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這般極簡的形式處理身後,是要及早杜絕任何浪漫化本身事蹟的可能性吧。真正的藝術來自匿名的自我,這是詩人裏爾克的話。

平路:台灣女作家


 

如果說,文字是晃盪在波光底下的心靈水紋圖,那麽,捧起林義雄先生這兩本《隻有香如故》,好奇的始終是,多年前,台灣發生了林宅血案(註),林先生曾經承受過那巨大的創痛,那療癒過程是否完成?又因之沉澱出怎麽樣的生命深度?    

 

上下兩本《隻有香如故》,由多年來寫給女兒家書組成。林先生的文字極其節製,難得找出感性的語言,寫到自己家遭逢的慘劇文字益發簡約,對罹難女兒的思念,僅隻流露在書翻開的第一句:「給亮均、亭均:相信你們已經活在爸爸的理想國度」,如是而已。 

 

作為讀者,我本身最震動的, 莫過於書裏講到處理身後的那番話。或者符合納布可夫(Vladimir Nabokov)的定義,那是讀者拿起一本書,認知到相關自身的生命真理所引發的戰慄。 

 

作者叮囑女兒當自己斷氣後,用當時睡著的床單包起來,最短時間,送到火葬場。以後,用準備丟棄的瓶罐裝著,灑在母親方太夫人墳上,不留任何痕跡。 

 

不收奠儀、鮮花,不辦葬禮、紀念會,如果有別人舉行任何儀式,親人也不應參加。包括親人居喪三日怎麽吃都想好了,「家人盡量不外出,不工作,也不聚餐,隻準備蕃薯粥、蕃薯葉和土豆,隨時供家人和來訪親友隨自己需要食用。」設想得非常周到。就連唯一可通融的:「十二歲以下兒童可另提供速食」都寫得清楚。 

 

作者規定女兒照著做,其中沒有多少彈性空間。 

 

以這般極簡的形式處理身後,作者是要及早杜絕任何浪漫化本身事蹟的可能性吧。手創的「慈林基金會」,也在減少家族色彩。作者規定女兒在方素敏卸任後二十年內,不論多少人情壓力,「你都不可以擔任慈林董事長」。 

 

真正的藝術來自匿名的自我,這是詩人裏爾克的話。藝術創作者是這樣,那麽,政治工作者呢? 

 

這些年,我碰見過一些從政的人。常聽到他們不厭其詳地,細數本身在某個歷史轉捩點的卓絕貢獻。一遍遍從頭講,如同審視身上脫漆的勳章。聽的時候,似乎也聽見他們體內那龐然大物的 ego(編註:自我),發出撞擊的響聲。 

 

作者卻相反。文中絲毫看不到他感覺良好的「自我」,因已過濾得一乾二淨。作者跟女兒說:「爸爸很不喜歡老是在談論自己的人。」正因為作者極不喜歡談論自己,這本書難以滿足讀者的偷窺慾,但另一方麵,想來作者在謹肅的自我過濾之下,也壓抑掉許多個人最直覺的感受。我懷疑,作者對自己嚴苛、不容許本身有任何俗世的享樂,這個層麵,與當年創傷過於巨大有無關係?是不是仍屬於「創傷症候群」遲遲未平復的部分? 

  (註)1980年2月28日,林義雄正因美麗島事件被以叛亂罪起訴,並拘禁於新店監獄候審。林先生的高齡母親與稚齡雙胞胎女兒在自宅遇刺。事涉政治敏感,至今是未破的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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