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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年輪(六十四)

(2017-11-16 12:19:40) 下一個

第七章   去見毛主席(3)

 

走到照相館前,我攛掇媽媽:“我和姐姐馬上去孝感上學了,今天合個影吧。”媽媽連連點頭:“要得,要得。”

“同誌,開張三人合影的票,三吋的。”媽媽走到櫃前去交錢。

“你們三個啊?”掌櫃的是個女人,30來歲,一身肥肉。她掃了我們一眼,看見姐姐穿著裙子,立即停住手:“不能照,不合規定。”

“啥子規定喲?”媽媽問道。

“那邊,自己看吧。”胖女人朝右邊努努嘴。

我和姐姐走到牆邊,見上麵貼著“照相守則”,內容是:“本革命照相館接上級指示,特規定二十個不照,請革命顧客遵照執行:

1.側麵相不照

2.逆光相不照

3.燙發相不照

4.穿裙子不照

5.穿花衣服不照

6.穿舞蹈服不照

7.戴紅領巾不照

8.鼻子高不照

9.眼睛小不照

……”

“媽媽,人家有規定,姐姐穿裙子不給照。”我趕緊向媽媽報告。

“穿裙子犯了哪條法,為啥不能照相,請你說清楚。”姐姐生氣了,指著胖女人大聲責問。

“嘿!你這女伢還怪吔,這是上級規定,我們隻管執行,你在這裏吼麽事?”胖女人開始冒火。

“哪個上級,你們自己亂整的吧,麽事態度?”姐姐換成廣水話回敬她。

“我就這態度,你有意見到廁所去提。”胖女人蠻狠道。

“趙慧清,走,不照了。喊你莫穿裙子,你不聽,自找。”媽媽拉著姐姐出了照相館。

“啥子爛相館,拿著雞毛當令箭。”姐姐回頭罵了一句。

“嗨,就不給你照,妖裏妖氣的,小狐狸精!”胖女人追出門回罵。

我一聽,敢這樣罵我姐姐,頓時火冒三丈:“不照就不照嘛,你罵誰是狐狸精?你這肥豬,缺德!”那肥婆一聽,怒不可遏:“你這小兔崽子,竟敢出口傷人,給我站住……”像是要回去找幫手。媽媽一看,拉起我倆就走:“聽話,快走,不要吃眼前虧。”

我們迅速離開了照相館,朝綢布商店走去。

鎮上隻有一家綢布店,很遠,在中山街盡頭,起碼還要走十分鍾。

當我們經過火車站出站口時,看見那邊圍了一群人,鬧哄哄的。我腿快,扔下媽媽、姐姐跑過去看熱鬧。

我擠進人群,隻見兩個戴著臂章的紅衛兵死死扭住一個幹部模樣的瘦男人,另一個高個子年輕人手拿理發推子,從瘦子頭中間推過去,一會兒理出一條溝來,難看無比。瘦子操著河南口音大叫:“你們這是幹啥嘞?俺是工會主席,你們膽敢侮辱工人階級……”高個子大喝一聲:“住口,你敢冒充領導,大家看看,工人階級有剪這種怪模怪樣的發式嗎?有誰知道,這叫麽事頭啊?”人群中立刻有人喊:“鴨子屁股式。”

“哈哈哈……”眾人大笑,瘦子啞口無言。

高個子收起推子,再次教訓瘦子:“我們這是執行十六條,滅資興無,給你留個紀念,回去好好反省。”遂吩咐二人放開瘦子。

瘦子拾起地上皮包,一邊走,一邊罵罵咧咧:“俺闖鬼了,真他娘不該來廣水。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名不虛傳。”

“嘻嘻,這個河南梆子,像個麽事樣子。”有人發笑。

這叫滅資興無?侮辱人格嘛,我實在笑不出來。

 

我跑到綢布店,把剛才見聞告訴媽媽。姐姐可能餘火未消:“廣水鎮上地痞多,冒充紅衛兵幹壞事也有可能,總有一天要遭報應。”

媽媽扯完布,到隔壁的裁縫店給姐姐量做了兩條褲子,一件襯衣,給我做了件秋衣,七天後來取。忙完這一切,快十一點鍾了,急忙打道回府,就在回家路上遇到了麻煩。

路過門口羅雀的照相館時,我感覺有點異常。

門前的石墩上插了麵紅旗,上書大字:“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應山一中丹心向陽戰鬥隊”,這名字起的,像電影名,哪有戰鬥氣氛?屋簷下,坐著兩女一男,手裏拿著紅袖章扇風納涼。其中一個瘦女生胸脯幹癟,印堂上長了顆黑痣,挺瘮人。那小個子男的探頭探腦,兩隻三角眼滴溜亂轉。

“就是他們,戴草帽的。”屋裏傳出胖女人聲音。遭了,冤家路窄!

“站住!過來。”兩女一男站起身,朝我們走過來。

“你們要幹啥?光天白日想打劫啊?”我心知不妙,故意大聲叫喊,立刻圍上很多人。

“你喊吧,省了我們氣力。革命群眾看一看呐,十六條發布好幾天了,居然有人公然對抗,在街上穿裙子,花裏胡哨,招搖過市。”小個子男人扯著一副公鴨嗓,沙聲叫道。

“嘿!今天我硬是鬼纏身了。好吧,那你說說,女人穿裙子違反了哪一條?”姐姐一臉無所謂,迎上前去,和他們理論。

“呃,犯了……”小個子嘴雖結巴,三角眼卻色眯眯地盯著姐姐裙子亂看。

“犯了第一條。裙子是舊社會地主、資本家少奶奶,資產階級臭小姐穿的,與無產階級革命群眾格格不入,是地地道道的四舊,必須橫掃。”黑痣女生揮舞著紅袖章,口若懸河,振振有詞。

“你說的那是旗袍,不懂裝懂哦。”

“穿件衣服這麽多板眼,太誇張了吧?”

“就是,哪個女伢沒穿過裙子?”
    ……

人群中一陣騷動,不滿聲此起彼伏。

“不要跟他們囉嗦,快動手啊。”館內再次傳出胖女人聲音。

“革命同誌們,請讓一讓,今天我們一中紅衛兵要革四舊的命啦。”

三角眼說完,戴好袖章,手持剪刀,眼冒凶光,朝姐姐撲過來。他們這

是要剪姐姐的裙子呀!

刹那間,我怒火中燒,血脈噴張!堂堂男人,豈容自己的親姐姐受

侮辱?

我來不及多想,把草帽使勁扔在地上,往前一站,用身體擋住姐姐,緊握拳頭,大喝一聲:“誰敢上來?我跟他拚命!”三角眼見勢止住腳步,拿眼望著兩個女生,猶豫不決,不敢輕易上前。

“要出事!”有人叫道,人群四下散開。

“趙慧請,快走!”媽媽欲拉姐姐離開。

“媽你走。我不走,看哪個敢動我。”姐姐倔強地站在我身後,一動不動。

就在這緊急關頭,突然屋裏傳來一聲猛喝:“章家雋,住手!”走出兩個女人來,衣著整潔,神采飛揚,胳膊上戴著紅袖章,看來剛照完相,聲音好熟:“咦,郭衛萍?”

我眼一亮,來者正是郭衛萍和陳淑華。

“嘿!趙慧清,盧阿姨,你們怎麽在這裏?”郭衛萍一臉驚訝。

“是衛萍呀,我帶他兩個做衣服,正要回家。”媽媽像遇到救

星,露出笑容。

“郭姐,他們是……”三角眼先是怔了一下,清醒過來趕忙跑到郭衛萍麵前詢問。

“滾開!他們是我鄰居,瞎了你們的眼,也不問清楚就胡來。”郭

衛萍訓完三人,趕緊對姐姐賠笑臉:“趙慧清呐,對不起了,這真是

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了。”

“喲,郭司令,誰要跟你一家人呀?你的手下真是伶牙俐齒喲,特別是那個小男生,凶巴巴的,差點把我吞了。要不是你現身,我今天豈不要丟人現眼?”姐姐昂頭挺胸,得理不讓人。

“消消氣,聽我說,這三人都是師衛生所長、政委的小孩,沒來過廣水,不認識你們。剛才聽信讒言,上了那女人的當,得罪了你們,你就多包涵吧。千萬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一回生,二回熟嘛。”郭衛萍道完歉,轉身嗬斥三個手下:“以後幹事用點腦子,不要瞎衝亂撞。先回招待所吃飯,下午我去找你們。”

三人收拾好東西,扛起大旗,耷拉著腦袋走了。

我曾聽張敏建說,郭衛萍是一中高中部紅衛兵“司令”,起初還不信,今一見,果然威風。別看她一介女流,相貌平平,但個高體壯,有點大將風度,父親是門診部主任,醫院的業務骨幹。

“是呀,不知者不罪。你也是,現在誰還敢穿裙子上街?避避風頭吧。聽說你考取衛校啦,幾時走啊?”陳淑華也過來勸姐姐,她爸爸陳球剛剛升官,是放射科副主任。

“好在你們來得及時,總算沒出啥子大事。太晚了,快回家吧。”

媽媽撿起地上的草帽給我戴上,催促我們快回家。

“是我今天起早了,算我倒黴,不跟你計較了。”姐姐說完,轉而為笑,和二人重歸於好,有說有笑地朝醫院走去。

我還想找肥婆發泄心中怒火,衝進照相館,哪還有人?

“趙旭東,你還想幹啥?討厭!”媽媽不耐煩喊道。

“來啦。”

真是虛驚一場。

 

吃飯時,我把上午的驚險說給爸爸聽。他聽完表揚了我:“行,趙旭東好樣的,一家人就該這樣,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隨後大罵姐姐:“你活該!為啥不聽盧乾珍的話,今天不是遇到郭衛萍的話,你是個啥下場?我看你臉往哪放?”

姐姐忍氣吞聲,破天荒沒有還嘴,而且再也不敢穿裙子上街了。

 

第二天,我又跑到張敏建家,說書般地把今天見聞向他大肆渲染了一番,提到照相館更是添油加醋,猛放爛藥。張聽了隻是笑笑,並不答話。

六八年我參軍後,在我倆一次通信中,張敏建告訴我,群眾照相館在武鬥中被人砸了個稀巴爛,那個開票的肥婆是廣水搬運社長的老婆,因逞強頂嘴,當場被人打斷三根肋骨,送進114醫院,才保住了命。我問是你幹的吧?他堅決否認。

姐姐的話終於應驗,廣水鎮果真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無論何人,壞事幹多了,終將遭報應,老天是公正的。

 

翌日,朱家姐妹、姐姐和我在一起下跳棋。朱鳳華仍舊穿著那條半透明黑紗裙,兩條白腿清晰可見,三言兩語又扯到穿裙子的事。

“還是部隊好,沒人管你穿啥子。”姐姐一提裙子,還心有餘悸。

“廣水這偏遠地帶又窮又土,懂得什麽?穿裙子是文明社會的表現,怎麽成了四舊?這都什麽年代了,笑話呀!這完全是在歪曲、汙蔑十六條。”朱鳳華大發感慨,話鋒一轉:“郭衛萍心高氣盛,愛出風頭。可惜長得五大三粗,自己穿不了,就眼氣別人穿,什麽心態。”

朱鳳華從來不理郭衛萍,說她張揚、虛偽,叫姐姐離她遠點。

“就是。我姐裙子還是一片深藍色的,和軍裝差不多。要穿成你那樣,不讓人當妓女逮起來才怪。”我看著她屁股,怪笑道。

“你放屁,小赤佬!”朱鳳華照我肩膀就是一拳。

“閉嘴!不許胡說。”姐姐瞪我一眼。

“幹脆全民皆兵,都穿軍裝多好。”朱華芳重重說了一句。

……  

軍裝!朱華芳一句話提醒了我,差點忘了,我回家幹什麽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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