指出他的諸多反動言行,他就點頭哈腰地說:我有罪、我該死,這就算批鬥了。如果有“反到底”和革委會的人參加,他就慘了。他們把他綁起來,戴上“走資派”的高帽子,站在戲台子上,接受批判。

有一次要他站在高板凳上,他不小心摔了下來,頭破了,鮮血流了一臉。二哥帶著三哥、祝一姐和我站在內壩子的一角圍觀,我被那紅糊糊的臉嚇哭了,三哥和祝一姐也驚呆了,二哥馬上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許我哭出聲,然後推著我們仨悄悄地溜回家,回到家後我們還在哆嗦。

“滿臉是血就嚇著啦?我還親眼見過打死人呢。”二哥滿不在乎地說。

他見我們還沒有回過神來,就一轉話題說:“我給你們做木手槍吧。”

大哥上次回家時,帶回來幾塊巴掌大的硬木板,要給二哥、三哥做木手槍玩,可還沒來得及做又跟師傅走了。二哥哪會做什麽木手槍呀,他就是想消除我們的恐懼心理,隨便那麽一說。

學校的戲台子成了“反到底”和革委會開批鬥會的大舞台,整天大門那裏熙熙攘攘,戲台子上下響著“咚咚咚咚”的腳步聲,塵土飛揚,人喊馬嘶。一天他們拉了十來位“地富反壞右”,押到戲台子上開批鬥會,每人胸前掛一塊自報姓名的紙牌子。內壩子聚集了好多人,紅衛兵們不時地大喊口號,大家跟著高呼,人人熱血沸騰、個個慷慨激昂。

在批鬥會達到高潮時,一個紅衛兵手舞足蹈,把站在靠邊的一個“右派”老夫子一腳踢下了戲台子,沒有人在乎他躺在戲台子下的石台階上是死是活。紅衛兵們繼續高喊:“打倒牛鬼蛇神”、“右派分子罪該萬死”、“保衛毛主席”、“將革命進行到底”、...。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掩沒了人們的驚恐和良知。幸虧那天被批鬥的人裏沒有大叔(郭孃的丈夫),不然被踢下戲台子的可能就是他了。

這位老者是57年打成“右派”,從雲南大學下放到金帶場向陽大隊二小隊當農民。他是一個孤寡老人,摔死後沒有人為他收屍。在人群散去、夜幕來臨時,他的身體蜷曲著躺在冰涼的石台階上。

父親回到家裏唉聲歎氣:“那也是一條人命啊,說沒就沒了!”

母親不再沉默了,找到隔壁前院的小郭孃說:“不管怎樣,死者為大,他再有“罪”,也不該暴屍露天啊!”

小郭孃覺得母親說得有道理,她問道:“你說該怎麽辦?”

“你是造反派,你出麵去找幾位家庭成份好的、沒有“汙點”的革命同誌,把他入土為安吧。”母親回答道。

她倆商量了一下之後,小郭孃即刻動身找來幾位好心的老師,他們用一床草席把他裹起來,放在板板車上,拉到他的生產隊。在幾位鄉親們的幫助下,把他掩埋在一棵青鬆翠柏旁,願他的靈魂像這棵鬆柏一樣:安然、自由、翠綠。

一天又來了一支重慶造反派(可能是“八一五”派)的宣傳隊,在學校老師的辦公室裏安營紮寨了,張伯伯忙著為他們燒水、做飯。他們當天晚上在戲台子上表演了一台革命文藝節目: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跳“忠字舞”。第二天在街上就跟住在公社革委會的“反到底”打起來了。在這場戰鬥中雙方損失慘重,還有人喪命。後經公社革委會的調解,這支宣傳隊當晚離開了金帶場,拚殺才平息下來。

後來又有不同派別的紅衛兵團隊路過金帶場,隻要與“反到底”觀點一致的,大街就平安無事;隻要與“反到底”觀點不一致的,衝突就一觸即發。太瘋狂、太可怕、太殘忍了!

一天母親忍不住問父親:“這樣批來鬥去,撕來殺去,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雨下得再久,老天也有放晴的那一天,等著吧。”父親不緊不慢地回答她。

不久“反到底”離開了,回重慶投入更激烈的戰鬥中去了。自那以後,重慶各派別之間打得難分難解,棍棒磚塊是短兵相接的家夥,遠遠不能滿足武鬥的需要。他們打開兵工廠的倉庫,把援外的槍支彈藥、坦克大炮等軍械兵器拿出來,對準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開火。他們不僅在陸地上打,還在水裏鬥,把西南的兵器工業重鎮、碧綠的嘉陵江水、自己的家園,弄得硝煙滾滾、噴雲吐霧、血跡斑斑、生靈塗炭。重慶的武鬥堪稱全國之冠。

 

造反派走了,可他們的盲目崇拜、狂熱無度、冷酷殘暴,在金帶場上空陰魂不散,街上和學校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和諧、平靜、愜意。

(圖片來源於網絡)

(2018年5月30日修改於原創發表在:https://mp.weixin.qq.com/s/hVO8TGJbup6lWbGt_rmZh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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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是誰, 給了他們瘋狂破壞圖碳生靈的權力?!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高斯曼' 的評論 : 謝謝跟讀。嗯,有讀者問:為什麽記得那麽清楚?我想是太刻骨銘心了。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eorgegan' 的評論 : 謝謝跟讀,謝謝鼓勵!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小小年紀時就看到批鬥遊街打人的場景,尤其都是親人和鄰裏,深深的印在腦子裏,依然像電影一樣經常出現在眼前。謝謝分享!
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您的這一係列文章寫得太好了,感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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