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年輪(五十)

第六章  紅色狂飆（5）

 

一九六六年五月十七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套紅刊登《五.一六通知》。

通知要求“高舉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那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的領導權。”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式開始。

我記得五月十八號是期中考試的最後一天，為了不分散大家精力，學校破例沒有播音。我記得中午去食堂打飯時，在劉會計辦公室才看到報紙，當時也沒太注意，因為最近報紙廣播新聞天天內容翻新，根本顧不過來。

下午，教師籃球隊還與高中球隊打了場比賽，結果輸了十幾分，後衛李秉一（毛永淑愛人）還摔傷了腳。整個校園的反應是平淡的。

 

 

到晚上七點鍾，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時間”播出《五.一六通知》時，我、援朝、“貓眼”幾個正在打籃球。聽到播音員莊重、激昂的聲音，覺得這個通知分量比以往重，似乎有大事發生。立刻回到宿舍，簡單洗洗，上街看熱鬧。

“等等我。”“尺八”追了上來。

此時兩條主要大街華燈初上，行人爆滿。縣楚劇團的高音喇叭反複播放著王雙印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解放街百貨公司門前拉起橫幅：  “熱烈擁護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

北門內正街牆上、電杆上、各店鋪門框上……，已貼滿各種顏色標語口號：

“徹底批判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搗毀三家村黑店！”

“打到鄧拓吳晗廖沫沙！”

“打到彭羅陸楊！”

……

在標語的人名上還劃上兩道紅叉。

 

    北京工人體育場召開36000人大會聲討“彭羅陸楊”  

 

京劇團劇場大門左右掛著長幅：“向資產階級文藝黑線開火；無產階級文藝路線永放光芒！”

工會大門處用繩子拉著兩個氫氣球，足有十米高。上麵懸著兩條紅幅標語：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

“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大街小巷中張貼最多的口號是：

“戰無不勝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萬歲！”

“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這類口號，一般用正楷紅字書寫，喜色醒目，代表正麵形象。

 

       廣大師生走上街頭慶祝“五一六通知”發表

 

我們走到汽車站時，看見一輛三輪車迎麵駛來。蹬車的男人身材魁梧，紅光滿麵。車上站著四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三男一女。三個男的有節奏地敲鑼打鼓，女的身材高挑，長相俊俏，手持一個鐵皮喇叭，不斷輪流高呼著上述口號。三輪車被一群七八歲小孩簇擁著，朝城中緩緩駛去，引來街道兩邊行人駐足觀看。

“這是哪個學校的？”我問三人。

“師專的吧，年紀這麽大。”“貓眼”看人，一向挺準。

“我看也是，那女的胸脯鼓得好高。”“尺八”眼冒綠光。

“你個把媽眼毒，看這個內行有癮。”劉援朝笑道。

“……”

縣城就那麽大點，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幾個人沿街轉了一圈，除了花花綠綠的大小標語、口號，沒有新鮮花樣，就從汽車站走背街回學校了。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激烈變化，人們似乎還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時還不太適應，大都采取觀望、等待的態度。

 

學校還是緊跟形勢的。就在《五.一六通知》發表第二天，校領導作出決定：上午照常上課，下午以班為單位，組織學習報紙。

一貫摳門的學校這次倒很大方，給每個班買了四份《人民日報》，確保每個組一份。全班分成兩塊：1、3組在教室；2、4組在室外。

我又一次“聆聽”了塗炳勝得意洋洋的“演講。”

“……我前幾天說麽事了？批【海瑞罷官】不是簡單的學術爭論，是政治鬥爭。現在陣營明朗了，彭羅陸楊就是是一派，搞二月提綱的目的，就是要把文化大革命引向歧途。還喊麽事“真理麵前人人平等”，人家打到你門口了，還要你跟他講平等，這是階級鬥爭調和論調。”

接著，“七毛”話鋒一轉：“大家看這一段，……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同時批判混進黨裏、政府裏、軍隊裏和文化領域的各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清洗這些人。還有，赫魯曉夫的提法都出來了。麽意思啊？再明白不過了，不光要批，最後還要打到、清洗一幫人！”

“七毛”就是厲害，一下就能抓住重點。而其他人的發言，要不就是照本宣科，要不就是輕描淡寫地敷衍兩句。

第二次討論時，“七毛”的發言就帶有煽動性了。

“學校肯定屬教育界吧，是運動的重點。二中有冇得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有冇得鄧拓、吳晗式的人物？不會是真空吧？”

“你看哪個是啊？”王曼莉追了一句。

“就是，說來聽聽，不是要大鳴大放嗎？”華潤蘭也緊逼“七毛。”

“大家說噻，莫光聽我一個人的。”“七毛”支吾道。

“光打雷不下雨。”

“慫起別人說，自己梭邊邊。”

“陰得很。”

“……”

立刻，“七毛”成為眾矢之的。

“七毛”不經意笑笑，一臉的泰然，毫不理會大家的閑言碎語。

各人談各人觀點，麽事陰啊陽的，言者無罪嘛。”麵對一些人指責，左九瑛“奮起”庇護“七毛。”為轉移視線，還把戰火燃到我頭上。

“老板娘……”

“政治學習不要亂喊外號。”主持會議的鄭東安打斷左九瑛。蔡懷貨、肖振華相視而笑：“嘻嘻，有好戲看了。”

“趙旭東幾巴子（嘴）不是惡燥嗎，麽樣兩天都不發言？這才叫梭邊邊吧。”左九瑛改口點我的名。

媽的！又是“佐佐木”，挑釁啊？雅菲走後，我情緒低落，公開場合很少開口，更不想理這幫是非婆娘，她們是雅菲的“夙敵。”

現在不能無動於衷了，肥婆打上門了，怎麽也得敷衍兩句罷。

“我堅決擁護黨中央決定，認真領會通知精神，積極投入……”

“官話，大話。”

“你現在不是班長了，還要過嘴癮呀？”

“表態誰不會呀？”

麵對七嘴八舌的討伐，我索性閉嘴不理他們。

“空洞。沒有一點實質內容，要聯係學校領導實際情況。”左九

瑛還對我不依不饒。

“那也得講事實，重證據吧，我看他們還沒那個水平。唉，你麽樣不聯係啊？”我轉守為攻，看著左九瑛。

“我……”她動了動嘴，啥也說不出來，趕忙眼望別處。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散了吧。”“樣子”結束了學習。

“噢……”大家很快散去。

其實學兩天也差不多了，再學下去該跑題了，說不定鬧出點啥事來收不到場。

今天又是星期六，人人巴不得早點放學回家。

我剛要回寢室，被一個頭紮馬尾小辮，相貌清秀的姑娘擋住去路：“你是趙旭東吧，我認你好幾天了。”

“是的。你是？”

“我叫馮雨婷，在一（三）班，是蘇雅菲鄰居。這是她給你的信。”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信封交到我手上，轉身走了。

噢！謝天謝地，雅菲終於來信了！

“太謝謝你了！”我衝她背影喊道。身在千裏之外的雅菲仍在關心

著我的名譽，信不直接寄給我，而是由她原來的鄰居轉交，沒有真愛能

考慮得如此周到細致嗎？

我按捺不住心跳，快速跑到操場最東頭的槐樹下，拆開信看起來。

“旭東：你好！

分別快兩個月了，無時不刻在想念你，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給你寫這封信。

我們一家坐汽車走了三天，才來到房縣。這裏四麵高山，樹木參天，空氣新鮮。縣城很小，座落在山腳，不足萬人。黃泥馬路就像從山上衝下來的，出門爬坡上坎，交通極不方便。

最大變化就是我家住房比孝感的大，有三間房。我和妹妹一人一間。

我在房縣一中上學，高中要去十堰上，有點遠。

初來乍到，人地兩生，一切都要重新適應，更加想念你和班上同學。

……

旭東：我對不起你，有件事我欺騙了你，就是我和王曼莉都是49

年8月生的，整整大你一歲。你送我那天本想告訴你，看到你很傷心，

我猶豫了，幾次想對你說都忍了回去，現想起來我很後悔，沒能當麵向你道歉。感情的基礎首先就是誠實，相互信任，做錯了就要敢於承認。而我沒有，你怪我嗎？

 

旭東：臨走前，我對你的親熱是我自願的，真心的，有度的，沒有

褻瀆我倆兩年同桌友誼和初戀。你冇做錯麽事，千萬不要自責和歉疚。

再說是我騙了你，該道歉的是我。

   旭東：我們現在天各一方，今生今世恐難相見，忘了我吧，讓我們把這段感情埋藏在心裏。你是一個有才氣、有前途的人，一定能交到更優秀的女朋友，我永遠深深祝福你。

另：馮雨婷是我的鄰居，老實可靠，值得信任。

 

                           雅菲  1966.5.23於大山深處”

 

信還未看完，我已淚流滿麵。

我為雅菲的涓涓真情深深感動。

兩情相悅，年齡和距離算得了麽事？

當下最緊迫的事情是趕快找地方給雅菲寫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