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年輪(九十八)

第十章 革命與逍遙的日子（9）

 

五月底，紅火了近兩個月的“打倒劉少奇，批判黑六論”活動，並沒隨著氣溫的升高而持續高漲，反而顯得後勁不足，氣勢逐漸消退，沒過兩天，多數同學又回家逍遙去了，整個校園重歸平靜冷清。

 

這也難怪，縱觀學校這段時間的批判劉鄧運動，就是一個互相轉抄大字報的活動。除了像辜明堂、胡紹雲幾個語文老師，還能寫點有質量的批判文章外，大部分都在抄大字報。抄報紙，抄社論，抄馬路消息，抄花邊新聞,久而久之，抄煩了，也看厭了，自然就停止了。

 

我64年9月升入二中，到67年上學期，已經初三了。本應該畢業考高中了,可是嚴格地講，從去年五月“停課鬧革命”算起，我連初二的課程都沒學完，能把《修養》看下來就不錯了，哪有能力去批判這樣深奧莫測的政治理論性文章？什麽辯證法、唯心論、形而上學這些字眼，從未聽說過，哪裏懂得？再說，批判“黑修養”應該是黨員的事，我連團員都不是，怎麽也輪不上我吧。

低年級的同學就更可悲了，抄篇大字報，到處是錯別字，不會寫的字竟畫個圈代替。                                                            想起自己曾經躊躇滿誌的人生計劃，我不禁悲從中來，焦慮不安，誰知道這文化大革命到底還要搞多久，何時才能複課，難道這書真讀到頭啦？如果這輩子就這點可憐的文化水平，怎麽在世上混？

 

轉而我又安慰自己，現在全國的學校不都停課了嘛，又並非我一人倒黴。文化大革命是一場關乎國家命運前途的運動，最終結果尚且難以預料，眼下怎能去計較個人前途呢，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去想那麽多了，跟著混吧。或許等文化大革命勝利結束了，我們會有更好的學習條件呢。

 

隨著大規模批判劉鄧的高潮告一段落，東風地區、縣的群眾組織派性鬥爭開始升級。

幾個月來，在解放軍7250部隊和軍分區的支持下，東風地區、縣各個單位的領導權大部分落到了“工農革命軍”屬下組織手中。這就引起了另幾個造反派組織“紅色工人”、“紅色農民”、“井岡山”、“613”的強烈反對。

於是，兩派之間，你爭我鬥，愈演愈烈，這從近來大街上出現的標語口號中就可見一斑。

“工農革命軍”的口號是“解放軍7250部隊支左大方向完全正確！”、“堅決擁護親人解放軍！”

“紅色工人”、“井岡山”、“613”等造反派的標語則針鋒相對“工農革命軍是老保組織，應該立即解散！”、“7250支持右派，犯了方向路線錯誤,必須懸崖勒馬！”

“真正的造反派聯合起來，進行二次奪權！”

“懷疑一切是馬克思主義偉大理論！”

“打倒奴隸主義！”

“打倒一切！”

……

不管造反派怎麽折騰，他們沒有部隊支持，料也掀不起大浪；而我們則有7250和軍分區作後盾，等於吃了定心丸，那還怕什麽？

我更加堅定了信念——無論形勢怎樣變化，我堅決跟著部隊走，絕不參加造反派。

 

這幾天，我校的造反派“613”活動頻繁，在老巢——圖書室連續

開會，分析形勢，商討對策。有一次，我和劉援朝、“師長”幾個路過圖書室門口，聽見“七毛”正在作“形勢分析報告”，便停下腳步聽了幾句。

“七毛”口才不錯，表現欲強，隻是表情太神氣，有點盛氣淩人。他瞅見我們，故意提高聲音，拿腔拿調，說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把指揮部的“老保們”分化瓦解拉攏過去，壯大造反派隊伍。

哼，真可笑，好像他們已是正義的化身，最終的勝利者，要來解救我們了。太自以為是了吧？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唯一令我意外的是，嚴祥生的“12.26兵團”忽然散夥了,不知道是何原因。前段時間，不是幹得好好的嘛，怎麽說散就散啊，也太短命了吧，幸虧我沒參加。

 

六一那天，指揮部的熊紹發，帶領我和李幼文、還有三(二)班的何繼軍等十多人，乘了輛卡車，到武漢市聲援“百萬雄獅。”

從東風到武漢，大約有兩個半小時車程。熊紹發家在武漢，對武漢市很熟，一路上，給我們大致介紹了這幾個月來武漢的運動情況。

 

今年2月8日，“工總”（毛澤東思想戰鬥隊武漢地區工人總部）、“二司”和《武漢晚報》造反派占領了漢口的紅旗大樓，接管了大樓內的武漢市委機關報長江日報社，發表了《關於武漢地區當前局勢的聲明》（即《二八聲明》），提出“全武漢、全湖北要大亂、特亂、亂深、亂透……”

2月18日,武漢軍區發表《嚴正聲明》（即《二.一八聲明》），批駁《二八聲明》，派軍隊重新接管了紅旗大樓。

3月17日，武漢軍區逮捕“工總”頭目朱洪霞、胡厚民、夏邦銀和各分部頭目數百名。

3月21日，武漢軍區發布通告，認定“工總”是反革命分子操縱的組織，立即予以解散。

4月2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正確對待革命小將》後，武漢“二司”、“新華工”（華中工學院紅色造反司令部）和“工總”等一些遭取締的造反組織成員紛紛上街遊行，要求武漢軍區出麵平反，但軍區司令員陳再道不予理會。

4月6日，中央軍委下達《十條命令》後，武漢出現大量反對武漢軍區，堅決為“工總”翻案的標語口號。什麽“徹底粉碎帶槍的劉、鄧路線！”“揪出武老譚！”“打倒陳再道，解放全中原！”“油炸陳再道，火燒鍾漢華”等等，舉目皆是。

        武漢軍區司令員陳再道上將

 

5月16日，武漢地區“無產階級革命派百萬雄獅聯絡站（簡稱百萬雄師）”成立。

“百萬雄師”是龐大的造反組織，以各大中型工礦企業產業工人為主，有40萬人，號稱百萬,基層組織一直延伸到居委會。他們又得到省委機關、公安部門多數人的支持，係奉命造反，不主張打倒王任重、張體學等走資派。“百萬雄師”認為：武漢軍區支左大方向是正確的，不能把矛頭指向解放軍，武漢軍區廣大指戰員思想感情一致傾向“百萬雄師。”

當前，“百萬雄師”的隊伍迅速擴大，他們與“工總”、“二司”等組織之間的鬥爭日趨激烈，規模不斷擴大並時時伴有武鬥，衝突白熱化導致流血事件頻頻發生。

             文革時期，武漢“百萬雄師”紅袖章

 

聽完熊老師介紹，我們幾個既欣慰又擔心。欣慰的是，“百萬雄師”勢力強大、又有解放軍的支持，那就是響當當的革命左派組織。它的一舉一動必然波及到專縣，東風縣的“工農革命軍”是他的同盟軍，一定會得到它的大力支持。害怕的是，就我們這幾個人，勢單力薄，人地兩生的，怎麽聲援人家啊？萬一遇到武鬥怎麽辦，到時候自個逃命都找不到路哦。

 

11點左右，我們到達武漢礄口區的古田一路，略作停頓後，向解放大道進發，行至航空路時，遇到“百萬雄獅”車隊遊行，隻好停車等待。

“百萬雄師”的遊行車輛多而雜，有解放牌大卡車、嘎斯卡車、礦山自卸車，還有三輪機動車和摩托車。

行駛在隊伍最前麵的是輛敞篷中吉普，車上架著四個高音喇叭，正播放著“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高亢嘹亮，聲震八方。

       武漢“百萬雄師”百車大遊行

 

後續車輛，連綿不斷，每輛車頭前插麵大旗，旗上寫著“武漢地區無產階級革命派百萬雄師XX戰鬥隊。”車箱裏站滿了人，大家手舉紅寶書和寫著標語的小彩旗，不停地高呼口號“堅決支持武漢軍區的革命行動！”、“取締工總、二司反革命組織！”、“抓革命、促生產！”、“向解放軍學習！”、“向解放軍致敬！……

        

航空路不寬，為了給遊行車輛讓路，其他車輛全都停在馬路兩旁，加上圍觀的群眾，一會兒就把兩邊道路堵死了,隻留了中間一條車道。

大約過了一刻鍾，前麵開道的中吉普早已拐彎進了解放大道，後麵的車輛仍看不到尾，我有點著急了，這要等多久啊？便問熊老師怎麽辦，熊老師二話不說，下到駕駛室，叫司機小劉立即把車開到路中間，伺機加塞。

巧了，沒過兩分鍾，一輛遊行卡車嘎斯51突然熄火停下，小劉駕車“呼”地一下衝進遊行車道，緊緊跟在前輛車後行駛，加塞成功了，我們高興極了。不過前麵車上的人很快發現我們並非“百萬雄師”，大聲叱問：“嗨！你們是哪裏的？這是遊行車道哦，快出去！”李幼文很聰明，大叫一聲：“我們是東風縣的，是來聲援你們的。”我立即舉臂高呼：“堅決支持百萬雄師一切革命行動！”他們聽了十分高興，態度大變：“好，好，熱烈歡迎外地戰友！”“感謝全省革命左派的寶貴支持！”“我們並肩戰鬥，共同勝利！”“……”

 

車隊浩浩蕩蕩經過解放大道、利濟路，來到六渡橋。

六渡橋是漢口中山大道上最繁華的商業街道，因為曆史悠久，商業茂盛，老城區市民眾多，已經成為老漢口的代名詞。

當車隊經過時，這裏已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他們不停地揮手向車上的人致意，和車上的人共呼口號，氣氛達到了高潮。不用說，這些人都是“百萬雄師”的成員或支持者。離銅人像不遠的民眾樂園的每層樓前都拉著橫幅：“武漢軍區支左大方向完全正確！”“撼山易，撼解放軍難！”“堅決擁護親人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牛鬼蛇神全掃光！”……

沿途商店的牆上、電杆上依稀可見“工總”、“二司”的破損標語口號。什麽“揪出軍內一小錯！”“打倒武老譚！”“打倒黑烏龜！”“打倒百匪！”……

其中一條“打倒…大麻子！”標語中的“陳”字被撕走一大半。

武漢“百萬雄獅”上街遊行

 

看得出來，這些殘缺的標語口號肯定是其他造反組織的，也是被“百萬雄師”撕毀的。這還不到一個月，“百萬雄師”在江城已占有絕對的優勢。也許是 這種一邊倒的強大優勢，震懾住了“工總”、“二司”組織的人，今天的遊行沒發生任何磨擦。

車隊穿過江漢路，朝解放公園方向開去。

我們在南京路脫離了遊行隊伍，熊老師回家了。其餘的人下車後找了個小飯館，一人吃了碗“熱幹麵”，小憩一會兒，乘車從大智路出發，走黃孝公路回東風了。

歸途中，我們商定，回去誰也不能說今天的行動，萬一有人問起，就說些“觀摩學習”之類模淩兩可的話搪塞。可是何繼軍這家夥嘴賤，回去後到處炫耀吹牛，結果在7.20後，連累李幼文一同被“613”臭揍了一頓，此是後話。

 

三天後，武漢軍區發布《六四公告》，出動飛機，向全省散發，再度公開支持“百萬雄師”，並向另一些造反組織發出嚴正警告，不準他們翻案。至此，兩大派矛盾更加激化，武鬥嚴重升級，江城三鎮日夜警報聲不斷，成千上萬工人學生流血負傷。    

不過我相信，“百萬雄師”有軍隊的支持，一定是最終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