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個人資料
正文

第八卷 米佳·四

(2016-07-22 07:28:31) 下一個

                     四、在夜幕籠罩下

 

   他是往哪兒跑呢?這很清楚:“除了父親那兒,她能上哪兒?從薩姆索諾夫那兒直接跑到他那兒去了,如今這已清楚。全部花招,全部欺騙如今已昭然若揭...... ”這些想法像旋風一樣在他腦海裏掠過。他沒有往瑪麗亞的院兒裏跑:“不必往那兒跑,毫無必要......為了不打草驚蛇...... 會立即有人通風報信,出賣...... 瑪麗亞顯然參與了密謀,斯梅爾佳科夫也參與了,全都被收買了!”他心裏產生了另一個意圖:他繞了一個大彎子,穿過胡同,繞過費奧多爾的住宅,跑過德米特羅夫大街,跑過橋去,直接進了後街的一條空闃無人的僻靜胡同;這條胡同一側是鄰居菜園的籬笆,另一側是把費奧多爾的花園圍起來的又高又結實的木板牆。在這裏,他選了一個地方——他聽人說發臭的利紮韋塔當年就是從這兒爬進費奧多爾院裏的。“既然她能爬過去,那我怎麽會爬不過去?”——上帝知道他腦袋裏為什麽會產生這麽個想法。的確,他蹦了一下,一把就抓住了板牆的頂端,使勁一提身子,馬上就跨到板牆上。院裏靠牆附近有一座浴室,可是在板牆上可以看到正房燈火通明的窗戶。“果然不出所料,老頭子的臥室有燈亮,她在那兒!”他從板牆上跳進花園裏。盡管他知道格裏戈裏病了,也許斯梅爾佳科夫真病了,沒有人會聽到他的動靜,可是他本能地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停下來諦聽。周圍死一般寂靜,天從人願,闃然無聲,連一點兒風也沒有。

   “隻有寂靜在低語。”1 他的腦海裏不知為什麽閃出了這麽一句詩。“可別讓誰聽到我跳牆;好像沒人聽到。”他站了一會兒,就悄悄地在花園的草上走起來。他繞過樹木和灌木,注意使每一步都沒有聲,諦聽著自己每一步的聲音,走了很久。走了五六分鍾才走到有燈亮的窗前。他記得在窗下麵有幾叢高大茂密的接骨木和莢蒾。正房左側通向花園的門鎖著,他路過的時候特意仔細看清楚了。他終於走到灌木旁邊,藏在灌木後麵。他停住了呼吸。他想:“現在要等等。假如他們聽到了我的腳步聲的話,那他們現在正在諦聽呢,要使他們以為是聽錯了......可千萬不能咳嗽,不能打噴嚏......”

   他等了兩分來鍾,他的心髒跳得嚇人,有幾瞬間他幾乎要喘不上氣來了。他想:“不,我的心跳不會緩解,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站在灌木後麵的陰影裏;灌木的前一半被窗戶射出來的燈光照著。“莢蒾 ,漿果,多麽紅啊!”他不知為什麽低聲念叨著。他躡手躡腳地走近窗戶,踮著腳往窗裏看去。費奧多爾的臥室在他麵前了如指掌。這是一個小房間,中間用紅色屏風橫著隔開,費奧多爾稱這屏風是“中國式的”。“中國式的,”米佳腦海裏閃了一下。“格魯申卡在後麵。”他打量起費奧多爾來。費奧多爾穿一件他從未見過的帶條紋的綢緞新睡袍,腰裏係一根兩端帶流蘇的綢緞帶子,睡袍的領口裏露出幹淨考究的襯衣——那是一件帶金袖扣的薄薄的荷蘭襯衣。費奧多爾頭上還紮著阿廖沙看到他係過的那條紅帶子。“他穿上了新衣服。”——米佳想。費奧多爾站在窗前,看樣子在想什麽。他猛然抬起頭來,微微側耳聽了一下,什麽也沒有聽到,便走到桌前,從玻璃瓶裏倒了半盅白蘭地喝了。然後深深地噓了一口氣,站了一會兒,心不在焉地走到兩窗之間掛的大鏡子前麵,用右手微微抬起額頭上的紅帶子端詳起傷痕來——傷還沒有好。“他一個人,”米佳想,“很可能是一個人。”費奧多爾離開鏡子,忽然走到窗前,朝窗外他這裏看了一眼。米佳立即躲到黑影裏。

   “她也許在屏風後麵,也許已經睡了。”他的心被刺了一下。費奧多爾離開了窗戶。“他這是朝窗外看她,這麽說,她沒有來:他往窗外黑影裏看什麽呢?......這就是說,他等急了......”米佳立即跳回來,又往窗戶裏看起來。老頭子已坐在小桌前麵,看樣子有些悶悶不樂。他最後把胳膊肘兒支在桌子上,右手掌托著臉腮。米佳貪婪地觀察著。

   “一個人,一個人!”他又肯定起來。“假如她在這裏,他就不會有這種表情啦。”奇怪:因為她不在這裏,他的心裏竟出現了一股無名懊惱。“不是因為她不在感到懊惱,”米佳想了想,自己對自己說,“而是因為無論如何弄不清楚她在不在這裏。”米佳後來自己回憶,說他當時的頭腦非常好使,他考慮得非常詳盡,把所有細節都想到了。情況不明,猶豫不決,使他越來越苦惱。“她到底在不在這裏?”他心裏惡狠狠地翻騰著。他忽然下定決心,輕輕敲了一下窗框。他敲的是老頭子跟斯梅爾佳科夫約定的信號:頭兩下輕,後三下重而快——這就表示“格魯申卡來了。”老頭子哆嗦了一下,抬起頭,迅速奔向窗戶。米佳立即躲到黑影裏。費奧多爾打開窗戶,把頭全探了出來。

   “格魯申卡,是你嗎?”他哆哆嗦嗦地低聲問道。“你在哪裏,小天使,你在哪裏?”他激動得厲害,要喘不上氣來了。

   “他一個人!”米佳斷定了。

   “你在哪裏?”老頭子又喊了一聲,頭往外探得更多,連肩膀也探出去了,向左右兩邊張望著。“來吧,我給你準備了一件小禮物,來吧,我拿給你看!......”

   “他這是指的那裝著三千盧布的信封。”米佳腦海裏閃了一下。

   “你在哪裏?......在門旁邊嗎?我馬上去開門......”

   老頭子幾乎要爬出窗來了,向通花園的那扇門所在的右側張望著,努力看清黑影裏的東西。再過一秒鍾,他不等聽到格魯申卡的回答,就會跑去開門。米佳從旁邊看著,一動沒有動。老頭子十分令人厭惡的側影,他的懸吊著的喉結,鷹鉤鼻子,淫猥的笑容,嘴唇——這一切都被從屋裏斜著射出來的燈光照得清清楚楚。可怕的瘋狂的仇恨在米佳心裏沸騰起來:“這就是他,他的情敵,折磨他的人,戕害他的生活的人!”這種突然爆發的瘋狂仇恨,四天前在花園亭子裏跟阿廖沙談話時他就預感到了;那時阿廖沙問他:“你怎麽能說殺死父親呢?”他當時說:“我不知道,不知道,也許不殺死他,也許殺死他。我擔心他的臉恰在那時呈現在我麵前。我厭惡他的喉結,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無恥的笑。從心眼裏感到厭惡。我就擔心這個,萬一控製不住......”

   米佳心中的厭惡已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他已忘記一切,猛然從兜兒裏掏出了銅杵......

    ........................................................................................................................

    米佳後來說:“是上帝當時保佑我沒有下手。”恰在那時有病的格裏戈裏在床上醒了。那天傍晚他進行了斯梅爾佳科夫對伊萬講過的那種療法,即由太太用秘方配製的極強烈的藥酒擦拭全身,然後太太念著“什麽禱詞”,他把剩下的藥酒喝完,然後就上床睡了。他的太太馬爾法也喝一點兒,她不會喝酒,所以喝完也死死地睡在丈夫身邊。可是格裏戈裏出乎意料地忽然夜裏醒了,考慮了一分來鍾,盡管腰痛得像火燒火燎似的,可是仍然從床上坐了起來。接著又考慮了一下,便起來匆忙穿好衣裳。也許他受到了良心譴責:“在這種危險時刻”,家裏無人守護,而他竟睡大覺。斯梅爾佳科夫癲癇發作,躺在另一間屋裏,一動不動。馬爾法也一動不動睡得死死的。“婆娘精力不濟啦。”——格裏戈裏看了她一眼想道;他哼哼唧唧地走到了門口。他當然隻是想站在台階上看看,因為他沒有力量走路,而且腰和右腿痛得受不了。可是恰在這時他想起來通花園的便門昨晚沒上鎖。他是個極其認真負責的人,定下的規矩和多年的習慣永不更改。他痛得彎著身子一瘸一瘸地走下台階往花園走去。便門果然大敞著。他機械地進了花園:也許他覺得似乎看到了什麽,也許他聽到了什麽聲音,他向左瞥了一眼,看到老爺的窗戶是敞開的,窗口卻看不到人。“為什麽開著,如今已不是夏天了嘛!”——格裏戈裏想道,恰在這時他忽然看到眼前有個黑影晃了一下。離他四十來步遠的地方好像有個人跑過去,黑影移動得很快。“天哪!”——格裏戈裏說了一句,便忘了自己的腰痛,不顧一切斜著朝跑者迎去。他的路程短,看來他對花園的地形比跑者熟悉;那人奔浴室跑去,繞過浴室直奔板牆...... 格裏戈裏跟在後麵,緊盯著他,不顧一切地追著。他追到板牆的時候,逃跑者這時已爬上了板牆。他拚命吼了一聲,便撲上去,兩手拽住逃跑者的一隻腳。

   果然不出所料,預感沒有騙他;他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個“弑父凶手”!

   “弑父凶手!”老人大喊一聲;他隻來得及喊這一聲。像受到雷擊似的,他突然倒下了。米佳又跳回花園,彎腰看被打傷的人。銅杵還在他手裏,他機械地往草裏扔去。銅杵落到離格裏戈裏兩步遠的地方,沒有落到草裏,而是落到最顯眼的小路上。他看了躺在他麵前的這個人幾秒鍾。老人的頭部全是血。米佳伸出手去觸摸老人。他後來清楚地回憶起來,說他當時非常想“徹底弄清”:他用銅杵打了老人的天靈蓋一下,是把他的顱骨打碎了,還是隻是把他打昏了?可是鮮血在不停地流著,可怕地流著,轉眼之間,米佳顫抖的手指上就流滿了滾熱的鮮血。他記得,他從兜兒裏掏出一方新的白手帕——那是他去訪問霍赫拉科娃太太時揣在兜兒裏的——徒勞無益地努力要把老人前額和臉上的血擦淨。手帕轉眼之間就浸透了鮮血。“上帝啊,我這是為什麽?”米佳忽然清醒過來。“既然已把顱骨打碎了,那如今怎能知道...... 現在反正一樣!”他忽然絕望地補充了一句。“打死就打死吧......老人既然攤上了,那就躺在這裏吧!”他大聲說了一句,就猛然朝板牆奔去,跳過板牆,到了胡同裏就跑起來。浸滿鮮血的手帕攥在他的右手裏,他邊跑邊塞進常禮服的後衣袋裏。他拚命地跑著,街上行人不多,有幾個人在黑影裏遇到過他,後來記住了那夜他們曾遇到過一個狂跑的人。他又往格魯申卡的住處奔去。方才他一離開,費尼婭就去找門房的頭兒納紮爾,乞哀告憐地求他“今明兩天別再放大尉進屋”。納紮爾聽完,同意了,可是不巧,太太突然叫他,他離開大門到樓上去了,路上遇到他的侄子——一個剛從農村來的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隻吩咐他看著大門,卻忘記吩咐他防範大尉的事。米佳跑到大門口,敲了敲大門。那小夥子馬上就認出他來——米佳已不止一次給過他小費——立即打開便門放他進來,並且微笑著急忙告訴他說“格魯申卡小姐不在家”。

   “她上哪兒去啦,普羅霍爾?”米佳猛然站下問道。

   “剛走,兩個來小時前坐季莫費的車到莫克羅耶去了。”

   “去幹什麽?”米佳喊了一聲。

   “不知道,像是去找一個軍官,那兒有人叫她去,派馬車來......”

   米佳撇下他,像瘋了似的跑進屋去找費尼婭。

 

 

 

 

 

 

附注:

1.引自普希金長篇敘事詩《魯斯蘭和柳德米拉》,略有改動。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