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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年輪(一百一十一)

(2018-02-27 12:08:30) 下一個

第十章 革命與逍遙的日子(22)

 

10月14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發出《關於大、 中、 小學複課鬧革命的通知》,要求“全國各地大學、中學、小學一律開學”,“一邊進行教學,一邊進行改革。”

這個消息是晚上從收音機聽到的,當時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這一天終於讓我等來了!我64年秋考入二中,本該今年上半年畢業升高中,因為停課,整整差一學年的初中課程沒學,怎麽讀高中啊?

不管怎樣,隻要複課就有希望,大不了多讀一年書,總比在家混日子好。我是個急性子,也不等王曼莉來信了,第二天上午先去四中和盧玲玲告別,下午同姐姐一起,帶著父母的叮囑踏上了返校歸途。

 

國慶節後的東風縣城出現了些許新變化,大街上到處張貼著毛主席視察大江南北時的最新指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在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兩派群眾組織要實現革命大聯合”。其中“要鬥私批修”的口號是第一次出現,也是以後十年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毛主席語錄。

 

傍晚時分,我回到二中。一進校門就看見嚴發皋正在掃地,見了我尷尬笑了笑,支吾兩聲走開了,怎麽個意思?我有點莫名其妙。

                  中小學複課鬧革命的通知

 

    不遠處,我看見校辦公室牆下站了幾個人,正在看牆上的大字報,走近一看,正是中央的“複課鬧革命通知”。

“喲,老板娘回來了,好久不見。”鄭東安熱情招呼我,旁邊站著三(一)班的萬順林和龔德清。“萬長子”穿了件藍布風衣,肩上斜背著一支“五四”手槍,神氣十足。

 

“‘樣子’你好!”我急忙回應鄭東安。

“謔,你個把媽給‘發糕’寫黑信,還敢回來!老子……”“萬長子”劈胸揪住我,伸手就要掏槍!

“麽事黑信,我麽樣找不到?”我一時懵了。

 

“你還裝蒜,‘發糕’過來!”“萬長子”朝門房大喊。“發糕”聽見,放下手中掃把,走了過來。

“‘發糕’,把‘老板娘’給你寫的黑信拿出來。”“萬長子”命令道。

“不曉得丟哪去了。”“發糕”摳摳頭。

“丟了,那你說,有這回事冇得?”“萬長子”追問。

“你不是看過了,這還有假?” “發糕”唯唯諾諾。

噢!想起來了,我是給“發糕”寫過信,是那幾天無聊,胡亂寫著玩的,我不知道黑在哪?“發糕”這個王八蛋,居然拿去討好“萬長子”,什麽東西?

“你還有麽話講,說,麽事動機,後台是哪個?”“萬長子”步步緊逼。

“算了,‘老板娘’平時喜歡寫東西,能有麽事動機?現在講聯合,不要搞得太僵。”關鍵時刻,“樣子”替我解圍。

“麽樣能跟老保聯合?‘樣子’不要和稀泥。”“龔屁”在一旁挑唆,這個該死的狗腿子、馬屁精!

“你最好老實點,再亂寫老子對你不客氣!”“長子”拍拍槍套。

“走走!回家吃飯,晚上還要開會。”鄭東安把“萬長子”勸走了。

 

“呸!”我衝“長子”背影狠狠啐了一口,人模狗樣的,你神氣個屌,有種把老子斃了。

 

我先到寢室去鋪床,在機井邊遇到了譚靜,與她熱情交談了好一陣子。兩月不見,她看上去長胖了些,精神也不錯。近來傳聞要解放一批老幹部,眼下又值複課鬧革命,教育戰線的幹部一定會優先考慮,要是譚靜複出,我第一個擁護她。

 

宿舍裏除了劉援朝,又回來個何進,正在彈秦琴,原來他也是回來複課的,比我還積極。我走後劉援朝就投靠了“七毛”,是我班第一個“反戈一擊”的“變節分子”。這我並不意外,早在“7.20事件”前他就和“七毛”勾勾搭搭,眉來眼去了。

 

劉援朝向我簡單講了這兩個月情況。“7.20事件”後,學校指揮部解散了,“二熊”(熊新元、熊紹發)下了台。現在學校由李漢傑和三(二)班班主任袁良貴臨時負責,老師們哪派也不參加,天天混日子。仍然不見胡老師,大概回老家去了,他老家在祝店公社。

眼下“613”已分成兩派,“萬長子”、“樣子”和“憨子”是“新派”,有一百多人,而“七毛”成了“鋼二司”的頭,手下隻有區區十來個人。援朝拉我加入“七毛”陣營,被我拒絕了,我是回來複課的,不會去給“七毛”捧臭腳。

 

第二天上午,學校陸續來了近百人,熙熙嚷嚷地湧進教導處辦公室,七嘴八舌、情緒激昂地催問李漢傑和袁良貴複課事宜。其中,一年級

的同學最積極,他們進了二中,一天課都沒上,現還是個小學畢業生,荒廢了這麽久的學業,能不著急嗎?

他們此前一再呼籲“複課鬧革命”

 

李漢傑態度謙卑、語氣溫和地應付著大家,表示要積極準備,爭取早日複課。看來經過一年多時間運動的衝擊,他已鋒芒殆盡,變得謹小慎微了。不過,李漢傑頂多算個維持會長,複課這麽大的事 ,他哪做得了主。

 

聽說現在學校很多事情必須“萬長子”點頭才幹得成,一想到這個昔日的縣重點中學居然要由“萬長子”這樣的雜皮、惡棍來掌權,我猶如吃了隻蒼蠅,惡心透了。

 

出了教導處,我忽然看見了王曼莉,她正在我班教室門前和劉強、嚴祥生、曹穎穎、周秀清幾個同學一起談笑風生。她無意中發現了我,但並沒喊我,隻是朝我淡淡笑了一下,便回頭繼續和他們聊天。

 

咦,這麽冷淡,我止住了腳步,心頭燃起一股無名怒火!媽的,兩個多月了,頭次見麵她竟敢這樣對我,簡直形同路人一般,難道其中有什麽變故?沒準她另結新歡了……

 

我扭過頭,氣急敗壞地走到操場那棵槐樹下,靜等她來向我解釋。偌大個校園,隻有這兒稍僻靜點,三年來,這是我倆約會的老地方。

 

不一會兒,王曼莉興衝衝來到我身邊,眉眼含笑:“生氣啦?親

愛的東東,歡迎歸來。”一彎腰,行了個維吾爾族式的鞠躬禮。

 

“你還認識我呀,剛才麽樣回事?” 我故作惱怒。

“當著那麽多人麵,你想讓我擁抱你呀?”

“哎——這話我愛聽!為啥不行啊?”我轉怒為喜,還是我的莉莉。

“你麽樣回來得這樣快?我昨天才給你寫了信,要錯過了。”

 

“你不來廣水,我在家度日如年,想你想得發瘋,所以歸心似箭。”

“你少來甜言蜜語,想我是假,想回來複課是真。”

 

“中秋節前後,我連續給你寫了三封信,你為麽事一封也不回?”我要跟她算總賬。

 

“你還好意思說,你寫的那些肉麻的信被群明偷看了,告訴了我媽媽,爸爸後來也曉得了,把我痛罵了一頓,我哪有心情回信?”

 

“你弟弟真壞,竟敢當密探出賣姐姐。你爸媽也是,你都這麽大了,還管得這麽緊。”

“你教訓我們全家啊,你是我麽事人?”王曼莉沉下臉,不高興了。

“好了,怪我多嘴,不說這個。”見她生氣,我趕快換了個話題:“剛才你跟劉強說些麽事,看樣子好親熱喲。”

“曹穎穎、周秀清當時可都在場,我能說麽事?哈,你們男伢也吃醋啊?”

“我看劉強看你眼色不對,他是不是在打你主意?”說實話,我還真有點酸溜溜的感覺。

“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可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除非你不要我。”

王曼莉的真誠讓我感動,那一刻,如果操場沒人,我一定會撲上去狂吻她。後來王曼莉盤問我兩個月時間都幹了些啥,我當然不會老實告訴她。

我們班一共54個同學,一年來除去轉學的,休學的,結婚的,這次回來了39人。農村同學隻有彭貴生、劉學東(劉水田)、劉安靖、何進四人回來了,張宗甫沒回來,聽“貓眼”說,“師長”快當爸爸了。

 

胡老師也回來了,仍舊是三(五)班班主任,還是那樣瀟灑自如、風度翩翩,似乎永遠不知道發愁。

 

經過十幾天準備,10月27日,學校正式複課。

第一節課前,胡老師主持我們選個班長,他提了三個候選人:我、塗炳勝和鄭東安,立刻招來一陣非議。

“麽事咹,老保麽樣能當班長?簡直開國際玩笑。”“憨子”惡狠狠地反對,明顯是在影射我。

“就是,夢想複辟啊?”“蔡兜子”(蔡立新新綽號)陰陽怪氣地幫腔。

“還選個麽事?明擺著的嘛,除了塗炳勝,誰有資格當班長?”左九瑛咄咄逼人地問道。這個肥婆,這麽死心衛護“七毛”,是不是被他“上”了哦?

“我才不稀罕麽事班長,誰願幹誰幹好了。”“七毛”終於開了口,

聽起來不太誠懇。

“嗻……”有人竊竊私議。

“我選鄭東安。”我真不想再當班長,也知道造反派們絕不服氣,但我聽說“七毛”和“樣子”已經不合,想趁機挑撥他們一下。

“算了,就選塗炳勝吧,不要再爭了,浪費大家時間。”“樣子”倒是大方,甘心把班長讓給“七毛”。

 

“好了,還有冇得完?上課喲!”

“噢……”眾人一陣起哄。

就這樣,“七毛”當了三(五)班第五任班長。哼!我玩剩下的。

 

選舉完,開始上課。第一二節是政治課,每周安排八節,老師仍然是三(三)班的班主任周紹明。

政治課現在改名為《毛澤東思想課》,以學毛著為主,教材為單行本匯編,包括《老三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關於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給清華附中紅衛兵的一封信》、《五一六通知》……一共16篇文章。

 

周老師是學校教師籃球隊的主力後衛,性格活躍,愛開玩笑。文革前講課詼諧幽默,深入淺出,有時還搞笑,很受學生歡迎。自從運動初期挨了學生大字報批判後,講課風格一改往日的生動活潑,變得呆板機械,大部分時間幹脆照本宣科,解詞解句時也是小心翼翼的。下課後自己把黑板擦得幹幹淨淨,生怕留下筆誤,讓人抓辮子、扣帽子。是啊,吃一塹長一智嘛,政治上可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課間休息時,“七毛”主動找我聊天,而且破天荒沒喊我綽號。他不僅邀我加入“鋼二司”,還希望我說服班上更多同學參加。當時我不想違背自己初衷——“隻複課,不鬧革命”,沒有馬上答應他,但看他真心誠意的態度,我心裏還是動了一下。

 

接下來由胡老師上語文課。這裏說一下語文教材改革,也是學校“鬥批改”的熱門話題。原先的語文課本肯定是不能用了,說裏麵充斥了許多“封資修”的內容,包括有些魯迅的作品都被說成是“灰色”“故弄玄虛”的東西。我就納悶了,魯迅可是文學界旗手,這是毛主席封的,如今也不管用啊?=

 

新編的語文教材必須做到“三突出”,即:突出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突出無產階級政治;突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我還隱約記得新編的語文課本部分內容,目錄如下:

毛主席詩詞四首

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

七律長征

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

七律和郭沫若同誌

二、《毛主席語錄》再版前言(林彪)

三、草原上升起不落的紅太陽

四、世界人民熱愛毛主席

蘇聯人民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給毛主席繡旗

“我愛新中國,我愛毛澤東”

……

當時總體感覺內容太淺,像小學教材,老師教得輕鬆,同學們學得也不費力。不少人感到疑惑,我們都初三了,如此膚淺的內容,能學到啥東西?懷疑可以,誰敢明說?

 

第二天上數學課,教師換成了熊紹發。停課一年,很多人把原先學的知識早已還給了老師。下課時,同學在一起聊天,有人問:“X+Y到底等於幾喲?”馬上有人說:“這麽簡單,等於Z噻。”不知是玩笑還是真忘了,竟說出這樣愚蠢的答案,都初三了,怎麽畢業呀?

不得已,熊老師隻好從“一元一次方程”開始複習,這是一年級的課程。

 

別看熊老師“搞運動幹革命”不行,可他的教學能力真是強,隻用了四個課時就把大家帶到了解高次方程,這讓昔日的對手“七毛”一夥佩服得五體投地、啞口無言,再也不敢對他冷眼相看、說三道四了。

俄語複習就更困難了,對一二年級學的課程,絕大部分內容忘幹淨了,好多人連33個字母都記不全,更別提什麽動詞變位、名詞變格的俄語語法了。

我的俄語成績還算好的,當時也忘得隻剩幾個口語單詞了,譬如:

你好:здравствуйте!(子拉啊絲圍傑)

謝謝:спасибо!(絲拔C把)

對不起:извините!(一字圍你傑)

再見:до свидания!(達絲圍大捏亞)

 

有一個單詞,全班人人記得——星期日: Воскресенье(瓦斯克列謝裏也),中文念作:襪子擱在鞋裏麵。哈哈哈……

 

二中隻有三(四)、三(五)兩個班學習俄語,其他班全學英語,代課老師是劉昌雲。因為他也挨過批鬥,言語格外謹慎,除了教課,沒有半句多餘的話,而且每次講課前必把“要鬥私批修”的毛主席語錄念三遍,聲音一遍比一遍響亮,有同學罵他神經病。

1967.10.14——複課鬧革命

當時風傳,全國很多中學已經取消了俄語課,全部改成英語,因此很多同學對俄語複習並不積極,才上兩次課就不來了。

 

物理和化工沒有複課。物理老師張世訓被戴上“白專帽子”批鬥後,一直被掛著不用,另一個物理教師生病在家,全校唯一的化學課老師代玉華回武漢生孩子去了,兩個實驗室去年被砸得稀爛,如今成了教師宿

舍。

雖然複課後的教學離我的要求有差距,但我還是很高興,因為這標誌著從現在開始,我又有書讀了。我這人本來就愛學習,成績也一直不錯,隻要稍加努力,畢業升高中應十拿九穩,將來考大學也不成問題,我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仿佛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人的心情好就容易快樂,一快樂又特別能包容人。大家相處幾天後,關係逐漸融洽起來。

我覺得蔡立新、肖振華那夥人也不是那麽討厭了,特別是“七毛”近來對我的態度大為改善,一到下課時間,有事無事找我聊天。閑談中,我發現他講話比以往委婉低調了許多。對當前社會上某些爭議較大的話題,他愛用“你看法如何?要不再觀察一下……”等商討的口氣來問你,最重要的一點,我這次回來,從未聽他叫過“老保”二字。

對他的變化,我有點吃驚,在不知不覺中又對他增添了幾分好感。

 

複課鬧革命一般上午上課,下午搞運動。各個教研組老師們名義

上在辦公室商討教學改革,實際在那吹牛談天混時間。學生們卻不去關心什麽“鬥批改”,男生們去操場打球,女生們則早早回家去了。

 

複課後,班上人多嘴雜,我和王曼莉的來往不得不有所收斂,有幾個下午我想約她外出找地方親熱,都被她借故躲開了。算了,我還是把精力放到學習上吧,時間緊張,再也耽誤不起了。

 

複課鬧革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那是一段重燃夢想的美好時光。當時我天真地認為,既然學校已恢複上課,工人也將返回工廠上班,農民也會好好種地,各行各業都將恢複正常,走向正規,整個形勢正如毛主席說的那樣,一片大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我的前程也將會一片光明燦爛,畢竟個人的前途是和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關的。

 

然而好景不長,11月中旬,東風縣重燃派性戰火,高中的“613”再次聯合地區柴油機、鋼犁廠、印刷廠的“紅色工人”武裝攻打師專“井岡山”,我校的“萬長子”也帶著那幫蝦兵蟹將去參戰。

 

就這樣,我校才進行了20天的複課戛然而止,隨後東風縣其他中小學的複課鬧革命也很快夭折了,一切又重新陷於恐慌和動亂之中。

 

遭此打擊,我像霜打了的茄子——焉了。媽的,折騰來折騰去又歇菜了,到底有完沒完,到哪是個頭啊?我剛剛燃起的一丁點希望很快破滅,情緒從波峰跌倒深穀,失落至極。

 

我同宿舍的農村室友們又回去了。劉學東此時已學成木匠,臨走時送給我一個他做個文具盒,雖不太精美,但我十分珍惜,帶回家保留了很多年。

“貓眼”沒走,他說農忙已過,回去也是閑著,幹脆留下來陪我和劉援朝。從此,我們三人朝夕相處、形影相隨,一直混到我參軍。

 

停課後,我重新陷於空虛無聊之中,又不願回廣水,便同彭貴生、王曼莉、周秀清、華潤蘭等七八個老保一起參加了“七毛”的“鋼二司紅匕首戰鬥隊”,開始“反戈一擊”鬧革命。

梁建英、曹穎穎、嚴祥生三人則堅決不加入造反派,而且再也不來學校了。

 

唉,我終究“晚節不保”,墮落成“投降變節”分子。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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