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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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 (十九) —— 大哥落戶到農村(下)

(2018-04-12 16:38:15) 下一個

幾天後,舅舅領著大哥回來了。原來大哥跑出去後,也不知道去哪裏,就摸黑去了魚溪鎮團結小學舅舅家。小敏(舅舅的兒子)陪著他玩,舅媽給他好吃好喝,舅舅苦口婆心地開導勸說他,他那桀驁不訓的心氣兒平和了許多,後悔扔我的布娃娃、打三哥、砸碗等,不好意思地請求母親原諒他。

她拉著他的手說:“宇大啊,媽媽知道你想讀書,不願務農,心裏煩悶,可你也不能衝著弟弟妹妹撒氣啊!”

“半大孩子不讓讀書,到農村去幹什麽?” 舅舅發泄著心中的不滿。

他離開前對母親說:“宇大這麽小,不能與那些壯體力農民一起幹活。等開欽哥回來,你們商量一個萬全之計吧。”

 

舅舅走後,母親思考著他說的話。父親回家後,就把她心中對大哥的憂慮說給他聽。

父親有一個親哥,早年為了活命,從高樓場倒石橋鄉下去了新疆石河子,他們兄弟一直有書信往來。父母一想,既然大哥讀不成書了,又不願幹農活,也許去大伯那裏是一條好的出路,父母帶著大哥去了勞動一隊找隊長。

母親對隊長說:“宇大年齡太小,像插秧開渠等農活實在太難為他了,我們想送他去大伯那裏,看有沒有適合他的事可做。”

隊長聽後歎了一口氣說:“他確實幹不了這些活,去吧,我沒意見。”

半個月後,父親把大哥送到資中火車站上了車,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單獨出遠門,所以,父親遵照母親的叮囑,對他囉嗦了幾句後才離開。他不停地轉車換車,經過一周的風塵顛簸,順利地到達新疆石河子大伯家。

兩個月後大伯來信說,大哥剛到那裏,不適應氣候和飲食,還患了一次病,不過,已經好了,正在為他找工作。不管怎樣,大哥有大伯照顧,母親還是放心的。

一天寅時(約早晨4點鍾),母親隱隱約約地聽見從窗外傳來叫聲:“媽媽、媽媽、... ”

她突然驚醒了,仔細一聽是大哥的聲音。她翻身起床,穿上衣服,快步衝出家門,向校門口奔去。當她到了我家窗外大石板路上,看見騰騰晨霧中的大哥正對著窗口呼喚她。

“宇大,真的是你?”她上前一把摟住了他。

兒行千裏母擔心,母子再見淚沾巾。母親和大哥哭成一團。

她把他領回家,在油燈下才看清:他灰頭土臉,瘦黑的麵孔全是煤渣,隻見濃眉下的一雙大眼睛在轉動,不然臉在哪裏都找不著了;衣服又髒又破,腳上穿著一雙鞋底子穿了孔的膠鞋,又濕又臭。她撫摸著他那粗糙的雙手,十分心疼。她先燒了一大鍋熱水,讓他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又為他煮了一大碗雞蛋麵條,讓他填飽了肚子。這時她再端祥他之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原來大哥到了新疆石河子,大伯大嬸對他很好,後來安排他當了一名鋪鐵路的工人。每天早起晚歸,重體力活長達10-12小時;一日氣溫相差很大,早晚是寒冬,中午是酷暑;隻有玉米棒子、麥麵饃,沒有米飯吃。這算什麽困難啊!可是,對乳嗅未幹、學生氣十足的他就成了過不去的坎。他很想家,不願在那裏多呆一天,可又怕告訴大伯大嬸後不讓他走。一天他背著他們,離開了大伯家。他身無分文,就爬煤車坐悶罐、吃剩飯喝涼水、睡廁所蹲路邊,一路由西北向西南,疲奔了半個月才到家。

 

大哥吃飽喝足,倒床就睡。可母親思緒萬千,毫無睡意。她冥思苦想,似乎讓他學一門手藝為上策,比“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強。石匠日曬雨淋,除了叮當叮當地鑿石頭,還要“咦呀哎喲”地抬石條子,太重了,這不行。鐵匠不同於石匠,不用風餐露宿,可每天麵對熊熊烈火、灼鐵燙碳,太熱了,那不行。泥瓦匠塗裏抹外,修牆補地,不重也不熱,可整日水泥磚瓦,太髒了,也不行。木匠敲敲打打,推推拉拉,不重不熱還幹淨,這行。

母親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哥一說,一拍即合,他願意去學木匠。既然他喜歡學,她就開始為他找木匠師傅教他,再為他購置木匠用的工具。

有一個王木匠每年暑寒假帶著一兩個徒兒,來學校修複損壞的桌椅板凳。他手藝好,木活一個接一個,一年四季沒有空閑的時候。他為人寬厚,對顧主忠實誠信,對徒弟慈祥和善。

母親認準了這位王木匠,那天她帶著大哥,提了兩封糖、三斤肉、四把掛麵,去他家正式拜師。剛開始他不願意收他為徒,認為老師的兒子不好教。後來她苦苦哀求,看大哥敦樸愚直,說話結巴,木匠不需要伶牙俐齒,埋頭幹活就行,就答應收下這個徒弟了。

從此,大哥背著母親為他置辦的木匠用的推子鋸子等,跟著師傅學手藝。王師傅帶著他為顧主做木活,如果在金帶場內做,他就回家住,有時還能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如果在金帶場外做,他就不回家了,短則一周,長則半年。他走的時間長了,我們習慣了他不在家的日子,隻有母親常提起他在什麽地方做活或什麽時候回來等。

幾年後,大哥木匠出師了。但他不願意離開師傅,死心踏地地跟著他四處為顧主做木活。經過了學藝的曆練和師傅的調教,退去了年少的輕狂和無知的煩惱,他尊師重道、程門立雪,不急不躁、溫順存厚,和顏悅色、平易近人。總之,父母的乖乖宇大又回來了。

 

一轉眼大哥過了弱冠之年,個子高高挑挑,黑眉下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皮膚白白淨淨,臉上沒有日照的曬斑,活脫脫的一個舅舅年輕時的模樣。外侄像舅爺,舅舅遺傳了大舅公的溫文儒雅和幺舅公的英俊帥氣,在大哥身上看不到這些。他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性格外愚內智而泰然,這可實實在在地隨了舅舅。

大哥除了做木活,農活一點不會。盡管如此,勞動大隊的支部書記看中了他。書記有兩個外侄女與大哥的年齡差不多,他找來媒婆提親。這事兒把母親弄得哭笑不得,仔細一想還不能敷衍草率了事,因為大隊書記是不能隨便得罪的。她找郭孃來商量,兩人一合計,就安排大哥去相親,說不定姑娘們看不上說話結巴的他呢。

母親與郭孃一起陪大哥去了書記家見第一個姑娘。他們一直等到快響午了也不見姑娘上門,因不想在書記家吃午飯,正起身告辭,隻見媒婆急急忙忙地進了門。

她氣喘籲籲地說:“書記,你那外侄女不來了。”

“鄭老師、郭老師,對不起,讓你們白來一趟,”她又對母親和郭孃抱歉地說了一句。

然後她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原來這位姑娘收拾打扮後正準備出門,不料,她家的一隻小鵝被一無心的小孩踩死了。她的奶奶說不吉利,就不許她出門相親了。

“喲,還這麽迷信啊,”郭孃有些不悅地衝著媒婆說。

書記有些難為情地對母親說:“其實,我的另一個外侄女更好,我們再約時間見麵,下一次絕對不會爽約了。”

“沒關係,下次再說吧,”母親毫不在意地對書記說。

她和郭孃又與書記和媒婆客套了幾句,帶著大哥離開了。

幾天後,媒婆就跑來通知母親第二次相親的時間。那天還是母親和郭孃陪大哥去的。 當他們走進書記家時,媒婆身邊已經坐著一位姑娘了。她叫劉誌彬,初中文化,家住新橋鎮南家溝,父母健在,排行第六,除了一個哥哥早年夭折,現有三個哥哥、兩個嫂子、一個姐姐、一個妹妹,祖祖輩輩是地道的農民。

母親和郭孃細細地打量著她:二十來歲,不高不低中等個,身材有些豐滿,柳眉星眼,杏臉桃腮,紅潤潤的臉仍留有嬰兒肥的痕跡。大哥一走進這間屋子,看見她後就精神起來,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看得她的腮紅更豔了。

母親看這姑娘不錯,雖長得不水靈,但耐看,言談舉止得體,是個老實本分閨女。可郭孃不滿意,說她是實心腳,走不了遠路,肯定幹活也不利索。大哥似乎稱心如意,他隨母親和郭孃回到家中,臉上還掛著笑。

當書記問劉誌彬對大哥的看法,她靦腆羞澀地低著頭,小聲地說:“我聽舅舅的。”

看來她對大哥頗為滿意,相中郎君了。書記滿心歡喜,急著叫媒婆來打聽男方的意見。母親一直沒有答複,她在等父親回家商量此事。

周末父親回來了,他了解了女方情況後對母親說:“你看上了,宇大喜歡,就娶吧。”

媒婆風風火火地把準信傳給書記,他聽後興高采烈,馬上打發媒婆給父母送來一張下聘禮的清單。

我們一家人圍著這張單子看傻了眼,單子上列出十多項吃的、穿的、用的,其中“豬肉二十斤”一項,就拿不出來,我們全家一個月就一張肉票隻能買三斤豬肉。

母親忍不住說了一句:“我看這姑娘宇大是娶不成了。”

屋裏一片沉默,誰也不啃聲。二哥突然打破了寂靜。

“這是女方的清單,我們也可以開一張男方的單子嘛,”他笑著對父母說。

父親一聽,他說得有道理,馬上取來紙筆,經大家討論後,量力而行地寫了一張單子,包括豬肉、掛麵、糕點、糖果、布料、被麵等。盡管樣數不少,可是數量大減。母親甚為擔心,如果女方不滿意,會使送聘禮的大哥很難堪。果真是那樣,他可不敢上門去了。

二哥笑嘻嘻地對大哥說:“你膽子放大點,我告訴你怎麽應付,”說完就拽著他嘀嘀咕咕起來。

也不知道二哥都說了些什麽,隻見大哥一直在點頭,不時哥倆還發出咯咯的笑聲。

大哥挑著聘禮,跟著媒婆第一次去了南家溝。他走在鄉間石板大路上,兩邊的山丘小溪、禾苗野花盡收眼底,這一副副風光如畫的田園美景在金帶場是看不到的。劉誌彬家在村的一頭,土磚大瓦房的周圍有幾棵高出房頂的大樹,像傘一樣把火紅烈日擋在瓦房外。

大哥走進門是堂屋,看見一屋子的人,除了劉誌彬,還有她的父母、哥嫂、姐妹、以及七大姑八大姨的,正在等待他的到來。他一一向各位寒暄後,就把聘禮拿出來放在堂屋的高桌子上。這一大家人七嘴八舌地說著這些禮品,他在旁邊陪著笑。

“哎呀,就這麽一點豬肉,哪有二十斤啊?”她的三哥大聲問道。

“這是六 ... 六斤豬 ... 豬肉,我把家裏兩 ... 兩個月的定 ... 定量肉票全用了,嘿,他們這兩 ... 兩個月隻有吃 ... 吃齋飯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完後還自嘲地笑了笑。

“人家是吃公糧的,買豬肉要憑票,又不殺豬,哪來二十斤豬肉?”她為他解圍。

“以後她 ... 她過了門,我們就 ... 就養 ... 養豬,豬長大 ... 大了就殺,到那時就不... 不是二十斤豬 ... 豬肉了,而是一整... 整頭豬的肉了。”

他的話音剛落,全屋子的人哄堂大笑。還是她的父母識大體、顧大局,看見閨女喜歡眼前這位說話磕巴的小夥子,就招呼大家安靜下來。

“禮輕人意重,聘禮到了,禮數就到了嘛,”她父親態度謙遜地說。

“聘禮單子是她舅舅開的,其實我們也沒那麽多講究,貴在雙方高興就好,”她母親和藹可親地說。

然後她張羅著說:“大家收拾收拾桌子,一會兒就開飯了。”

...

後來大哥順理成章地把劉誌彬娶了回來,新家安置在勞動一隊分給他的那間瓦房裏。他們在瓦房後麵修了一個豬圈,她真的養起豬來。

他仍然繼續做木活,空閑時跟著她在自留地裏學種蔬菜。他們不是男耕女織,而是男匠女農。後來幾年裏三個可愛的女兒相繼出生,正如“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

(照片由鍾玲女士提供)

2018年4月12日修改於原創發表在:http://mp.weixin.qq.com/s/ByTVh9a_8nXbjz49YqJIG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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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0)
評論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ladys' 的評論 : 謝謝讀我寫的家史。
gladys 回複 悄悄話 很好看的故事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高楓大葉' 的評論 : 就是,就像我外婆說的:“一個人一個命,誰也擰不過命。”
高楓大葉 回複 悄悄話 人各有各的命,也隻有認了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樂學樂遊' 的評論 : 就是,一生就這樣耽誤了,無奈。母親操碎了心。 謝謝跟讀。
樂學樂遊 回複 悄悄話 大哥好可憐,母親牽掛的心也躍然紙上!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z82000' 的評論 : 謝謝跟讀!
hz82000 回複 悄悄話 挺好的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高斯曼' 的評論 : 就是,父母因為大哥沒有讀到書,一直很內疚。謝謝跟讀!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終於看到大哥有了還算是正常的生活啦,本應是個學者、工程師之類的。一聲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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