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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年輪(六十一)

(2017-11-13 09:57:55) 下一個

第六章 紅色狂飆(16)

 

“嗨嗨!懶豬,你要睡好久?”姐姐把我揪起來。我一看鍾,剛好八點。父母不在,肯定上班去了。

“放假了,還不讓多睡會兒。”我爬起來,揉揉耳朵。

“快起來,吃完飯跟我去學校搬行李,這回徹底告別四中了。”

“你放假這麽久,啷個還沒搬完?為啥不喊趙平幫忙?”

“趙平吃完飯就跑了,一天到晚,影子都看不到。啷個?姐也喊不動你啦?”姐姐佯裝生氣。

“啥子話,永遠聽命姐姐。”我臉也不洗,抓起兩個包子就出了門。

想到姐姐就要同我去孝感讀書,今後求她照顧的地方多著呢,我先掙點表現吧。

“等一哈,跑啥子嘛。”姐姐鎖好門,在後麵追我。

四中校園內,空空蕩蕩,像被打劫過似的,一片狼藉。不大的操場上扔下幾條缺腿長凳,幾張撕破的大字報被風刮得翻來滾去,跑道邊的草叢中散落著幾隻破鞋;靠操場的幾間教室門窗大開,破碎玻璃渣遍地都是,十分危險。

偶爾見到幾個行人,大多神色不安,腳步匆匆,互不理睬。

有幾條支離破碎的標語,飄到樹枝上,其中一條尤為醒目:“打倒頑……的走資派汪明涵及其走狗盧文淵!”、“砸爛    XXX狗頭!”

直覺告訴我,這裏不久開過批鬥會。

“姐姐,盧文淵不是盧玲玲爸爸嗎?也成走資派啦?”

“是啊,他是教導主任,前天成了汪校長的陪鬥。”姐說完,打開宿舍房門,裏麵空無一人。姐姐有潔癖,小藤箱、盥洗用具、拖鞋等擺放得整整齊齊,床鋪更是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你坐著別動,我一會就收好。”姐姐嫌我毛躁,自己歸置,我巴心不得,隨手拿起張小報看。

小報刊頭名曰:“風雷激”,主辦者是:廣水四中紅色風暴戰鬥隊。

不用說,一定是造反派刊物。我翻到第二版,一條標題映入眼簾:“走

資派盧文淵幽會外語教師梁XX……”

“姐姐,你看。”我把報紙遞給她。

“造謠!梁老師都快五十歲了,啷個可能?”姐姐撕碎報紙,扔在地上。

姐姐手腳麻利,一會兒就整規矩了,對我說:“走,跟我先去總務還鑰匙,再去看盧主任。”

四中校舍在一片向陽坡上,綠樹成蔭,風光秀麗。運動開始不久,盧玲玲爸爸沾了點走資派的邊,家被趕出了原先的三間大瓦房,搬到坡後臨時搭建的兩間土坯房裏。

房頂上蓋著薄薄茅草,如遇大風,肯定掀反。房內土牆上貼著幾張宣傳畫,擋住縫隙。灶台搭在屋簷下,十分簡單。如此簡陋的住所,看了讓人心酸。

“爸,趙姐姐來了。”我們一進屋,盧玲玲一臉驚喜,放下手中藥罐,朝裏屋喊道。半年不見,她越發漂亮了,隻是明眸大眼中多了一絲憂慮,不知她這是給誰煎藥?

“盧主任,葉老師,我給你們辭行來了。”姐姐接過盧玲玲手中扇子,熱情說到。

“趙慧清來啦,快請坐,屋裏亂糟糟的。”門簾掀起,盧玲玲媽媽葉文婧老師扶著盧主任走出來。

“喲,盧老師生病啦?哪裏不好?”姐關切地問。

“胃疼,老毛病了,冇得麽事。喲,剛考起衛校,就要給我看病呀?以後就包給你了。”盧主任笑笑,坐下來。

“這是……”葉老師看著我,問姐姐。

“趙姐的大弟弟,趙旭東,在孝感二中上學。”盧玲玲搶先回答。

“我問你了嗎?冒失。”葉老師嗔怪道,盧玲玲臉“唰”地紅了。

“好啊,姐弟倆在一起,可以相互照應。”盧主任拿話岔開。

“也不喊個人,沒得禮貌。”姐姐推了推我。

“盧叔叔好,葉阿姨好!”我趕忙起身問候,差點撞翻藥碗。

“好,坐,坐下,不要客氣。”葉老師滿臉堆笑。盧玲玲見我狼狽樣,也“噗呲”一聲笑了。

 

姐姐喝了口水,大發感慨:“盧主任,前天批鬥會,我就在台下,

臨分別了看見老師受罪,心裏特別難受。他們完全是在栽贓陷害,狹私報複。所有罪名,毫無真憑實據,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尤其是那個王進,什麽狗屁司令,一副二流子無賴相,滿嘴放屁,胡說八道。我們三個居然在校宣傳隊一起混了兩年多時間,他就是個騙子。太可恨了,恨不得給他一磚頭。”

“王進二胡拉得好,去年縣楚劇團來鎮上選苗子,我還推薦過他,這麽快就翻臉了,真寒心。”葉老師一聲歎息。

“他就是條中山狼,忘恩負義的東西。”姐姐憤憤不平。

“趙慧清,不要這樣說,我能正確對待。他們還年輕,涉世不深,但都是我的學生,我能理解他們。”盧主任喝了口中藥,平靜地說。

“盧主任、葉老師,感謝你們對我的培養和照顧,一日之師,終身為父嘛,你們都照顧我三年了,我實在不知如何報答呀。”我第一次見姐姐如此動容。

“快不要這樣說,老師教學生,天經地義。麽事報答不報答的,我們也做得不好。再說下去,我以後不敢找你看病了。”盧主任心情顯然好了許多。

“玲玲也放假了,你到我家來耍吧,晚上就到朱鳳華房間睡,寬敞的很。”姐姐想得挺周到。

“對頭,請叔叔阿姨放心,我爸媽很喜歡她的。”我急忙補充,使勁幫姐姐掙麵子。

“放心放心。”

 

告別盧老師,盧玲玲一直把我們送到醫院大門口,姐姐就勢邀她到家去耍,卻被她婉言謝絕了。

 

“旭東,你看盧玲玲怎麽樣?”姐姐突然問我。

“什麽怎麽樣?很好啊。”我裝傻。

“那我把她說給你做女朋友,她就聽我的話。”

“別,別,我們不合適。”

“哪裏不合適?”

“嗯……她,她的腳……”

“胡說!你好齷齪,怪頭怪腦的。別人看臉看身材,你看腳。嘿!你沒病吧?”

“我……”是呀,實在難以啟齒。

“喲,你還傲起了,搞錯沒得,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哦?你給我記到,過這村沒這店,二天找不到老婆,莫怪姐沒幫忙。”姐姐劈頭蓋臉大罵我一頓。

“姐,你罵夠了吧?我就這點怪癖,十幾年了,改不了呀。你千萬

別告訴任何人啊,丟死人了。”

“沒人理你,等著打光棍吧。”姐姐這回好像真生氣了。

 

中午,我到食堂打飯遇到仇小寧、仇小波哥倆,見了我隻是點點頭,

一副無精打采、垂頭喪氣的樣子。以前我每次回來,仇小寧常跟我在防化連打籃球,今天這是怎麽啦?

 

沒到三天,我就憋不住了,急於想看看張敏建在幹啥,每次見到他都會了解到醫院最新消息,其中有些事,恐怕爸爸都不知道。

“喲,小趙來啦,甚時回來的呀?好像長高了點。”張敏建媽媽戈栓芝每次見我都很熱情。

“戈阿姨身體好,敏建在吧?”

“好好,小鬼頭嘴甜嘞,去吧,在哩。”

張敏建在家不戴帽子,禿頂錚光瓦亮。此刻僅穿條短褲,汲雙拖鞋,

正在給魚缸換水。

“嗨,甚時喂上金魚啦?”我憋著山西腔打招呼。

“少給老子裝腔作勢,我早聽見你小子來了。”張敏建頭也不抬,專心伺候他的金魚,也不忌諱我看他禿頭,我倆也算是發小吧。

“我前天碰見仇小寧,看起來萎靡不振、可憐兮兮的?”

“你老子沒告訴你?全院都知道啊。”張敏建有點吃驚。

“甚事?”

“仇正軒被撤職了。”

“仇副院長?全院一把刀噢,開死人啦?”

“看來你小子真不知道,外調資料說他是國民黨上尉軍醫,隱藏在大陸的特務。”

“沒抓起來?”

“現在外二科當醫生,全天候監視。他老婆閆熙芝護士長也給擼了,調到傳染科當護理員。”

“這下114醫院出大名了。朱超剛給我上完課,說醫院很平靜穩定呀,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

“他不遮羞,敲鑼打鼓去喊呐?當主任就是賣嘴皮子嘛,也就哄哄你這樣的傻逼。”張敏建從來瞧不起朱超,估計是他老子的傳聲筒。

 

從張敏建家出來,我思想震動不小。仇正軒原是杜隸明部隊軍醫,淮海戰役中向解放軍投誠過來的,原來是國民黨潛伏特務啊?仇副院長對人那麽和藹,原來都是偽裝的呀,太陰險狡猾了,想想都不寒而栗。  

 

七月流火,酷熱難耐。

今年暑假,我們姐弟三人,各玩各的了。

姐姐很快和朱家姐妹混到一塊,經常和方燕敏、李萍(李小燕)

去山後老百姓家搞什麽“家訪”,考察農村醫療衛生狀況。朱鳳華說這是衛校給學生的暑期作業,可能姐姐也想體會一下吧。

趙平現在不黏我了,成天和譚杭生、孫偉、陳建國一起玩,不到吃飯時間,家都不回。

張敏建約我下午去龍泉河遊泳,這是我倆的傳統項目,多年不變。

 

吃過早飯,我正幫媽媽曬棉絮、大衣等冬季衣物,牛副院長兒子牛建國帶著一幫“蝦兵蟹將”,排著隊來到房前平壩裏。

“趙旭東,看看我的隊伍,威風不?”牛建國大大咧咧問我,武裝帶上插把木製駁殼槍。

十二三人的隊伍中有張新華、左海鷹、陳建軍、鞠麗萍……年齡在七八歲左右,牛建國最大也才十一歲。他們手持“大刀長矛”、肩扛“長槍土炮”,嗷嗷亂叫,躍躍欲試,這是要玩“打仗”遊戲。

“你瞧,像什麽?”牛建國拿過左海鷹肩上的“家夥”問我。這是用老樹根精心製成的“機關槍”,形狀酷似日本鬼子的“歪把子機槍。”

“哈哈哈……歪把子,有點意思,你做的?”我不信他有這本事。

“我哪行,是學校美術蔡老師做的,我軟磨硬泡弄來的。怎麽樣,和我們一起幹一仗。”

“去,這都是我玩剩下的,你自己玩吧。”我一口拒絕,抱著棉絮走向大樹旁,正要搭曬,隻見張敏建慢騰騰朝山上走來。咦,來得好!

我突然心生“惡念”:“牛建國,過來!”對他如此這般耳語一番。

牛建國領命把“隊伍”帶到坡前,扔下手中“家夥”,撿起土坷垃朝張敏建雨點般砸去,還伴隨著陣陣喊聲:“殺鬼子!”“砸死他!”“人在陣地在……弟兄們,頂住!”“頂住!”

張敏建突遭襲擊,先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一邊躲閃,一邊拾起土塊還擊。無奈馬路上泥塊很少,他馬上“彈盡糧絕”,急得團團轉。

“鬼子沒子彈啦,加強火力!”

“連續炮擊!”

又是一陣密集的“彈雨”向張敏建飛去。他左躲右閃,奮力還擊,可勢單力薄,哪是這麽多人對手,漸漸招架不住,隻得邊打邊退。慌亂中,突然臉中一“彈”,伸手一摸,胸膛又挨一坨,被猛烈的“炮火”砸得顧頭不顧腚,終於落荒而逃。

 

“打得好!哈哈哈哈!”真過癮!看見張敏建狼狽不堪的樣子,我

開懷大笑。走廊上的媽媽也發出快樂笑聲,她免費看了一幕“兒童戰鬥片。”

“噢……勝利了!萬歲!”“陣地上”一片歡呼。

“打倒日本帝國鬼子!”

“打倒張敏建!”

“打倒板栗!”

“打倒共產X!”

啊?!混蛋,我腦袋“轟”地一下,飛快跑到坡前,聲色俱厲:“打住!發什麽瘋?不許亂喊!”“隊伍”立馬安靜下來,驚訝地望著我,不知所措。

“剛才最後一句是誰喊的?”我陰著臉,大聲喝問。

“是張新華。”左海鷹手指流著兩條龍的張新華。

“我……喊什麽了?”張新華傻笑著。這個蠢貨,還不知到自己幹了什麽。

我怎麽辦?我不是小孩,一旦追究起來,我脫不了幹係呀!先驅散他們再說吧:“你們剛才狂呼亂叫,闖大禍了!要殺頭的!幸虧沒有大人聽到,現在馬上回家呆著。有人問,就說誰也沒聽見,打死也不能說啊。”又把牛建國叫到身邊:“今天的事很嚴重,這幾天不要紮堆,以後少跟張新華玩,這個傻瓜。”牛建國也嚇壞了,說話唯唯諾諾:“知道,一定。”

 

整個下午,我心中猶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再次爽了

張敏建的約。

 

盡管我對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瓜們千叮嚀萬囑咐,屁用也沒有,事情很快敗露,政治處立即來人調查,領頭的就是朱超。

他們挨個找人談話,問到我,當然一推六二五,死不承認。對付其他人就容易多了,小孩嘛,一哄二嚇,不用吹灰之力就破了案,我知道這次難逃一劫。

果然,晚上爸爸回家大發雷霆。

“趙旭東,上午幹了些啥?”

“做家務啊。”

“沒問你這個。喊反動口號是啷個回事啊?”爸一腳踢上房門,提

高了聲音。

“我又沒喊,當時還是我製止的。”

“老趙,吼啥子嘛。趙旭東一上午都在幫我曬衣服,沒聽他亂喊啥子。”媽媽馬上出來作證。

“你不要瞎袒護,朱副主任把事情經過都告訴我了,不是他挑唆別人打仗,哪有後麵的事情發生,我看他才是主犯。”

“爸爸亂說,哥又沒亂喊,怎麽成了主犯?張新華就是個哈子,經常胡說八道,事後還不認賬。”趙平小小年紀,這樣明理,讓我吃驚。

“小孩子做遊戲,頑皮搗蛋,說錯幾句話算個啥子嘛,用得著大驚小怪嗎?”姐姐也來聲援我。

 

“你們都給我住嘴!啥叫小事?組織都出麵了,還嫌不夠大,非要

抓你個現行才安逸啊?現在是啥子時候,文化大革命!人人說話、做事都是小心翼翼,個個都在夾著尾巴做人。一不注意就被別人抓辮子,扣帽子,隨便找個借口,查你個祖宗三代,沒事都要查出點事來。不信你們出去看看,大白天誰家的門是常開著的?政治上,你們還幼稚得很,不要狂妄自大,老子天下第一啊?要學的東西多得很。

……以後沒事給我在家呆著,少出去惹是生非。這麽大的人了,還跟那些娃兒一起混,也不嫌丟人。吃飯!”

爸爸終於發作完了,臉色也緩和下來,我長出了一口氣。

晚飯後,爸爸去了朱超家,呆到十點鍾才回來。我為自己逞一時之快,給爸爸帶來不必要的負麵影響深感內疚。

也許是組織上認為我們年幼無知,堅持以教育為主,網開一麵,手下留情;也許是醫院為了穩定,采取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寧人的處理辦式。

最終,由我挑起的這場風波就這麽不了了之,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我暗自慶幸,如釋重負。                   

不管怎樣,我都要感謝朱超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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