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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朝鮮戰爭,這幾天已經說了不少,爭論也不少。孫遠君還上了篇《維基百科對朝鮮戰爭的紀錄》(http://www.sciencenet.cn/blog/user_content.aspx?id=1392 ),詳細描述了戰爭的進程。至此,這個話題也該打住了,就轉貼一篇6年前《東方》雜誌上刊出的一篇東東作結吧。
美國朝鮮戰爭紀念碑前的思考
丁 林
《東方》2001年第12期
美國首都華盛頓的越戰紀念碑,是一個相當出名的設計作品。今天的建築係學生,在學到當代紀念碑設計的時候,恐怕都會接觸到這個設計範例。在中國,有不少介紹美國的文章,都提到過這個刻滿了陣亡者姓名的黑色花崗岩牆。一方麵,人們當然是被它別具一格的設計思想和表現手法所吸引;另一方麵,人們也好奇地注意到,紀念碑的設計者林瓔是一個當時剛二十出頭的華裔女孩,一個建築係的大學生。更何況,她和中國似乎有著絲絲縷縷的關係。追根溯源,她原來是中國著名建築師梁思成的夫人林徽音的一個遠親。這樣,就有了一點傳奇色彩,也使美國越戰紀念碑在中國的知名度,遠遠超出了建築係大學生的範圍。
可是,在中國很少有人知道,就在這個著名的越戰紀念碑近旁,還有一座與中國關係更為密切的戰爭紀念碑,那就是美國的朝鮮戰爭紀念碑。
不鏽鋼的散兵線
這實際上不止是一個紀念碑,而是一個小小的紀念園區。走進這個園區,首先相遇的,是19個與真人尺度相仿的美國軍人雕塑群。這些不鏽鋼雕塑是寫實的。大家都知道,以寫實的戰士塑像作為戰爭紀念碑的組成部分,這已經是一個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設計手法,似乎了無新意。可是,這個紀念碑以最傳統的設計方法入手,卻能夠賦予參觀者一種特殊的感受。作為對一個設計作品的分析來說,它的突破點在哪裏呢?
19座士兵塑像
19座士兵塑像_晚照
士兵塑像局部_左側的黑色大理石牆上有超過兩千張肖像
朝鮮戰爭紀念碑的設計者,並沒有按照通常的做法,把這些雕塑集中在一起,而是將他們一個個拉成散兵線,撒開在一片長滿青草的開闊地上,“搜索前進”。他們頭戴鋼盔,持槍驅前,表情顯得非常緊張。它和一般紀念碑設計另一個不同之處是,這些塑像都沒有高台底座。他們不是高聳的英雄,而是普通士兵。他們的腳就結結實實地踏在這片開闊地上。這麽一來,士兵腳下的這塊土地就自然地融入,成了雕塑群的一部分,戰場也就因此而被生生地移進了這個紀念園。當烈日炎炎,當狂風掃過,當暴雨傾注,當皚皚冬雪覆蓋在這片開闊地和士兵們的身上,這時,設計者甚至將整個氣候和環境都引了進來,成了這個雕塑群最真切的背景和注釋。於是,戰場的嚴酷和士兵危在旦夕的生命,作為一個戰爭片斷,整體地走進了紀念園。傳統的寫實群雕就這樣被新穎的設計思路所突破,產生了與眾不同的視覺效果和感受。按照建築界的行話,這確實是一個非常有“想法”的作品。
標榜美國朝鮮戰爭正義的士兵紀念碑
南麵是一座黑色的花崗岩紀念牆。在這座牆上,還隱現著淺淺蝕刻的許多士兵的臉部,這些形象不僅是寫實的,甚至可以說是真實的。因為所有這些臉部,都是根據朝鮮戰爭新聞照片中美軍各個兵種的無名士兵的真實記錄,臨摹刻摹的。紀念牆的花崗岩是磨光的,開闊地的塑像群因此而映射在牆上。隨著我們的腳步移動,兩組形象便流動地、互為背景地融合在一起。戰場的引入,新聞照片的應用,都表明著設計者在刻意尋求一個曆史真實的感覺。而正是設計者的這個追求,讓走入紀念碑園區的我們不無困惑。
韓戰紀念牆上都是在朝鮮戰爭中戰死的士兵,這些照片均由她們的親屬提供,然後影印到牆上
黑色大理石牆上的肖像包括後勤支援部隊如補給、醫療、隨軍牧師及火力支援等等
英雄兒女
我們當然是困惑的。因為我們從小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長大;我們熟讀課文《誰是最可愛的人》;我們看了無數遍電影《英雄兒女》;哪怕是在美國打工,我們隻要一張嘴,都會不假思索地唱出《上甘嶺》的插曲。在我們出生成長的每一天,我們最崇拜的藝術家們,就以他們最卓越的才能,以最優美的旋律、最動聽的歌喉,向我們謳歌這場戰爭和戰爭中的英雄,以致我們在一生中有過多次痛恨自己生不逢時,沒有生在朝鮮戰爭的前十八年,沒有最後一次趕上報效祖國的機會。我們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推出天經地義的邏輯:我們的父輩跨過鴨綠江,就是“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至於為什麽要跑到鴨綠江那頭去“保衛”,是因為唇亡齒寒。美帝國主義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挑起朝鮮戰爭,就是要利用朝鮮半島作為“跳板”,企圖將剛剛誕生一年的新中國,扼殺在搖籃裏,就像要殺死一個天真的嬰孩一般。
根據巴金小說《團圓》改編的電影《英雄兒女》的老海報_1963
《英雄兒女》劇照
電影《上甘嶺》劇照
上甘嶺
上甘嶺戰役中的誌願軍陣地
上甘嶺戰役中的美軍陣地
為此,我們的愛國主義絕不是幹巴巴的,而是血肉豐滿的,既充滿對侵略者的仇恨,卻又伴隨著詩意無限的對祖國的熱愛。這與我們青少年時代的浪漫和激情實在很合拍。就像《上甘嶺》的主題歌《我的祖國》一樣,“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的柔情,和“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的激昂,能夠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渾然一體,天衣無縫。因此,我們向來不認為自己接受過什麽說教,那是一種已經化為血液,流淌在胸中的感情。這樣的感情是如此難以割舍,它不僅會伴隨我們從小到大,而且也會伴隨我們越洋過海。我們就這樣毫無思想準備地突然“踏入敵陣”,走進了美國朝鮮戰爭紀念園區,驀然麵對“行進”在朝鮮戰爭的開闊地上的那19名疲憊艱難的美國士兵。我不由自主地說,這就是被我們打敗了的“美國野心狼”了。
關於這些美國士兵,園區內隻有一句短短的碑文:“我們的國家以它的兒女為榮,他們響應召喚,去保衛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國家,去保衛他們素不相識的人民 (Our nation honors her sons and daughters who answered the call to defend a country they never knew and a people they never met.)”。 在讀到這段碑文的時候,我們才恍然大悟,我們眼中窮凶極惡的“美國鬼子”,卻也是美國人民心中的“英雄兒女”。我們停在這隻有一句話的碑文前,不由有些發愣,就愣在“保衛”這個詞上。美國兵千裏迢迢去朝鮮,他們憑什麽言稱“保衛”,他們又究竟去保衛了什麽?這是一場跨越了半個地球的戰爭。我們也想到,在有著信息自由法的美國,政府不可能對於這樣一場戰爭,向他們的士兵和家屬隱瞞重大曆史情節。這個朝鮮戰爭紀念碑是在1995年6月27日才揭幕的,遠在1982年揭幕的越戰紀念碑之後,那麽,在經曆了對越戰的不斷重新認識之後,美國人在建立這個朝鮮戰爭紀念碑的時候,為什麽還能夠保持整整半個世紀的自信,堅信這樣一個遠征是正義的呢?
這時,我們才意識到,這是我們此生第一次站在這樣一個位置上,站在交戰雙方的邊界。我們感到奇怪的,不是上麵的這段碑文和疑問,而是我們怎麽直到站在這個“敵營”的紀念碑前,才第一次產生這些疑問;我們怎麽直到今天,才想到有必要了解和知道,我們當初戰場上的敵人,他們又是怎樣看待和解釋這場戰爭的。
“自由不是無代價的”
華盛頓朝鮮戰爭紀念碑局部_FREEDOM IS NOT FREE
很難在紀念碑上直接找到徹底的答案,因為這個紀念碑園區的文字非常少。除了上麵這段碑文,另外,就隻有一句話的碑文了,那是用銀色的字,鑲鐫在一座同樣簡潔的黑色花崗岩紀念碑上的。紀念碑座落在一個圓形的水池中,它是整個朝鮮戰爭紀念碑的主題:“自由不是無代價的。”雖說提到“自由”這樣一個“主旋律”,可是整個設計基調仍然是低沉的。和越戰紀念碑一樣,它強調的仍然是“代價”,是戰爭對於生命的摧殘。因此,作為對主題的詮釋,在圍起這個水池和紀念碑的石塊上,我們看到刻著參與朝鮮戰爭的聯合國軍的傷亡記載:陣亡美軍54246,聯合國軍628833;失蹤美軍8177,聯合國軍470267;被俘美軍7140,聯合國軍92970;受傷美軍103284,聯合國軍1064453。
我們從未接觸過這些戰爭數字,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它的分量。在這些數字裏,我們也發現了自己對曆史事實的無知。我們一向以為,在朝鮮戰場上,美軍隻是打著“聯合國軍”的旗號而已,戰場上都是“美國狼”。而從以上數字表明的事實,與我們原來的印象差異很大。美軍在聯合國軍中的比例,遠遠低於我們的想象。我們於是想知道,當年誌願軍的敵人,究竟是些什麽國家。我們終於找到了這個園區的最後一點文字。那是當年所有加入聯合國軍,參加朝鮮戰爭的國家和提供醫療支持的國家的名單,他們是:希臘、法國、埃塞俄比亞、丹麥、哥倫比亞、加拿大、英國、泰國、瑞士、南非、南朝鮮、菲律賓、挪威、荷蘭、新西蘭、盧森堡、印度、意大利、澳大利亞和比利時。
離開這個紀念碑時,我們感到,一切基於主觀的,基於意識形態的,對於戰爭和曆史事件的解釋,都可能是有偏差的。作為一個平民,首先需要知道的隻是曆史事實,隻有當事實是清楚的,再聽取各方麵的解釋,才可能是有意義的。於是,我們從國際互聯網查尋了最基本的有關朝鮮戰爭的時間表和曆史資料。
在第二次大戰剛剛結束五年,人們享受和平還很短暫的時候,1950年6月25日,北朝鮮突然打破國際公認的劃分南北朝鮮的三八線,進攻南朝鮮,並且長驅直下,幾乎滅了南朝鮮。在這樣的情況下,聯合國安理會決議,派出聯合國軍援救南朝鮮,其中包括作為主力的美國軍隊。美國人至今自豪的,他們的兒女去保衛的那個“從未見過的國家”,就是南朝鮮,而南朝鮮人,就是美國軍人保衛的那些“素不相識的人民”。1950年9月15日,美軍仁川登陸,10月,中國人民誌願軍入朝參戰。經過三年殘酷的戰爭,1953年7月27日,板門店停戰簽字,維持三八線。
隻有三八線依舊
我們一向被告知,中國人民必須打這場戰爭,不打就會亡國;我們一向被告知,連美國高級將領也承認,他們在朝鮮“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現在我們才知道,當時的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五星上將奧瑪爾·布萊德爾確實說過類似的話,但是,他的原話是:假如因為朝鮮戰爭,“我們就打入中國的話,那麽,我們將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在一個錯誤的地點,與錯誤的敵人,進行一場錯誤的戰爭。”這段話和我們原來理解的意思,實在差得太遠了。
我們讀完這段曆史的史實,就再也沒有興趣探究在三年的朝鮮戰爭之後,到底是誰把誰逼到談判桌前,爭了這最後的一口氣。因為,基本事實很簡單了:戰爭之前,是和平,是國際公認的、南朝鮮和北朝鮮也承認的劃分它們邊界的三八線;戰爭之後,恢複了和平,維持了同一條三八線。三年的時間裏,唯一被改變的,是上百萬生命的喪失,幾百萬人的致殘,無數和平的家庭被毀壞。
我們從華盛頓回來,從一大堆照片中抽出一張裝進了鏡框,放在桌子上。照片的上端窄窄的一條,是那座黑色的紀念碑,隱隱可以看到那句有關自由與代價的碑文;照片的大部分是紀念碑下的水池,水池裏,一隻飛來的野鴨正把嘴插進翅膀,靜靜地享受著和平溫暖的春日陽光。
附錄一:
布萊德利關於“在錯誤的時間地點與錯誤敵人打錯誤戰爭”的發言
1951年5月15日布萊德利關於“在錯誤的時間地點與錯誤敵人打錯誤戰爭”的發言。
1950年12月,麥克阿瑟提出,既然中國已經參戰,聯合國就應當把戰爭擴展到中國大陸。他提議用海空軍封鎖中國沿海,轟炸中國大陸的軍事目標和與軍事有關的工業目標,征召國民黨軍隊到朝鮮作戰,給蔣政權提供後勤支援以便他們可以反攻大陸等等。麥克阿瑟認為如果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則聯合國軍將無法守住朝鮮。
但美英等國政府不願將戰爭擴大到中國。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認為美國真正的敵人是蘇聯,最要緊的戰略區域在歐洲。因此不應當把美國力量用到中國這樣“一個並不具有關鍵戰略價值的地區”。參謀長聯席會議在1951年初正式拒絕了麥克阿瑟的要求。
為了保證集中力量對付蘇聯,當時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甚至考慮讓聯合國軍棄守朝鮮。他們指示麥克阿瑟在現有的範圍裏組織抵抗,給中國軍隊盡可能多的殺傷。但抵抗行動必須以“不使第八軍遭受嚴重損失”為度。因為美第八軍還擔負著防守日本的任務。如果出現可能使美第八軍遭受嚴重損失情況,則準予麥克阿瑟將聯合國部隊撤出朝鮮。
但是麥克阿瑟依然堅持自己的向中國擴展的主張,他與美國政府領導間的分歧日益加深,終於導致他在1951年4月被美國總統解除職務。麥克阿瑟被撤職,引起美國人民的強烈不滿。美國國會成立專門委員會來調查麥克阿瑟被撤職的事件。專門委員會從1951年5月3日起舉行一係列聽證會。
最先由麥克阿瑟出席陳述作證,然後是國防部長馬歇爾。5月15日,輪到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布萊德利作證。他在聽證會上代表參謀長聯席會議宣讀了一項聲明,闡述了他們對有關事件的態度。在解釋參謀長聯席會議為什麽不同意麥克阿瑟關於將戰爭擴展到中國大陸的主張時,布萊德利說:
The strategic alternative, enlargement of the war in Korea to include Red China, would probably delight the Kremlin more than anything else we could do. It would necessarily tie down additional forces, especially our sea power and our air power, while the Soviet Union would not be obliged to put a single man into the conflict.
Under present circumstances, we have recommended against enlarging the war. The course of action often described as a "limited war" with Red China would increase the risk we are taking by engaging too much of our power in an area that is not the critical strategic prize.
Red China is not the powerful nation seeking to dominate the world. Frankly, in the opinion of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 this strategy would involve us in the wrong war, at the wrong place, at the wrong time and with the wrong enemy.
這段證詞摘錄自1951年5月16日“紐約時報”第26版。當日該報第一版報導布萊德利作證的新聞的標題是:
BRADLEY CHARGES M'ARTHUR PICKS WRONG WAR, PLACE, TIME AND FOE;
SEES GREAT PERIL
Implies We Must Stand Ready Against Soviet, Not Red China
附錄二:作者後記
有關朝鮮戰爭的此文,往往引起不快的爭論,讓我深感不安。當初妻子外出謀飯,貪圖華盛頓市的博物館美術館不用買票,順路去了又去,看朝鮮戰爭紀念碑的次數多了,偏偏有個好朋友的父輩是當年誌願軍軍歌的作者,就想把自己看朝鮮戰爭的眼光之轉變寫出來,簡單地說,過去是從國家的眼光看,現在更多地從個人生命的眼光看。原來就是打算寫給這位朋友看的,沒有打算發表,更沒有想到在國內發表。事實上,寫了也就是寄給了兩三個朋友。結果是一位在北美辦華文雜誌的朋友說,讓他們用。如果早知道這稿子會公開發表,我想我們會寫得更好一點。
我們一向認為,我們後人看前人,不可太自以為是。前人有前人的處境,這往往是我們後人所難以完全把握的。就好象,再過幾十年,我們都退出了這個世界,那個時候的小青年會說,21世紀初的這些個中國人怎麽搞的,怎麽這麽愚蠢,這麽混蛋,把事情搞得這麽不可思議地糟糕?我們卻已經沒有機會辯護說,要知道我們的處境是多麽地無奈!所以,我想,我們所能夠追求的,其實就是對自己這個時代的事情明白一點而已。
我們實在沒有責備50年前的人們的意思。我們隻是感到可惜。一是為被迫生活在那個時代那個處境下的人,被迫失去生命,被迫失去和平的人生而可惜;二是為我們青年時期輕易相信了那麽多別人告訴我們的事情而可惜。我願意冒昧地代替50年前我們那位好朋友的父輩說一聲:請不要過於責備我們。我也想求讀者和我們的後人:請不要苛求我們。
這文章裏,關於戰爭傷亡人數的記述,最引起爭議。我們隻是照實記錄了石塊了的數字。對於美國人來說,他們注重的是,美國人死傷多少,非美國人死傷多少。如果我們現在寫這篇文章,要麽幹脆不寫這些,要麽就會更詳細地寫各方參戰的人數和傷亡。其實真正讓我們震驚和痛惜的是另一個問題:為什麽?為什麽?這一切,都是為什麽?早知今日,為什麽當初要這樣?
當然,這個問法非常淺薄,我們不敢這樣直接地問。但是,我想在此說,作為在中國和美國都生活了幾十年的人,一個誌願軍戰士的死,和一個美國大兵的死,都讓我們感到悲傷。我們不可能改變曆史,那麽,我們能不能防止將來呢?有沒有可能,再過50年,我們的後代對著我們發出同樣痛惜的問題:為什麽?為什麽?你們是為了什麽那樣愚蠢地自相殘殺?
附錄三:美國人至今也想不通:上甘嶺為什麽會打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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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人至今也想不通,上甘嶺為什麽會打不下來。美國的軍事研究者們用電腦模擬得出結論,範弗裏特如果不攻五聖山,改為攻打西方山穀地,憑借美軍強大的機械化裝備,共軍兩個主力師(十五軍四十六師和三十八軍的一一二師)是抵擋不住的。他們不準備認為上甘嶺的失敗是輸給了中國軍人,因為這似乎不是人力能夠做得到的,可是二流部隊的四十五師可以做得到的,為什麽德川、三所裏、鬆骨峰的英雄“萬歲軍”就做不到?電腦隻能模擬常識性的東西,它永遠也模擬不出一個民族重新覺醒時所能迸發出的力量。
對一個國家、民族落後的痛苦體味最深的,莫過於它的軍隊。
1952年下半年,朝鮮戰爭進入了相持階段。對於中朝一方來說,相對於1950年底鴨綠江邊的歲月,己方已經小占便宜。在嚴酷的事實下,連首先挑起戰爭的金日成同誌也已經放棄了要“統一朝鮮,解放南方”的一廂情願的夢想,此時社會主義陣營所要麵對的是:我們能不能在美帝國主義強大的軍事壓力下固守住這個共產主義在東亞的橋頭堡?盡管我們的宣傳是樂觀的,以至於讓我們在幾十年後也認為我們當時隻要願意,就可以替朝鮮人民完成統一的大業,可是曆史是會告訴人們真相的:當時的情況曾是如此的嚴峻。
彭德懷指著朝鮮地圖對十五軍軍長秦基偉說:“五聖山是朝鮮中線的門戶。失掉五聖山,我們將後退200公裏無險可守。你要記住,誰丟了五聖山,誰要對朝鮮的曆史負責。”在我們今天看來,這似乎隻是恐嚇,可是當時的事實是在九月和十月裏,聯合國軍連續攻下了朝鮮人民軍重兵把守的“喋血山嶺(BloodyRidge)”和“傷心嶺(HeartbreakRidge)”──由於朝方的揚勝諱敗,現在已經很難找到中朝一方對這兩戰的叫法,隻好以美方的稱謂來敘述了。盡管聯合國軍損失了幾千人,但毫無疑問的是他們達到了戰略目的。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五聖山──美方將其叫做“三角形山”,範弗裏特預計以兩百人為代價,在五天內實現目標。為此他動用了美第七師、美第187空降團、南朝鮮第二師、九師、加拿大步兵旅、菲律賓營、哥倫比亞營、阿比巴尼亞營等部隊共七萬餘人的龐大兵力。
誌願軍方麵在敵情判斷上出現了巨大的失誤。我方把幾乎所有的火炮和十五軍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到了西方山穀地,而五聖山方向隻留下了一個連秦基偉自己也承認算不上主力的四十五師,區區一萬來人。《毛澤東選集》裏說到,集中優勢兵力殲滅敵人,比較有把握的比例是三到四比一。五聖山下敵方集中了六到七倍的優勢兵力,至於火炮、飛機、補給等優勢就更不必說了,這場戰役似乎已經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了。
1952年10月14日淩晨3點半,戰鬥打響。
範弗裏特計劃用一天時間奪下五聖山前的兩個小山包──597.9和537.7北山高地。這兩個高地背後的□地裏有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叫做上甘嶺,這場戰役我方叫做“上甘嶺戰役”,美方稱之為“三角形山戰役”。
美軍320多門重炮,27輛坦克以每秒鍾六發的火力密度將鋼鐵傾瀉到這兩個小山包上。由於我方對敵主攻方向判斷失誤,在長達八個小時的時間裏,前沿部隊未能得到有力的炮火支援,一天傷亡五百五十餘人。通往一線陣地的電話線全部中斷,四十五師師長崔建功隻能眼巴巴的看著敵人爬上前沿陣地,任由戰士們各自為戰。這一天裏,敵向上甘嶺發射30餘萬發炮彈,500餘枚航彈,上甘嶺主峰標高被削低整整兩米,寸草不剩。即便是這樣,直到四天以後──10月18日,四十五師前沿部隊才因傷亡太大,退入坑道,表麵陣地第一次全部失守。該師逐次投入的十五個步兵連全部打殘,最多的還有三十來人,少的編不成一個班。
19日晚,四十五師傾力發動了一次反擊。
597.9高地9號陣地上,美軍在陣地頂部的巨石下掏空成了一個地堡,我軍攻擊受阻。這個地堡後來再現在電影《上甘嶺》裏。十九歲的貴州苗族戰士龍世昌,悶聲不響地拎了根爆破筒衝了上去,敵人炮兵實施攔阻射擊,一發炮彈將他左腿齊膝炸斷。目擊者幾十年後回憶道:“那個地堡就在我們主坑道口上麵,隔出四五十公尺吧。高地上火光熊熊,從下往上看,透空,很清楚。看著龍世昌是拖條腿拚命往上爬,把爆破筒從槍眼裏杵進去。他剛要離開,爆破筒就給裏麵的人推出來,哧哧地冒煙。他撿起來又往裏捅,捅進半截就捅不動了。龍世昌就用胸脯抵住往裏壓,壓進去就炸了。他整個人被炸成碎片亂飛,我們什麽也沒找到。”
0號陣地上,135團六連僅存16個人,在對四個子母堡的爆破中,三個爆破組都沒能接近地堡,在途中傷亡殆盡了。還剩下營參謀長張廣生、六連長萬福來、六連指導員馮玉慶、營訊員黃繼光、連通訊員吳三羊和肖登良。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不過黃繼光沒喊後來那句讓四億五千萬人熱血沸騰的口號:讓祖國人民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吧!他們炸掉了三個地堡,付出的代價是吳三羊犧牲,肖登良重傷,黃繼光爬到最後一個地堡前的時候全身也已經七處負傷。他爬起來,用力支起上身,向戰友們說了句什麽,隻有指導員馮玉慶省悟了:“快,黃繼光要堵槍眼。”犧牲後的黃繼光全身傷口都沒有流血,地堡前也沒有血跡──血都在路途上流盡了。
當時的目擊者大都在後來的反擊中犧牲,隻有萬福來重傷活了下來,在醫院聽到報上說黃繼光僅僅追授“二級英雄”,大為不滿,上書陳情。誌願軍總部遂撤銷黃繼光“二級英雄”,追授“特級英雄”稱號──我軍至今僅有楊根思和黃繼光獲得過這種級別的榮譽。
十五軍戰後編撰的《抗美援朝戰爭戰史》中說道:“上甘嶺戰役中,危急時刻拉響手雷、手榴彈、爆破筒、炸藥包與敵人同歸於盡,舍身炸敵地堡、堵敵槍眼等,成為普遍現象。”也隻有這樣一個民族的優秀兒女,才能這樣的把個人生死置之度外。
20日晨,敵人再度反撲,上甘嶺表麵陣地再度失守。四十五師再無一個完整的建製連隊,21個步兵連傷亡均逾半數以上。聯合國軍投入了17個營,傷亡七千之眾,慘到每個連不足40個人。美國隨軍記者威爾遜報導:一個連長點名,下麵答到的隻有一名上士和一名列兵。戰鬥進入了坑道戰。電影《上甘嶺》裏主要反映的就是這一段的故事。10月24日晚上,秦基偉將軍部警衛連補充到一號坑道,120多號人,穿過兩道固定炮火封鎖線,連排幹部隻剩一個副排長,還有25個兵。坑道裏的誌願軍戰士為後方贏得了時間。
10月30日,我方再度反攻。
我方動用了133門重炮。美七師上尉尼基驚恐地告訴隨軍記者:“中國軍隊的炮火像下雨一樣,每秒鍾一發,可怕極了。我們根本沒有藏身之地。”每秒鍾一發美軍就受不了了,殊不知我們的戰士在10月14日麵對的是每秒鍾六發的狂轟。
5小時後,誌願軍收複主峰。次日淩晨,南朝鮮二師三十一團和阿比西尼亞營反攻,發動了四十餘次攻擊。一天下來,全員上陣的三十一團便完全喪失戰鬥力,直到朝鮮戰爭結束也沒能恢複戰鬥力。11月1日,美七師,南朝鮮九師再度反撲,打到2日拂曉反被我堅守部隊打了個反擊,收複597.9全部表麵陣地。四十五師補充後用於反擊的10個連也全部打光。11月15日南朝鮮九師和美187空降團分五路進攻,四十五師最後一個連隊增援到位,打到下午三點,連長趙黑林趴在敵人屍體上寫了個條子派人後送:我鞏固住了主峰,敵人上不來了。當天美國人坦率地向新聞界承認:“到此為止,聯軍在三角形山是打敗了。”
先後屯過三四百人的一號坑道,隻走出了8個人,下陣地的時候,又在炮火下犧牲了2個,到軍部,又被餅乾和牛肉罐頭撐死一個。隨手抓把土,數出三十二粒彈片,一麵紅旗上有三百八十一個彈孔,一截一米不到的樹幹上,嵌進了一百多個彈頭和彈片。
上甘嶺戰役,雙方傷亡人數有多種說法。我方戰報:殲敵兩萬五千餘人,十五軍傷亡一萬一千五百二十九人,其中陣亡五千二百一十三人。美方戰報:損失九千餘人,共產黨死傷一萬九千餘人。但毫無疑問的是,這片3.8平方公裏的山頭,已經被鮮血浸透了。
什麽叫做英雄?摧鋒於正銳,挽瀾於極危,可以叫做英雄。
整個上甘嶺戰役中,天上沒有出現過一架我們的飛機;是役我們的坦克也沒有參戰的紀錄;我們的火炮最多的時候,也不過是敵方的四分之一,美軍總共發射了190多萬發炮彈,五千多枚航彈,我們隻有40多萬發炮彈,而且幾乎全是後期才用上的。數百萬發炮彈蹂躪著這兩個區區3.8平方公裏的小山頭,這兩個在範弗裏特的作戰計劃裏第一天就該拿下來的小山頭,用自己的粉身碎骨驗證了人類的勇敢精神。
此役之後,美軍再沒有向我發動過營以上規模的的進攻,朝鮮戰局從此穩定在了38度線上。這一戰奠定了朝鮮的南疆北界。
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1986年出版的五百萬分之一的地圖上,找不到海拔1061.7米的五聖山,卻標出了上甘嶺。這就是曆史的崇山峻嶺,讓人們一眼就看見了她:“嗬,這就是上甘嶺!”
原本是二等部隊的十五軍四十五師,這一戰基本上打光,但是她從此昂首跨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一等主力的行列,因為她的戰績是──上甘嶺。
1961年3月,中央軍委從全軍中抽出三支主力第一軍、第十五軍、第三十八軍,交由空軍司令員劉亞樓挑選一支,改建為中國第一支空降兵軍。這位上將選擇了十五軍,理由是:“十五軍是個能打仗的部隊,他們在上甘嶺打出了國威,不僅在中國,而且在全世界都知道有個十五軍。”
國家贏得了地位,從此美國人將中國視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西方人的標準是:要想成為強國,你必須擊敗過另一個強國的軍隊。將軍們贏得了榮譽,幾十年後秦基偉將軍躊躇滿誌地登上國防部長的位置,不能說和上甘嶺沒有一點關係。
曆史已經記不完那一萬多在戰火中浴血的戰士的姓名了,他們的身軀已經和朝鮮半島的五聖山揉和在了一起。
我們沒有足夠的大炮,甚至於沒有足夠的反坦克手雷,當時前沿陣地上的戰士們唯一希望的是多給配點手雷,因為這個東西“一炸一片”,炸碉堡也比手榴彈威力大多了。可是,黃繼光手裏仍然隻有一顆手雷,因為這個東西我們造不出來,我們沒有那麽多錢去進口。美國人可以動用B-29去轟炸一輛自行車,而我們手裏的反坦克手雷隻能留給敵人的坦克,用來炸碉堡就算是很奢侈了。當年的美國隨軍記者貝文。亞曆山大寫道:“(中國)部隊進攻時,通常主要依靠輕兵器、機槍和手榴彈。隻有對付最有利的目標時,才肯動用迫擊炮。”
對一個國家、民族落後的痛苦體味最深的,莫過於它的軍隊。這就是我們可愛的戰士──他們從不和自己的中國講條件,沒有任何奢求,決不會因為沒有空中支援放棄進攻,決不會埋怨炮兵火力不夠,決不會怪罪沒有足夠的給養,隻要一息尚存,他們就絕不放棄自己的陣地......他們甚至可以在長津湖華氏零下20度的氣溫裏整夜潛伏,身上僅僅隻有單衣;他們可以在烈火中一動不動;他們中的每個人都隨時準備著拎起爆破筒和敵人同歸於盡……
舞台藝術往往在現實的基礎上有所誇張,比如說所謂的美國大片《珍珠港》吧,曆史事實是日軍損失飛機九架,飛行員二十一人,其中沒有一架戰鬥機,但大家不妨借一部來仔細數數看看雷夫他們搞掉了多少架“零”式戰鬥機!可是看看我們的《上甘嶺》、《英雄兒女》,可以說沒有一部中的英雄事跡是編導們胡編亂造的,如果要說不足,那隻能是他們表現的還不夠,不能在屏幕上完整的再現每秒鍾六發重炮炮彈爆炸的震撼。
3.8平方公裏的狹小麵積,一日之內落彈30餘萬發;一萬餘人,要對抗七萬多敵人;前沿陣地上,經常是一兩個殘破的連對抗一兩個齊裝滿員的團,而且幾乎沒有炮火支援,彈藥也常常補充不上,一桶水、一箱彈藥、一個蘋果常常是犧牲好幾條人命都不一定送得上去......在這樣的情況下取得的勝利,可以說是一個奇跡。美國人不是輸給了地利,他們忘記了拿破侖一百餘年前講過的話:“中國是一頭睡著了的獅子,我希望她永遠都不要醒來。”
上甘嶺,不僅是一兩個偉人的勝利,也不僅是幾十個將軍的勝利。當一個輝煌了兩千年的民族破落後重新找回自信的時候,這種力量是可怕的。偉人與將軍們所做的,隻不過是合理的利用了這股力量。
上甘嶺的鮮血會不會被遺忘?五十多年了,靈與肉都化為了清風明月......
謹以此文悼念先烈於地下,希望大家能和我一道,摒除一會兒生命中的物欲,回憶一下那個不可思議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