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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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十四)—— 外婆的成份(下)

(2018-03-01 18:45:13) 下一個

一說到賬本,提醒了外婆。她在離開蔡宅時,擔心這些賬本會對當時被關在農會的大舅公不利,就把所有蔡家的賬本,鎖進了一個大木箱子,她把這個木箱子存放在張爺劉媽的房間裏。在蔡宅被抄時,他們的房間沒有被抄,但是也被農會的人查看了一番,也有農民看見這個上鎖的大木箱子,詢問劉媽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劉媽說是張爺的工具等寶貝疙瘩就敷衍了過去。在蔡宅被毀後,張爺劉媽搬進樓房時,這個大木箱子自然就隨他們搬進了新家。

“我有證據證明我不是二皮子地主,”外婆很平靜地對農會主席說。

然後她對在場的周二哥說:“你去把劉媽家的那個大木箱子抬來。”

周二哥叫上另一位農民去了劉媽家,把大木箱子抬到了農會。打開箱子後,好家夥,幾十本賬本整整齊齊地放在箱子裏,還按年份排列著。這是這麽多年來,外婆經手蔡家的全部賬目都記錄在冊。農會主席又找來學校的校長和幾位老師,一本一本地查看賬簿,農會的人在旁監督,外婆也在其中,隨時回答他們的問題。一周後賬簿查完了,發現蔡家的賬目一條一款,一進一出,流水賬也好,明細賬也罷,不管是數字,還是文字,都是工工整整,有條不紊,連年、月、日都記載得一清二楚。不但沒有找到外婆是二皮子地主的證據,反而找到了外婆是勞動者的證據。這些賬簿全都是外婆親自記錄下來的,一筆一劃,一紙一頁,傾注著她多年的心血、映襯著她忙碌的身影、凝聚著她辛勤的勞動、展示著她敏捷的思維、透視著她嚴謹的風範。顯而易見,外婆在蔡家就是一個賬房先生。

話也問了,賬也查了,農會的人激烈討論著對外婆的處理。周二哥力爭說服農會的人:她原本就是教書先生,回到蔡家後就是一個管賬的,是靠她的勞動吃飯的。

多數農會成員同意周二哥的意見,隻有農會主席還有微詞,他說:“不管怎麽樣,她是蔡家的長女,自然也是享受地主的待遇。”

周二哥馬上指出:“《土改法》有明確的規定:占有土地,自己不勞動,或隻有附帶的勞動,而靠剝削為生的,才能叫做地主。她不占有土地,隻為蔡家管賬,是靠勞動為生,不可能劃為地主。”

農會主席再也沒有詞了,起身對大家說了一句:“那你們就按照《土改法》的規定,給她一個階級成份,把她放了吧,”說完就離開了討論現場。

根據外婆的情況,農會討論結果是把她劃為城鎮貧民。《土改法》明確規定:貧民是指一切依靠自己勞動為生活,是城市、鄉村及小市鎮中的無產者,亦相應的分配土地或房屋等。貧民就是窮人階層,跟農民一樣,所以農會當即釋放了外婆。

外婆從小黑屋裏走出來,她沒有馬上離開農會,周二哥上前問她為什麽還不走,她若有所思的反問道:“走?我應該去哪裏?我早就沒有家了!”

周二哥想了想,她既然是城鎮貧民,農會至少應該分給她土地和住房才對。經農會決定,把中街郵局後麵的一小一大的兩間瓦房分給外婆居住。臨街這麵,郵局緊鄰茶館,在郵局和茶館之間有一條窄巷子,從窄巷子往裏走,先進入小房間,然後走進大房間。大房間有一扇後門,緊靠後門有一個石板和泥做的灶台,在灶台旁邊胡亂堆了一些幹柴。從後門出去是十來個石梯台階,走下石階就是金帶場主街的背後,那是一望無際的麥地和稻田。因為這兩間瓦房在中街的後麵,後來大家叫它“後房子”。

外婆不會種地,她對農會說:“我不要耕地,請把蔡家在龍家灣的那塊墓地分給我,使離世的蔡家人有家的歸宿感。” 農會同意了她的請求。

周二哥問她:“你沒有土地將來怎麽生活?”

外婆說:“我有兒有女還有一雙手,餓不死!”

看到周二哥一副親切關心的樣子,外婆笑了笑又說:“璉君和開欽教書,每月有工資送回來養孩子,我也就不愁了。”

“那我就不擔心了。” 周二哥也笑了笑說道。

就這樣,外婆以城鎮貧民的無產者身份,從農會分到了後房子和墓地。

有了貧民這個階級成份,外婆可以去農會要求回到破損的蔡宅,撿回一些可用的物品。外婆和母親把從蔡宅搬回來的家具布置後房子。在小房間裏安放了兩張小床供小孩子們睡覺;還有一張小書桌和幾把小椅子,供孩子們讀書用。大房間裏安置了一張大床和一張小床供大人們睡覺;有一高一低的桌子,各配有靠椅和板凳,供大人小孩吃飯用;還有一個長方形的紅木大櫃子,它有一米半寬、一米半高、兩米長,用這個大櫃子裝大米是不長蟲子的。另外還撿回來一些可用的書櫃茶幾、舊衣布料、鍋碗瓢盆等。不管怎樣,一個簡陋而整潔的蔡家後房子又立起來了。可謂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後來外婆在後房子的後門石梯台階的兩邊種稙有核桃樹和橘子樹,它們生長得很好,兩三年後就開花結果。核桃樹生長到十幾米高,枝覆葉蓋,每到金秋,碩果累累,青桃又大又圓,結滿枝頭;橘子樹生長得像大雨傘,枝多葉厚,每到初冬,紅橘似火,酷似燈籠盞盞,堆滿樹梢。每當母親看著外婆帶著孩子們收獲果實時,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小時候在蔡宅時的情景。為了吃到那新鮮的青皮核桃,她的全身上下常被核桃皮汁弄得髒兮兮的。

由於在金帶場又有了安身之處,外婆帶著大哥二哥就留在這裏生活;母親隻身回甘露寺小學去教書,每到周末就回到金帶場與他們在一起;父親也從鐵佛場回到這裏與家人團聚。在確定外婆不是地主後,大哥那繃緊的臉、鎖緊的眉終於舒展開來,又露出了那童真般的微笑。他剛到了上學的年齡,就讀於金帶場小學。與甘露寺相比,他更喜歡金帶場。這裏再也看不到地主被一腳踢死的恐怖場麵,因為血流漂杵的土改運動已經結束了。

正當土改運動塵埃落定時,外婆得知西仁還沒有著落。原來周二哥把西仁送到龍家灣表叔公家後,表叔公就聽說大舅婆去世了,沒有人再來把她領回去,於是認為農會便條上寫的“暫養”將變成“永久收養”。他不願意收養一個“反革命”的女兒,找了幾條理由說他家不能讓她住下去了,傳書帶信給農會把她帶走。外婆聽到這個消息後,馬上把大哥二哥送到劉媽家,一刻也不停地去龍家灣接西仁。

快到表叔公家時,外婆遠遠就看見有一個小女孩坐在通往表叔公家門的大路上,心裏想著:她就是西仁吧。等走近一看,果然是她。外婆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西仁:她的臉和雙手全是泥,黃皮寡瘦,肚子扁扁的,看來她在這裏從來也沒有吃飽過;她的衣服又短又小,褲子又破又爛,穿一雙發黃的破舊繡花鞋,有兩個腳趾頭露在外麵;看上去跟街上討飯的乞丐沒有兩樣。

還沒有等外婆開口,西仁就跑了過來,“大姑,你是來接我的嗎?表叔不要我了,他叫我走,可是我不知道去哪裏?”

說完抱著外婆的腰間,一頭埋在外婆的胸前,“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太讓外婆心疼了。

外婆彎下腰把她摟在懷裏,擦著她臉上的淚水,親切地對她說:“西仁乖,不怕啊,大姑就是來接你回家的!”

“表叔說媽媽死了,我沒有家了,”她十分沮喪地對外婆說。

“你當然有家,大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們現在就回家。”外婆肯定地告訴她,說完也淚如雨下。

姑侄倆正要動身往回走,正好跟從地裏幹活回家的表叔公夫婦打了個照麵。

表叔公點頭哈腰地向外婆打招呼:“大姐,您來啦。”

外婆看了表叔公一眼,對他倆說:“西仁怎麽說也是蔡家的骨肉,她也叫你們一聲表叔表嬸,你們怎麽就如此不待見她!”

外婆接著說,“這麽多年來蔡家待你們可不薄,你們每次趕場上街到蔡家,那一次不是讓你們吃得肚滾腰圓! 那一次又讓你們空著手走出蔡宅?每一次都是給你們穿的吃的用的大包小包地提回家,… ”

外婆數落著,就看那表叔公夫婦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俗話說得好:不看僧麵看佛麵。你們可好,連一點舊情都不念!”

外婆說完轉身牽著西仁的小手,對她說:“西仁,我們走,這種忘恩負義的親戚不認也罷。”

在離開龍家灣之前,外婆帶著西仁去了蔡家的墓地,這裏掩埋有蔡家的四位親人:老外公、老外婆、大舅公和他的遺腹子小女。

外婆告訴西仁:“記住這些離開我們的親人,在每年的清明時節常來悼念,他們不但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也會保佑我們平安。”

西仁是懂非懂地聽著外婆的話,然後給每一個墓碑和墳頭磕了三個響頭,就隨外婆離開了龍家灣。

外婆帶回西仁後,把她洗梳一番,換了一身素色合身的幹淨衣服和一雙新鞋,西仁看上去可愛俏伶極了,嘴上總算掛著笑了,她很喜歡大姑的家。大哥二哥已經從劉媽那裏回家了,他們稱西仁為二孃,可西仁隻比大哥大兩歲,以前在蔡宅時他們就是在一起玩耍的好夥伴,三個孩子一見麵,就高興地抱在了一起。西仁和大哥一樣,也去金帶場小學讀書。

劉媽比外婆大一點,她倆感情像姐妹。後房子距離劉媽的兩間樓房很近,劉媽經常來後房子幫助外婆照看小孩子,孩子們也喜歡劉媽,常去她的樓上玩耍,有時還跟著劉媽去張爺的麵館調皮搗亂,也討個饅頭、要碗麵吃。

外婆看著一蹦一跳、背著書包去上學的西仁和大哥,懷裏抱著二哥,心中甚感欣慰,可算是雲開霧散躲過了一劫,還為蔡家贏得了在金帶場的新家。從此,外婆帶著蔡家的後生在後房子開始了新的生活。

(修改於2018年3月1日從原創在:http://mp.weixin.qq.com/s/hwB6WAtZJd_W9KgQQQTpvQ )

(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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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藍天白雲915LQB' 的評論 : 謝謝鼓勵。
藍天白雲915LQB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好,這些曆史應該記下來。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他們命運多舛。謝謝讀我寫的家史。
789654 回複 悄悄話 不知道以後的運動又波及外婆和孩子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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