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閣

現實世界在香茗裏沉浮, 心的軌跡在字裏行間飄動.....
正文

金閣寺 三島由紀夫

(2004-11-13 07:21:42) 下一個
金閣寺: 第一章   我幼年時代,父親常常同我講金閣的故事。   我出生在舞鶴東北一個伸向日本海的荒涼的海角。老家不是這裏,而是舞鶴東郊的誌樂。根據眾人的懇切期望,父親遁入空門,當了偏僻的海角寺廟的住持,在當地娶了妻子,生下了我。   在成生海角的寺廟附近,沒有合適的中學。不久,我便離開雙親膝下,寄養在老家的叔父家中,從這裏徒步走讀於東舞鶴中學。   老家陽光充足,但是,在一年之中的11月、12月,即使是萬裏無雲的晴朗日子,一天也要下四五次陣雨。我的變化無常的情緒,可能就是在這塊土地上培養起來的。   5月黃昏,從學校回到家裏,我經常從叔父家的二樓書齋眺望對麵的小山。承受著夕照的翠綠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豎起的一扇金屏風。目睹這番景象,我就聯想起金閣來了。   從照片上或教科書裏,我經常看到現實的金閣,然而在我心中,父親所講的金閣的幻影,遠勝於現實的金閣。父親決不會說現實的金閣是金光閃閃之類的話。按父親講述,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了。同時,我內心裏從金閣這個字麵及其音韻所描繪出的金閣,是無與倫比的。   每次看見陽光在遠處的水田裏閃耀的時候,我都會疑是肉眼看不見的金閣的投影。成為福井縣和京都府分水嶺的吉場嶺,正好坐落在正東的方向。太陽從這山嶺附近升起。它與現實的京都是正相反的方麵,然而我透過山穀的晨曦卻看見了金閣高聳雲天。   就這樣,金閣處處皆是,而在現實裏卻看不見。在這一點上,它酷似這塊土地上的海。舞鶴灣位於誌樂村西邊四公裏多地,海被山巒遮擋,看不見了。但這塊土地上總是飄蕩著一種預感到海似的東西。偶爾,風絲也送來了海的氣息。海上一起風暴,海鷗群就紛紛逃命,飛落在這一帶的田野上。   我體弱,不論跑步還是練單杠都輸給人家,再加上天生結巴,我就愈加畏首畏尾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廟住持的孩子。頑童們模仿口吃和尚結結巴巴誦經,在取笑我。說書說到結巴的偵探出場的段落,他們就故意讓我念給他們聽。   結巴,不消說在我和外界之間設置了一道屏障。我很難發好第一個字音,這第一個字音仿佛是打開我的內心世界和外界之間的門扉的鑰匙,然而這把鑰匙卻從不曾順利地將門扉打開過。一般人通過自由操縱語言,可以敞開內心世界與外界之間的門扉,使它通風良好,可是我怎麽也辦不到。我這把鑰匙完全生鏽了。   結巴的人為了發出第一聲而焦灼萬分。他就好像一隻企圖從內界濃密的粘鳥膠擺脫出來而拚死掙紮的小鳥,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卻為時已晚矣。誠然,在我苦苦掙紮的時候,外界的現實似乎也有罷手等待著我的情況。可是等待著我的現實,已經不是新鮮的現實。縱令我費盡工夫好容易到達了外界,那裏卻又總是瞬間變色,完全錯位了……於是我想:惟有這樣對我才最合適,失去新鮮度的現實,散發著半腐臭的現實,總是橫躺在我的眼前。   這樣的少年抱有兩種相反的權力意誌。這是很容易想像出來的。我喜歡閱讀有關曆史上暴君的書。倘使我是個結巴而寡言的暴君,那麽家屬們窺見我的臉色,就會終日戰戰兢兢地生活。我沒有必要用明確而流暢的語言來使我的殘暴正當化,因為隻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殘暴正當化。這樣,我總樂於幻想把平日藐視我的教師和同學一個個地處以刑罰。我還樂於幻想我成為內心世界的國王,成為冷靜觀察的大藝術家。盡管我表麵很貧窮,可精神世界卻比誰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種難以排除的自卑感,認為自己是被悄悄挑選出來的,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我總覺得這個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著我自己尚未知曉的使命在等待著我。   ……我想起這樣一段插話。   東舞鶴中學是一座新式的明亮的校舍,它擁有寬敞的體育場,被蜿蜒的群山所環繞。   5月的一天,現就讀於舞鶴海軍輪機學校的一個中學老校友請假回母校來了。   他曬得黝黑,從深戴的製帽帽舌下露出了挺秀的鼻梁,從頭到腳都勃勃有生氣,一派英雄的氣概。在低班同學麵前,他暢談了紀律嚴格的生活。然而,他在講述這種理應是淒慘的生活時,卻用了仿佛敘說奢侈豪華的生活的口吻。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自豪和稚嫩,完全懂得自己的謙遜的分量。他的製服胸前飾有蛇腹形飾線,他挺起的胸膛活像迎著風浪前進的船首。   他走下了體育場兩三級的大穀石①石階,在石階上坐了下來。四周坐著四五個低班的同學,在傾聽著他的講述,聽得入了迷。5月的鬱金香、香豌豆、銀蓮花、虞美人等各色的花,在斜坡的花圃裏爭妍鬥豔。頭頂上的樸樹盛開著大朵的白花。   講的人和聽的人都像是尊紀念像,紋絲不動。至於我,則獨自一人坐在距他們約兩米遠的體育場的長凳上。這就是我的禮儀。這是我對5月的花團錦簇,充滿自豪的製服和明朗的笑聲的一種禮儀。   卻說這位年輕的英雄,不去注意他的崇拜者,而更多地注意起我來。在他看來,仿佛誰有我不低於他的威風,這樣的感覺傷害了他的自豪感。他向大家打聽了我的名字,然後向初次見麵的我相呼道:   "喂,溝口。"   我依然不言語,直勾勾地望著他。他衝著我笑了,笑容裏含著一種似是掌權者的謅媚的東西。   "怎麽不回話呀?你是啞巴嗎?"   "是結、結、結巴。"他的一個崇拜者代替我回答了一句。   大家扭著身子笑了起來。嘲笑這種東西是這樣的耀眼。對我來說,同班同學那種少年期特有的殘酷的笑聲,猶如灑滿陽光的葉叢那樣璀璨奪目。   "什麽呀,是結巴?你不想上海軍學校嗎?結巴嘛,一天就會給你整治好的。"   不知怎的,我竟很快做出了明確的回答。語言流暢與意誌無關,抽冷子脫口說出:   "不上。我要當和尚。"   大家鴉雀無聲。年輕的英雄低下頭來,摘了身邊的一根草,街在嘴裏。   "唔,這樣的話,再過幾年,也許我還會麻煩你的啊。"   是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了。   ①大穀石:日本(木厲)木縣大穀一帶出產的一種凝灰岩。   ……這時候,我的確產生了一種自覺:我向黑暗的世界張開雙臂等待著;不久,5月的花、製服、壞心眼的同學們都將投入我張開的雙臂裏;我自己要在社會底層緊緊拉住、抓住這個世界……然而,這種自覺成為少年的自豪,這未免太沉重了。   自豪必須是更輕鬆的、明朗的、肉眼清晰可見的、光燦燦的東西。我需求肉眼看得見的東西,需求誰都看得見的成為我的自豪的東西。比如說,他腰間佩帶的短劍正是這樣的東西。   中學生都憚憬的短劍,確實是很美的裝飾。聽說海軍學校的學生偷用這把短劍削過鉛筆。故意讓這樣在嚴的象征派上日常瑣碎生活的用場,真夠氣派啊。   有時候,他將脫下的海軍學校製服,還有褲子、緊身白襯衣都掛在白漆柵欄上……這些衣服緊挨花叢,散發出一段年輕人的汗臭。蜜蜂誤將這些閃爍著白光的襯衣當做花兒,飛落在上麵歇息。飾有金絲緞的製幅掛在一柵欄上,恍如端正地深戴在他的頭上一樣。他接受低班同學的挑戰,到體育場後麵的摔跤場去比賽相撲了。   脫下來的這些衣物,給人一種"榮譽墳墓"似的印象,5月的花團簇錦,更加強了這種感覺。特別是帽舌上反射著漆黑閃光的製帽,以及掛在它旁邊的皮帶和短劍,脫離了他的肉體,反而蕩出一種抒情的美,其本身如同回憶一般完整……就是說,看似是年輕英雄的遺物。   我確認了附近無人。摔跤場那邊響起了一片喊聲。我從兜裏掏出生了鏽的鉛筆刀,悄悄走了過去,在美麗的短劍黑劍鞘裏側,深深地劃了兩三道難看的刀痕……   ……也許會有人根據上麵的記述,立即斷定我是個有詩人氣質的少年。然而,別說詩了,就連筆記一類東西,迄今我也沒有寫過。我缺乏一種衝動,即一種用別的能力來彌補我不如他人的能力,以此達到超群出眾的衝動。換句話說,我要當藝術家,未免太傲慢了。我夢想當暴君或藝術家,然而僅僅停留在夢想,壓根兒就無意著手幹點什麽實事。   不被人理解已經成為我惟一的自豪。所以,那種欲使外界理解我的表現的衝動也不能光顧於我。我覺得命運不賦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東西。孤獨愈發膨脹。簡直就像一頭豬。   突然間,我回憶起我們村莊所發生的悲劇性的事件。實際上這一事件與我毫不相幹,可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我有關,我參與了,這種實際的感覺是無法消失的。   通過這一事件,我一舉直麵所有的一切,直麵人生、官能、叛逆、憎恨、愛情和一切。這樣,我的記憶樂於否定和無視其中所蘊含著的崇高的因素。   與叔父家相隔兩間屋的一戶人家,有位標致的姑娘,名叫有為子。有為子長著一雙晶亮的大眼睛。可能是家庭富裕的緣故,她專橫跋扈。她雖然受到全家的嬌寵,卻是非常孤獨,有時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麽。妒忌心重的女人背地裏議論她大概還是個處女,可她的這種長相才真是個石女相呐。   有為子剛從女子學校畢業就誌願當了舞鶴海軍醫院的護土。她家離醫院不遠,可以騎自行車上班。每天她都在拂曉時分離家去上班,比我們上學的時間還早兩個多小時。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耽人明鬱的空想之中,難以成眠,便摸黑起床,穿上運動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到了戶外。   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並非始自那天晚上。起初偶爾思念,後來漸漸固定下來,恰似思念的結晶體,有為子的身體以一種肉體的形狀——白皙、富有彈力、沉浸於昏暗的陰影中、散發出芳香——凝結起來了。我想像著接觸它時自己的手指的溫馨。還想像著手指上感應的彈力以及花粉般的芬芳。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跑去。石頭也沒有絆著我的腳;黑暗在我前方自在地開辟了道路。   就在這裏,道路變得寬闊了。我來到了誌樂村安岡的盡頭。這裏有一棵巨大的山毛櫸樹。樹幹被朝露濡濕了。我藏身在這棵樹下,等待著有為子從村那邊騎自行車過來。   我等待著,什麽都不想幹。我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在山毛櫸樹下休想,以後想幹什麽,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過著與外界無緣的生活,一旦投身外界,就產生一種幻想,仿佛一切都變得容易,都成為可能了。   庫蚊叮了我的腳。雞鳴四起。我迎亮著了看路上,遠處立著一個朦朧的白影。疑是拂曉的曙光,卻原來是有為子。   有為子騎著自行車。前燈亮著。自行車無聲地滑行過來。我從山毛櫸後麵跑到自行車前。自行車好不容易緊急刹住了。   這時,我感到自己完全變成了化石。意誌、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與我的內心世界無關,它再次堅定地存在於我的周圍。我穿著白色運動鞋,從叔父家裏跑了出來,沿著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一直跑到這棵山毛櫸後麵,我隻不過是沿著自己內心世界的軌跡一個勁地"幹嗎!你這個結巴還惡作劇!"有為子說。這聲音裏帶有晨風的端莊和清爽。她按過車鈴,又騎上了自行車奔跑過來而已。隱約浮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村莊無數屋頂的輪廓、黑xuxu的樹叢、長滿嫩葉的黑壓壓的山頂,連眼前的有為子,都變得毫無意義,甚至到了驚人的程度。現實不等我的參與,早就賦予了。而且,這種毫無意義的巨大的黑暗現實,以我迄今未曾見過的分量賦予了我,向我退將過來。   我如往常一樣在思考:恐怕隻有語言才能拯救這種情況吧。這是我特有的誤解。需要行動的時候,我總是惦記著語言。盡管如此,語言很難從我的嘴裏說出,我顧忌它,全然忘卻了行動。我覺得行動這個光怪陸離的玩意兒,似乎總是伴隨著光怪陸離的語言。   我什麽也波有看。但我猜想,有為子起初很害怕,後來發現我之後,就隻顧望著我的嘴。大概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隻望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黑洞——野生小動物巢穴似的肮髒而不漂亮的小洞,在毫無意義地張動著。也就是說,她隻望見我的嘴。在確認從這小洞裏不會產生任何一種可與外界聯係的力量之後,她才放下心來。像躲開了石頭似的避開了我,迂回地駛了過去。有為子遠去了,我不時聽見在間無人影的田野的遠方傳來了幾下像是嘲笑似的鈴聲。   ——當天晚上,有為子告了我的狀,她的母親上我叔父家來了。我遭到了平日非常溫和的叔父的嚴厲叱責。我詛咒有為子,甚至希望她死去。數月後,這詛咒竟然應驗了。從此以後,我確信詛咒是會應驗的。   我不論是睡覺還是醒來,都希望有為子死去,但願我的恥辱的見證人銷聲匿跡。隻要沒有見證人,或許恥辱便會從人世間根絕。他人都是見證人啊。盡管如此,隻要沒有他人,也就不會產生恥辱嘛。我仿佛看見有為子的麵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水一般晶亮,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嘴,她的眼睛的後麵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說,仿佛看見絕不讓我們獨自存在而主動地成為我們的同謀和見證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須死滅。為了我能夠真正麵向太陽,世界必須死滅……   那次告狀兩個月以後,有為子辭去海軍醫院的工作,閉居家中。村裏人議論紛紛。是年秋末,就發生了那一事件。   ……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海軍的逃兵竟然逃到這個村莊裏。晌午時分,憲兵到村公所來了。但是憲兵的到來並不稀奇,也就不覺得問題的嚴重性。   那是10月底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像平時一樣到學校去,晚上做完作業,該是就寢的時刻,正想熄燈,我俯視了一下村道,隻見一大群人像一群狗,傳來了奔跑的氣喘聲。我下了樓。一個同學已站在大門口,滾圓雙眼,衝著醒來的叔父、嬸母和我大聲喊道:   "剛才有為子在那邊被憲兵抓走了,一起去看看吧。"   我吸拉著木屣跑了出去。這是個月明之夜,收割後的稻田裏到處都投下了稻架鮮明的影子。   黑鴉鴉的人影聚在小樹叢的後麵,正在移動著。身穿黑西服的有為子坐在地上。她的臉色刷白。她的周圍圍著四五個憲兵和她的雙親。其中一個憲兵拿出一個類似飯盒的小包,在大聲申斥。她父親不停地轉動著腦袋,時而向憲兵-一致歉,時而一個勁地斥責女兒。她母親蹲在一旁痛哭。   我們相隔一塊田地,站在田埂上觀望。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彼此肩並著肩,相對無言,連我們頭上的月亮似乎也被擠壓得變小了。   同學咬著我的耳朵做了說明。   據說,有為子拿著飯盒從家裏溜出來,本想送到鄰村去,途中被埋伏的憲兵逮捕了。這盒飯無疑是送給那個逃兵的。那個逃兵和有為子是在海軍醫院裏相愛的,因此懷了孕的有為子被醫院攆了出來。憲兵追問逃兵躲藏在什麽地方,她依然紋絲不動地坐著,堅持一言不發……   我呢,隻顧直勾勾地盯視著有為子的臉。看上去她像個被抓住的瘋女。在月光下,她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堅定。   迄今我不曾見過這樣一張充滿強烈的拒絕感的臉。我認為自己的臉是被世界拒絕的臉,可是有為子的臉卻是拒絕世界的臉。月光無情地流瀉在她的額頭、眼睛,鼻梁和臉頰上,可是這張堅定的臉隻是被月光蕩滌著。她隻要稍微動一動眼睛,稍微動一動嘴巴,她企圖拒絕的世界就會以此為信號,從這裏迅速崩潰的吧。   我屏住氣息看她的臉看得出神。曆史在那裏中斷了。這張臉無論對未來還是對過去都搭不上一句話。我們在剛砍伐的樹墩上曾經見過這張不可思議的臉。盡管這張不可思議的臉帶著新鮮而嬌嫩的色澤,但是成長在那裏已經停止。那沐浴著不該沐浴的風和日光,突然被暴露在本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的橫斷麵上,畫出了美麗的木紋。這張臉是隻因為拒絕而被暴露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我不由得感到有為子的臉這瞬間的美,不論是在她的生涯裏,還是在觀望著它的我的生涯裏,恐怕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然而它持續的時間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麽長。因為這張美麗的臉突然變形了。   有為子站起身來。這時我仿佛看見她笑了。我仿佛看見她那潔白的門齒在月光下的閃光。關於她的臉的變形,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記述。因為有為子站起來時,她的臉避開了明晃晃的月光,掩藏在小樹林的陰影中。   非常遺憾,我沒有看到有為子決心背叛時的那張變形的臉。如果我仔細端詳一番,也許我會萌生寬恕他人之心,包括寬恕所有醜惡之心。   有為子指著鄰村鹿原的山背後。   "是金剛院!"憲兵喊道。   然後,我也產生了一股孩子趕廟會看熱鬧般的喜悅的心情。賓兵從四麵八方把金剛院團團包圍起來,並要求村民們協助。我出於幸災樂禍,隨同其他五六個少年一起,加入了以有為子為向導的第一隊。有為子在憲兵的解押下,率先踏上了灑滿月光的路。我對於她那充滿信心的步伐,感到異常震驚。   金剛院聞名遐邇。這座名刹坐落在從安岡徒步約15分鍾路程的山後。那裏有高丘親王親手種植的框樹,還有據傳是左甚五郎①建造的優雅的三重塔。夏天,我們總喜歡到後山的瀑布沐浴嬉耍。   河畔有堵正殿的圍牆。破舊的瓦頂板心泥牆上芒草叢生。在夜色中,潔白的芒草花穩也是晶亮的。正殿的門旁,盛開著山茶花。一行人默默地沿著河走去。   金剛院的佛殿建在更高處。過了獨木橋,右側是王重塔,左側是楓林,再往裏走,就可以看見巍然的一百零五級綴滿苦蹤的石階。這是石灰石台階,容易沿跤。   走過獨木橋之前,憲兵回頭打了個手勢,讓一行人止步。據說從前這裏有座出自運慶、湛慶②所建的仁王門。從這裏再往裏走,九十九穀的群山都成了金剛院的領地。   ……我們屏住了氣息。   ①左甚五郎:日本16世紀後半葉著名工匠。   ②運慶:12世紀末著名的雕刻家。湛慶(1173-1256):運慶之子,著名雕刻家。   憲兵催促有為子。她獨自走過了獨木橋,我們尾隨其後。石階下方籠罩在陰影中,但中段以上灑滿了月光。我們分別藏身在石階下方的各個隱蔽處。在月光下,開始染紅的楓葉一片黑黝黝的。   石階上方就是金剛院正殿,由此向左傾斜地架起了遊廊,直通像神樂殿似的空禦堂。空禦堂是模仿清水寺舞台,伸出空中,組合許多柱子和橫梁從山崖下把它支撐著。禦堂、遊席,還有支撐的木架經過風吹雨淋,特別潔淨清白,活像是白骨似的。楓葉盛時,紅葉的色彩與白骨雄似的建築,呈現出一派美麗的和諧。然而入夜,看上去一處處沐浴著斑駁月光的白色木架既怪異又優美。   逃兵似是躲藏在舞台上方的禦堂裏。憲兵企圖以有為子做引誘的手段,來誘捕他。   我們這些證人隱蔽在暗處,屏住了氣息。盡管是在10月下旬的寒冷的夜氣籠罩下,可我的臉頰卻是熱辣辣的。   有為子獨自攀登石灰石的一百零五級台階去了。猶如狂人滿懷豪情……在她的黑西服和黑頭發之間,惟有她那美麗的側臉是潔白的。   在月亮、星星、在雲、以茅杉的棱線連接天空的山峰、斑駁的月影。明顯浮現的建築物等等的襯托下,有為子背叛的澄明的美使我陶醉了。她獨自一人挺起胸膛,她有攀登這白石階的資格。她的背叛,就如同星星、月亮和茅杉。就是說,它同我們這些見證人一起居住在這個世界上,接受這種大自然。她就是作為我們的代表登上去的。   我氣喘籲籲,不由得這樣想道:   "由於背叛,她終於也能接受我了。此刻她正屬於我。"   ……所謂事件,在某一地點將會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攀登一百零五級綴滿苔蘚的石階的有為子,還在眼前。我覺得她仿佛永遠在攀登這石階似的。   後來她竟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大概是還到石階盡頭的有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方才的她既不完全拒絕世界,也不完全接受世界。隻是屈身於愛欲的秩序,為了一個男人而失身。   因此,我隻能把這事件當做舊石版印刷似的光景來回憶……有為子穿過遊廊,衝著禦堂的黑暗在呼喚。男人的影子出現了。有為子同他談了些什麽。男人持手槍衝到台階半道上開始射擊。應戰的憲兵也從石階半道的樹叢中開槍還擊。男人再次做射擊準備,他衝著企圖向遊廊那邊逃跑的有為子的背後連發了幾槍。有為子應聲倒地。男人又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開槍……   ——以憲兵為首,人群爭先恐後地從石階跑上去,急忙跑到兩具屍體的旁邊。我對此置之不理,依然紋絲不動地隱藏在楓樹的蔽蔭處。白色的木架重重疊疊,縱橫交錯地聳立在我的上方。從上麵傳來了輕微而雜亂無章的踩在遊廊地板上的皮鞋聲。兩三道交錯的手電筒的光束,超過柵欄直射在楓樹梢上。   我隻能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遙遠的事件。感覺遲鈍的人要不是流血,就不會感到狼狽不堪。然而,一旦流血時,悲劇也就結束了。不覺間,我竟迷迷糊糊入夢了。一覺醒來,我被大家遺忘了。四周充滿小鳥的煙脈。朝陽深深地直接射在楓樹下方的枝板上。像白骨堆似的建築物從地板下麵承受著日光,仿怫複蘇了。空禦堂寂靜而自豪地伸向楓樹林覆蓋的峽穀。   我站起身來,打了個寒顫。我在全身各處揉了操。隻有寒冷殘留在身上。殘留的隻是寒冷。   翌年春假,父親在國民取外披了件袈裟造訪叔父家來了。他說,要帶我到京都去兩三天。那時候,父親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身體十分最弱。我驚訝不已。不僅是我,連叔父嬸母也都勸說父親取消京都之行,父親就是不聽從。事後回想起來,原來是父親想趁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把我介紹給金閣寺的住持。   當然,拜訪金閣寺是我多年夢寐以求的。即使父親強作堅強,但是誰都可以看出他是個身患重病的人。我實在沒有什麽心思與他外出旅行。未曾一睹的金閣越來越接近的時候,我心中便有點躊躇了。不管怎麽說,金閣都應該是美的。因而,這一切與其說是金閣本身的美,莫如說是我傾盡身心所想像的金閣的美。   就一般少年的頭腦所能理解來說,我也通曉金閣了。一般美術書是這樣記述金閣的曆史的:   "足利義滿①承受了西園寺②家的北山殿,並在那裏建築了一幢規模宏大的別墅。主要建築物有舍利殿、護摩堂、仔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築群,還有表殿、公卿間、會堂、天鏡閣、拱北樓、泉殿、現雪亭等住宅建築群。舍利殿的建築耗資巨大,這就是後來稱做'金閣'的建築物。究竟什麽時候開始叫做金閣,是很難劃分清楚的。一般地說,是應仁之亂①以後,文明年間已經普遍沿用這一名稱了。   ①足利義滿(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平定南北朝內亂,奠定幕府的全盛時期。建金閣寺。   ②日本貴族家族之一。   "金閣是幢三層樓閣的建築物,麵臨開闊的苑池(鏡湖池),大約是1398年(應永5年)建成的。第一二層是按中古貴族住宅的形式建造,使用了帶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層為三間,純粹是群堂怫堂式的造型,中央鑲有唐式建築的板門,左右鑲有花卉形的窗。柏樹皮毒的方錐形屋頂頂端,飾有一隻鍍金的銅鳳凰。人字形屋頂的鈞殿(漱清)伸向他麵,打破了整體的單調感。屋頂坡度比較平緩,屋簷下的椽子稀稀疏疏,木工精細,輕巧而優美。住宅式的建築,配以佛堂式的造型,不愧是和諧的庭園建築的傑作,表現了義滿吸收宮廷文化的情趣,也很好地傳達了當時的氛圍。   "義滿逝世後,避其遺囑,將北山殿改為排刹,稱做鹿苑寺。其建築物有的他遷,有的荒蕪,惟有金閣幸存下來……"   金閣猶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為黑暗時代的象征而建造的。因此我夢幻的金閣以湧現在其四周的暗黑為背景。在黑暗中,美麗而細長的柱子結構,從裏麵發出了微光,穩固而寂靜地坐落在那裏。不管人們對這幢建築物做什麽評語,美麗的金閣都是默默無言地裸露出它的纖細的結構,必須忍受著四周的黑暗。   我還想起那隻挺立在屋頂頂端上長年經受風風雨雨的鍍金銅鳳凰。這隻神秘的金鳥,不報時,也不振翅,無疑完全忘記自己是鳥兒了。但是,看似不會飛,實際上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別的鳥兒在空間飛翔,而這隻金鳳凰則展開光燦燦的雙翅,永遠在時間中翱翔。時間拍打著它的雙翼,拍打了雙翼之後,向後方流逝了。因為是飛翔,鳳凰隻要采取不動的姿勢,怒目而視,高舉雙翅,翻卷著鳥尾的羽毛,使勁地岔開金色的雙腳牢牢地站穩,這樣就夠了。   這麽一想,我就覺得金周本身也像是一艘渡過時間大海駛來的美麗的部。美術書上所說的這幢"四周明柱、牆少的建築物",使我聯想起船的結構,這複雜的三層屋形船所麵臨的池子,給人以海的象征的印象。金閣度過了無計其數的茫茫黑夜。這是永無止境的航行。白晝,這艘奇異的船佯裝拋下了錨,讓許多遊人參觀。天剛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揚起風帆似的屋頂啟航了。   ①應仁之亂:1467年至1477年,圍繞足利將軍稱號的繼承權問題於京都發生的十年內亂。應仁之亂後,幕府失去權威,日本進入群雄割據的戰國時代。   即使說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難題是美,也並非言過其實。父親是鄉間純樸的僧侶,語匯貧乏,他隻告訴我:"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闊更美的東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經存在著美。這種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滿和焦躁。因為如果美的確存在那裏,那麽我的存在就被美疏遠了。   對我來說,金閣絕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物體。是一種盡管群山阻隔著我的眺望、但隻要想看還是可以到那裏去看的物體。美就是這樣一種手可以觸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現的物體。我知道並且相信:在紛繁變化的世界裏,不變的金閣是千真萬確的存在。   有時我覺得金閣宛如我掌心攥著的小巧玲瓏的手工藝品,有時我又覺得它是高聳雲端的龐然大物般的廟宇。少年時代的我並沒有認為所謂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適當的東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濕散發出朦朧的光的時候,我就覺得它像金閣一般的美。還有,看到山那邊雲層翻卷、雷聲陣陣、惟有暗淡的雲煙邊緣金光燦燦的景象的時候,這種壯觀就使我聯想起金閣來。最後甚至看到美人的臉蛋,我心中也會用"像金閣一般的美"來形容了。   這次旅行真令人傷心。我們乘上舞鶴線火車,從西舞鶴出發,經具倉,上杉等小站都停車,再經線部,向京都方向駛去。客車很髒,沿保津峽行駛,在隧道較多的地方,煤煙無情地卷進車廂內,令人窒息。父親咳個不止。   乘客多半是與海軍有關的。三等車廂裏擠滿了下士。水兵。工人以及前往海兵團探親回來的海軍軍屬。   我望了望窗外陰沉沉的春天的天空,看了看父親罩在國民服胸前的袈裟,還看了看紅光滿麵的年輕下士們挺起的胸膛,好像把金扣子頂得都快蹦起來了。我覺得自己仿佛就在他們中間。不久,我成年後也會被征入伍的。但即使我當了兵,是不是能像眼前的下士那樣忠實地為完成任務而生活呢?好歹我腳跨兩個世界。我感到,我還這樣年輕,在醜陋的頑固的凸額之下,父親掌管的死的世界,同年輕人的生的世界是以戰爭作為媒介而聯結在一起的。我大概會成為它們的聯結點吧。假如我戰死了,不論眼前這條岔道的哪一邊都很清楚,結局是一樣的。   我少年時期就像混濁在黎明的色調之中。黑暗的影子世界是可怕的,但白晝似的輪廓分明的生,也不屬於我。   我看護著咳嗽不止的父親,不時望望窗外的保津川。河水裏濃重的群青色,就像化學實驗使用的硫酸銅。每次列車鑽出隧道就看見保津峽忽而遠離鐵路,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被平滑的岩石所包圍,轟鳴般地轉動著群青的轆轤。   父親在車廂裏很難為情地打開了盛著白米飯團的飯盒。   "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們的心意,你隻顧高高興興地吃好了。"   父親這樣說,好像有意讓周圍的人聽見似的。說罷他才把一個不大的飯團咽了下去。   我總覺得這趟被煤煙熏黑的破舊列車不是開往古都,而仿佛是駛向死亡的車站。如是想,每次經過隧道時彌漫在車廂內的煤煙,便都發出一種火葬場的氣味兒。   ……我終於站在鹿苑寺大門前,這時我的心不由得撲通直跳起來。此後我將可以看到人世間最美的東西。   太陽開始西斜,群山鎖在彩霞中。幾名遊人和我們父子先後鑽進了大門。門的左側,圍繞鍾樓種植著掛著殘花的梅林。   父親站在植有大飽樹的大雄寶殿的前麵,請求引見住持。回複說住持正接待來賓,請稍俊二三十分鍾。   "我們利用這段時間去看看金閣吧。"父親說。   父親大概是想讓我看看他利用自己的麵子,可以免費入內參觀。但售票和售護符的人以及在門口檢票的人全都變換了,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父親常來時的老相識了。   "下次再來時,大概還會變換的。"   父親顯出一副微寒的樣子。我感到父親不敢確信自己還會"下次再來"了。   不過,我佯裝出一副少年的模樣(惟有這種時候,誰有故意演戲的時候,我才像個少年),興高采烈,幾乎跑在前頭。於是,我夢幻多年的金閣,就這樣輕易地以其全貌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鏡湖地這邊,金周與地子相隔,西斜的夕陽照射著金閣的正麵。漱清亭在對岸左側半隱半現。金閣精致的影子,投落在稀疏地漂浮著藻類和水草的池麵上。看上去,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層房簷裏倒搖曳著夕照在池水的反射。比起四周的明亮來,這房簷裏側的反射更鮮明耀眼,恍如一幅誇張遠近法的繪畫,金閣的氣勢給人一種需要仰望的感覺。   "怎麽樣?漂亮吧?一層叫法水院,二層叫潮音洞,三層叫究竟頂。"   父親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變換著各種角度或惻頭眺望。它已經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動。它隻不過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層小建築物。頂尖上的鳳凰,也像隻烏鴉似的。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穩定的感覺。我尋思:所謂美,難道黨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   倘使我是個謙虛好學的少年,在這樣輕易地氣餒之前,必定先悲歎自己鑒賞力之差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無與倫比的美,竟背叛了我,這種痛苦完全奪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我思想:難道金閣虛構的美,幻化成別的什麽東西了嗎?美為了保護自身,可能會誆騙人的眼睛。我本應更接近金閣,剔除使自己的眼中產生醜陋感覺的那種障礙,檢查一個個細微部分,親眼看看美的核心。既然我隻相信眼睛見得著的美,那麽采取這種態度是理所當然的。   父親領著我畢恭畢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我首先看到的是擺在玻璃櫥裏的精致的金閣模型。我很喜歡這個模型。毋寧說它接近我夢想中的金閣。於是,大金閣的內部藏著模樣完全相同的小金閣,讓我聯想到猶如大宇宙中存在著小宇宙似的無限的呼應。我第一次夢幻到了。夢幻到比這模型更小巧而且更完整的金閣,以及比真實的金閣更無限大的、幾乎包容世界似的金閣。   然而,我的腳並非永遠駐在模型前。父親順便把我領到聞名遐邇的國寶義滿像前。這尊木像用了義滿削發為僧之後的名字,稱為鹿苑院殿道義之像。   在我看來,它隻不過是一首被煤煙熏黑了的奇妙的偶像,沒有覺得有任何一點美。再上二層的潮音洞,看到據說出自狩野正信①手筆的仙女奏樂藻井圖案。更上三層的究竟頂,即使看到各個角落殘存的可憐的金箔痕跡,也無法覺得它的美。   我憑倚在精致的欄杆上,心不在焉地俯視著地麵。在夕陽的映照下,地麵恍如生了鏽的古銅鏡,金閣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鏡麵上。水草和藻類的最下方,映現出傍晚的天空。這傍晚的天空,與我們頭上的天空不同。   ①狩野正信(1434-1530):畫家,對中國畫與日本畫的結合做出很大功績。   那是浪明的,充滿寂光①,從下方,從內倒把這個地上的世界完全吞噬,金閣就像黑油油的鏽透了的巨大的純金錢,沉落在其中……   ①寂光:佛語。   住持田山道詮和尚與父親是禪堂的學友。道詮和尚與父親共同度過三年的禪堂生活,這其間,他們同食同住,兩人都在據說是義滿將軍建立的相國寺專門道場修行,經過自古以來形成的終日垂頭和三日坐樣的儀式,然後才成為相國寺派的成員。不僅如此,直到後來,道詮法師興致上來的時候還曾談及他同父親不僅是如此辛苦修行的學友,而且還是嫖友,他們在就寢時間之後,時常翻越土牆,出去嫖妓,尋歡作樂。   我們父子拜謁金閣之後,再次返回大雄寶殿的正門,我們被引領穿過寬敞的長廊,來到了可以展望著名的陸舟鬆的庭院——大書院的住持房間。   我穿著學生服端正地跪坐著,顯得十分拘謹。可是,父親來到這裏突然心情舒暢起來。父親和這裏的住持雖然出身相同,他們的福氣卻完全迥異。父親病弱,肌膚蒼白,是一副貧相,而道詮和尚簡直就像桃紅色的點心。和尚的桌麵上如山似地摞滿了從四麵八方寄來的小包裹、雜誌、書、信等,都是未曾啟封的,很像一座華麗的寺廟。他用胖乎乎的手拿著剪子,靈巧地拆開了其中一個小包裹。   "這是從東京寄來的點心。據說眼下這種點心很稀罕,隻獻給軍部和官廳,店鋪裏還買不到呐。"   我們一邊喝談茶,一邊品嚐從未曾吃過的像是西式糕點的東西。吃的時候越緊張,糕點上的粉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當時我是穿著光亮的黑嘩嘰製服。   父親和住持對軍部和官僚隻重視神社而輕視寺廟——豈止輕視,甚至壓迫——十分憤慨,議論了今後如何經營寺廟的問題。   住持微胖,當然臉上已刻上皺紋,連一道道皺紋的深處也洗得於幹淨淨。圓臉上惟有鼻子很高,成了流出的樹脂凝固起來似的形狀。臉兒雖是這副模樣,剃光的頭型卻很是威嚴,仿佛精力都凝聚在頭上,誰有頭部才是最具動物特征的。   父親和住持的話題轉到僧堂時代的往事。我凝望著庭院裏的陸舟由寂靜的真理而發出的真智的光照鬆,隻見巨鬆的技極低垂,錯落有致,呈船形,誰有船首的樹枝全都高高伸展。臨近閉園時間,來了一群團體觀光客,從土牆另一邊的金閣方向傳來了一陣陣嘈雜聲。那腳步聲、人聲仿佛被春天黃昏的天空圾收了,聽起來聲音並不尖銳,略帶柔和、圓潤。腳步聲又如潮湧般地遠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過地麵上的美藝眾生的腳步聲。我抬頭直勾勾地望著凝聚在夕照餘暉的金閣項上的鳳凰。   "我把這孩子……"   聽到了父親這話聲,我猛然回頭朝向父親。在幾乎黑暗下來的室內,父親把我的未來托付給道詮法師了。   一我想我也不會久留於人世了。怎麽樣,到時就將這孩子托付給你啦?"   道詮法師不愧是法師,他沒有講什麽敷衍的安慰話,隻說:   "好,我來照料。"   我震驚的是這兩人其後的愉快對話,談及各類名僧之死的軼聞。據說,有位名僧說了聲"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樣,說了聲"給我更多的光明",就死去了。還有位名僧彌留之際,還在計算自己的寺廟的錢財。   住持宴請我們吃了一頓晚餐的粥。當晚在寺廟歇了一宿。晚飯後我催促父親再去看看金閣。因為月亮已經高懸。   父親與住持闊別多年又重逢,甚為興奮,本已相當勞頓了,可一提及金閣,他端了一口氣,抓住我的肩膀就跟著走了。   月亮從不動山的山際升起。金閣從背麵承受著月光,折疊著黑暗而複雜的影子,寂然無聲,惟有究竟頂的花格子窗框,瀉入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頂四周通風,朦朧的月亮仿佛就呆在那裏。   夜鳥啼鳴,從葦原島明處騰空而飛。我感到父親瘦骨嶙峋的手壓在我肩膀上的分量。當我把視線落在這肩膀上時,由於月光的關係,我看到父親的手正在變成白骨。   我回到安岡之後,那樣令我失望的金閣,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漸複蘇了它的美,不知什麽時候竟成了比我看見之前更美的金閣。我說不出它什麽地方美。看來夢想中孕育著的東西,一旦經過現實的修正,反而變成刺激夢想了。   我已不再在矚目的風景和事物中尋找金閣的幻影了。金閣漸漸變成深刻、堅固、實在的物體。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頂、屋頂尖上的鳳凰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它的纖巧的細部和複雜的全貌相互呼應,隻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閣的全貌就會響起來,恍如想起音樂的一小節,整個樂章就會流瀉出來。   "你說人世間最美的東西是金閣,這是真實的。"   在給父親的信上,我第一次這樣寫道。父親把我帶回叔父家以後,旋即又返回那寂靜的海角寺廟了。   母親給我回了一封電報。父親大量咯血,作古了。 金閣寺: 第二章   父親故去,我真正的少年時代也就宣告結束了。我驚愕於自己的少年時代簡直欠缺對人的應有的關心。而且,我甚至察覺自己對父親的死毫不悲傷。也許這稱不上是什麽驚愕,而是一種有氣無力的感懷。   我趕回家時,父親的遺體已經收殮了。因為我徒步走到內浦,再乘船沿海灣回到成生,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時值梅雨季節前夕,天天曝曬,氣候炎熱。我告別遺體之後,匆匆將靈摳運往荒涼的海角火葬場,在海岸邊焚燒了。   農村寺廟住持之死,可以說是非同一般,是有點過分的、異常的。可以說他是這地方的精神支柱,是當地信徒各自生涯的保護人,同時也是他們死後可以依托的人。這樣一個地,在寺廟死去了,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簡直像一位非常忠於職守的、非常出色的人,一位到處將死的方法施教於人的人,在親自示範表演時失誤而造成死亡似的。人們覺得這是一種過失。   實際上,父親的靈樞安放得適得其所,好像是鑲嵌在萬事俱備的氛圍中。母親、小和尚以及施主們聚在靈前哭泣。小和尚結結巴巴的誦經,仿佛一半也是仰仗靈樞裏的父親的指示。   父親的臉埋在初夏的花叢中。朵朵花兒都很嬌嫩,水靈,甚至令人毛骨驚然,朵朵花兒好像在窺視著井底。為什麽呢?因為遺容是從活著的臉所具有的存在表麵無限地陷落,隻留下麵對著我們的臉麵的輪廓般的東西,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來了。再沒有什麽比遺容更能如實地告訴我:所謂物質,距我們是多麽遙遠,它的存在方法是多麽不可企及啊!精神就這樣通過死變成物質,我第一次能夠接觸到這樣一種局麵。現在我才漸漸理解5月的花卉、太陽、桌子、校舍、鉛筆……等等物質為什麽對我那樣冷漠,距我那樣遙遠。道理就在這裏。   母親和施主們注視著我最後和亡父的遺體告別。然而,我這顆頑固的心是不接受這句話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類推。我不是向遺體告別,而隻是望著父親的遺容。   遺體隻能給人看。我隻是在看。所謂看,正如平時無任何意識的動作;所謂看,是生存者的權利的證明,也可能是殘酷性的表示。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一個既沒有大聲歌唱,也不叫喚著四處奔跑的少年,就這樣學到了確認自己的生。   我本是個很自卑的人,然而這時候,我竟能將毫無淚痕的明朗的臉問著施主們而毫無愧色。寺廟坐落在海濱的山崖上。翻卷在日本海海麵上的夏雲,阻擋在憑吊的客人的背後。   出殯的誦經開始了,我也加入其中。大雄寶殿一片漆黑。掛在柱子的華蓋、垂在大殿橫梁的華幔以及香爐、花瓶一類器物在閃爍的燈光照耀下顯得輝煌。海風不時席卷進來,鼓起了我的僧衣下擺。我不斷地感到正在確經的自己的眼角裏,湧進強烈的光和夏日的雲彩。   戶外強烈的光線,不斷地射在我的側臉上。那輝煌的侮蔑……   ——送葬隊伍再走一二百米就到達火葬場,這時候突然遇上了雨。幸好走到一個好心的施主的家門前,靈樞也可以一起避避雨。雨還沒有停息的樣子,送葬隊伍又非前進不可,隻好給大家準備了雨具,並用油紙覆蓋著靈樞,運到了火葬場。   火葬場在村莊東南突出的海角盡頭淨是石頭的小海濱上。所以焚燒的煙灰不會吹向村莊方麵。大概由於這個緣故,自古以來這裏就被用做火葬場。   海濱的波濤洶湧澎湃。波濤翻騰濺起浪花的時候,雨點不斷地紮進不平靜的海麵。無光的雨,隻是冷靜地刺穿非同尋常的海麵。但是,海風突然把雨刮到荒涼的岩壁上。潔白的岩壁被染黑了,似是噴上了一層墨汁。   鑽出隧道,便到達火葬場。工人們在做火葬的準備工作。我們在隧道裏避雨。   沒有看見任何海景。隻有波濤、濡濕的黑岩和雨。澆上了油的靈樞現出鮮豔的木原色,被雨點敲打著。   點火了。這配給油是專為住持作古準備的,足夠用了,所以火焰反而逆著雨點發出鞭答似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大。在濃煙之中,白晝的火焰現出了透明的體態,清晰可見。濃煙滾滾,漸漸刮到了山崖那邊,一瞬間裏,惟有火焰在雨中以端麗的形狀繚繞上升。   突然間,響起了一陣東西炸裂的可怕的巨響。樞蓋蹦了起來。   我望了望身旁的母親。母親雙手抓著念珠,站立在那裏。她的臉僵硬,而身子仿佛凝固、縮小了,甚至可以放在掌上。   按照父親的遺言,我到京都當了金閣寺的弟子。那時候,我隨住持削發為僧。學費由住持提供,其交換條件就是讓我打掃衛生和照料住持,有如俗家的學仆。   入廟不久,我就馬上發現,嚴厲的舍監被征入伍,寺廟裏隻剩下老者和少年了。來這兒以後,我諸事如釋重負。這裏的人都是我的同類,不會像俗家的中學同學因為我是和尚的兒子而另眼相待……所不同的,隻是我口吃,比大家醜陋些而已。   我從東舞鶴中學中途退學後,聽從田山道詮和尚的勸說,轉學到了臨濟學院中學,再過不足一月就將開始秋季學期,轉校後我得每天走讀了。但我知道學校一開學,同學們都會立即被分配到某一工廠,參加義務勞動。現在,在我麵前的新環境中,隻剩下數星期的暑假了。這是我服喪期間的暑期。時值1944年,即戰爭末期,是個不可思議的寧靜的暑期……寺廟的弟子過著紀律嚴格的生活。對我來說,這似是最後的。絕對的休假。我還仔細地傾聽著那蟬鳴聲。   ……闊別數月的金閣,在晚夏的陽光照耀下,寂然無聲。   我剛剃度,腦袋一片青痕。產生一種像是空氣緊貼在我的頭上似的感覺。這是一種奇妙的危險的感覺,仿佛自己頭腦中思索的事以一層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損傷的皮膚同外界的物像接觸似的。   帶著這樣的頭腦仰望金閣,金閣就不僅從我的眼睛,甚至恍如從我的頭腦深深地滲透進來。這種頭腦遇幹旱而發熱,遇晚風頓時又變涼了。   "金閣啊!我終於來到你身邊住下來了。"有時我停住拿著掃帚的手,心中南南自語,"不一定非現在不可嘛!但願有朝一日你對我顯示親切,對我袒露你的秘密。你的美,也許再過些時候就會清楚地看見,現在還看不見。但願現實中的金閣比我想像中的金閣會顯出更清晰的美。還有,倘使你是人世間無與倫比的美,那麽請告訴我,你為什麽這樣美,為什麽必須美?"   是年夏天,金閣以不時傳來戰敗悲痛消息的黑暗狀態作為誘餌,顯得更加生動和輝煌。六月間,美軍在塞班島登陸,盟軍聯合部隊在諾曼底郊外登陸。參觀者的人數也明顯地減少了,金閣似乎愉悅於這種孤獨、這種寂靜。   戰亂和不安,累累的死屍和大量的血,豐富了金閣的美,這是自然的。因為金閣本來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築物,是以一名將軍為中心、眾多黑暗心靈的所有者籌建的建築物。美術史家在那裏隻看見樣式的折衷,其三層的零亂的設計,無疑是探索一種使不安結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的模樣。要是用一種安定的模式的話,那麽金閣就不可能承受那種不安而早已崩潰,這是毫無疑問的。   ……盡管如此,我仍停下拿著掃帚的手,好幾次仰望著金閣,我覺得在那裏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我曾記得,一個晚上我陪伴父親前來探訪,那時的金閣反而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可是一想到今後在生活的漫長歲月裏,金閣將會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就覺得委實難以置信。   往日,我在舞鶴,總覺得金閣在京都一角上,是永恒的存在。可是,一旦住在這裏,金閣就隻在我眺望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晚上睡在大雄寶殿時,我覺得金閣似乎不存在。所以我每天無數次地去眺望金閣,遭到了師兄弟的恥笑。不論看多少遍,我都覺得那裏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於是,眺望過後,我折回大雄寶殿的當兒,如果猛然回頭再望望,就會覺得金閣恍如歐裏秋克①頓時消逝,無影無蹤了。   一天,打掃完金閣的四周,為避愈發炎熱的朝陽,我走進後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小徑。正是開園前的時間,處處闃無人影。大概是舞鶴的航空隊一隊戰鬥機低飛掠過金閣的上空,留下壓頂的轟鳴遠去了。   後山裏有一處布滿藻類的寂靜的池沼,人稱安民澤。池中有一小島,聳立著一座名叫白蛇塚的五重石堆。這一帶的早晨,鳥兒啁啾鳴囀,卻看不見鳥影,仿佛整片林子都充滿了婉轉的鳥語。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徑用低矮的柵欄把那塊草地劃了出來。一個身穿白襯衣的少年橫躺在草地上。他身邊的矮楓樹旁靠著一把竹耙子。   這少年坐起來,其氣勢似乎要拂去飄忽在那裏的夏日清晨的潮濕空氣。他看見我便說:   "嘿,是你呀!"   這個姓鶴川的少年,是昨晚經人介紹才認識的。鶴川家在東京近郊的祖福寺裏,家裏送了很多學習費、零用費和糧食等物。隻是為了讓他體驗弟子的學習生活,家裏才通過住持將他托付給金閣寺。他暑期回鄉省親,是昨晚提前返回寺廟來的。站在池畔操著東京口音說話的鶴川從秋天起成了我在臨濟學院中學的同班同學。從昨晚起,他那伶俐的口齒,快活的談吐,就已使我恐懼了。   ①歐裏狄克:希臘神話中奧爾甫斯之妻。奧爾甫斯企圖救她脫離冥神哈得斯之手而未果。   如今一聽他說"嘿,是你呀",我就啞然失聲。然而,我的無言,似乎被他理解為這是一種責備。   "算了,何必那麽認真打掃呢。反正遊人一來就會弄髒的。再說,遊人也不多嘛。"   我微微一笑。對某種人來說,這種無意識地流露出來的無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發親切感的緣由。我就是這樣,總是不能對自己給人的印象細節負責。   我跨過柵欄,在鶴川身旁坐了下來。鶴川橫躺在草地上,曲肱為枕。兩臂外側被太陽曬黑了,內側卻很白,連靜脈都透了出來。在那裏,早晨從樹葉隙間篩落下來的陽光,把青草的淡綠的影子撒滿了大地。憑直感,我知道這少年大概會像我這樣不愛金閣。因為我不知什麽時候把對金閣的偏執,統統歸咎於自己的醜陋。   "聽說你父親去世了?"   "嗯"   鶴川機靈地轉了轉他的眼珠子,毫不隱諱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熱衷於推理的神色,說:   "你所以非常喜歡金閣,那是因為一看見它,就會使你想起父親的緣故吧?譬如,因為你父親非常喜歡金閣。"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對這種推理卻無動於衷,表情毫無變化。我對此有點自鳴得意。鶴川就像喜歡製作昆蟲標本的少年經常所做的那樣,把人的感情分門別類,整齊地收藏在自己房間的精巧的小抽屜裏,不時取出來,實際檢驗檢驗,他有這種樂趣。   "你父親去世,你很悲傷,有時也很寂寞吧。昨晚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有這種感覺。"   我沒有任何抵觸情緒。他一說我很寂寞,我就從對方這種感想中贏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兒便脫口而出:   "沒什麽可悲傷的啊。"   鶴川飛揚起煩人的長睫毛,凝望著我:   "哦?……這麽說,你憎恨你父親,至少是討厭他了?"   "談不上什麽憎恨,也不是討厭……"   "哦?那麽,為什麽不悲傷呢?"   "我也說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鶴川遇到了難題,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那麽,是不是還有比這更悲傷的事呢?"   "還有什麽,我不知道。"我說。   說罷,我又反省自問:為什麽喜歡引起別人的猜疑卿對我自己來說,這是沒有什麽疑問的,是明擺著的事。我的感情也會像口吃一樣打頓。我的感情總是趕不上趟。其結果,父親的死這件事,同悲傷這種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聯係,也互不相侵犯的。往往由於時間上差錯一點或是晚了一點,我的感情和事件就會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狀態。大概它的本質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說我有自己的悲傷,那麽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動機都毫不相幹,是突然的,毫無道理地向我襲來的……   ……然而這一切,在我還不能對眼前的這位新朋友加以說明時就完結了。鶴川終於笑了起來。   "咦,你這個人真奇怪!"   他裹在白襯衫裏的腹部在起伏,搖曳在上麵的透過葉縫投射下來的陽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瀾,猶如這家夥的襯衫的皺紋。但是,這襯衫多麽潔白耀眼啊!所起的皺紋依然……說不定我也?……   排寺不理世俗社會,按照樣寺的老規矩開展活動。因為是夏天,每天早晨最晚是五點起床。樣家將起床稱做"開定"。起床後馬上上早課誦經,稱做"三時回向",即讀三回經。然後打掃室內衛生。然後進早餐,稱做"粥座"。進餐前要誦"辨座經"。   利人邊樂   十行無常   有益報竟   粥饒果究   誦畢吃粥。飯後做諸如除草、打掃庭院、劈柴一類雜務。學校開學的話,做完雜務就該是上學的時間了。從學校回來,不久就進晚餐。餐罷,有時聽住持講授經典教義。九時"開枕",也就是就寢。   我的日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床的信號,是夥夫——稱做"典座"——的搖鈴聲。   金閣寺也就是鹿苑寺裏,本應有十三人,但現在有的應征入伍,有的征調出去,剩下的是:一個專管向導和傳達的七十開外的老頭,一個年近六旬的專管炊事的老姐,還有執事、副執事,再加上我們弟子三人,僅此而已。老人們已是風燭殘年,少年們畢竟還是孩子。知事,也稱做副司,掌管會計,盡心盡力地工作。   數日後,我被分配給住持(我們稱做老師)的房間送報。報紙派來的時間大致是在早課後掃除完畢的時候。在人手少、時間短的情況下,要打掃這擁有三十多間房屋的寺廟,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難免粗雜了。有一回從大門口把報紙取來,走過"使者間"的前廊,從客段後麵繞了一圈,再穿過間廊,來到了老師所在的大書院。看得出這一路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盜過半桶水,然後洗擦幹淨的,所以地板凹陷處都積了水。在朝陽照射下,積水閃閃發光,連腳踝骨都被濡濕了。時值夏天,覺得很是舒暢。可是,來到老師的房間拉門前就得跪下,招呼一聲"拜托您啦",待所見"嗯"他一聲回答以後,才能進入房間。師兄教給我一個秘訣:在進老師房間前得先用僧衣下擺將濡濕了的腳丫指拭幹淨。   我嗅著油墨散發出來的俗世的濃烈氣味,偷偷瀏覽了一遍報紙的大標題,急匆匆地走過了廊道。於是,我讀到"帝都可以免遭空襲嗎?"的大標題。   過去我常常產生一種奇妙的想法,卻從不曾把金閣和空襲聯係起來。塞班島淪陷以後,本土遭受空襲在所難免。京都市部分地區迅速強製疏散。盡管如此,金閣這個半永恒的存在和空襲的災難,在我心中隻能是彼此無緣的東西。我深知金剛不壞的金閣,與那科學上的火相互間是截然不同性質的東西,它們一相遇,仿佛就會迅速相互躲閃似的……可是,過不多久,金閣也許會毀於空襲的戰火。照這樣下去,金閣化為灰燼將是確實無疑的。   ……我心中產生了這種想法之後,金閣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劇性的美。   學校開學前一天,即夏季最後一天的下午,住持應邀領著剛執事到一個地方做法事去了。鶴川邀請我去看電影。我不太感興趣,他也突然興致全無。鶴川就是這樣的性格。   我們兩人請假數小時,穿上草黃色的褲子,打上綁腿,戴著臨濟學院中學的製帽,從大殿走了出來。夏日陽光炎熱,沒有一個遊人。   "上哪兒去了?"鶴川問道。   我回答說,出門之前,我想先去仔細地看看金閣,因為說不定明天這個時間裏就再看不見金闖了。也許在我們去工廠期間,金閣就遭到空襲,毀於一旦了。我這番話沒有把握,結結巴巴地說了出來。這時候,鶴川吃驚而又不耐煩地聽著。   講完了這番話,我汗流滿麵,好像說了什麽可恥的事似的。隻有對鶴川一人,我可以袒露自己對於金閣的異乎尋常的執著。鶴川在聽我這番話的時候,顯出一到見慣了的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聽清我的結巴語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種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這樣一副表情。當我公開一樁重大秘密時,當我傾訴對美的激越感動時,或當我掏盡自己的五髒六腑向對方披露時,我所遇見的就是這樣一副麵孔。這副麵孔是以無可置疑的忠實,如實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說它變成了我畏懼的一麵鏡子。這種時候,不論多麽美麗的臉,都會變形,變成同我一模一樣的醜陋。我遇上這副表情的時候,本想表現出來的重大事情,瞬間會變成毫無價值的東西,猶如一塊瓦片一樣……   夏日猛烈的目光,直射在鶴川和我之間。鶴川稚嫩的臉閃耀著燦燦的油光,一根根的眼睫毛也燃起金色的光,從鼻孔呼出的悶熱的氣擴散開去。他等待著我結束我的話。   我談完了。話畢的同時,我也惱怒起來了。因為我與鶴川初次見麵以後,他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過我的口吃。   "為什麽?"我追問了一句。   我已一再說過,嘲笑和侮辱遠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鶴川泛起了無以名狀的溫柔的微笑。然後這樣說道:   "什麽呀,我天生對這種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驚。我是在農村粗礦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不理解這種溫柔。鶴川的溫柔,告訴了我,並使我發現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給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處處體味到的快感,幹脆被剝成赤裸裸的了。鶴川那雙照上長隨毛的眼睛,僅僅把我的結已過濾後,就接受了我。過去,我這個人總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誰要是無視我的結巴,就等於抹殺我這個人的存在。27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諧和幸福。我永遠忘不了這時刻所看到的金閣的情景,這是不足為奇的。我們兩人從正打瞌腆的傳達室老頭的跟前走過,沿著土牆急步經過渺無人影的路,來到了金閣的前麵。   至今我還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來。兩個少年打著綁腿,身穿白襯衫,並肩站在鏡湖畔。兩人的前方便是金閣的存在,中間沒有任何東西阻隔。   最後的夏天,最後的暑假,最後的一天……我們的青春聳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閣也同我們一樣聳立在尖端上,麵對麵地對話了。對空襲的期待,竟使我們同金閣如此地接近起來。   晚夏寧靜的日光,在究竟頂的屋頂上貼上了金箔,傾瀉直下的光,使金閣內部充滿了夜一般的黑暗。過去,這建築物的不朽的時間壓迫著我,阻隔著我。可是,想到不久它將被燃燒彈的火燒卻的命運,也就與我們的命運靠近過來了。也許金閣會先於我們而毀滅。這樣一來,我覺得金閣和我們仿佛經曆著同樣的生。   環繞金閣植滿赤鬆的群山,籠在蟬聲之中,宛如無數看不見的僧人在念著消災咒:   "怯怯。(亻去)(口四)(口去)(口四)。(口牛)(口牛)。入(口縛)羅(入(口縛)羅。(上友下皿)羅人(上友下皿)。(上友下皿)人(上友下皿)羅。"   我想:這美麗的物體不久將化為灰燼。於是心象中的金閣和現實中的金閣,便像將透過給絹描摹的畫重疊在原畫上一樣,它的細部漸漸地相互重疊,屋頂疊屋頂、突出池麵的漱清殿疊欣清殿。潮音洞的勾欄疊勾欄、究竟項的花格子窗疊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金閣已經不是不可動搖的建築物了。可以說,它化成了現象界的虛幻的象征。這麽一想,現實中的金閣的美,就不亞於心象中的金閣的美了。   明天,也許大火會從天而降,把細長的柱子、優雅的房頂的曲線化為灰燼,我們再也看不見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纖細的身影,依然沐浴著夏日火一般灼熱的陽光,顯得自在自若。   夏回山脊上飄浮著擺出一副莊嚴架勢的雲彩,好像亡父人檢時映入正在誦經的我的眼角時一樣。它充滿積鬱的光,俯視著這纖細的建築物。在如此強烈的晚夏的陽光照耀下,金閣仿佛喪失了它的細部的意趣,其內部依然籠在陰森冰冷的黑暗中,隻用它自己神秘的輪廓拒絕著周圍閃爍的世界。並且,隻有立在屋頂尖上的鳳凰為了不在這太陽之下失足,張開尖利的爪子,緊緊地抓住了座子。   對我的長時間凝視厭煩的鶴川,拾起腳下的小石子,以優美的投擲姿勢,向鏡湖池中的金閣倒影中央扔去。   池麵上激起的波紋推著藻類擴展開去,頓時美麗而精致的建築物投影崩潰了。   此後至戰爭結束,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閣最親近、最關心它的安危和沉灑在它的美的時期。怎麽說呢?我沒想這時期金閣下降到同我一樣的高度,我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去愛它。我還沒有受到金閣的壞影響,或者受到它的毒害。   在這人世間,我和金閣有著共同的危難,這激勵了我。因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聯係在一起的媒介。我感到在我和拒絕我、疏遠我的某種東西之間,架起了一座橋。   燒毀我的火,也定會燒毀金閣。這種想法幾乎陶醉了我。在遭受相同災難、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運中,金閣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盡管金閣堅固,卻與我的脆弱而醜陋的肉體一樣,擁有易燃的碳素的肉體。這麽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閣藏在我的肉體裏,藏在我的組織裏,然後潛逃,就像潛逃的盜賊把昂貴的寶石咽下,然後隱匿起來似的。   想一想這一年間,我沒有學習經典,也沒有讀書,天天都接受修身、軍訓、武道訓練,上工廠和充當強製疏散的助手打發日子。戰爭助長了我富於夢幻的性格,人生距我更遙遠了。對我們少年來說,所謂戰爭恍如一場夢,是一種沒有實質的匆忙的體驗,恍如被隔斷了人生意義的隔離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轟炸機第一次轟炸了東京,這時我想:也許明天京都也會遭到空襲。我暗自幻想著京都全市被圍在火海裏。這古都依然如故地過分地保護著古老的東西,以致許多神社佛閣忘卻了其中產生過灼熱的灰色的記憶。因為我想像著應仁大亂使這古都荒蕪了的時候,就覺得由於京都忘卻戰火的不安太久,由此喪失了它的幾分的美。   也許正是明天金閣將會遭到火劫吧。充滿空間的那個形態將會喪失吧……那時候,屋頂上的那隻鳳凰將會複蘇為不死鳥而飛翔。被束縛在形態中的金閣將會輕飄飄地離開它的錨而出現在這裏那裏,漂泊在湖麵上、黑暗的海潮上、透露微光蕩漾在水麵上……   等啊等啊,京部終於沒有遭到空襲。翌年3月9日,傳來了東京小工商業區一帶成為一片火海的消息,可災禍離京都很遠,京都顯現的隻是一片早春澄明的天空。   我近乎絕望地等待著。這早春的天空保閃亮的玻璃窗,不讓人窺見其內部,但我相信其內部隱藏著火和破滅。如前所述,我對人的關心是淡薄的。父親的死,母親的貧窮,幾乎沒能左右我的內心生活。我隻幻想著一種在巨大的天下的壓榨機似的東西,在一定的條件下把災難、悲慘的結局、滅絕人往的悲劇、人、物質、醜陋的東西、美好的東西,統統壓得粉碎。早春的天空異乎尋常的璀璨,令人常常以為是覆蓋著大地的巨斧的冰涼的刃光。我隻是等待著它的下落,甚至無暇思索就迅速下落。   至今我仍然覺得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議的。本來我並沒有波黑暗的思想所俘虜。我所關心的、讓我感到是個難題的,理應隻是美的問題。但是,我並不認為戰爭作用於我,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如果人隻過度思慮美的問題,就會在這個世界上不知不覺間與最黑暗的思想碰撞。人大概生來就是這樣。   我想起戰爭末期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但目擊者並非我一個人。我身邊還有鶴川在。   那天是停電的日子,我和鶴川一起到南禪寺去。我們還沒有拜訪過南彈寺。我們橫穿過寬闊的公路,走過了架有坡道京車的木橋。   這是五月的一天,天氣晴朗。坡道索車已經長久不使用,牽引索車的坡道上的軌道長滿了鐵鏽,幾乎被雜草埋沒了。在這雜草上的十字形小白花隨風搖曳,直至索車坡道都淤積汙水,浸滿著這邊岸上的葉櫻①街樹的投影。   ①葉櫻,櫻花已落盡,正綻新嫩葉的櫻樹像倒伏的鑲銀色的巨書,美極了。   我們站在這小橋上,毫無意義地凝望著水麵。戰爭期間的種種回憶中,這樣短暫而無意義的時間卻留下了鮮明的印象。這種無所事事。茫然若失的短暫時間,就像偶爾從雲隙露出的晴空那樣處處可見。這種時間,活似痛切的快樂回憶,非常新鮮,這是難以想像的。   "好極了!"我又毫無意義地微笑著說。   "嗯。"鶴川也望著我微笑了。   我們兩人深深地感到這兩三個小時是屬於我們的時間。   布滿碎石的寬闊的路向前延伸著。路旁有一條清澈的水溝,水麵上搖曳著美麗的水草。馳名的山門很快就堵在我們的前麵了。   廟內門無人影。一片嫩綠叢中,點綴著許多小廟的瓦脊,似是一本這瞬間,所謂戰爭算什麽呢?在某種場合。某個時期,戰爭使人覺得像是隻存在於人的意識中的奇怪的精神上的事件。   據說當年石川五右衛門①腳踏樓上的欄杆,讚賞滿目的鮮花,大概就是在這山門吧。盡管已是葉櫻的季節,我們還是抱著一種孩子般的心倩擺起五右衛n一樣的姿勢,眺望一番這般景色。我們購了不貴的門票,就登上水色完全發黑了的很陡的階梯。登到盡頭的休息台時,鶴川的頭碰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我剛要取笑他,自己卻馬上也碰撞上了。兩人拐了個彎,登上台階就來到了樓上。   從地窖般狹窄的台階上來,置身於廠麥的景觀,緊張頓時鬆弛,舒快極了。我們盡情觀賞葉櫻和鬆的景致、聳立在對麵鱗次櫛比的平安神富的鬱蔥森林的景致、京都市街盡頭的朦朧的嵐山,以及北方、貴船、賣裏、會見羅等群山的姿影,爾後才像個寺廟弟子的樣子,脫掉了鞋襪,恭恭敬敬地進太廟堂裏。昏暗的佛堂有二十四鋪席寬,釋邊像擺在中央,十六尊羅漢的金眸子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這裏是五風樓。   南禪寺同屬臨濟宗,但與相國寺派的金閣寺不同,它是南撣守派的總寺院。我們就是在同宗異派的寺廟裏。我們兩人卻像普通中學生一樣,手拿說明書,一路觀賞著色彩鮮豔的壁頂圖案,據說這是出自狩野探幽守信②和土佐法眼德悅③的手筆。   壁頂的一邊,畫了飛天彈琵琶和吹笛子,另一邊畫出了手持白牡丹振翅飛翔的迦陵頻枷。它是棲息在天竺雪山的妙音鳥,上半身呈豐滿的女子的姿態,下半身成鳥。另外,壁頂中央畫了一隻鳳凰,與金閣頂上的鳥是友鳥,但與那隻威嚴的金鳥毫無相似之處,卻像是華麗的彩虹。   在釋邊像前,我們跪下,雙手合十,然後走出佛堂。但是,我們舍不得離開接上,便倚在上來時攀登的台階旁邊朝南的欄杆上。   不知怎的,我感到仿佛有個美麗的小小的彩色旋渦似的東西。我想,它可能是剛才看到的壁項圖案的五色斑斕的殘影吧。凝聚了豐富色彩的感覺,就像那隻跡陵頻枷鳥,隱棲在嫩葉叢中和鬱蔥的鬆枝上,隻讓人從縫隙看到它華麗的翅膀的一端。   ①石川五右衛門:日本桃山時代的大盜。   ②狩野探幽守信(1602-1674):江戶幕府的禦用畫師。   ③土佐法眼德悅:生卒年月不詳,據傳擅長畫墨畫觀音像。   事實並非如此。在我們的眼皮下,隔著馬路立著一座天授庵。從簡樸地種著許多矮樹的寂靜的庭院,穿過用四角石角接角地鋪成的一條小曲徑,通到了敞開著拉門的寬闊的客廳。可以清楚地看見客廳裏的壁龕和百寶架。這裏似乎經常用作舉辦供神佛的獻茶,以及供人租用舉辦茶會,所以鋪著鮮豔的緋紅色地毯。室內跪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映入我眼簾的,就是這些東西。   戰爭期間,是不會看到穿著如此華麗的長袖和服的女子身影的。假如身穿這種盛裝出門,半路上定會被人指責,不得不折回家中。她的長袖和服就是這樣華美。雖然看不見精細的花紋,卻能看見緋紅腰帶上的金絲線閃閃發光,誇張地說,映得四周熠熠生輝。年輕貌美的女子端莊地跪坐著,她那白皙的側臉被浮雕出來,令人懷疑地是不是真正的活人。我極度口吃地問道:   "她究竟是不是活著呢?"   "剛才我也這樣想。真像個偶人啊!"鶴川目不轉睛,將胸口緊緊壓在欄杆上,回答說。   這時,隻見一個身穿陸軍軍服的年輕上官從裏首走了出來。他彬彬有利,正襟危坐在距女子近一米的地方,麵對著女子。兩人紋絲不動,久久地相對而坐。   女子站起身來,在廊道的昏暗中平靜地消失了。良久,女子端著茶碗,折了回來,微風吹拂著她的長和服袖子。她在男子的麵前勸茶。按茶道的禮法功過淡菜以後,她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跪坐下來。男子似乎說了些什麽,卻怎麽也不呷一口茶。這段時間令人感到異樣的長,異樣的緊張。女子深深地低下頭來……   此後發生的事情實是令人難以置信。女子依然保持著端莊的姿勢,冷不防地解開了衣領口。我的耳朵幾乎聽見了從堅硬的腰帶裏側拉出絹帶的春市聲。瑩白的胸脯袒露出來了。我倒抽了一口氣。女子公然用自己的手將一隻瑩白而豐滿的乳房托了起來。   主官手裏端著一隻深黑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的麵前。女子用雙手操著乳房。   這些情景,不能說我都看到了,但這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呈現在我眼前的,仿佛是溫馨的白乳汁噴在黑色茶碗內側的冒泡的綠茶中,仿佛看見已經濟完而殘留著奶滴的情形,白乳汁弄混濁了寂靜的茶水而起泡沫的情形……   男子端起茶碗,將這奇怪的茶一飲而盡。女子瑩白的胸脯也被隱蔽起來了。   我們兩人脊梁發硬,看得人神了。後來我們按順序回憶,覺得可能是懷了上官的孩子的女子,與出征的士官舉行訣別儀式吧。然而,這時候的感動,拒絕了做出任何的解釋。由於過分注意,反而看不見,過了很久,待意識清醒過來時,才發現這對男女不知什麽時候從客廳消失了,剩下的隻是一塊寬闊的緋扛地毯。   我看見了那張潔白的浮雕般的側臉和那無與倫比的瑩白的胸脯。即使女子離去以後,那天剩下的時間,或第二天、第三天,我還執拗地尋思著。的確,那女子就是複活了的有為子啊! 金閣寺: 第三章   父親一周年忌辰到來了。母親沒想了一個難以想像的方案。正逢義務勞動總動員,我不能返回故裏,母親就打算親自將父親的牌位送來京都,請求田山道詮和尚為舊友忌辰誦經,哪怕誦上幾分鍾也好。她壓根兒沒錢,隻好求他看在清分上。於是她給和尚發了一封信。和尚答應了,並且把這個意思告訴了我。   我並不是帶著欣喜的心請聽取這個消息的,迄今我故意省筆不提有關母親的事,這是有其原因的。因為我打心眼裏不想觸及母親的事情。   我不曾——一句也不曾就一件事責備過母親。估計母親也沒有察覺到我燒得那件事。但是,從此以後,我心中就一直不原諒母親。   事情發生在我上東舞鶴中學,寄居在叔父家中,第一學期放暑假,我初次回故鄉省親的時候。那時母親的一個名叫倉井的親戚在大飯的事業失敗後回到了成生村,他是人贅女婿,他的妻子不讓他踏入家門。妻子未消氣之前,他無奈隻好寄住在我父親的寺廟裏。   我們的寺廟蚊帳很少,估計父親的結核病不大會傳染了,母親和我就同父親共用一床帳子,如今再加上倉並。我記得,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深夜裏,沿著庭院的樹木,我仿佛聽見無數的蟬發出了知了知了的短促的悲鳴,飛來又飛去。大概是這種聲音把我驚醒了。海潮怒吼,海風掀起了黃綠色的帳子的下角。帳子的飄動異乎尋常。   海風把帳子吹得鼓脹起來。帳子過濾著風,無可奈何地飄動著。所以被風刮成堆的帳子的形狀,並不是風的忠實的形狀,隨著風勢漸弱,棱角也消失了。帳子下角摩擦著鋪席,發出了像矮竹葉搖曳似的聲音。然而傳到帳子的不是風吹的動,是比風吹時更輕微的動,是泛起漣漪似地擴展到整床帳子的動。這種動,使粗布帳痙攣,從內側看見的巨大的帳子的一麵,仿佛洋溢著不安的湖麵。不知是湖上遠方的船激起的浪頭,還是已遠去的船留下的餘波的反映……   我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動的源頭。於是我感到好像一把錢子猛紮進了我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珠子裏。   四人擠在極窄的帳子裏,緊貼父親躺著的我,翻身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把父親擠到一個犄角上。我和我所看到的東西之間,隔著布滿皺紋的白床單,我背後就是把身子曲成一團熟睡著的父親,他的鼾聲直接灌進了我的衣領口裏。   我所以發現父親醒了,是因為父親壓住咳嗽以致呼吸不規則,觸到了我的後背。這時候,突然間,十三歲的我睜大的眼睛被一個巨大的溫吞吞的東西遮擋住,什麽也看不見了。旋即我明白了。原來是父親的雙掌從背後仰了過來,遮擋住了我的雙眼。   這雙掌,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是雙無與倫比的巨掌。它是從我背後繞過來,突然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所看到的地獄遮蓋起來了。這是來世的巨掌。不知是出於愛、慈悲還是屈辱,好歹即時中斷了我所接觸到的可怕的世界,並將它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向這雙巨掌微微點了點頭。父親從我小臉的頷首,立即明白我是諒解和同意了。然後父親將手掌移開……手掌移開以後,我如實地按照手掌的命令,繼續堅持閉上眼睛,直到清晨室外令人目眩的陽光透進了我的眼簾。我通宵達旦未能成眠。   ……不妨回憶一下,後來父親出殯,我雖急於要看看父親的遺容,卻沒有流一滴眼淚。不妨回憶一下,手掌的羈絆,與父親的死一起被解開,我通過隻顧著父親的遺容確認了自己的生。對於這手掌,這人世間稱為愛情的東西,我如此忘不了要忠實地複仇,而對於母親則有別於那不可饒恕的記憶,我是從未曾想過要複仇。   ……住持寫信告訴我:母親準備在父親一周年忌辰的前一天來金閣借住一宿,並已得到允許了。住持讓我在忌辰當天也向學校請假。我每天都得參加義務勞動,忌辰頭一天我想到即將返回鹿苑寺,心情就沉重起來。   鶴川有著一顆透明而單純的心,他為我將同闊別許久的母親相會而感到高興,寺廟的師兄弟對這件事也抱著一種好奇心。我憎恨貧困寒磣的母親。我苦於向親切的鶴川說明自己為什麽不願同母親會麵。工廠下班後,鶴川就急忙挽著我的胳膊說:   "喂,咱們跑步回去吧!"   說我壓根兒不願同母親會麵,也未免太誇大了。我並非不想念母親。我隻是討厭當眾公開表露對親人的愛情,也許隻有這種討厭才促使我設法製造種種的借口。這是我的壞性格。如果以種種借口可以使正直的感情合法化還好,可是有時候,自己的頭腦裏編出來的無數的理由,把連自己意料不到的感情也強加給我自己。這種感情本來就不屬於我的。   光就我來說,某些方麵有其正確的成份。因為我自己就是個值得嫌惡的人。   "何必跑呢,真沒沒子啊。太費勁,拖著兩腿回去就行了唄。"   "這樣,令堂就會同情,你打算撒嬌啊!"   鶴川的解釋總是這樣,充滿了對我的誤解。然而,他一點也不使我討厭,並且成了我所必需的人。他的確是我的善意的翻譯,把我的語言翻譯成現今的語言,他是我難得的朋友。   雖然京都沒有遭到空襲,但我卻看見了這樣一個場麵:有一回,奉工廠之命出差,一個職工手拿飛機部件的訂貨單前去大阪總廠時正好遇上空襲,他的腸子露了出來,被人用擔架抬走了。   ——母親來了,正在老師的房間裏談話。我和鶴川跪坐在初夏夕陽映照的走廊上,招呼一聲:"我們回來了!"   老師把我一個人叫過屋裏,當著母親的麵說了這孩子幹得不錯之類的話。我低下頭來,幾乎沒有著母親的臉一眼。我瞥見她穿著褪色的藏青棉布勞動褲的膝以及放在膝上的齷齪的手。   老師告訴我們母子倆可以退出房間了。我們再三施了禮便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小書院朝南,麵對中院的五鋪席寬的儲藏室就是我的房間。剩下我們兩人在這裏的時候,母親哭了。   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所以我能夠冷然處之。   "我已經是鹿苑寺的弟子了,我學成之前,請您不要來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   我用這種殘酷的語言來迎接母親,心裏沾沾自喜。然而母親卻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感受,也沒有任何抵觸,實是令人心裏惱很。可話又說回來,如果母親超過門坎來到我的中間,那麽連想像我都覺得太可怕了。   母親曬得黝黑的臉,鑲嵌著一雙細小、狡黠而深陷的眼睛,隻有嘴唇像別的生物,紅潤光滑,嘴角露出一排鄉下人的格外堅固的大牙齒。如果是城裏的女人,這般年齡即使濃妝豔抹也不足為奇。母親的臉似乎盡可能裝得醜陋些,我敏感地看出並且憎恨她在什麽地方像沉澱似地殘存著一種肉感。   從老師眼前退了下來,母親盡情地痛哭了一場,然後用配給的人造纖維手巾揩了指敞開衣襟露出來的黑乎乎的胸脯。那手巾的質地像動物般地閃亮,被水濡濕,顯得更光亮了。   母親從背囊裏將大米掏出來,說:這是送給老師的。我默不作聲。母親取出了用舊灰色絲棉包了好幾層的父親的靈牌,放在我的書架上。   "太感謝了,明兒老師會給念經的,你父親也會高興的啊。"   "辦完忌辰,您就回成生去吧。"   母親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她說那寺廟的權利早已轉讓給別人,僅有的田地也處理了,還清父親所欠的全部醫療費用,今後她孤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家,她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的。   我沒有可回的寺廟了!那荒涼的海角村莊也沒有人迎接我了。   這時,我臉上浮現出一種解放感,不知母親是怎樣理解的。她將嘴湊到我的耳邊說:   "唉,你沒有別的寺廟了。你除了當這金閣寺的住持以外,沒有別的出路了。你要博得老師的歡喜,要成為他的接班人,明白吧?這是媽媽活著的惟一指望啊!"   我驚慌失措,回頭看了看母親。但是,心裏害怕,沒能正視她。   儲藏室已經昏黑。母親將明湊近我的耳邊,這位"慈母"的汗味兒就在我的四周飄逸。我還記得這時母親笑了。遙遠的授乳的記憶。淺黑色的乳房的回想這種心象,多麽不愉快地在我的心中翻騰。點燃的卑微的野火,仿佛有一種肉體的強製力似的東西,使我感到恐懼萬分。母親的鬈曲鬢發觸到我的臉頰時,我看見一隻蜻蜒落在黃昏籠罩的中院那長滿青苔的洗手鍾上,悠閑地憩息。傍晚的天空在這小圓形的水麵上落下了影子。四周靜均無聲。這時候,鹿苑專簡直成了無人的寺廟。   我終於直視母親了。她那滋潤的唇邊露出閃亮的金牙,笑了。我的回答更加結結巴巴了。   "不過,我、我早晚、會、會被拉去當、當兵的,也許還會、還會、戰死呢。"   "傻孩子,連你這樣給巴的人都得當兵,日本也就完蛋了。"   我的脊梁僵硬了,我憎恨母親,但是結結巴巴吐露出來的話,隻是遁詞罷了。   "空襲,金閣也可能被燒毀啊。"   "已經是這種形勢了,京都決不會挨炸了,美國倫會客氣的。"   ……我沒有回答。薄暮時分,寺廟中呈現一片海底的顏色。石頭依然以一種激烈格鬥的姿態在沉落。   我默不作聲,母親不當一回事,站起身來望了望圍著五銷席寬的房間的板門,毫不客氣地說:   "還不開晚飯嗎?"   ——事後回想起來,這次與母親相會,在我的心靈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果說這時候我發現母親始終生活在與我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裏,那麽也是這時候,母親的想法開始對我產生巨大的作用。   母親天生就同美麗的金閣無緣,她卻擁有我所不知道的現實感覺。京都不會遭到空襲,盡管這是我的夢想,但也許會是真的。假使此後金閣不會遭到空襲的危險,目前我的生存就會失去意義,我所居住的世界就會瓦解。   另一方麵,我憎恨母親無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卻把我俘虜了。父親一言不發,也許他是在和母親同樣的野心的驅使下,才把我送到這寺廟裏來的吧。田山道詮法師是個獨身漢。如果法師本人是受前代法師的囑托而繼承鹿苑寺的話,那麽隻要我有心,也許就有可能被推定為法師的繼承人。果真如此,金閣將屬於我的了!   我的思想混亂了。第二的野心一旦成了沉重的負擔,我又回到第一的幻想——金閣遭受空襲。這種幻想被母親直率的現實判斷破壞以後,又回到第二的野心上來。過分的胡思亂想,結果鬧得我後脖頸根上長出一個紅腫的大疙瘩。   我放任不管。不料這疙瘩竟紮下了根,以灼熱的沉重的力量,從我的脖頸後麵壓迫著我,害得我經常不能安眠。這期間,我夢見了我脖頸上長了個純金的光圈,橢圓形的光繞著我的後腦勺,並且愈發熠熠生輝。我一覺醒來,卻原來不過是這充滿惡意的腫物的隱痛。   我終於發燒躺了下來。住持把我送到外科醫生那裏。身穿國民服、打上綁腿的外科醫生給這腫物起了個簡單的名稱,叫做癤子。他連酒精也舍不得用,在火上烤了烤手術刀,消毒過後就動手術了——我呻吟了。我感到灼熱的抑鬱的世界在我的後腦勺裂開、凋萎、衰竭……   戰爭結束了。在工廠裏聆聽停戰詔書的時候,我的腦子裏思想的,正是金閣的事。   一回到寺廟,我便急匆匆地跑到金閣前,這是不足為奇的。觀光路上的碎石被仲夏的陽光曬得熱騰騰的,我那雙質量低劣的運動鞋的膠底卻粘了一粒粒小石子。   聽罷停戰詔書,要是在東京,也許就會有人跑到皇宮前了吧。在京都,也有許多人跑到沒有誰在的皇宮前哭泣。這種時刻,許多神社佛閣都供人去哭泣。這一天,各處的寺廟都定會興隆的,但金閣寺卻偏偏沒有人來。   灼熱的小石子上隻落下我的孤影。應該說,金閣在那邊,我在這邊。自從我一睹這天的金閣,我就感到"我們"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   由於戰敗的衝擊,民族的悲哀,金閣顯得更是超絕非凡。或者是佯裝超絕非凡。迄今,金閣還是這樣子,終於免遭空襲的洗劫,從今以後也不用再擔心,無疑就是這些原因使金閣重新恢複了這樣的表情,即"自古以來我就坐落在這裏,未來也許仍然永遠屹立在這裏"。   金閣內部陳舊的金箔依然如故。外牆被亂塗上一層護漆,抵擋著夏日的陽光。金閣像天蓋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無聲。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燒起的綠色火焰前的巨大而空蕩的百寶架。適合於這百寶架尺寸的擺飾物,隻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爐,或無比龐大的虛無之類的東西。金閣突然把這些東西喪失殆盡,實質蕩然無存,在那裏不可思議地39構築起空虛的外形。更奇怪的,就是金閣不時顯出的美中,卻從未見過像今天這樣的美。   它超脫我的心象,不!也超脫現實的世界,無緣於任何種類的容易的變化,金閣從未曾顯示過這樣堅固的美!它拒絕所有的意義,它的美從未曾顯示過這樣的輝煌。   毫不誇張地說,正在觀望的我,腳在顫抖,額頭在滲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觀看金閣以後回老家去了,覺得它的局部與整體猶如音樂般地照應交響。與之相比,現在我所聽見的則是全然無聲、全然靜止。那裏沒有任何流動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變化的東西。金閣像音樂的可怕的休止,也像響徹雲霄的沉默,存在在那裏,屹立在那裏。   "金閣同我斷絕關係了。"我想,"這樣一來,我和金閣共存在同一世界裏的夢想崩潰了。另外,本來就毫無指望的事態——美在那邊。而我卻在這邊的事態——開始了。隻要這個世界還繼續存在,這種事態就將不會改變……"   對我來說,戰敗無非就是這種絕望的體驗。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見8月15日如火焰般的夏日的光。人們說所有的價值都崩潰了,可我心中卻相反,主張"永遠"覺醒、複蘇並擁有其權利。這"永遠"'說明金閣在那裏是永恒的存在。   這"永遠"從天而降,緊貼在我們的臉上、手上、腹部上,把我們完全掩埋。這是令人詛咒的東西……是啊,停戰這一天,我從層巒疊嶂那裏響起的蟬聲中也聽見過這種詛咒似的"永遠"。它用泥把我完全封閉在金色的牆上。   這天晚上,就寢誦經之前,為了特地禱告天皇陛下安康,悼念陣亡者之靈,誦了很長的經。戰爭以來,佛門各宗都穿著簡樸的圓口袈裟,可今夜,尤其是老師穿上了收藏多年的紅色五幅布袈裟。   他略胖的臉,洗得十分幹淨,仿佛連皺紋的深處都洗淨了。今天他的氣色確實好極了,似乎感到心滿意足。在悶熱的夜晚,那衣服的惠李聲清晰可聞,令人感到一陣涼爽。   誦經完畢,寺廟的人全被喚到老師的居室,舉行講課。   老師選擇的參排課題,是無門關第14則《南泉斬貓》。   "南泉斬貓"也見於碧岩錄裏的第63則《南泉斬貓》和第64則《趙州頭戴草鞋》兩則,這是自古以來公認難解的參禪課題。   話說唐代,池州南泉山有位叫普願樣師的名僧,因山名的關係,世人亦稱他為南泉和尚。   一天,全專人員去割草時,發現這閑寂的山寺裏出現了一隻貓。眾人出於好奇,追趕著這隻小貓,並把它逮住了,於是,引起了東西兩堂的爭執。這是因為兩堂都想把這隻小貓放在自己的寢床上而引起爭執。   南泉和尚目睹這一精彩,立即抓住小貓的脖頸,把割草鐮刀架在上麵說:   "眾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斬掉。"   眾人沒有回答,南泉和尚把小貓斬了,然後扔掉。   日暮時分,高足趙州回來了,南泉和尚將事情原委講述了一遍,並征詢了趙州意見。   趙州立即脫下腳上的草鞋,將它項在頭上走了出去。   南泉和尚感歎道:   "唉,今天你在場的話,也許貓兒就得救啦。"   ——故事梗概如上所述,尤其是趙州頭頂草鞋這段,聽起來是難解的問題。   但是,按老師的講義,問題又不是那麽難解。   南來和尚斬貓,是斬斷自我的迷妄,斬斷妄念妄想的根源。通過無情的實踐,把貓首新掉,以此寓意斬斷一切矛盾、對立、自己和他人的爭執。如果把這個叫做"殺人刀",那趙州的作為就是"活人劍"。他將沾滿泥濘的被人蔑視的草鞋項在頭上,以這種無限的寬容實踐了菩薩之道。   老師做了這樣的說明之後,絲毫沒有觸及日本戰敗的事就結束了講課。我們心裏納悶。老師為什麽在戰敗這一天特地選擇了這個參排課題呢?我完全不明白。   返回個人房間的時候,我在走廊上對鶴川提出了這個疑問。鶴川也搖了搖頭說:   "我也不明白啊。不經過僧堂生活是無法明白的呀。但話又說回來,我覺得今晚講義的精髓就在於戰敗的日子裏絲毫不提及戰敗的事,而隻是談了斬貓的故事。"   我絕不因為戰敗了而感到不幸。然而,老師那張心滿意足的幸福似的臉,卻使我放心不下。   一爿寺廟,通常是仰仗對住持的尊敬之念,來維持寺廟的秩序的。過去一年裏,盡管我承蒙老師的多方關照,但我對他卻沒有湧起過深切的敬愛之情。光是這樣還好,可自母親點燃野心之火以來,17歲的我有時竟以批判的目光來看待老師。   老師是大公無私的。然而這使我很容易地聯想到:假使我當上住持,我也能那樣大公無私。我覺得老師的性格缺少禪僧獨恃的幽默感。盡管乎時他那矮胖的軀體帶有幾分幽默。   我聽說老師極盡嫖色之能事。我想像著老師嫖樂的情形,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惴喘不安。女人被他的桃紅色粘糕似的軀體緊緊擁抱,不知會作何感想?也許她會覺得這桃紅色的柔軟肉體一直連到世界的盡頭,猶如被埋在肉的墳墓裏。   對於禪僧也有肉體這點,我感到不可思議。老師極嫖色之能事,可能是為了舍離肉體,輕蔑肉體吧。可是,這被輕蔑的肉體卻能充分地吸取營養,膩膩潤潤,把老師的精神包裹起來,簡直令人難以想像。這是像馴服的家畜那樣溫順的、謙讓的肉體。對於和尚的精神來說,這是像傳妾一樣的肉體……   對於我來說,戰敗究竟意味著什麽呢?很有必要談一談。   那不是解放。絕不是解放。隻不過是把不變的東西、永恒的東西溶進日常生活中的佛教式的時間複活罷了。   從戰敗的翌日起,寺廟每日的功課又依然如故。起床。早課。早餐。雜務、齋座、晚餐、入浴、就寢……再加上老師嚴禁買黑市米,隻得靠施主的捐贈,也許副司照顧到我們正處在發育身體的年齡,有時謊稱是施主的捐獻,買回來少量的黑市米。我們的粥碗沉底的隻有少得可憐的幾粒米飯。還經常出去采購甘薯。一日三餐,不僅早餐,連午餐。晚餐也都吃稀粥和白薯。我們總是處在饑餓的狀態。   鶴川讓東京的家不時寄些甜食來。夜深人靜時,他悄悄地來到我的枕邊,我們一起吃了。深夜,天空時不時地劃出幾道閃電。   我問鶴川你為什麽不回到那樣富裕的老家和那樣慈愛的父母身邊呢?   "什麽啊,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遲早也得繼承父親的寺廟。"   鶴川似乎絲毫不為外界的事物所苦惱。他就像筷子盒裏裝著的成套筷子一樣。我進一步追問。他說:也許一個意想不到的新時代即將到來。這時,我想起停戰後第三天,我上學的時候,就聽見大家傳說工廠的指導主官把滿載一卡車的物資運到自己的私邱。士官還公然聲稱今後我要幹黑市買賣了!   我心想,這個膽大包天的、殘酷的、目光敏銳的士官正在走向罪惡啊。他腳蹬半長統靴奔跑在道路上,前方有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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