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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胡師傅

(2017-06-30 13:36:31) 下一個

我的小胡師傅

       長江如一匹白馬,從雪山一路走過來,曲曲折折地馳騁在群山大川之間。經過鎮江,兩岸的群山也終於在一路狂奔之後,漸漸現出一絲疲態,安靜下來,伏在長江中下遊平原之上。鎮江的金山焦山北固山則像三位武士的雕像,終日守護著浩浩蕩蕩流過腳下的這條大河。

       我很喜歡鎮江這樣獨特的位置和風景。1994年大學畢業,我被分配到鎮江的一家國營大廠,公司緊靠著長江南岸。工作看上去不算太累,隻是環境有些髒,每天 下班都需要洗澡,回到家再洗一次。那時候剛走上社會,為人處世都還很生澀,初到貴地,沒有什麽朋友,難免覺得有些孤單。

       因為剛進工廠,所以組織科安排我到各個崗位輪值鍛煉。第一個月到辦公室,整天對著辦公室的車間主任和一些已經鍛煉成老油條的技術員,他們都有把一張報紙看 上幾個小時的過硬功夫,連中縫上那些用最小字體印刷的駕照丟失和無頭女屍的消息都不放過。他們和我說話,要麽一本正經,要麽旁敲側擊,讓我猜不透他們的真 正用意,常常不知道如何應答。於是我喜歡偷偷溜出來,順著鏽跡斑斑的頂層扶梯爬到廠房的屋頂,在林立的煙囪和樓群之間眺望長江,看著那些大船從江麵上慢悠 悠地走來走去,遠處的雲朵變幻出不同的形狀和顏色,或是在夜晚看著長江兩岸的萬家燈火在星空下跳躍,就這樣打發了不少無聊的時光。

       熬過第一個月,終於可以進生產線了。車間主任領著我七拐八拐的走進一個小小的工作間,裏麵坐著幾個工人,都戴著長長的工作帽和厚厚的口罩,其中還有一個女 孩子,主任對我說:“從今天開始,小胡就是你師傅了,你要好好跟她學習。”我畢躬畢敬鞠個躬,認真地說:“小胡師傅好。”小胡笑了半天,腰都直不起來了。 我還以為我衣服穿錯了還是臉上有什麽灰沒擦幹淨,來回扭頭找來找去,她笑得更凶了,房間裏麵的人都跟著笑起來了。等到下班了小胡師傅把口罩摘下來,我才發 現是個她是個很秀氣很漂亮的姑娘。雖然我叫她師傅,其實她比我還小兩歲。

       工人果然比主任好相處多了,他們尤其愛說粗話,幾乎每說一句話都以罵人開頭,以罵人結束,這種語言習慣我耳濡目染很快就學會了,發覺罵人原來還可以這麽有 趣。唯一不罵人的工人就是我的師傅小胡。她慢慢開始教我工作要負責的事情,其實事情也很簡單,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去抄一些儀表上的數字,然後下班的時候手寫 成一個報表,再交接給下一個班。我不喜歡一直坐在工作間,所以我搶著去抄那個數字,那些司空見慣的跑冒滴漏在我眼裏也是一道新鮮的風景,清晨裏迎著朝陽那 些嫋嫋飛散的霧氣在我看來也是充滿詩意,感慨之餘我偶爾寫成一些文章,發表在廠報上。那些廠報傳到小胡師傅手裏的時候,她讀著讀著就笑起來,笑得仍然是那 樣一發不可收拾。到了工作做正事的時候,小胡師傅還是很認真的。她喜歡在那些交班的報表上把文字寫成好看的楷體,把數字寫成整齊的印刷體。我有一次忍不住 問她為什麽要寫得這麽認真,她說這樣寫需要的時間長一些,容易打發時光。不過我猜測她是喜歡把事情做得漂亮一些,就像她自己。

       上夜班的時候,工人們相互輪換著睡覺,既始終保持有人幹活,又提防著深夜突然查崗的領導們。雖然是睡覺,並沒有床可以躺下來,隻是趴在桌子上打盹。小胡師 傅堅持沒有讓我加入到夜班輪換工作的行列裏麵,她覺得大學生是不應該做這些事情的,這些事情她可以幫我做。這是她後來告訴我的。而我那段時間生物鍾混亂不 堪,從早班中班一路倒過來,每到夜班也就昏昏欲睡,幾乎從上班睡到下班。夜班睡覺的時候,工廠裏麵機器的轟鳴聲仍然在耳邊響個不停。

       有一個冬天的晚上,因為坐得太久的緣故,我的腳有些抽筋,從睡夢中醒來,再看看對麵趴著的小胡師傅,她也睡著了,睡相像個嬰兒一樣甜美,頭斜斜地埋在交叉 的臂彎之間,麵色帶著一些緋紅,白白的後腦勺在燈光下格外醒目。我的心裏一陣亂顫,七上八下的有些慌亂。趕快靜了靜心,想出門走走。突然看見一個黑夜中正 有一個人影在拿著麻袋裝著什麽東西,趕緊回來把小胡師傅叫醒了,她又把所有人都叫醒了,出門沒費什麽勁就把那個人給抓住了。原來是個婦女,她準備把七八十 斤的一個電動機扛到工廠旁邊的小山上,再從另一側下山,把幾萬塊的電動機當廢品賣掉。她被我們抓了也很害怕,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個勁的站在那裏發抖。工 人們讓小胡去搜她的身,結果她身上並沒有什麽東西,口袋都是空空的。因為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於是班長讓小胡把她帶到休息間,到了天亮再說。過了一會,小 胡師傅從休息間出來,說是那個小偷一進休息間就哭,自己說是從江北過來的,家裏被計劃生育的幹部什麽都罰掉了,連房子都給扒了,男人出來也沒找到工做,一 家人在鎮江日子都要過不下去了,如果她偷東西再去坐牢,一家人更沒臉了。所以小胡師傅對她說下次不要再來偷了,就把她給放了。大家都有些同情這個小偷,不 是逼到這個地步,誰願意深更半夜翻一座山來偷這麽重的東西呢。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和小胡師傅在一起上班,時間過得很快,就這樣無憂無慮地過了一年。一年過後,廠裏要重新定崗位,又把我分配到另一個車間去了。慢慢又開始心情有些失落。國 營大廠起又起不來,倒又倒不掉,一幅半死不活的樣子讓人揪心。單位裏麵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網也經常讓人透不過氣來。於是我痛下決心,走上了坎坷艱難的考研 道路。

       十幾年來,我一直很懷念鎮江,懷念鎮江的風景,懷念鎮江的人和事。十幾年過去,那個國營大廠還在那裏,隻是不知道漂亮的小胡師傅還是不是在那裏,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有過我這個第一次見麵就讓她笑翻了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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