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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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 (十八) —— 糟心的一九六一年(上)

(2018-03-27 15:58:58) 下一個

在我一歲時,舅舅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因為是長子,他和舅媽既興奮又緊張,兩大人弄一小人忙得不可開交,隻有向外婆求助。

母親一想到舅舅有了自己的兒子,心裏十分高興,就對外婆說:“我的娃娃山快翻完了,他才剛剛開始,您就去幫他吧。”

外婆已經把哥仨照料大了,隻有我還小,劉媽自告奮勇地要照顧我。把我交給劉媽,母親太放心了,她和舅舅就是劉媽看護大的。我有劉媽照看,外婆自然樂意,高高興興地帶著西仁去了舅舅家。

外婆和西仁走後,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四人住到學校裏去了。大哥二哥在上學,三哥也快上學了,哥仨住在學校裏上學也方便。母親在上課前把我送到劉媽家,下課後再把我接回來。

這年月日子過得太艱難了,我出生的第二年,“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所帶來的大好形勢急轉直下,全國上下糧食空前短缺,造成城市和農村大饑荒。大躍進運動是“左”傾冒進的產物,全國人民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是新中國建立以來前所未有的困難時期(1959-1961年),在三年間,因饑餓或疾病而非正常死亡達數千萬人。

造成這場大饑荒的原因是多方麵的:首先,1958年大煉鋼鐵把農村勞動力和鐵器勞動工具占用;其次,人民公社占有了農民一切原有財產,極大的打擊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耕多種少一個樣;再次,大食堂開辦初期嚴重的浪費現象,導致本來就不多的糧食急劇減少;還有,1959年的大幹旱,糧食顆粒無收,自然災害後隨之而來的是嚴重蝗災,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母親為我們兄妹四人能填飽肚子愁得焦頭爛額,一個月的口糧上半個月就吃光了,下半個月東拚西湊也熬不到月底。她想用省下來的工資去糧站買點糧食補充,可糧站除了定量口糧,根本就無糧可賣,街麵上更是見不到一粒糧食。後來她就把口糧的大米去農民家裏換些豌胡豆,一斤大米能換3-4斤豌胡豆,這樣勉強一家人的三餐不至於斷頓。

父親知道後有些埋怨她:“大米比豌胡豆有營養啊。”

她瞪了他一眼:“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有沒有營養也得肚裏先有貨才行啊!”

他覺得她說得對,然後笑著對她說:“我帶了一些大米回來給你們吃,那是我省下來的飯票,找食堂師傅換的。”

她有些驚訝地問他:“你省下飯票換大米,你不吃飯啊?”

他不以為然地說:“我怎麽都行,不能讓孩子們餓著。”

她感激他掛念著我們,也有些憂慮地對他說:“你的口糧也有限,再說遠水不解近渴啊!”

父親想了想後跟母親商量:“宇大該上初中了,我帶他去鐵佛場跟我過,減輕一點你的負擔,他就在我的學校上學,你看怎麽樣?”

母親舍不得大哥離開她,可是一想到他正是吃長飯的半大孩子,飯量大,吃得多,如果他走了,家裏的糧食不足可以得以緩解。最終她還是同意了父親把大哥帶走。

盡管父親帶走了大哥,家裏還有四張嘴要吃飯。清晨母親早早起床,用野菜加幾粒大米熬一鍋菜粥,一人一碗喝了就去上課。中午她用紅苕摻一些大米混在一起,半幹半稀,配一點酸菜或豆腐乳,這一餐是吃得最實在的一頓。晚上她就用幹炒的胡豆吸水,再加一點大米和豌豆一起煮,我們叫這是“吸水胡豆稀飯”,帶一點糊味、很香,我們都愛吃。不過,每人隻有一碗,還想吃也隻有等明天了。

母親千方百計地為我們每日能有食物下肚而絞盡腦汁,盡管做出了一日三餐,其實就一餐半,這已經是她能給我們最好的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和舅舅小的時候,沒有外公,跟著外婆住在老外公老外婆家的蔡宅裏,那真是神仙孩子過的日子。我們有父有母,卻不能肚腹周全,饑餓不飽。母親唉聲歎氣,愁啊!

有時她把我們兄妹仨緊緊地抱在懷裏,害怕我們沒了似的。她常聽到有人說:學校隔壁曾家的二娃餓死了,茶館對麵王家的幺女幹癟得快不行了,昨天上街又倒下了一個要飯的乞丐,前天下街又埋了一個老婆,... 每當她聽到這些,惶惶不安,心驚膽顫。這日子過得如履薄冰,心懸如絲。很多人既是沒有被餓死,也因營養不良而全身浮腫。在母親的嗬護下,我們沒有患腫病,可她落下慢性胃痛的毛病,一直困擾著她。

 

在一次周會後,郭孃對母親說:“今天去我那裏,撿點紅苕回來給孩子們吃。”

郭孃在鄉村團結大隊小學,糧食不如城鎮緊張,至少紅苕是管夠的。學校有三位老師,隻有郭孃和祝一姐住在學校裏,其他兩位老師周末回家去了。在學校的後山是一片竹林,竹林裏有大小不等十幾個大隊的紅苕地窖。社員知道這母女倆吃不了多少,就告訴她倆如果肚子餓了,就去地窖撿紅苕回來煮著吃。

母親馬上說:“不行不行,你們娘兒倆可以去地窖撿紅苕,我不能去撿呀。”

郭孃接著說:“你看看孩子們,個個饑腸轆轆,多可憐啊。”

母親一想到每次我們看著鍋底朝天那失望的眼神,就心如刀絞,難以忍受。她想了想:嗨,這也是沒有辦法的法子了,就隨郭孃去了鄉下。

等到夜深人靜時,淡淡的月光灑滿了竹林,郭孃拿了一個繡花枕頭套子,帶著母親悄悄地溜了進去。她們找到了一個地窖,郭孃蹲在地窖邊,母親接過枕頭套子,跳進了地窖,發現半地窖全是紅苕,黑燈瞎火地摸著紅苕往枕頭套子裏裝,一會功夫就裝了滿滿一袋紅苕。郭孃在上麵拉,母親在下麵頂,她倆把吃奶的勁都使上了,也沒有把這一袋紅苕弄出地窖。沒辦法,母親隻有倒出一半紅苕,然後又是拽又是推才把半袋紅苕拖出了地窖。她倆正抬著紅苕往回走時,突然看見“亮胡子”(一種帶長把、燒煤油、冒黑煙的燈)的亮光晃了一下,嚇得她倆立刻趴在地上不敢動彈,兩眼緊閉,大氣憋著。

晚上竹林裏偶爾有社員巡夜,就是提著亮胡子東照照,西看看,沒見什麽動靜就走了。幾分鍾後,竹林又安靜了下來,也沒有了燈光,她倆才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爬起來,借著微弱的月光,一步一步地摸索著往回走,終於把半袋紅苕抬回到郭孃家。那晚她倆一夜都沒有合眼,兩顆心“咚、咚、咚”猛跳,害怕大隊社員追上門來。做了虧心事,就怕鬼敲門。那一夜祝一姐睡得正香,沒有看見兩位為人師表的老師做賊的狼狽相。

她倆眼巴巴地盼到了天明,母親匆匆地告別郭孃和祝一姐,背著半袋紅苕回到了家。這是母親第一次偷東西,也是最後一次,後來她跟父親說起這事,還心有餘悸。

 

因為買不到糧食,張爺的麵館開不下去了,公社安排他去糧站守夜,防止僅有的一點公糧(大米、花生、玉米等)被偷竊。他很願意做這個差事,因為有時他能帶一些凹米子花生回來給劉媽和我吃。後來我無論走到哪裏,一生都愛吃花生,可能與那時吃凹米子花生充饑有關係。他們夫婦待我很好,常省下自己的口糧給我吃,絕不讓我餓著。他們把我當寶貝寵愛,就像從前在蔡宅疼愛小時候的母親和舅舅一樣。

本來母親把我放在劉媽那裏,有空就抱我回來,沒空就把我留給她。可是,我弱小的身體不爭氣,常鬧病,不是發燒,就是拉肚子。我一生病,劉媽很緊張,一刻也不敢怠慢,隻有抱著我去學校找母親。

母親帶我去金帶場醫院看病,醫生開了一大堆藥,好不容易把這些藥喂給我吃下去,也不見退燒,也止不住拉肚子。沒過多久我就瘦得跟小猴子似的,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小屁股溜尖了”。她抱著我坐在床邊掉眼淚,擔心我的小命不保。

有位同事阿姨告訴她板栗椏有一位魏醫生,專治小兒的發燒拉肚子。她信了,一早跟校長請了假,背著我就出了門。從金帶場到板栗椏有十五裏,她著急走得快,不到一小時就到了。真是名不虛傳,這裏已經排著長隊了。母親等了半小時,才見到魏醫生。他仔細檢查我後,隻開了三天藥,藥量很小,很容易喂我。說來也怪,我吃了魏醫生的藥,燒也退了,肚子也好了,胃口漸漸好轉,也開始吃東西了。

後來我一生病,母親就帶我去板栗椏找魏醫生。去的次數多了,魏醫生記住我們了,他知道母親是老師,要趕回去上課,就告訴那些排隊的老鄉,他要優先為我看病、開藥。每次帶我去板栗椏看病,她也不用請假,隻需把她的一二節課跟三四節課的老師換一下,天不見亮就背著我出門,看完病回到學校正好趕到上課。 

可能是我出生一年後就遇上了三年大饑荒,長期營養不足,體質虛弱,三天兩頭鬧病發蔫,直到過了饑荒年後身體才開始好起來,小臉也紅潤了,小胳膊小腿也有勁了,母親焦灼不安的情緒徐徐平息下來,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對劉媽說:“看來這閨女能養活了。”

劉媽笑著說:“當然能啊,有苗不愁長,樹大自然直。”

 

一天母親突然接到舅舅送來的急信說外婆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她立刻把二哥、三哥交給劉媽幫忙照看,然後背起我就往魚溪鎮鄉下小學舅舅家趕。她剛跨進學校大門,就聽見哭聲,三步並做兩步從大門走過兩側的教室,到了後麵舅舅的住房,隻見舅舅、舅媽、西仁和小敏(舅舅的兒子)圍在外婆的床邊哭成一團。

外婆剛剛斷氣,連一句話都沒有跟母親說就與世長辭了,享年六十三歲,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母親把我從背上放下來交給舅媽,走在外婆的身邊,雙膝跪在她的床前,雙手握著她的手,兩眼看著她的臉。呆如木雞地過了一會兒,母親的眼淚猶如潮水一般湧了出來,靜靜地哭著,...

不知哭了多久,舅舅扶她起來坐在外婆的床旁。她想不通:外婆的身體一直都沒有大問題,怎麽就一病不起了。

(圖片來源於網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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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對啊,先是去借嘛(東拚西湊),後來懂了就去農民那裏換嘛,怎麽不符邏輯?
“在三年間,因饑餓或疾病而非正常死亡達數千萬人”,其實是3500-4000 萬人,這個數據也許不正確。我國從古到今對任何災難的統計數據五花八門。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沒有發言權。我隻是在我讀到的統計數據中取了一個中值。謝謝讀我寫的家史。
黑貓-警長 回複 悄悄話 一個月的口糧上半個月就吃光了,...。 後來她就把口糧的大米去農民家裏換些豌胡豆,...

不符邏輯。 既然口糧已經吃光,哪裏來的“大米”? “在三年間,因饑餓或疾病而非正常死亡達數千萬人”也是人雲亦雲了。 你並沒有根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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