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年輪(三)

第一章   走出大山（4）

         轉眼八月到了，要打新穀啦。這是一年中，除了過年，最熱鬧的季節。

         婆婆土改中階級成分被劃為小土地出租，有一定數量的土地。僅靠我婆婆，幺爸幺媽種不過來，婆婆還是一雙小腳。一到農忙，就必須雇勞力。婆婆心善，給別人的報酬是最高的。

         最苦最累的農活莫過於栽秧割穀。八月天氣，十分炎熱。我見雇來的七八個短工，頭戴草帽，赤裸上身，手拿鐮刀，抬著拌桶來到平壩南小河邊稻田裏。六人彎腰割穀，兩人雙手握緊剛割稻穀朝拌桶邊 ，一上一下有節奏的摔打，穀粒掉桶裏，穀杆順放地下。這叫打穀子，是很重的農活，要不了多久，人就累得汗流浹背，氣喘籲籲。

           我和中福兒跟在大人們後邊檢稻穗。 她可不如我，一會兒我小背篼就滿了。大概過了一個時辰，幺媽手提綠豆湯來到田裏，沒等她開腔，短工們已扔下手中活路，圍攏過來，搶碗倒湯就喝。邊喝邊講些我聽不懂的怪話，還哈哈大笑。幺媽不理他們，搶了個碗，倒了碗綠豆湯給我和中福兒。她還為我擦汗，我覺得幺媽也愛我。

         午飯也是送到地裏吃的。天太熱，我和中福兒帶著“二黃”早跑回家了。

         幺爸和另一個短工把從田裏挑回的穀子倒在平壩青石板上晾曬，並不時翻動。曬三天後，用風車吹去雜物入庫。如遇下雨，就倒黴啦。要把稻穀從壩子到倉庫來回倒騰，整死人！

         天黑了。壩子裏竹架上綁著明晃晃的火把，走廊中間擺好兩張方桌，桌上飯菜很誘人。四周一碗碗白米飯包圍著幾大盤回鍋肉，紅燒魚，米豆腐…… 還有白酒,這些一定是婆婆做的。

          疲憊不堪的短工們無精打采地回到壩子裏，眼望著香噴噴的飯菜立馬來了精神。他們快步來到水池邊，三下五除二脫去衣服，隻剩條短褲，動作麻溜地用瓢舀水衝洗自己的身體。不過一袋煙功夫，就圍坐到飯著邊，開始喝酒吃飯。農村人吃飯狼吞虎咽，喝酒當喝水。喝高興了，還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劃起拳來。場麵很是熱鬧。

               有個大個子還涮我壇子：“趙旭東，你雞兒還在不在哦？”“哈哈哈哈……”眾大笑。“碎！”真不給麵子，我躲到婆婆身後。看來大家都曉得我的倒黴事兒，但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

            等短工們吃完回家後，我們才能吃飯。都快餓死了！快吃吧。這樣好的飯菜，可不常吃。打穀子這活要幹三天。三天都有好飯吃，我當然高興啦。

            農忙時分，天熱人乏，農活沉重。但我開心，因為每天能見到很多人，看他們嘻哈打鬧，聽他們講許多新鮮事兒，長見識。反正我又不幹活。      

            剛打完穀子三天，我媽媽帶著我姐姐回來了。

            媽媽叫盧乾珍，25歲，在南充教小學。媽媽長得可漂亮啦。橢圓臉，大眼睛，笑起來還有酒窩。一頭自然卷黑發齊到耳根，皮膚很白。身穿一件淺藍色連衣裙，著一雙平口黑布鞋。講話輕言細語，麵帶微笑。一見麵就給人一種清新，平易近人的感覺。

         “孫兒，快叫媽！”婆婆道。我才不叫！我又不認識她，從來沒有誰告訴我，我有媽。我一個勁往婆婆身後躲去。“這個娃兒囉，喊噻！真是你媽呀！”婆婆拉我到媽媽跟前，再次催促道。可我就是叫不出口。

        “算了算了，媽，不要逼他了，第一次見嘛，以後再說。”媽媽到很大度。

        “哈兒，是啞巴呀？”媽媽身旁長得比我稍高點的小姑娘開了腔。好像很生氣，不耐煩。媽媽用眼色製止住了她，輕言對我說：“趙旭東，這是你姐姐，叫趙慧清，大你一歲。”

           姐姐生的也很清秀，圓臉，大眼睛，高鼻梁，紮兩根小辮。身穿一身粉紅色連衣裙，腳上穿了雙小皮涼鞋。還有這樣的鞋呀？我感到新鮮。不過我心裏不舒服，頭次見麵就這麽凶，以後不得欺負死我呀！

           婆婆把媽媽，姐姐迎進東廂房。幺爸一家也跟了進來。 

           第一章   走出大山（5）

            媽媽從手提箱裏拿出禮物一一分發給大家。給我的是一套童裝，白底黑方格短袖襯衣，淡黃色短褲，一雙係鞋帶的白色球鞋。婆婆麻利的給我穿起來，呀！真變了個人。“孫兒真乖！”婆婆誇道

           我雖感到渾身不自在，卻對媽媽有了幾分好感。在場大家都得了禮物，人人臉上，喜氣洋洋。在五十年代初的大山溝，這些禮物顯得既新鮮又稀罕。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開始叫媽媽。不過，我把媽媽叫做“大媽媽”，把幺媽叫做“小媽媽”，直到離別老家後才改口。

               媽媽一回來，家裏登時有了生氣，變得熱鬧起來。八月十五那晚，皓月當空，把我家壩子照得白亮如晝。剛吃過晚飯，附近農戶三三兩兩結伴來到我家。女人們圍著媽媽問長問短，媽媽和顏悅色，耐心回答著各種問題。男人們在一旁竊竊私語，商量著什麽。

            不一會兒，媽媽把十幾個年輕男子領到壩子中央，指揮他們排成兩排，每人手中拿著一束剛從壩子邊的竹子上踩來的竹葉，聽著媽媽的口令，模仿著媽媽的動作，跳起舞來。男人們笨手笨腳，木訥僵硬，不時引來圍觀人群陣陣訕笑。不過男人們並不在意，認真學做各種動作。媽媽也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示範，糾正他們的動作。農戶們幹勁大極了，跳得很晚，還不願回去。   

             多年以後，回憶起此事，媽媽告訴我，那一年國慶節，鄉裏要舉行文藝匯演，給各村下了任務的。李家灣男人笨死了，一個簡單動作，三天都教不會。

             媽媽一回來，婆婆就搬隔壁房間去了，把東廂房讓媽媽住。那晚媽媽要我和她睡，我雖不願意，還是順從了。八月天氣還是很熱的。媽媽隻穿條紅色花短褲，上身一絲不掛，身體雪白，兩隻奶子又大又圓，摸上去軟溜溜的，可舒服啦。媽媽抱著我，任我小手撫摸，嘴裏給我講南充學校的事，聽著聽著慢慢睡著了。

              時間一晃八月底了，媽媽要回南充教書去了。不知為啥這次沒帶姐姐走，好像姐姐也無所謂。望著幺爸和媽媽遠去的身影，我倒有點留念起媽媽來，覺得媽媽在家二十多天裏，對我很溫柔體貼，寵愛，家中也有生氣。這一走，又不知何年再相見了。

                  姐姐性格倔強，有點脾氣，話多，說起來沒完沒了。還特愛幹淨，竟敢指責婆婆這不衛生，那不幹淨，我看婆婆也不喜歡她。這可能是她跟在媽媽身邊養成的吧。我不知道，為啥媽媽從小不帶我呢？

              沒過多久，我們還是玩到一起了。姐姐畢竟在城市長大，見得多，懂得也多。她給我和中福兒講南充城裏的事兒，聽起來新鮮，陌生。什麽馬路，高樓，汽車，電影院……五花八門，從未聽過，更沒見過。久而久之，我開始佩服起姐姐了，覺得她知道得太多了。隻要她一講話，我隻有聽的份。姐姐每天還要刷牙，用支小牙刷蘸點白粉在嘴裏抽來拉去的，滿口白沫。媽媽也給我買了牙刷，還讓姐姐監督我刷牙，我就不刷，難受死了。

             那年秋天，我幹了一件危險而愚蠢的壞事兒，影響了姐姐一生的形象，我也為此悔恨了一輩子。

             早飯過後，婆婆去菜地摘菜去了，幺媽帶中福兒回了娘家。昨晚婆婆說過今天要燉隻鴨子吃。
             姐姐命令我：“趙旭東，去鴨圈抓隻鴨子來，我們殺鴨子。”
          “我不會殺，你會呀？”  
          “這有啥不會的，用菜刀把頭砍下來就行了，我看媽媽殺過的。” 
              我到鴨圈費了半天力，抓了隻肥鴨回來交給姐姐。又到灶房拿了把菜刀跑到姐姐跟前。

          “姐，怎麽殺？”我問。
                姐姐指揮我:“我按住鴨子腦殼，你舉刀用力砍斷它脖子。用點勁哈！”
            姐姐拉來條長凳，用左手摁住鴨背，右手拉緊鴨頭按在凳子上。“旭東，砍！”
        
             我把菜刀高高舉起，朝著鴨頸子猛砍下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被按住的鴨子突然一陣撲棱，姐姐一揚頭，鋒利的刀尖不偏不倚從姐姐鼻子左邊劃過！刹時間鮮血從半寸長的傷口中噴湧而出，染紅了姐姐半邊臉頰和上衣。姐姐疼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手裏的鴨子飛快逃走，“二黃”追逐而去。

         “婆婆！婆婆！快來呀！”嚇傻了的我回過神來，扔掉菜刀，大聲狂叫。好在婆婆正摘完菜往回走，聽見喊聲，三腳並兩步跑到姐姐跟前，眼見此景也大吃一驚。婆婆顧不上埋怨我，抱起姐姐跑回屋裏放在椅子上 。婆婆用手按住姐鼻子傷口，叫我倒一大碗開水用扇子煽冷。過了很久，血終於不流了，姐姐也不哭了。

            婆婆用新棉布，蘸冷開水輕輕的，一點一點地擦幹姐姐臉上的鮮血，再將白布撕成布條，沿鼻子繞頭一圈一圈包起來，再把姐姐上衣換掉。這時，我終於鬆了口氣，但心裏還是沉甸甸的，難過極了。

            下午，幺爸背起姐姐和婆婆去了趟楊龍廟，看了郎中，上了藥。郎中說還好，沒砍到鼻梁骨，也沒破相，算是萬幸了。

                 姐姐傷好後，鼻子左邊從此就留下一條一公分長的刀痕。無論過多少年，每次一見姐姐麵，心中就無比愧疚！那是我童年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