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英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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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朱迪的動物們

(2015-09-20 12:55:43) 下一個

我和朱迪的動物們
 
朱迪獨身,住在英格蘭森林深處的一個小村子裏,與一馬,一驢,一狗,一貓為伴。
最初朱迪是我的病人,後來我們成了朋友。通常我會在周日下午到她那裏,與她坐在花園裏喝茶聊天。時間久了,我和朱迪的動物們也熟絡了。
與朱迪一樣,這四位家庭成員全都年事已高,那馬31歲,驢25歲,狗和貓也都老大不小了。有意思的是,每隻動物都有自己的名字,馬的名字叫Twilight,意思是黃昏,它的名字刻在馬廄上方的門框上。
這幾隻動物相處十分和諧,馬和驢在同一處草場放養,從朱迪家樓上的窗戶望去,高大的黑馬和矮小的白驢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幽閑地漫步,宛若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夫老妻,每每令我生出許多感慨。
那隻狗名叫莫菲,隻要見了我,先是撲到我身上撒個歡,轉身就跑得沒蹤影了,不過我知道它是找球去了。果然,它不知從哪個旮旯裏找出一隻球來,銜過來放在我腳邊,然後抬起頭來望著我,十分警惕地做好接球的準備,打個比喻也許不太恰當,不過那架式的確叫我想起了足球場上準備接球的守門員。我把球踢出去,它就以極快的速度跑去再把球銜回來,它可真是一隻有靈氣的狗,即使我故意聲東擊西,它也絕不上當,它的眼睛緊盯著那隻球的去向,反應極其靈敏。它還會跳躍著做出一些誇張的動作,炫耀它的技巧。如果我不想和它玩了,隻要背過身去說聲NO,它會立馬乖乖地停下來,蹲在地上仰起頭來,它的眼睛特別專注地盯著我,我知道它是用這種方式勸我改變主意。如果我再說聲NO,它知道真的沒戲了,就失望地低頭走開,不再纏著我。
帶著莫菲去森林裏散步的時候,它就不那麽聽話了。它一路在前麵跑著,銜來一根長樹枝橫著擋住我的路,我將樹枝撿起來扔掉,它會重新銜回來再放在我的腳跟前。這時背過身去對它說NO是沒用的,它就像一個調皮搗蛋的男孩子,沒完沒了地跟你鬧玩,連朱迪的話也不聽了。它喜歡跑出去撿回我扔掉的樹枝,扔得越遠越不容易找到它越來勁,奔跑和搜尋是狗的本能,尤其是鑽進茂密的樹叢,那裏才可盡情施展它的全部天賦。森林是它真正的樂園,是它可以無拘無束任意撒歡的地方。隻有回到自家院子裏,它才變得聽話,有點委屈自己。
那隻棕灰色的老貓儼然是個奶奶級的“人物”,有點懶,喜歡蜷臥在沙發上打盹,有一次,我看到莫菲跪在它身邊,一下一下地用舌頭舔著它的背,貓就趴在沙發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地享受狗給它的特別關愛。
貓不像狗那樣熱情奔放,貓比較理智,見了我不理不睬,照樣閉著眼打它的瞌睡。不過別以為它沒看見我,等我坐定之後,它一定會慢吞吞地蹭到我的身旁,緊挨著我趴下,摸摸它的背,它就咕嚕咕嚕地念起經來。
那馬雖說年事已高,卻不失當年的風采,它生就一副運動馬的骨架,隻有在跑馬場上才能見到像它那樣俊美的身材,它身上黑色的毛亮得像緞子,年輕的時候絕對屬於馬中“帥哥”。
有一次朱迪把它好好梳洗了一番,放上馬鞍,讓我騎上去照了好多照片,“帥哥”脾氣溫和,對我很友好,照相的時候相當配合,那些照片如今成了我的珍藏品。
深棕色的馬鞍是用上好的皮料做的,已經磨得油光錚亮,配在馬背上,更顯馬的威風。平時馬鞍放在客廳的椅子上,每次去了我都忍不住要摸一摸,幻想著有朝一日我也能擁有這樣一副馬鞍。
最有趣的是那隻白色的矮驢,它的身型看起來有點可笑,矮且大腹便便。因為它很矮,我喜歡摸它的背,記得有名句老話說得是:驢要順著毛捋,我記住了,我就順著它背上的毛捋,它果然很乖很消受。
朱迪的花園離放驢的草場相隔大約一百多米,有一次,我剛走到朱迪的院門口,忽地聽見驢的叫聲,轉頭望去,隻見那驢昂著頭,朝著我噢噢地叫著打招呼,原來它認出了我!後來每次去那裏,我都要設法讓它看見我,獨自享受這隻驢子給我的特殊禮遇,我會向它揮揮手,表示我聽見了它的歡迎曲。
我會帶上幾根胡蘿卜,驢和馬都特別愛吃,它們會小心地從我手上叼起胡蘿卜,牙齒卻不會碰到我的手。我很奇怪這麽大的牲口何以做出如此精細的動作。我喜歡聽它們嚼胡蘿卜時嘴裏發出的咯吱咯吱的響聲,那聲音真是清脆悅耳。
夕陽西下,牽馬返回馬廄的活朱迪就交給了我。我牽著韁繩,高頭大馬走在我身旁,叭噠叭噠的馬蹄聲撒落在鄉間小路上,那馬蹄聲錯落有致,在我聽來不啻是一種天然的打擊樂器發出的音響。牽馬時的感覺非常奇特,它給我一種自豪感,而這感覺來自於馬,馬是我的主人,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我頗以英俊的馬主人為驕傲。
驢的肚子實在太大了,它像一個十月懷胎的驢媽媽,我總是想象有一隻驢寶寶藏在它的肚子裏。有一次我忍不住問朱迪,為什麽它的肚子這麽大?朱迪說:“人老了肚子就大,不是嗎?”看來朱迪不喜歡別人對她的動物說三道四,因為它們都是她的家庭成員,我提這樣的問題有點不禮貌。
英國的夏天紫外線強烈,陽光刺眼,人外出時都會帶上墨鏡。朱迪給驢和馬戴上了眼罩,朱迪告訴我,那眼罩不是用來防光的,是防止飛蠅鑽進它們的眼睛。冬天來了,驢和馬都有過冬的棉背心,既保暖,又不影響它們活動。
有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次在客廳裏,朱迪和我談起人和動物的關係,她說:“實際上不是人如何對待動物,而是動物如何對待人。”她的這一觀點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怎麽可能呢?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高級動物,怎麽能與動物相提並論,更何況說到動物如何對待人呢?我沒接茬,談話無法進行下去,隻能保持沉默。
朱迪堅定地認為動物是有感情的,它們的感情是應當被尊重的。她曾經跟我談起過,多年前這頭驢的媽媽死了,那段時間驢的心裏一定很難過,它會感到特別孤獨,會想念它的媽媽。敘述這些的時候,朱迪是認真的,她用人的思維去體會一頭驢的感情,叫我有點將信將疑,出於禮貌,我點了點頭。
秋末的一天下午,我去朱迪那裏,一見麵她就告訴我,驢死了,就在兩天前,是老死的。我大吃一驚。
朱迪的眼圈紅紅的,我心裏咯噔一下,感覺一下子空了,放眼望去,那個草場也空了。那隻可愛的白色矮驢,我再也見不到它矮胖的身影,聽不到它見到我時歡快的叫聲了。
朱迪帶我上樓,讓我站到窗前,指著對麵的草場說:“你看那裏。我把驢背心搭在柵欄門上,那馬一天到晚守候在那裏不肯離開,已經第三天了。”
我看到那匹黑色的老馬直直地對著柵欄門站著,低垂著頭,麵對著驢生前穿過的深藍色背心,一動也不動,幾乎要凝固為一尊雕像。它在為它的驢弟兄久久默哀,它垂首對著那背心,守護著它,嗅著上麵的氣味,因為那是驢生前穿過的背心,上麵還留有驢的氣息。
“要去看看馬嗎?”朱迪問。
我點點頭。
朱迪拿了幾根胡蘿卜,我們緩步走到馬的跟前,它緩緩地抬起頭看著我們,就在與馬對視的那一瞬間,我分明看到了它眼睛裏的哀怨和憂傷,那雙眼睛在對我說:哀之大莫過於心死——那馬的眼神傳遞給我的就是這樣的無助無望,它令我震驚,令我戰栗。
馬會倒下嗎?在遭遇摯友的亡故,巨大的悲傷襲來之時,馬怎樣才能挺下來?馬不會說話,不會表達,它的心裏該有多麽痛苦啊。
看得出馬的內心有些焦躁。胡蘿卜是馬最愛吃的甜點,是朱迪每天對它的獎賞,而它卻不像往常那樣湊過來,我把胡蘿卜伸到它的嘴邊,它叼在嘴裏,慢慢地嚼著,那咀嚼聲也不如以往那樣清脆了,隻吃了一根,它就轉身走開了。
我輕輕撫摸著驢生前穿過的藍色背心,陽光下,那背心摸起來很軟很溫暖,感覺還帶著驢的體溫。摸著它,感覺就像平常摸著驢的脊背,那曾經的有生命有彈性的驅體,此時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心頭湧起陣陣惆悵。
我們離開草場,默默地往回走,誰也不說話。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過頭再看那馬,隻見它已經踱到草場那邊,良久,它突然抬起前蹄,仰天發出長嘯,一聲,兩聲,三聲。那一聲聲撕心裂肺地嘶叫,淒厲,悲愴,聲聲滴血。它在呼喚它親愛的兄弟,它在向蒼天發問,它把一腔悲情和哀怨,藉著嘶叫,淋漓盡致地傾泄於廣袤的森林。
那嘶叫聲令我心碎,淚水忽地湧上來,蒙住了我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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