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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胡耀邦去世前後的日子 / 滿妹

(2015-11-21 04:37:53) 下一個

最後的故鄉之行 

父親的沉默是從辭去中共中央委員會總書記職務時開始的。 


1987年1月16日,當人們從父親突然辭職引起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後,許多老朋友、老同事、老部下紛紛打電話、捎口信,想到家裏來看望他。可他讓家人一一婉言謝絕了,他是怕連累了人家。十幾個月裏,他足不出戶,終日不語,默默翻閱了自己從1977年再度複出以來的全部講話、文章和批示,反思自己十年間在領導崗位上的功過是非,然後開始再次通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那些日子,父親除了讀書思考,總是長久地沉默著,獨對晨曦和落日。 
看著他沉默不語的時間太久了,我擔心他會悶出病來,就慫恿孩子們去找他玩一種叫做“賓構(Bingo)”的小遊戲,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是玩著玩著,他又會走神兒,重新陷入沉思。有時我們陪他打牌,打著打著,他會突然把牌一推,說:“沒意思!”然後轉身走開。

父親原本是個思維敏捷活躍、生性熱情開朗的人,沉默不是他的性格。然而,此時這卻成了一種無奈的必需,一種對個性的頑強抵抗,一種無可選擇的存在方式。我知道,作為辭職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總書記,沉默就是他對黨的忠誠,對大局的顧全,對安定團結的貢獻。 


通過父親堅定的沉默,我才深深地體會到,政治家常常是孤獨的,有時甚至是很痛苦的。他不能向人們說明事實,也無法向自己的親人傾訴。他必須用紀律和意誌關閉自己的心扉,有時甚至不得不把自己整個封閉起來。 
我常想,父親這一代人,可能是由於年輕時生活環境惡劣和長期緊張的工作,很多人雖然活了一輩子,卻隻會工作,不會生活。

 
有一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一篇關於如何轉移注意力的小塊文章,如獲至寶,回家和父親閑聊時說:你幾年前建議離退休幹部休息後,寫寫回憶錄、練練書法或繪畫,還可以學點兒養生之道。沒想到這些居然和報紙上科普文章宣傳的觀點很接近,隻是科普文章中介紹的內容更廣泛一點兒。看到父親還在聽,我就裝著隨意地接著說,報紙上講了四點:發泄;傾訴;換環境,如外出一段時間;或學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像什麽寫詩啦,繪畫啦。

 
不知道父親是否受了這篇短文的影響,有段時間他竟學著做起詩詞來。父親曾寫了一首詞《戲贈(於)光遠同誌調寄漁家傲》,幽默詼諧地調侃了教條主義: 
科學真理真難求, 
你添醋來我加油, 
論戰也帶核彈頭。 
核彈頭, 
你算學術第幾流? 

是非麵前爭自由, 
你騎馬來我騎牛, 

酸甜苦澀任去留。 
任去留, 
濁酒一杯信天遊。 


父親對於修建三峽大壩一直是心存疑慮的。1985年,當父親看到李銳寄給人民日報社不同意修建三峽大壩的文章時,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做出不要發表的批示。幾年後,父親借巫山神女之口,做詩表達了他對修建三峽大壩的真實想法—— 
妾本禹王女,含冤侍楚王。 
淚是巫山雨,愁比江水長。 
愁應隨波去,淚須飄遠洋。 
乞君莫作斷流想,流斷永使妾哀傷。 
最讓我難忘的,是父親寫給研究《離騷》的文懷沙先生的那首古風格調的詩,既顯示出正在學習做詩的父親的才情,又可能是他當時心境的寫照: 
騷作開新麵,久仰先生名。 
去歲饋珠玉,始悟神交深。 
君自九嶷出,有如九嶷雲。 
明知楚水闊,苦尋屈子魂。 
不諳燕塞險,卓立傲蒼冥。 
閉戶驚葉落,心悲秋早零。 

心悲不是畏天寒, 
寒極翻作豔陽春。 
豔陽之下種桃李, 
桃李芬芳春複春。 
哲人曉暢滄桑變, 
一番變化一番新。 
如今桃李千千萬, 
春雷一綻更精神。 


父親就像一匹圈在會計司胡同裏的伏櫪老馬,靜默到1988年秋天,心裏忽然漫湧起對故鄉的深深思念,幾次說起特別想回湖南老家看看。這對父親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 


期待已久的湖南之旅,終於在這年11月成行。 
11日,火車到達長沙站,湖南省委的領導們沒等父親走下車廂就迎了上去,熱情地歡迎他“到湖南檢查指導工作”。 
父親擺擺手,明確地說:“我這次來湖南隻是休息。” 
在長沙停留了一夜,父親便驅車西行,離開長沙去了著名的國家級森林公園張家界,住進森林局賓館。傍晚,父親習慣地外出散步,被正在這個賓館開森林工作會議的人們發現,他們很快地都站在賓館的庭院等候。看到他散步回來,人群裏頓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還有人興奮地喊道:“請耀邦同誌和我們合影留念!”

父親無奈,以他慣有的隨和笑著走進他們的行列,任憑快門哢嚓哢嚓響個不停。 


第二天沿金鞭溪遊覽時,他又被人認了出來,數千遊人擠在路邊鼓掌歡迎他,走不了幾步就有人圍上來,跟他握手合影。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照,僅是在從金鞭溪到索溪峪的數公裏山道上,他與遊人合影就有三四十次。 
這熱烈的群眾場麵使得警衛人員有些緊張,父親卻說:“別擔心,在人民群眾中間是最安全的。”

 
從張家界回到長沙以後,父親就很少露麵了,他擔心這種熱烈的場麵再次出現。父親靜靜地住在過去毛澤東到長沙時住的省委九所六號樓,每天上午多是看書、看報、看文件,下午不是約請一些湖南的老同誌來聊聊往事,就是跟一幫年輕人打兩圈橋牌。 


11月20日晚,父親獨自坐在餐桌前,有滋有味兒地吃著—碗自己用小勺加了些辣椒油的清淡麵條。身邊的工作人員看到父親吃得那樣津津有味,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們後來才知道,那天是父親73歲生日。可是我們誰也沒有料到,那竟是他過的最後一個生日,而且是又一次單獨度過的——盡管此時他已經不用再為國家的事情操勞,不必再遠離家人到“老少邊窮”地區視察了。 


直到12月7日,父親才去了趟嶽陽,登臨嶽陽樓,參觀麻紡廠。 
遊君山的那天是9號,天色陰沉,冬意肅殺,八百裏洞庭風急浪緊。父親披著一身寒氣上了君山,仍是遊人爭相與他握手合影的熱烈情景。 

這時,有一對夫婦從遊客中走出來,提出要單獨和父親談幾句話。 
父親說:“你就當著大家的麵講吧。” 
那位女同誌說:“我要向您提點兒意見。現在黨風很不好,群眾還提不得意見,不知道您了解不了解,我可是看著是您才說這個話的。我是黨員,但是共產黨腐敗了,沒希望了,我要退黨。” 
父親正視著這對夫婦,停頓了一下,嚴肅地說:“黨章規定,個人有退黨的自由。但我們黨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是有希望的。” 

 

與他們分手後,父親的心情很不好,當天就趕回了長沙。旅途勞累,加上受了風寒,第二天父親便覺得頭暈不適,可他不願驚動身邊的工作人員和醫生。直到第三天晚飯後他感到有些支撐不住了,才對秘書說:“我有點不舒服,還有點頭痛和咳嗽。” 


隨行的醫生聞訊趕到,立即給父親查體。當時他體溫38℃,咽部輕度充血,兩肺有少量 
哮鳴音,肺底有少許濕囉音,血壓和心音都正常。這些症狀和體征雖然都不很嚴重,但可證明有明顯的肺部感染。醫生給他服了一片複方阿司匹林和兩片螺旋黴素。 


兩個多小時後,父親的病情急轉直下,體溫高達40度,而且持續不退;血壓從120/70毫米汞柱直降到80/50毫米汞柱;心跳快,心律不齊,並出現了頻繁的期前收縮。從湖南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趕來的專家們初步診斷:感染性休克、心房纖顫,建議住院治療。這個診斷對於老年人來說是很重的,處理不好,可以致命。

然而,父親堅持說:“不要緊,我的病不重,過兩天就會好,不要麻煩太多的人。” 


大夥兒拗不過他,一直守候在現場的湖南省委第一書記熊清泉和省委秘書長沈瑞庭商量了一下,決定組織醫療小組,就地治療。 


這一晚,負責醫療的醫護人員通宵未眠,整夜看護在父親身邊。淩晨過後,父親的心房纖顫漸漸消失,血壓開始回升。12日下午,體溫降至正常。 


此前,父親每年偶染感冒一兩次,都是因為煙吸得太凶、工作太累造成的。除兩肺以外,他全身器官從來沒有出現過嚴重病變,所以母親聽說他病了,開始並不以為然,認為就是普通的感冒。我了解到真實病情,卻不敢對母親直說,心裏很著急,可又不便因私事放下手上的工作,隻好一再催促母親趕快去看看。 
母親一貫以工作為重,堅持要做完年底的工作總結再動身。她平素最痛恨浪費國家財產,因此也沒有乘坐中央專門安排的飛機。 


等到母親從北京買了飛機票趕到湖南時,已是父親生病的第五天了。這時父親的身體已在恢複,並不斷有人來看望他。有些老同誌因身體原因行動不便,也都托人捎信來,說大家都很想念耀邦同誌。

 
父親感歎道,“我這輩子有兩個沒有想到:一個是沒有想到被放在這麽高的位置上;一個是沒有想到在我退下來以後,還有這麽個好名聲。” 


身體康複後,父親專門把醫護人員請來合影留念,並將母親帶去的水果分送給大家。父親感謝大家說:“我每年都要感冒一兩次,每次發燒都要一兩天。這次發燒一天就退了,是你們精心治療和護理的結果。湖南的醫療水平很高,感謝在座的各位。”

但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此番心律失常,竟鑄成了他生命中最危險的隱患。 
當時我在中華醫學會工作,接受了組織派我赴美進修的安排,正在北京忙著交接工作。剛過完1989年元旦沒幾天,父親的警衛秘書就打電話給我,談到父親多次問起滿妹現在忙些什麽,是不是很快就要出國了。 
我知道父親一定是想我了,便撂下手頭已經辦得差不多的工作,向單位請了幾天年假趕往長沙,想在臨行前再陪父親聊聊天,散散步。 


跟父母一起住了三天,我對父親說:“爸爸,我得回北京了。出國前醫學會要召開全國第二十次會員代表大會,我負責大會文件和會務組織;另外,也還有些工作要交代。” 
沒想到父親居然一反常態,執意不讓我走,竟說:“開會的人多得很,不缺你一個嘛!”轉而問我,“你去過廣西沒有?” 
我怔怔地回答:“80年代初去過一次。” 
父親笑了:“噢,那還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廣西變化大得很,一起去看看嘛!” 
其實,我又何嚐不想多陪陪他呢!於是我和父親商量,到南寧的當天下午我就走。 
父親一愣,詫異地問:“這麽急?”他停了一下,又說,“好嘛,好嘛,要走就走吧!” 
在火車上幸福地和父母晃蕩了一天,到南寧已經是次日中午。看著大家安頓好都住下後,就到了向他們告別的時間。 

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那天父親穿著深駝色的中山裝,外麵披了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夾大衣。他和母親一起出來送我,走在母親和一群工作人員的前麵。我們倆並排走著,他右手指間夾著香煙,無語地一直把我送到賓館外院的汽車旁。一路上他都在微笑著,可眼神兒裏卻漾出我從未見過的傷感。就在這一刹那,我似乎感應到了某種無法詮釋的人體信息,體內隨之旋起一股黑色的悸動。在這股無形的力量推動下,我不由自主地轉過身摟住了父親的脖子,當著那麽多認識和不認識的工作人員的麵就哭了起來,淚水像溪水般不停地流出。 


父親靜靜地摟著我,一隻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任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一句話也沒說。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克製住自己,哽咽著,不知為什麽突然冒出了一句話:“爸爸……你,你可一定……一定要等著我回來啊!……” 
父親慈愛地說:“當然嘛,當然嘛!” 
他看著我淚流滿麵地上了車,直到汽車開出很遠,還在向我揮動著手臂。 
突然間,我發現父親蒼老了許多,慈祥的臉上似乎有一絲抹不去的惆悵,單薄的身軀顯得那樣淒涼,流逝的歲月無情地蠶食了父親那生動的表情和不倦的身影。隨著汽車漸漸遠去,我極力在視野裏尋找著他,可離別竟是那樣迅速。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想辦法盡快買一台攝像機,記錄下日常生活中真實、熱情和充滿活力的父親。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心願,竟沒有在父親在世時實現。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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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快樂人生7788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一品' 的評論 :

應該是滿妹的原創。本人非滿妹。
一品 回複 悄悄話 是轉載還是原創?
揮一揮手 回複 悄悄話 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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