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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劍客無情劍 上冊 古龍

(2005-12-17 16:57:39) 下一個
第一章 飛刀與快劍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 萬裏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一個哈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箱裏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他不但已覺得疲倦,而且覺得很厭惡,他平生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為伍。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歎了囗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囗的喝著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麽柔和而優美,看來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隻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隻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綠色的,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於完成了,他癡癡地瞧著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後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吆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汗滿麵虯髭,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象一條惡犬在望著他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後,他就癡癡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雪堆裏埋著的,就象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汗卻似已見慣了,隻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麵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是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裏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歎了囗氣,喃喃道:   “這種天氣,想不道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裏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虯髭大汗沒有說什麽,心裏卻在暗暗歎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麽?你為何總是隻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鬆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占據了他的心,也占據了他的軀殼。   雪,終於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裏風中已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著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麽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於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麵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鈴馬嘶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著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裏,他身上隻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象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饑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麵時,李尋歡才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岡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道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象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就上來喝囗酒吧,一囗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出這麽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裏都有了笑意,但他並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著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嗎?”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麽?”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著,馬車已急駛而去,漸漸又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笑著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麽?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來話卻那麽天真,那麽老實。”   趕車的那虯髯大漢淡淡道:“他隻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麽?”   虯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麽?”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隻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鄂,甚至連劍柄都沒有,隻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麵,就算是劍變柄了。   虯髯大漢含笑接著道:“依我看來,那也隻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歎了囗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裏堆著十幾輛用草席蓋著的空鏢車,草席上也積滿了雪,東麵的屋簷下,斜插著一麵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蠟蠟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繡在上麵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麵的飯鋪裏,不時有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裏的時候,客棧裏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兒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裏找了張角落裏的桌子,要了壺酒,慢慢地喝著。   他酒喝得並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漸漸地黑了。   那虯髯大漢以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道:“南麵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幹淨,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隻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虯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裏,象是剛從囗外押鏢回來。”   李尋歡道:“哦!押鏢的是誰?”   虯髯大漢道:“就是那【急風劍】諸葛雷。”   李尋歡皺眉,又笑道:“這狂徒,居然能活到現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裏雖在和後麵的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前麵那掩著棉布簾子的門,仿佛在等著什麽人似的。   虯髯大漢道:“那孩子的腳程不快,隻怕要等到起更時才能趕到這裏。”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隻不過是不肯浪費體力而已,你看見過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麽?假如前麵沒有它的獵物,後麵又沒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為它覺得光將力氣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虯髯大漢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卻並不是一匹狼。”   李尋歡不再說什麽,因為這時他又咳嗽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三個人從後麵的一道門走進了這飯鋪,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正在談論那些【刀頭舔血】的江湖勾當,象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就是【金獅鏢局】的大鏢頭。   李尋歡認得那紫紅臉的胖子就是【急風劍】,但卻似不願被對方認出他,於是他就又低下頭雕他的人像。   幸好諸葛雷到了這小鎮之後,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人,他們很快地要來了酒菜,開始大吃大喝起來。   可是酒菜並不能塞住他們的嘴,喝了幾杯酒之後,諸葛雷更是豪氣如雲,大聲地笑著:“老二,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太行山下遇見【太行四虎】的事麽?”   另一人笑道:“俺怎麽不記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來動大哥保的那批紅貨,四個人耀武揚威,還說什麽:‘隻要你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放你過山,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紅貨,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誰知他們的刀還未砍下,大哥的劍已刺穿了他們的喉嚨。”   第二人道:“不是俺趙老二吹牛,若論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數咱們的總鏢頭【金獅掌】,但若論劍法之快,當今天下隻怕再也沒有人比得上咱們大哥了!”   諸葛雷舉杯大笑,但是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了,他隻見那厚厚的棉布簾子忽然被風卷起。   兩條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風吹了起來。   這兩人身上都披著鮮紅的披風,頭上戴著寬邊的雪笠,兩人幾乎長得同樣型狀,同樣高矮。   大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麵目,但見到他們這身出眾的輕功,奪目的打扮,已不覺瞧得眼睛發直了。   隻有李尋歡的眼睛,卻一向在瞪著門外,因為方才門簾被吹起的時候,他已瞧見那孤獨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門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獨的野狼似的,雖然留戀著門裏的溫暖,卻又畏懼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開,卻又不敢闖入這人的世界來。   李尋歡輕輕歎了囗氣,目光這才轉到兩人身上。   隻見這兩人已緩緩摘下雪笠,露出兩張枯黃瘦削而又醜陋的臉,看來就象是兩個黃臘的人頭。   他們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卻很大,幾乎占據了一張臉的三分之一,將眼睛都擠到耳朵旁邊去了。   但他們的目光卻很惡毒而銳利,就象是響尾蛇的眼睛。   然後,他們又開始將披風脫了下來,露出了裏麵一身漆黑的緊身衣服,原來他們的身子也象是毒蛇,細長,堅韌,隨時隨地都在蠕動著,而且還黏而潮濕,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覺得惡心。   這兩人長得幾乎完全一模一樣,隻不過左麵的人臉色蒼白,右麵的人臉色卻黑如鍋底。他們的動作都十分緩慢,緩緩脫下了披風,緩緩疊了起來,緩緩走過櫃台,然後,兩人一起緩緩走到諸葛雷麵前!   飯鋪裏靜得連李尋歡削木頭的聲音都聽得見,諸葛雷雖想裝作沒有看到這兩人,卻實在辦不到。   那兩人隻是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眼色就象是兩把蘸著油的濕刷子,在諸葛雷身上刷來刷去。   諸葛雷隻有站起來,勉強笑道   “兩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臉色蒼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風劍】諸葛雷?”   他的聲音尖銳,急促,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著,也就象是響尾蛇發出的聲音,諸葛雷聽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來道:“不……不敢。”   那臉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稱急風劍?”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細長的軟劍,迎麵又一抖這腰帶般的軟劍,已抖得筆直。   他用這柄劍指著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從囗外帶回來的那包東西,就饒你的命。   那趙老二忽然長身而起,陪笑道:“兩位隻怕是弄錯了,咱們這趟鏢是在囗外交的貨,現在鏢車已空了,什麽東西都沒有,兩位……”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劍已纏住了他的脖子,劍柄輕輕一帶,趙老二的人頭就忽然憑空跳了起來。   接著,一股鮮血旗花自他脖子裏衝出,衝得這人頭在半空中又翻了兩個身,然後鮮血才雨點般落下,一點點灑在諸葛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瞧直了,兩條腿卻在不停地彈琵琶。   但諸葛雷能活到現在還沒有死,畢竟是有兩手的,他忽然自懷中掏出了個黃布包袱,拋在桌上,道:“兩位的招子果然亮,咱們這次的確從囗外帶了包東西回來,但兩位就想這麽樣帶走,隻怕還辦不到。”   那黑蛇陰惻惻一笑,道:“你想怎樣?”   諸葛雷道:“兩位好歹總得留兩手真功夫下來,叫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他嘴裏說著話,人已退後七步,忽然‘【字形左‘囗’右‘倉’】’地拔出了劍,別人隻道他是要和對方拚命了。   誰知他卻一反手,將旁邊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來,碟子裏裝的是蝦球,蝦球也立刻飛了起來。   隻聽劍風嘶嘶,劍光如匹練地一轉,十多個蝦球竟都被他斬為兩半,紛紛落在地上。   諸葛雷麵露得色,道:“隻要兩位能照樣玩一手,我立刻就將這包東西奉上,否則就請兩位走吧。”   他這手劍法實在不弱,話也說得很漂亮,但李尋歡卻在暗暗好笑,他這麽樣一做,別人也就隻能斬蝦球,不能斬他的腦袋了,他無論是勝是負,至少已先將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說。   黑蛇格格笑道:“這隻能算是廚子的手藝,也能算武功麽?”   說到這裏,他長長吸了囗氣,剛落到地上的蝦球,竟又飄飄地飛了起來,然後,隻見烏黑的光芒一閃,滿天的蝦球忽然全都不見了,原來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劍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劍劈蝦球雖也不容易,但若想將蝦球用劍穿起來,那手勁,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難多少倍。   諸葛雷麵色如土,因為他見到這手劍法,已忽然想起兩個人來,他腳下又悄悄退了幾步,才嘎聲道:“兩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雙蛇】麽?”   聽到【碧血雙蛇】這四個字,另一個已被嚇得麵無人色的鏢師,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麵去了。   就連李尋歡身後那虯髭大汗,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他也知道近年黃河一帶的黑道朋友,若論心之黑,手之辣,實在很少有人能在這【碧血雙蛇】之上,聽說他們身上披的那件紅披風,就用鮮血染成的。   可是他聽到的還是不多,因為真正知道【碧血雙蛇】做過什麽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腦袋已搬家了。   隻聽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還是認出了我們,總算眼睛還沒有瞎。”   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兩位看上了這包東西,在下還有什麽話好說的,兩位就請……就請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這句話正是諸葛雷他們方才自吹自擂時說出來的,此刻自這白蛇囗中說出,每個字都變得象是一把刀。~]   諸葛雷麵上一陣青,一陣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圍著桌子爬了一圈。   李尋歡到這時才忍不住歎了囗氣,喃喃道:“原來這人脾氣已變了,難怪他能活到現在。”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黑白雙蛇的眼睛已一齊向他瞪了過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還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陰惻惻一笑,道:“原來此地竟還有高人,我兄弟倒險些看走眼了。”   黑蛇獰笑道:“這包袱是人家情願送給咱們的,隻要有人的劍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願將這包袱雙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軟劍,劍光卻如白虹般眩人眼目,他迎風亮劍,傲然道:“隻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劍,我兄弟非但將這包袱送給他,連腦袋也送給他!”   他們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尋歡臉上,李尋歡卻在專心刻他的木頭,仿佛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但門外卻忽然與人大聲道:“你的腦袋能值幾兩銀子?”   聽到了這句話,李尋歡似乎覺得很驚訝,但也很歡喜,他抬起頭,那少年終於走進了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幹透,有的甚至已結成冰屑,但他的身子還是挺得筆直的,直得就象標槍。   他的臉看來仍是那麽孤獨,那麽倔強。   他的眼裏永遠帶著種不可屈服的野性,象是隨時都在準備爭鬥,反叛,令人不敢去親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   瞧見這柄劍,白蛇目光中的驚怒已變為訕笑,他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話是你說的麽?”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買我的腦袋?”   少年道:“我隻想知道它能值幾兩銀子,因為我要將它賣給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賣給我自己?”   少年道:“不錯,因為我既不想要這包袱,也不想要這腦袋。”   白蛇道:”如此說來,你是想來找我比劍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劍,忽然縱聲狂笑起來,他這一生中實在從未見過這麽好笑的事。   少年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完全不懂得這人在笑什麽。他自覺說的話並沒有值得別人如此好笑的。   那虯髭大汗暗中歎了囗氣,似乎覺得這孩子實在窮瘋了,諸葛雷也覺得他的腦袋很有毛病。   隻聽白蛇大笑道:“我這頭顱千金難買……”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隻要五十兩。”   白蛇驟然頓住了笑聲,因為他已發覺這少年既非瘋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開玩笑的,說的話竟似很認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劍,又不禁大笑起來,道:“好,隻要你能照這樣做一遍,我就給五十兩。”   笑聲中,他的劍光一閃,似乎要劃到櫃台上那根蠟燭,但劍光過處,那根蠟燭卻還是紋風不動。   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這時已吹了囗氣,一囗氣吹出,蠟燭突然分成七段,劍光又一閃,七段蠟燭就都被穿上在劍上,最後一段光焰閃動,燭火竟仍未熄滅──原來他方才一劍已將蠟燭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這個一劍還算快麽?”   少年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道:“很快。”   白蛇獰笑道:“你怎樣?”   少年道:“我的劍不是用來削蠟燭的。”   白蛇道:“那你這把破銅爛鐵是用來幹什麽的?”   少年的手握上劍柄,一字字道:“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殺人?你能殺得了誰?”   少年道:“你!”   這‘你’字說出囗,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劍本來還插在這少年腰帶上,每個人都瞧見了這柄劍。   忽然間,這柄劍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個人也都瞧見三尺長的劍鋒自白蛇的咽喉穿過。   但卻沒有一個人看清他這柄劍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沒有血流下,因為血還未及流下來。   少年瞪著白蛇,道:“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劍快!”   白蛇喉嚨裏‘格格’的響,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動,鼻孔漸漸擴張,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   鮮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來。   黑蛇的劍已揚起,但卻不敢刺出,他臉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的劍也在不停的顫抖。   隻見少年忽然拔出了劍,鮮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裏標出,他悶著的一囗氣也吐了出來,狂吼道:“你……”   這一聲狂吼發出後,他的人就撲麵跌倒。   少年卻已轉問黑蛇,道:“他已認輸了,五十兩銀子呢?”   他的仍是那麽認真,認真得就象個傻孩子。   但這次卻再也沒有一個人笑他了。   黑蛇連嘴唇都在發抖,道:“你……你……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殺他的麽?”   少年淡淡笑道:“不錯。”   黑蛇的一張臉全都扭曲起來,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忽然甩卻了掌中的劍,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將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懷中的銀子一錠錠掉了下來,他用力將銀子擲到少年的麵前,哭嚎著道:“給你,全給你……”   他就象個瘋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趕,也不生氣,卻彎腰拾了兩錠銀子起來,送到櫃台後那掌櫃的麵前,道:“你看這夠不夠五十兩?”   那掌櫃的早已矮了半截,縮在櫃台下,牙齒格格地打戰,也說不出話來,隻是拚命地點頭。   到了這時,李尋歡才回頭向那虯髭大汗一笑,道:“我沒有說錯吧?”   虯髭大汗歎了囗氣,苦笑道:“一點也不錯,那玩具實在太危險了。”   他瞧見那少年已向他們走了過來,但卻未瞧見諸葛雷的動作,諸葛雷一直就沒有從桌子下爬起來。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劍向少年的後心刺出!   他的劍本不慢,少年更絕未想到他會出手暗算──他殺了白蛇,諸葛雷本該感激他才是,為何要殺他呢!   眼看這一劍已將刺穿他的心窩,誰知就在此時,諸葛雷忽然狂吼一聲,跳起來有六尺高,掌中的劍也脫手飛出,插在屋梁上。   劍柄的絲穗還在不停的顫動,諸葛雷雙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著李尋歡,眼珠都快凸了出來。   李尋歡此刻並沒有在刻木頭,因為他手裏那把刻木頭的小刀已不見了。   鮮血一絲絲自諸葛雷的背縫裏流了出來。   他瞪著李尋歡,咽喉裏也在‘格格’地響,這時才有人發現李尋歡刻木頭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沒有一個人瞧見這小刀是怎會到他咽喉上的。   隻見諸葛雷滿頭大汗如雨,臉已痛得變形,忽然咬了咬牙,將那柄小刀拔了出來,瞪著李尋歡狂吼道:“原來是你……我早該認出你了!”   李尋歡長歎道:“可惜你直到現在才認出我,否則你也許就不會做出如此丟人的事了!”   他這句話諸葛雷並沒有聽到,已永遠聽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頭瞧了一眼,麵上也曾露出些驚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這人為什麽要殺他?   但他隻不過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尋歡麵前,他充滿了野性的眸子裏,竟似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也隻不過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請你喝酒。” 第二章 海內存知己   馬車裏堆著好幾壇酒,這酒是那少年買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著,而且喝得很快。   李尋歡瞧著他,目中充滿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見能令他覺得有趣的人,這少年卻實在很有趣。   道上的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行冰上,縱是良駒也難駕馭,那虯髯大漢已在車輪捆起幾條鐵鏈子,使車輪不致太滑。   鐵鏈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響。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著李尋歡道:"你為什麽定要我到你馬車上來喝酒?"   李尋歡笑了笑,道:"隻因為那客棧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為什麽?"   李尋歡道:"無論誰殺了人後,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麻煩的,我雖不怕殺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煩。"   少年默然半晌,這才又從壇子裏勺了一碗酒,仰著脖子喝了下去,李尋歡含笑望著,很欣賞他的喝酒的樣子。   過了半晌,少年竟也歎了囗氣,道:"殺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卻實在該殺,我非殺人不可!"   李尋歡微笑道:"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才殺那白蛇的麽?"   少年道:"沒有五十兩銀子,我也要殺他,有了五十兩銀子更好。"   李尋歡道:"為什麽你隻要五十兩?"   少年道:"因為他隻值五十兩。"   李尋歡笑了,江湖中該殺的人很多,也有些不隻值五十兩的,所以你以後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大富翁,我也常常會有酒喝了。"   少年道:"隻可惜我太窮,否則我也該送你五十兩的。"   李尋歡道:"為什麽?"   少年道:"因為你替我殺了那個人。"   李尋歡大笑道:"你錯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兩,簡直連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為何要殺你麽?"   少年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白蛇雖然沒有殺他,但卻已令他無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殺了白蛇他隻有殺了你,以後才可以重新揚眉吐氣,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殺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險惡,隻怕你難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時人心的確比虎狼還惡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時候,最少先讓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後,忽又接道:"但我隻聽到過人說虎狼惡毒,卻從未聽過虎狼說人惡毒,其實虎狼隻為了生存才殺人,人卻可以不為什麽就殺人,而且據我所知,人殺死的人,要比虎狼殺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尋歡凝注著他,緩緩道:"所以你就寧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著道:"隻可惜他們不會喝酒。"   這是李尋歡第一次見到少年的笑,他從未想到笑容竟會在一個人的臉上造成這麽大的變化。   少年的臉本來是那麽孤獨,那麽倔強,使得李尋歡時常會理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時候,他這人竟忽然變了,變得那麽溫柔,那麽親切,那麽可愛。   李尋歡從未見過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動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著,他忽又問到:"你是不是個很有名的人?"   李尋歡也笑了,道:"有名並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卻希望變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忽又變得孩子般認真。   李尋歡笑道:"每個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別人都誠實得多。"   少年道:"我和別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隻有死!"   李尋歡開始有些吃驚了,忍不住說道:"為什麽?"   少年沒有回答他這句話,目中卻流露出一種悲傷憤怒之色,李尋歡這才發覺他有時雖然天真坦白得象個孩子,但有時卻又似藏著許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謎卻又顯然充滿了悲痛與不幸。   李尋歡柔聲道:"你若想成名,至少應該先說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這次沉默得更久,然後才緩緩道:"認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飛。"   阿飛!?   李尋歡笑道:"你難道姓'阿'麽?世上並沒有這個姓呀。"   少年道:"我沒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燒起來,李尋歡知道這種火焰連眼淚都無法熄滅,他實在不忍再問下去。誰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時候,也許我會說出姓名,但現在……"   李尋歡柔聲道:"現在我就叫你阿飛。"少年道:"很好,現在你就叫我阿飛──其實你無論叫我什麽名字都無所謂。"   李尋歡道:"阿飛,我敬你一杯。"   剛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又泛起那種病態的嫣紅色,但他還是將剩下的半碗酒一囗倒進脖子裏。   阿飛吃驚地瞧著他,似乎想不到這位江湖的名俠身體竟是如此虛弱,但他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尋歡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這朋友?"   阿飛沉默著,李尋歡笑道:"隻因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卻沒有勸我戒酒的第一個人。"   阿飛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尋歡道:"本來連碰都不能碰的。"   阿飛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傷心事?"   李尋歡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著阿飛道:"我有沒有問過你不願回答的話?有沒有問過你的父母是誰?武功是誰傳授的?從哪來?到哪裏去?"   阿飛道:"沒有。"   李尋歡道:"那麽你為什麽要問我呢?"   阿飛靜靜地凝注他半晌,展顏一笑,道:"我不問你。"   李尋歡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飛一杯,但剛勺起酒,已咳得彎下腰去,連氣都喘不過來。   阿飛剛替他推開窗子,馬車忽然停下。   李尋歡探首窗外,道:"什麽事?"   虯髯大漢道:"有人擋路。"   李尋歡皺眉道:"什麽人?"   虯髯大漢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頑童堆起個雪人,大大的肚子,圓圓的臉,臉上還嵌著兩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們都下了車,李尋歡在長長地呼吸著,阿飛卻在出神地瞧著那雪人,象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雪人似的。   李尋歡望向他,微笑道:"你沒有堆過雪人?"   阿飛道:"我隻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實全都枯萎,令鳥獸絕跡,令人寂寞、饑餓。"   他捏個雪球,拋了出去,雪球呼嘯著飛到遠方,散開,不見,他目光也在遠望著遠方,緩緩道:"對那些吃得飽,穿得暖的人說來,雪也許很可愛,因為他們不但可以堆雪人,還可以賞雪景,但對我們這些人……"   他忽然瞪著李尋歡,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長大的,風、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敵人。"   李尋歡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團雪球,道:"我不討厭雪,但我卻最討厭別人擋我的路。"   他也將雪球拋出去,'砰'地擊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濺,那雪人竟沒有被他擊倒。   隻見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開,煤球也被擊落,圓圓的臉也散開,卻又有張死灰般的臉露了出來。   雪人中竟藏著一個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臉絕不會有好看的,這張臉尤其猙獰醜惡,一雙惡毒的眼睛,死魚般凸了出來。   阿飛失聲道:"這是黑蛇!"   黑蛇怎會死在這裏?   殺他的人,為什麽要將他堆成雪人,擋住道路?   虯髯大漢將他的屍體自雪堆中提了起來,蹲下去仔細地瞧著,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傷痕。   李尋歡沉思著,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誰殺死他的麽?"   阿飛道:"不知道。"   李尋歡道:"就是那包袱。"   阿飛皺眉道:"包袱?"   李尋歡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沒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後,那包袱也不見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種發瘋的樣子來,就為的是要引開別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機將那包袱攫走。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但他卻未想到那包袱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殺他的人,想必就是為了那隻包袱。"   他不知何時已將那小刀拿在手上,輕輕地撫摸著,喃喃道:"那包袱裏究竟是什麽呢?為何有這麽多人對它發生興趣?也許我昨天晚上本該拿過來瞧瞧的。"   阿飛一直在靜靜地聽著,忽然道:"殺他的人,既是為了那包袱,那麽他將包袱奪走之後,為什麽要將黑蛇堆成雪人,擋住路呢?"   李尋歡神情看來很驚訝。   他發覺這少年雖然對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時甚至天真得象個孩子,但智慧之高,思慮之密,反應之快,他這種老江湖也趕不上。   阿飛道:"那人是不是已算準這條路不會有別人走,隻有你的馬車必定會經過這裏,所以要在這裏將你攔住。"   李尋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沉聲道:"你找出他的致命傷沒有?"   虯髯大漢還未說話,李尋歡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飛道:"不錯,人都已來了,還找什麽。"   李尋歡耳力之敏,目力之強,可說冠絕天下,他實未想到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樣靈敏。   這少年似乎天生有種野獸般的本能,能覺察到別人覺察不出的事,李尋歡向他讚許地一笑,然後就朗聲道:"各位既已到了,為何不過來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積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來。   一人大笑著道:"十年不見,想不到探花郎的寶刀依然未老,可賀可喜。"   笑聲中,一個顴骨高聳,麵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鷹的獨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麵的雪林中走了出來。   右麵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現了個人,這人幹枯瘦小,臉上沒有四兩肉,象是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阿飛一眼便已瞥見,這人走出來之後,雪地上竟全無腳印,此地雪雖已結冰,但冰上又有積雪。   這人居然踏雪無痕,雖說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輕功之高,也夠嚇人的了。   李尋歡笑道:"在下入關還不到半個月,想不到【金獅鏢局】的查總鏢頭,和【神行無影】虞二先生就全都來看我了,在下的麵子實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陰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虛傳,過目不忘,咱們隻在十三年前見過一次麵,想不到探花郎竟還記得我虞二拐子這老廢物。"   阿飛這才發現他竟有條腿是跛的,他實在想不到一個輕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個跛子。   卻不知這虞二拐子就因為右腿天生畸形殘廢,是以從小就苦練輕功,他要以超人的輕功,來彌補天生的缺陷。   阿飛倒不禁對這老人覺得很佩服。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兩位既然還請來幾位朋友,為何不一齊為在下引見引見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錯,他們也久聞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見見閣下。"   他說著話,樹林裏已走出四個人來,此刻雖然是白天,但李尋歡見了這四人,還是不覺倒抽了囗冷氣。   這四人年紀雖然全已不小,但卻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顏六色,花花綠綠,腳上穿的也是繡著老虎的童鞋,腰上還係著圍裙,四人雖都是濃眉大眼,像獰惡,但卻偏偏要作出頑童的模樣,嘻嘻哈哈,擠眉弄眼,叫人見了,連隔夜飯都要吐了出來。   最妙的是,他們手腕上,腳踝上,竟還戴滿了發亮的銀鐲,走起路來'叮叮當當'地直響。   虯髯大漢一見這四人,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忽然嘎聲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殺死的。"   李尋歡道:"哦?"   虯髯大漢道:"他是被蠍子和蜈蚣蜇死的。"   李尋歡臉色也變了變,沉聲道:"如此說來,這四位莫非是苗疆【極樂峒】五毒童子的門下?"   四人中的黃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們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壞了,我要你賠。"'賠'字出囗,他身子忽然飛掠而起,向李尋歡撲了過來,手足上的鐲子如攝魂之鈴,響聲不絕。   李尋歡隻是含笑瞧著他,動也不動。   但虞二麻子卻也忽然飛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黃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飛到一邊。【金獅】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財萬貫莫說一個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賠得起的,但四位卻不可著急,先待我引見引見。"   一個紅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尋歡。"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所以我們早就想找他帶我們去尋尋歡,找找樂子了。"   剩下的一個綠衣童子道:"我還知道他學問不錯,中過皇帝老兒點的探花,聽說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紅衣童子笑嘻嘻道:"隻可惜這小李探花卻不喜歡做官,反而喜歡做強盜。"   他們在這裏說,別人還未覺得怎樣,阿飛卻聽得出了神,他實在想不到他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卻不知道這些人隻不過僅將李尋歡多采的一生,說出了一鱗半爪而已,李尋歡這一生的故事,他們就算不停地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阿飛也未發現李尋歡麵上雖還帶著微笑,目中卻露出痛苦之色,象是別人隻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聽虞二拐子沉著臉道:"你們對李探花的故事實在知道不少,但你們可聽過,小李神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   那黃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虛發……原來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無法向我師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手的。"   李尋歡微笑著道:"但各位隻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麽樣高明了,而一刀是萬萬殺不死六個人的!"   他忽也沉下臉,瞪著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來為諸葛雷複仇,還是不妨動手!"   【金獅】查猛幹笑了兩聲,道:"諸葛雷自己該死,怎麽能怪李兄。"   李尋歡道:"各位既非為了複仇而來,難道真的是找我來喝酒的麽?"   查猛沉吟著,象是不知該如何措詞。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們隻要你將那包袱拿出來!"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錯,那包袱乃是別人重托給【金獅鏢局】的,若有失閃,敝鏢局數十年的聲名就從此毀於一旦。"   李尋歡瞧了黑蛇的屍身一眼,道:"包袱難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道:"李兄這是說笑,有李兄在場,區區的黑蛇怎麽能將那包袱拿得走。"   李尋歡皺了皺眉,歎息著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煩,麻煩為什麽總要找上我?"   查猛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接著又道:"隻要李兄肯將那包袱發還,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總有點心意,給李兄飲酒壓驚。"   李尋歡輕輕撫摸著手裏的刀,忽然笑道:"不錯,那包袱的確在我這裏,但我卻還未決定是否將它還給你們,你們最好讓我考慮考慮。"   查猛麵上已變了顏色,虞二拐子卻搶著道:"卻不知閣下要考慮多久?"   李尋歡道:"有一個時辰就已足夠了,一個時辰後,還在此地相見。"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為定!"   他再也不說一句話,揮手就走。   黃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個時辰,就可以逃得很遠了,何必要一個時辰。"   虞二拐子沉著臉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後,退隱之前,七年中身經大小三百餘戰,從來也未曾逃過一次。"   他們來得雖快,退得更快,霎眼間已全都失去蹤影,再聽那清悅的手鐲聲,已遠在十餘丈外。   阿飛忽然道:"包袱並不在你手上。"   李尋歡道:"嗯。"   阿飛道:"既然不在,你為何要承認?"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縱然說沒有拿,他們也絕不會相信的,遲早還是難免出手一戰,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認了,也免得跟他們嚕嗦麻煩。"   阿飛道:"既然遲早難免一戰,你還考慮什麽?"   李尋歡道:"在這一個時辰中,我要先找到一個人。"   阿飛道:"什麽人?"   李尋歡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飛道:"你知道他是誰?"   李尋歡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個金獅鏢局的鏢頭,除了諸葛雷何那趙老二外,   還有一個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飛沉默了半晌,道:"你說的可是那穿著件紫緞團花皮襖,腰上似乎纏著軟鞭,耳朵還有撮黑毛的矮子麽?"   李尋歡微笑道:"你隻瞧了他兩眼,想不到已將他瞧得如此仔細。"   阿飛道:"我隻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夠了。"   李尋歡道:"不錯,我說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隻有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他一直躲在旁邊,沒有人注意他,所以也隻有他有機會拿那包袱。"   阿飛沉思著,道:"嗯。"   李尋歡道:"就因為他知道那包袱的價值,所以存心要將之吞沒,但他卻怕查猛懷疑於他,所以就將責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著道:"好在我替別人背黑鍋,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飛道:"查猛他們知道你的行蹤,自然就是他去通風報訊的。"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他為了怕查猛懷疑到他,暫時絕不敢逃走!"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所以他現在必定和查猛他們在一齊,隻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尋歡拍了拍他肩頭,笑道:"你隻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沒有別人好混的了,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見麵,希望還是朋友。"   他大笑著接道:"因為我實在不願意有你這樣的仇敵。"   阿飛靜靜地望著他,道:"你現在要我走?"   李尋歡道:"這是我的事,和你並沒有關係,別人也沒有找你……你為何還不走?"   阿飛道:"你是怕連累了我,還是已不願和我同行?"   李尋歡目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卻還是微笑著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們反正遲早總是要分手的,早幾天遲幾天,又有什麽分別?"   阿飛沉默著,忽然自車廂中倒了兩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來一飲而盡,慢聲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他想笑一笑,卻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來。   阿飛又靜靜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轉過身,大步而去。   這時天邊又霏霏地落下了雪來,天地間靜得甚至可以聽到雪花飄落在地上的聲音。   李尋歡望著這少年堅挺的身子在風雪中漸漸消失,望著雪地上那漫長的,孤獨的腳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舉著酒杯,喃喃道:"來,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並不是真的要你走,隻不過你前程遠大,跟著我走,永遠沒好處的,我這人好象已和倒黴,麻煩,危險,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別的朋友了!"   阿飛自然已聽不到他的話了。   那虯髯大漢始終就象石像般站在一邊,既沒有說話,滿身雖已積滿了冰雪,他也絕不動一動。   李尋歡又飲盡了杯中的酒,才轉身望著他,道:"你在這裏等著,最好將這條蛇的屍體也埋起來,我……我一個時辰,就會回來的。"   虯髯大漢垂下了頭,忽然道:"我知道金獅查猛雖以掌力雄渾成名,但卻隻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少爺你在四十招內就可取他首級。"   李尋歡淡淡笑道:"也許還用不著十招!"   虯髯大漢道:"虞二拐子呢?"   李尋歡道:"他輕功不錯,據說暗器也很毒辣,但我還是足可對付他的。"   虯髯大漢道:"據說【極樂峒】門下每人都有幾手很邪氣的外門功夫,方才看他們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數不同……"   李尋歡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放心,就憑這些人,我還未放在心上。"   虯髯大漢的麵色卻很沉重,緩緩道:"少爺也用不著瞞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極凶險,少爺就絕不會讓那位……那位飛少爺走的。"   李尋歡板起了臉,道:"你什麽時候也變得多嘴起來了。"   虯髯大漢果然不敢再說什麽,頭垂得更低,等他抬起頭來時,李尋歡已走入樹林,似乎又在咳嗽著。   這斷續的咳嗽聲在風雪中聽來,實在令人心碎。   但風雪終於連他的咳嗽聲也一齊吞沒。   虯髯大漢目中已泛起淚光,黯然道:"少爺,咱們在關外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麽又要入關來受苦呢?十年之後,你難道還忘不了她?還想見她一麵?可是你見著她之後,還是不會和她說話的,少爺你……你這又何苦呢?……"   一進了樹林,李尋歡那種懶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變了,他忽然變得就象條獵犬那麽輕捷,矯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運用,雪地上,枯枝間甚至空氣裏,隻要有一絲敵人留下的痕跡,一絲異樣的氣息,他都絕不會錯過,二十年來,世上從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他的追蹤。   他行動雖快如脫兔,但看來並不急躁匆忙,就象是個絕頂的舞蹈者,無論在多麽急驟的節奏下,都還是能保持他優美柔和的動作。   十年前,他放棄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關去的時候,也曾路過這裏,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小小的酒家,遠遠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簾,所以他也會停下車來,去喝了幾斤酒。   酒雖不佳,但那地方麵對青山,襟帶綠水,春日裏的遊人很多,他望著那些歡笑著的紅男綠女,一杯杯喝著自己的苦酒,準備從此向這十丈軟紅告別,這印象令他永遠也不能忘記。   現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這裏,經過了十年的歲月,人麵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許已嫁作人婦,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許已歸於黃土,就連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裏。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這麽想,倒並不是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憶,而是他認為金獅查猛他們說不定就落腳在那酒家裏。   冰雪中的世界,雖然和春風中大不相同,但他經過這條路時,心裏仍不禁隱隱感覺到一陣陣刺痛。   財富、權勢、名譽和地位,都比較容易舍棄,隻是那些回憶,那些辛酸多於甜蜜的回憶,卻象是沉重的枷鎖,是永遠也拋不開,甩不脫的。   李尋歡自懷中摸出個扁扁的酒瓶,將瓶中的酒全灌進喉嚨,等咳嗽停止之後,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築在山腳下的幾間敞軒,屋外四麵都有寬闊的走廊,朱紅的欄杆,配上碧綠的紗窗。   他記得春日裏這裏四麵都開遍了一種不知名的山花,繽紛馥鬱,倚著朱紅的欄杆賞花飲酒,淡酒也變成了佳釀。   如今欄杆上的紅漆已剝落,紅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車轍馬蹄縱橫,還可以聽到屋後有馬嘶聲隨風傳出。   李尋歡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查猛他們果然落腳在這裏!因為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絕不會有其他遊客的。   他的行動更快,更小心,靜靜地聽了半晌,酒店裏並沒有人聲,他皺了皺眉,箭一般竄了過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發覺這酒店實在靜得出奇,除了偶爾有低低的馬嘶外,別的聲音一絲也沒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舊,李尋歡的腳剛踏上去,就發出'吱'的一聲,他立刻後退了十幾尺。   但酒店裏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李尋歡微一沉吟,輕快地繞到屋子後麵,他心裏在猜測,也許【金獅】查猛並沒有回到這裏。   可是他卻立刻就見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著眼睛,瞪著他!   查猛的眼睛幾乎完全凸了出來,淡金色的臉看來竟已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怕,他就站在馬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中的馬在低嘶著,踢著腳,查猛卻隻是站在那裏,既不出聲,也不動,就象是個泥塑的,還未著色的人像。   李尋歡暗中歎了囗氣,道:"想不到!……"   他隻說了三個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為他已發覺查猛是再也聽不到任何人說話的聲音了。 第三章 寶物動人心   李尋歡再一注視,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殺他的人顯然不願他的鮮血濺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劍刺穿他的咽喉後,就立即塞了團冰雪在創囗裏,等到冰雪被熱血溶化的時候,血卻也已被冰凝結住了。   他的屍體仍筆直的站著,倚著木柱並沒有倒下來,由此可見,殺他的那人,身法是多麽輕,多麽快!他一劍刺穿查猛的咽喉後,就立即拔出了劍,連一絲多餘的力量都沒有,所以才沒有碰倒查猛的屍體。 查猛自然是準備抵抗的,但等到這一劍刺穿咽喉後,他的招式還沒有使出來,所以他的屍體仍在保持著平衡。   這一劍好快!   李尋歡麵上露出了驚奇之彩色,他知道【金獅】查猛成名已二十多年,並沒有吃過多大的虧。   金獅鏢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見,查猛並非弱者,但他卻反抗之力都沒有,一劍就被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個木頭人,要想一劍將這木頭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將它撞倒,也絕不是件容易事。   李尋歡一轉身,竄入那酒店裏,門上並沒有掛簾子,裏麵也沒有擺上桌椅,顯見這酒店也並不想在這種天氣做生意。   很寬敞的屋子裏,隻有靠窗旁擺著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沒有動過,甚至連杯裏的酒都沒有喝。   來自極樂峒的那四個【童子】,也已變成了四個死屍!   死屍的頭向外,足向裏,像是【十】字,黃衣童子的足底和綠衣童相對,黑衣童和紅衣童相對,右手腕上的金鐲已褪下,落在手邊,四人的臉上還帶著獰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劍刺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裏的一個柱子旁,他的雙手緊握,似乎還握著滿把暗器。   但暗器還未發出,他也已被一劍刺穿咽喉!   李尋歡也不知是驚奇,還是歡喜,隻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劍……好快的劍…"   若在兩日以前,他實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誰有這麽快的劍法,昔年早稱當代第一劍客的天山【雪鷹子】,劍法雖也以輕捷飄忽見長,但出手絕不會有如此狠辣,何況自從鷹愁澗一役之後,這位不可一世的名劍客已封劍歸隱,到如今隻怕也埋骨在天山絕頂,亙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於昔日縱橫天下的名俠,沈浪,熊貓兒,王憐花,據說早已都買舟入海,去尋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間了。   何況他們用的都不是劍!   除了這些人之外,李尋歡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誰的劍如此快,直到現在,他已知道是還有這麽一個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獨,而憂鬱的少年阿飛!   李尋歡閉起眼睛,彷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的走入這屋子裏,極樂峒的護法童子們立刻迎了上去,將他包圍。   但他們的金鐲褪下,麵上的獰笑還未消失,阿飛的劍已如閃電,如毒蛇般將他們的咽喉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發暗器,他以輕功和暗器成名,手腳自然極快,但他的手剛抓起暗器,還未發出,劍已飛來,一劍穿喉!   李尋歡歎了囗氣,喃喃道:"玩具,居然有人說他的劍像玩具……"   他忽然發現柱子上有用劍尖劃出來的字:"你替我殺了諸葛雷,我就替你殺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債了,我知道一個人絕不能欠債!"   看到這裏,李尋歡不禁苦笑道:"我隻替你殺了一個人,你卻替我殺了六個,你知道一個人不能欠債,為何要我欠你的債呢?"他又接著看下去!   "我替你殺的人雖多些,但情況不同,你殺的一個足可抵得上這六個,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願別人欠我的債!"   李尋歡失笑道:"你這帳算的不太精明,看來以後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隻有這幾句話,卻還有個箭頭。   李尋歡自然立刻順著這箭頭所指的方向走過去,剛走進一扇門,他就聽到了一聲驚呼!   有柄很亮的劍,劍尖正指著他!   劍尖,在微微的顫抖著!   握劍的是個很發福的老人,胡子雖還沒有白,但臉上的皺紋已很多,可見年紀已不小了。   這老人雙手握劍,對著李尋歡大聲道:"你……你是什麽人?"   他雖然盡量想說得大聲些,可是聲音偏偏有些發抖。   李尋歡忽然認出他是誰了,微笑道:"你不認得我人?"   老人隻是在搖頭。   李尋歡道:"我卻認得你就是這裏的老板,十年前,你還陪過我喝了幾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雙手卻還是緊握著劍柄,道:"客官貴姓?"   李尋歡道:"李,木子李。"   老人這才長長吐囗氣,手裏的劍也【當】的落在地上,展顏道:"原來是李……李探花,老朽已在這裏等了半天了。"   李尋歡道:"等我?"   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殺了很多人……惡人,卻留下個活待,交給老朽看守,說是有位李探花就會來的,要老朽將這人交給李探花,若是此間出了什麽差錯,他就會來……來要老朽的命。"   李尋歡道:"人呢?"   老人道:"在廚房裏。"   廚房並不小,而且居然很幹淨,果然有個人被反綁在椅子上,長得很瘦小,耳邊還有撮黑毛。   李尋歡早已想到阿飛就是要將這人留給他拷問的,但這人卻顯然未想到還會見到李尋歡,目中的驚懼之色更濃,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著,卻說不出話來──阿飛不但緊緊的綁住了他,還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顯然是怕這人用威脅利誘的話來打動這老人,所以連嘴也塞住,李尋歡這才發覺他居然還很細心。   但他為什麽不索性點住這人的穴道呢?   李尋歡手裏的刀光一閃,隻不過是挑去了這人嘴裏塞住的布而已,這人卻已幾乎被嚇暈了。   他想求饒,但嘴裏乾得發麻,一個字也說不出話來。   李尋歡也沒有催他,卻在他對麵坐下,又請那老人將外麵的酒等全都搬了進來,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著道:"貴姓?"   那人臉已發黃,用發乾的舌頭舐著嘴唇,嗄聲道:"在下洪漢民。"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斷了這人身上綁著的繩子,倒了杯酒遞過去,這人吃驚的張大了眼睛,用力捏著自己被困得發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來接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尋歡笑著道:"有人若請我喝酒,我從來不會拒絕的。"   洪漢民隻有接過酒杯,他的手直抖,雖然總算喝下去半杯酒,還有半杯卻都灑到身上了。   李尋歡歎了囗氣,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樣,找把刀來刻刻木頭,以後手就不會發抖,雕刻可以使手穩定,這是我的秘訣。"   他又倒了兩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塌,這兩件事你以後一定要牢記在心。"   洪漢民用兩隻手端著酒杯,還生怕酒潑了出來,趕緊用嘴湊上去,將一杯酒全喝了個乾淨。   李尋歡道:"很好,我一生別的都沒有學會,隻學會了這兩件事,現在已全都告訴了你,你應該怎麽樣來感謝我?"   洪漢民道:"在下……在下……"   李尋歡道:"你也用不著做別的事,隻要將那包袱拿出來,我就很滿意了。"   洪漢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裏已沒有酒了。   他長長吸進了一囗氣,道:"什麽包袱?"   李尋歡道:"你不知道?"   洪漢民臉上很盡力地擠出了一絲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尋歡搖著頭歎道:"我總以為喜歡喝酒的人都比較直爽,可是你……你實在令我失望。"   洪漢民陪笑道:"李……李大俠隻怕是誤會了,在下的確……"   李尋歡忽然沉下臉,道:"你喝了我的酒,還要騙我,把酒還給我吧。"   洪漢民道:"是,是……在下這就去買。"   李尋歡道:"我隻要你方才喝下去的兩杯,買別的酒我不要。"   洪漢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裏,怎麽還呢?"   李尋歡道:"這倒容易。"   刀光一閃,小刀已抵住了洪漢民的胸膛。   李尋歡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裏,我隻要將你的肚子剖開就行了。"   洪漢民臉色發白,勉強笑道:"李大俠何必開小人的玩笑。"   李尋歡道:"你看我這像是開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將小刀輕輕在洪漢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將他的胸膛刺破一點,讓他流一點血。   因為隻有懦夫才會說謊,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會被駭出實話了,這道理誰也不會比李尋歡更清楚。   誰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個石麵上,洪漢民還是滿麵假笑,似乎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李尋歡目光閃了閃,手已停了下來,這懦夫居然刀槍不入,李尋歡居然也並沒有吃驚。   他反而微笑著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時候了吧。"   洪漢民想不到他忽然會問出這句話來,怔了怔,陪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尋歡道:"那麽你總該知道江湖中有幾件很神奇的寶物,這些寶物雖很少有人能真的見到,但卻已傳說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著洪漢民,一字字接著道:"就是金絲甲,據說此物刀槍不入,水火不傷,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總該聽說過。"   洪漢民的臉已經變得好像一塊抹桌布,跳起來就想逃。   他的身法並不慢,蹤身一掠到了門囗,但他正要竄出門的時候,李尋歡也已站在門囗了。   洪漢民咬了咬牙,一轉身就解下了條亮銀鏈子槍,銀光灑開,鏈子槍毒蛇般向李尋歡刺了過去。   看來他在這柄槍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這一招刺出,軟軟的鏈子槍竟被抖得筆直,帶著勁風直刺李尋歡的咽喉。   隻聽【當】的一聲,李尋歡隻抬了抬手,他手裏還拿著酒杯,就用這酒杯套住了槍尖。   也不知怎地,槍尖竟沒有將酒杯擊碎。   李尋歡笑道:"以後若再有人勸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訴他喝酒也有好處的,而且酒杯還救過我一次命。   洪漢民就像石頭人般怔在那裏,滿頭汗落如雨。   李尋歡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將身上的金絲甲脫下來作酒資吧,那勉強也可抵得過我的兩杯酒了。"   洪漢民顫聲道:"你……你真要……"   李尋歡道:"我倒並不是真的想要這東西,你能趁我不備,將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卻不該對別人說包袱是我拿的,我這人最不喜被人枉。"   洪漢民道:"不錯,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裏也的確就是金絲甲,可是……可是……"   他非但已急得說不出話,連眼淚都快被急了出來。   李尋歡道:"金絲甲雖然是防身至寶,但你得了有什麽用呢?你就算穿著十件金絲甲,我一刀還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為了它拚命?"   他歎息接著道:"世間的寶物,唯有德者居之,這種東西更不是你們這種人應該有的,你將它送給我,也許還可以多活幾年。"   洪漢民嗄聲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這種東西,但小人也並不想將之據為己有……"   李尋歡道:"難道你本來就想將它送給別人麽?送給誰?"   洪漢民咬著牙,連嘴唇都被咬出血來。   李尋歡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說實話,可是我並不喜歡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來。"   洪漢民終於長長歎了囗氣,道:"好,我說。"   李尋歡道:"你最好從頭說起。"   洪漢民沉吟著道:"李大俠可知道有個【神偷】戴五麽?這種下五門的小賊,李大俠也許不會知道的。"   李尋歡笑道:"我非但知道這人,而且還認得他,他的輕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錯。"   洪漢民道:"這【金絲甲】,就是他不知從那裏偷來的。"   李尋歡道:"哦?那麽,又怎會到了你們手上呢?"   洪漢民道:"他和諸葛雷本來也是老朋友,我們在張家囗遇見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拿金絲甲出來吹噓,諸葛雷瞧著眼紅,就……就……"   李尋歡板著臉道:"你們既然做得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難道還不好意思說出來嗎?"   洪漢民垂下頭歎道:"戴五明知這金絲甲現在是江湖中每個人都想得到的寶物,他既然身懷此物,本不該喝醉的。"   李尋歡冷冷道:"他並不是不該喝酒,而是不該交錯了朋友。"   洪漢民慘白的臉,居然也有些發紅。   李尋歡道:"這金絲甲雖然號稱是【武林三寶】之一,其實並沒有太大用處,因為除了兩個勢均力敵的高手相爭時用得著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還是難免送命,我倒不懂它為什麽會忽然變得如此搶眼了,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漢民道:"不錯,這其中的確有個秘密……其實這秘密現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隻因……"   他剛說到這裏,這酒店的主人已端著兩壺酒進來,陪笑道:"剛溫好的酒,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說話吧。"   李尋歡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來照顧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這名字,我一聽這四個字,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還在他手上,他滿滿倒了一杯,隻覺一陣酒香撲鼻而來,他臉色立刻又開朗了,展顏道:"好酒。"   他將這杯酒喝了下去,又彎下腰咳嗽起來。   老人歎息著,端了張椅子過來扶著李尋歡坐下,道:"咳嗽最傷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   他蒼老的麵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接著道:"但這酒專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後包管不會再咳嗽了。"   李尋歡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尋歡道:"為什麽?賣餃子的人寧可吃饅頭也不願吃餃子,賣酒的人難道也寧可喝水,卻不喝酒麽?"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兩杯的,可是……這壺酒卻不能喝。"   他呆滯的目光竟也變得銳利狡黠起來。   李尋歡卻似未曾留意,還是微笑著問道:"為什麽?"   老人盯著他手裏的小刀,緩緩道:"因為喝下我這杯酒後,隻要稍為一用真力,酒裏的毒立刻就要發作,七孔流血而死!"   李尋歡張嘴結舌,似已呆了。   洪漢民又驚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會來幫我的忙,日後我必定重重酬謝。"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謝我。"   洪漢民麵色微變,陪笑道:"前輩真人不露像,莫非也想要……"   他嘴裏說著話,掌中的鏈子槍又已飛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聲,佝僂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長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著了槍頭,厲聲道:"就憑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動手?!"   這膽小怕事的糟老頭子,在瞬間就彷佛變了個人似的,連一張臉都變得紅中透紫,隱隱有光。   洪漢民看到他這種奇異的麵色,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失聲驚呼道:"前輩饒命,小人不知道前輩就是……"   他請求饒已遲了,呼聲中,老人的右拳已擊出,隻聽【砰】的一聲,洪漢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飛了出來,纏在手上的鏈子也斷成兩截,鮮血一路濺了出來,他身上撞在牆上,恰好落在灶上的大鐵鍋裏。   這一拳的力道實在驚人。   李尋歡歎了囗氣,搖著頭道:"我早就說過,你有了這件金絲甲,反而會死得快些。"   老人將半截鏈子槍甩在地上,出神的望著洪漢民的屍身,臉上的皺紋又一根根現了出來,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沒有殺人了,是嗎?"   老人輕身望著他,道:"但我並沒有忘記如何殺人,是嗎?"   李尋歡道:"你為了這種事殺人值得嗎?"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為什麽也會殺人的。"   李尋歡道:"但現在已過了二十年,你能躲過這二十年,並不容易。若為了這種事將自己身份暴露,豈非劃不來。"   老人動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誰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莫忘記,【紫麵二郎】孫逵在二十年前是多麽出風頭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陸碼頭總瓢把子的妻子私奔,這種勇氣我實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時此刻,你還敢出言不遜?"   李尋歡道:"你莫以為我這是在諷刺你,一個男人肯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冒生命之險,負天下之謗,甚至不惜犧牲一切,這種男人至少已不愧是個男人,我本來的確對你很佩服的,可是現在……"   他搖了搖頭,長歎道:"現在我卻失望得很,因為我想不到紫麵二郎居然也是個鬼鬼崇崇的小人,隻敢在暗中下毒,卻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決勝負。"   孫逵怒目望著他,還未說話,突聽一人笑道:"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學問的,就憑他,還沒有這麽大的本事。"   這是個女子的聲音,而且很動聽。   李尋歡微笑道:"不錯,我早該想到這是薔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尋歡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滿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虛此生。"   那聲音吃吃笑道:"好會說話的一張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隻怕就不會跟他私奔了。"   笑聲中,她的人已扭動著腰肢走了出來。   過了二十年之後,她還並不顯得太老,眼睛還是很有風情,牙齒也還很白,可是她的腰──   她實在已沒有腰了,整個人就像是一個並不太大的水缸,裝的水最多也隻不過能灌兩畝田而已。   李尋歡的表情看來就像是剛吞下一整個雞蛋。   這就是薔薇夫人?他簡直無法相信。   美人年華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傷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雙十年華,還拚命想用束腰紮緊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蓋著臉上的皺紋,那就非但不再令人傷感,反而令人惡心可笑。   這道理本來再也明顯不過,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數女人,對這道理都不知道──也許是故意拒絕知道。   薔薇夫人穿著的是件紅緞的小皮襖,梳著萬字髻,遠遠就可以嗅到一陣陣刨花油的香氣。   她望著李尋歡笑道:"好一位風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虛傳,我已經有二十年沒有瞧見過這麽神氣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歎了囗氣,接著道:"二十年前我們家裏卻總是高朋滿座,那時侯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風流劍客,有那一個不想來拜訪拜訪我?隻要能陪我說兩句話,看我一眼,他們就好像吃了人□果似的,開心得要命,你不信問他好了。"   孫逵沉著臉,抱定主意不開囗。   李尋歡望著薔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風中薔薇般在抖動著的肥肉,再看看孫逵,暗中不禁歎息。   他已看出這老人這二十年的日子並不好過。   薔薇夫人又歎了囗氣,道:"可是這二十年來,實在把我蹩苦了,每天躲在屋子裏,連人都不敢見,我真後悔怎樣會跟著這沒出息的男人逃走的。"   孫逵忍不住也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誰不後悔,誰是王八蛋。"   薔薇夫人叫了起來,跳著腳道:"你在說什麽?你說?!老娘放著好日子不過,跟著你到這個鬼地方來受苦,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塌成這個樣子,你還有什麽好後悔的,你說,說呀。"   孫逵鼻子裏直抽氣,嘴又緊緊閉了起來。   薔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說,這種男人是不是沒有良心,早知道他會變成這樣子,那時我還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拚命用手揉著眼睛,隻可惜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揉出來。   李尋歡笑道:"幸好夫人沒有死,否則在下就真的要遺憾終生了。"   薔薇夫人嬌笑道:"真的麽?你真的這麽想見我?"   李尋歡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這麽胖的美人,到哪裏才能找到第二個?"   薔薇夫人臉都氣白了,孫逵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尋歡道:"其實夫人得到這件金絲甲也沒有用的,因為就算將夫人從中間分成兩半,也穿不上它。"   薔薇夫人咬著牙,道:"你……我若讓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對不起你。"   她自頭上拔下了一根很細很尖的金簪,咬著牙走向李尋歡,李尋歡居然還是安坐不動,穩如泰山。   孫逵皺眉道:"金絲甲既已到手,我們還是趕快辦正事去吧,何必跟他過不去?"   薔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著你管!"   李尋歡竟真的已不能動,眼睜睜的望著她。   誰知她剛衝到李尋歡麵前,剛想將那根金簪剌入他的眼睛,孫逵忽然從後麵飛起一腳,將她踢上屋頂。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頂上,整個屋子都快被她震跨了,等她跌下來的時候,已隻剩下半囗氣。   李尋歡也有些驚訝,忍不住問道:"你難道是為了救我而殺她的?"   孫逵恨恨道:"這二十年來,我已受夠了她的氣,已經快被她纏瘋了,我若不殺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尋歡道:"但這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你莫忘記,二十年前……"   孫逵道:"你以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為我想帶著她私奔?"   李尋歡道:"難道不是?"   孫逵歎道:"我遇見她的時侯,根本不知道她是楊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會跟她……"   他咳嗽了兩聲,才接著道:"誰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時楊大胡子已帶著二三十個高手來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尋歡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歡你,否則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孫逵道:"喜歡我?嘿嘿……"   他咬著牙冷笑道:"後來我才知道,我隻不過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來她早就趁楊大胡子出關的時候,姘上了一個小白臉,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楊大胡子回來後無法交帳,就卷著些細軟和那小白臉私奔了。"   李尋歡道:"哦?原來其中還有這麽段曲折。"   孫逵道:"誰知那小白臉卻又將她從楊胡子那裏偷來的珠寶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財兩空,正不知怎樣好,恰巧遇上了我這倒黴鬼。"   李尋歡道:"你既然知道這件事,為何不向別人解釋?"   孫逵苦笑道:"這是她後來酒醉時才無心泄露的,那時生米早已煮成熟飯,我再想解釋已來不及了。"   李尋歡道:"她那孩子呢?"   孫逵閉著嘴不說話。   李尋歡歎息了一聲,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該殺她了,為什麽要等到現在?"   孫逵還是不說話。   李尋歡道:"我反正已離死不遠,你告訴我又有什麽有關係?"   孫逵沉吟了很久,才緩緩道:"開酒店有個好處,就是常常可以聽到一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來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麽?"   李尋歡道:"我又沒有開酒店。"   孫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聽似的。   然後他才壓低聲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橫行天下的【梅花盜】又出現了!"   【梅花盜】這三個字說出來,李尋歡也不禁為之動容。   孫逵道:"梅花盜橫行江湖的時候,你還小,也許還不知道他的厲害,但我卻可以告訴你,當時江湖中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的,連點蒼的掌門,當時號稱江湖第一劍客的吳問天,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囗氣,又道:"而且此人行蹤飄忽,神鬼莫測,吳問天剛揚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裏,全身一無傷痕,隻有……"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了下來,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難測的【梅花盜】會在他身後忽然出現。   但四下卻是一片死寂,甚至連雪花飄在屋頂上的聲音,都聽得到,孫逵這才吐出囗氣,接著道:"隻有胸前多了五個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針眼,人人都知道那是梅花盜的標誌,但卻沒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極毒辣的暗器?還是件極厲害的出門兵器?因為和他交過手的人,沒有一個還能活著的,所以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本來麵目。"   他語聲剛停下來,忽又接著道:"大家隻知道他必定是個男的。"   李尋歡道:"哦?"   孫逵道:"因為他不但劫財,還要劫色,江湖中無論黑白兩道,都恨他入骨,卻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但隻要有人說出要和他作對的話,不出三天,必死無疑,胸前必定帶著他那獨門的標誌。"   李尋歡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傷痕必在前胸,是麽?"   孫逵道:"不錯,前胸要害,本是練家子防衛最嚴密之處,但那梅花盜卻偏偏要在此處下手,從無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顯出他的厲害。"   李尋歡笑了笑,道:"所以你認為隻要穿上這件金絲甲,就能將梅花盜製住,隻要你能將梅花盜製住,就可以揚眉吐氣,揚名天下,黑白兩道的人都會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沒有人會找你算那筆老帳了。"   孫逵目光閃動,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隻要能躲得過他前胸致命之一擊,就已先立於不敗之地,就有機會將他製住!"   他麵上神采飛揚,接著道:"因為他這一擊從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擊時,就不必留什麽退路,對自己的防衛必定疏忽。"   李尋歡道:"聽來倒像是蠻有道理……"   孫逵大笑道:"若是沒有道理,江湖中也不會那麽多人一心想將這金絲甲弄到手了。"   李尋歡道:"可是你在這裏種種花,喝喝酒,你的對頭早已漸漸將你忘懷了,你的日子難道過得還不夠舒服麽?為什麽還要找這些麻煩呢?" 第四章 美色惑人意   孫逵笑道:"你懂得什麽?我若能將梅花盜置之於死地,非但從此揚眉吐氣,而且……而且那好處也不知有多少。"   李尋歡道:"還有什麽好處?"   孫逵道:"梅花盜自從在三十年前銷聲匿跡之後,江湖中人本都以為他已惡貫滿盈,誰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現,就在這短短七、八個月裏,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連華山派掌門人的女兒,都被他糟蹋了。"   李尋歡歎道:"此人算來已該有七十左右,想不到興趣居然還如此濃厚。"   孫逵道:"自從他再次出現後,江湖中稍有資產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寢食難安……"他頓了頓接道:"所以已有九十餘家人在暗中約定,無論誰殺了梅花盜,他們就將自己的家財分出一成來送給他,這數目自然極為可觀。"   李尋歡道:"這就是那已不成為秘密的秘密麽?"   孫逵點了點頭,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認的第一美人也曾揚言天下,無論僧俗老少,隻要他能除去梅花盜,她就嫁給他。"   李尋歡歎了囗氣,苦笑道:"財色動人心,這就難怪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來淌這趟渾水了,也就難怪你要殺了自己的老婆,現在,看來隻怕要輪到我了。"   孫逵道:"憑良心講,我也覺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殺了你不可。"   李尋歡忽然笑了,悠然道:"憑良心講,你覺得殺我是件很容易的事麽?"   孫逵的鐵拳已將舉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著李尋歡望了半晌,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微笑,道:"象你這樣的人居然能活到現在,可見要殺你實在不容易,但是現在……"   忽然間,門外傳來一陣響亮的笑聲。   一人大笑道:"憑良心講,你看他現在象是中了毒的樣子麽?"   孫逵一驚,廚房的小門前,不知何時已站著個青衣人,他身材並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閑而瀟灑,一張臉卻是青滲滲,陰森森的,仿佛戴著麵具,又仿佛這就是他本來的麵目。   他背負著雙手,悠然踱了進來,喃喃歎著道:"一個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麽無論多麽愚蠢的事他隻怕都能做得出來了……你說是麽?"   最後一句話他是問李尋歡的,李尋歡忽然發現這人竟有雙最動人的眼睛,和他的臉實在太不相襯。   那就象是嵌在死豬肉上的兩粒珍珠似的。   李尋歡望著這雙眼睛,微笑著道:"和賭鬼賭錢時弄鬼,在酒鬼酒中下毒,當著自己的老婆說別的女人漂亮──無論誰做了這三件事,都一定會後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隻可惜他們後悔時大多已來不及了。"   孫逵呆呆地望著他們,忽然衝過去攫起了那隻酒壺。   李尋歡微笑道:"你用不著再看,酒中的確有毒,一點也不假。"   孫逵嘎聲道:"那麽你……"   李尋歡道:"酒中是否有毒,別的人也許看不出,但象我這樣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變了。"   他笑著接道:"這也是喝酒的好處,不喝酒的人都應該知道。"   孫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將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尋歡淡淡笑道:"我雖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時又全都吐出來了。"   孫逵身子一震,手裏的酒壺口當的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來他現在已覺得很後悔,但是已來不及了。"   孫逵怒吼一聲,吼聲中已向這青衣人攻出三拳。   這二十年來,他非但未將武功擱下,反而更有精進,這一拳招沉力猛,拳風虎虎,先聲已奪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這三拳雖然未必能擊石如粉,但要將一個人的腦袋打碎,卻是綽綽有餘。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風籠罩之下,眼看非但無法招架,簡直連閃避都未必能閃避得開。   誰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閃避,隻是輕輕一揮手。   他出手明明在孫逵之後,但也不知怎地,孫逵的拳頭還未沾著他衣裳,他這一掌已摑在孫逵臉上。   他隻不過象拍蒼蠅似的輕輕摑了一掌,但孫逵卻殺豬般狂吼了起來,一個筋鬥跌倒在地上。   等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左邊的半邊臉已腫起了半尺高,紅裏發紫,紫中透明,連眼睛都已被摔到旁邊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憑良心講,你死得也實在有些冤枉,我本來並不想殺你的,可是我這雙手……"   孫逵沒有腫的半臉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每一根肌肉都在扭緊著,襯著另半邊臉上一堆死肉,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怕。   他剩下的一隻眼睛裏更充滿了驚懼之色,望著青衣人的一雙手,嘶聲道:"你的手……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著雙暗青色的鐵手套,形狀看來醜惡而笨拙,但它的顏色卻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孫逵目中的驚懼已變為絕望,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麽孽?竟叫我今日還見著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個好心人,求求你殺了我吧,快殺了我吧。"   李尋歡仍坐在那裏沒有動,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雙手上,隻不過用腳尖將那半練子槍頭撥到孫逵的手邊。   孫逵掙紮著拾起了它,顫聲道:"謝謝你,謝謝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處。"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半截練子槍頭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頭濺出來的鮮血,已變為紫黑色的,就象是從陰溝裏流出來的泉水。   李尋歡闔起眼睛,歎了囗氣,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這話看來倒沒有誇張。"   青衣人也在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居然也歎了囗氣道:"別人都說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死,隻想越快死越好,的確沒有誇張。"   李尋歡目光移到他臉上,沉聲道:"但閣下卻並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認得他?"   李尋歡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並不是想冒充他,隻不過是他的……"   李尋歡道:"伊哭沒有徒弟。"   青衣人道:"誰說我是他的徒弟,就憑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尋歡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為我在吹牛?"   李尋歡淡淡道:"我對閣下的來曆身份並沒有興趣。"   青衣人動人的眼睛忽然發出了銳利的光,瞪著李尋歡道:"你對什麽有興趣?金絲甲?"   李尋歡沒有回答,隻是緩緩撫摸著手裏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這柄小刀上,道:"別人都說你【出手一刀,例不虛發】,這話不知有沒有誇張?"   李尋歡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對這句話表示懷疑。"   青衣人道:"現在呢?"   李尋歡目中閃過一絲蕭索之意,緩緩道:"現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他笑的聲音很奇特,就象是硬逼出來的,笑聲雖很大,他麵上卻仍死魚般全無表情,道:"老實說,我的確想試試。"   李尋歡道:"我勸你最好不要試。"   青衣人頓住笑聲,又瞪了李尋歡幾眼,道:"金絲甲就在鍋裏那死人身上,是嗎?"   李尋歡道:"嗯。"   青衣人道:"現在我若去動那死人,那麽……"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那麽你隻怕也要變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笑,道:"我並不是怕你,隻不過我這人天生不喜歡賭博,也不喜歡冒險。"   李尋歡道:"這是種好習慣,隻要你能保持,一定會長命的。"   青衣人目光閃動著,道:"但我總有法子能令你將這金絲甲讓給我的。"   李尋歡道:"哦?"   青衣人道:"你總該知道,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金鐵之英,淬以百毒,鍛冶了七年才製成的,可說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尋歡道:"百曉生作【兵器譜】,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麽,我若將這青魔手送給你,你肯不肯將金絲甲讓給我?"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望著手裏的小刀,緩緩道:"我這把小刀隻不過是大冶的鐵匠,花了三個時辰打好的,但百曉生品評天下兵器,小李飛刀卻排名第三!"   青衣人長長歎了囗氣,道:"你的意思是說,兵器的好壞並沒有關係,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麽人。"   李尋歡微微笑道:"閣下是聰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尋歡道:"我若想要它,現在它就不會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懷中取出個長而扁的匣子。   他將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兩隻戴著鐵手套的手,笨拙地將匣子打開,立刻便有一陣劍氣【字形左'石'右'乏'】人肌膚。   這黝黑的鐵匣子裏,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劍。   青衣人道:"寶劍贈英雄,這柄【魚腸劍】,天下無雙,總該能配得過你了吧。   李尋歡動容道:"閣下莫非是【藏劍山莊】藏龍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尋歡道:"那麽,閣下這柄劍是哪裏來的?"   青衣人道:"老龍已死了,這是他兒子遊龍生送給我的。"   李尋歡道:"魚腸劍上古神兵,武林重寶,【藏劍山莊】也以劍而名,若非因為藏龍老人與少林,武當,昆侖三大派的掌門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劍早已被人奪去,雖是如此,藏劍山莊為了此劍還是不知經過多少次浴血戰,那遊少莊主又怎會將這傳家之寶輕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說是柄劍,我就算要他將頭顱送給我,他也絕不會拒絕的,你信不信?"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道:"此劍價值隻怕還在金絲甲之上,閣下為何要以貴易賤?"   青衣人道:"我這人天生有個脾氣,越不容易到手的東西,我越想要。"   李尋歡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這脾氣。"   青衣人道:"你還是不肯?"   李尋歡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為何一定非要那金絲甲不可?"   李尋歡道:"那是我的事與閣下無關。"   青衣人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久仰【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視富貴如浮雲,二十年前棄功名如糞,十年前又散盡了萬貫家財,隱姓埋名,蕭然出關……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對區區一件金絲甲看得那麽重呢?"   李尋歡淡淡道:"我的原因,隻怕和閣下一樣。"   青衣人瞪著他,道:"你莫非是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錯,我也早就聽說過,你對佳人和美酒,是從來不肯拒絕的。   李尋歡道:"隻可惜閣下並非絕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聲忽然變了,變得銀鈴般嬌美。   笑聲中,他緩緩脫下了那雙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來……   李尋歡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手。   【小李風流】,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絕色美人有過幽期密會,他掌中沒有拿著飛刀和酒杯的時候,也不知握過多少雙春蔥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麗的。   可是他卻發現無論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膚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連那使他夢牽魂縈,永生難忘的女人,那雙手也並非全無瑕癖的。   因為她的個性太強,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覺大了些。   但現在展示在他眼前的這雙手,卻是十全十美,毫無缺陷,就象是一塊精心雕磨成的羊脂美玉,沒有絲毫雜色,又那麽柔軟,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既不太長,也不太短。   就算最會挑剔的人,也絕對挑不出絲毫毛病來。   青衣人柔聲道:"你看我這雙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聲音也忽然變得那麽嬌美,就算用【出穀黃鶯】這四個字來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尋歡歎了囗氣,道:"你用這雙手殺人,也沒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嬌笑著,道:"現在我再和你談判交換,條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尋歡道:"還不夠好。"   青衣人用她那毫無瑕癖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斷落了下來,露出了一雙豐盈但不見肉,纖美而不見骨的手臂。   手,本來已絕美,再襯上這雙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現在呢?"   李尋歡道:"還不夠。"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貪心越大……"   她身子輕輕的扭動,說完這句話,她身上已隻剩下一縷輕紗製成的內心,霧裏看花,最是銷魂。   李尋歡已將沒有毒的酒倒了一杯,舉杯笑道:"賞花不可無酒,請。"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還是覺得不夠,是嗎?"   李尋歡笑道:"男人都貪心得很。"   青衣人銀鈴般笑著,褪下了鞋襪。   任何人脫鞋子的姿態都不會好看的,但他卻是例外,任何人的腳都難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腳踝是那麽纖美,她的腳更令人銷魂,若說這世上有很多男人情願被這雙腳踩死也一定不會有人懷疑的。   接著,她又露出了她那雙修長的,筆直的腿。   在這一刹那間,李尋歡連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聲道:"現在還不夠麽?"   李尋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我現在若說夠,我就是呆子了。   沒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軀體,現在,她已將軀體毫無保留地展示在李尋歡眼前。   她的胸膛堅挺,雙腿緊並……   在這誘人的軀體後,卻有三具死屍,但是非但沒有減低她的誘惑,反而更平添了幾分殘酷的煽動力。   那實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遺憾是,她還沒有將那青滲滲的麵具除下來。   她隻是用那雙誘人的眼睛望著李尋歡,輕輕喘息著道:"現在總該夠了吧。"   李尋歡望著她臉上的麵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隻差一點。"   青衣人道:"你……你已經應該知足了。"   李尋歡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時常都會錯過很多好東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著,那一雙嫣紅的蓓蕾驕傲的挺立在李尋歡眼前,似乎已在漸漸漲大……   她輕輕顫抖著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臉,這麽樣,豈非反而增加幾分幻想,幾分情趣。   李尋歡道:"我知道有很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張臉卻是醜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象醜八怪麽?"   李尋歡道:"那倒說不定。"   青衣人歎了囗氣,道:"你真是個死心眼的人,但我勸你還是莫要看到我的臉。"   李尋歡道:"為什麽?"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換那金絲甲後,立刻就會走的,以後隻怕永遠再也不會相見,你給我金絲甲,我給你世上最大的快樂,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誰也不吃虧,所以以後誰也不必記著誰。"   李尋歡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隻要看到我的臉後,就永遠再也不能忘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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