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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水滸那點事兒之林衝

(2014-05-12 12:52:05) 下一個


高山烏龍乃博主同窗好友,來自水泊梁山故裏,性情俠義剛正,頗有梁山好漢之遺風,好文墨,樂山喜水,參禪悟道,強身健體,行萬裏路,讀萬卷書!高山兄人生坎坷,但仍不失赤子之心。閑暇之餘,癡醉於水滸梁山逍遙自在,天高皇帝遠的江湖世界裏,篤信“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之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之”的俠義之道,借古喻今,針貶時弊,不亦樂乎!

轉錄此文以嗜海外同道。


 
閑話水滸那點事兒之林衝

(一)

教軍場收工後,陸謙那幾個至交兄弟今天沒約去相聚,便慢慢朝家的方向踱來。拐過巷口,看到自家門窗映出光亮,炊煙也嫋嫋升起。門閉著,還未及敲,錦兒聽見腳步,已擎了蠟燭,把門敞開,娘子帶著春風般的笑意,伸手接過外衣。不一會兒,熱騰騰的菜蔬魚肉擺上來,旁邊還溫了一壺好酒。

如果不是林娘子遭遇高衙內,林衝過的是這樣十分滿足的日子。

本來林娘子很少出門。自己賢淑美貌,夫君英雄了得,自嫁過來,從未發生過口舌,紅了麵皮。娘家與林衝門當戶對,都頗有些過活,雖說平平淡淡,可很殷實。隻有一樣,這許久了,一直未添新丁,為此林娘子有點心事,有時候就讓錦兒相伴,到嶽廟燒香拜佛,以求個一男半女。

高衙內自打見到了林娘子,那魂兒就丟了大半,幾番不著,又吃林衝那一驚嚇,越發不濟了。高俅愛憐這個過繼來的幹兒子,自然要遂了他心願。但是如果不把林衝除掉,此事萬難成就。

這事兒對於高俅這樣地位的人來說,似乎容易得很。借著手下幫閑的計策,拿了林衝,本要當場亂刃分屍,被林衝掙紮,大喊冤枉。高俅心想,不怕你跑了去,倒省得汙了我的地麵,遂解送開封府,並吩咐府尹做成死罪。本以為就可以了斷了,誰知林衝頗識些法度,證詞有理,還盡說在關鍵處,丈人張教頭又來買上告下,使用銀兩,遇到了孫孔目。當下孫孔目據理力爭,直說出了這般話:這南街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並拿出了折中具體的定罪度量,硬是把鐵了心的府尹說轉,回稟高太尉無法做成死罪。

天下正直的人本不少,可敢出頭並起到作用的人少,這樣的人便可稱作貴人。不過,話要說回來,如果不是府尹身邊得力之人做這番仗義之爭,還會有這樣的作用嗎?這裏,林衝還是幸運的。
 
當下高俅一計不成,隻得另想辦法,讓陸謙去指使董超薛霸就押送滄州的路上結果林衝,不想又被魯智深救了,並一直護送到底。


兩番用計未果,高俅自然老羞成怒,不肯罷休,再派陸謙親自去滄州的大軍草料場用計。如果不是天可憐見,大雪壓倒了房屋,林衝已經被活活燒死在那裏了。


那個火光衝天的夜晚,聽了門外三人的對話,林衝自心中叫一聲慚愧。過去一忍再忍,至此,終於忍不下去了。拔步衝出去,在山神廟前,酣暢淋漓地把陸謙做了,捎帶了富安和差撥兩個幫凶。當腳踏在被丟翻在雪地上的陸謙的胸脯上,解腕尖刀擱在他臉上的時候,林衝盯著他,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又無甚冤仇,今日倒來害我!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且吃我一刀!此時的豹頭環眼,猙獰恐怖,燕頜上的虎須,隨風倒立,霍地撕開陸謙上身衣服,把尖刀向心窩裏隻一剜,心肝提在手裏。三顆熱腦袋被林衝打做一處,痛快至極!

雪白襯殷紅,臘梅點點開!

此番做出來,林衝已沒有活路了。

幾經周折,在柴進舉薦下,他衝出天羅地網,終於上了梁山。

由此,逼上梁山這個詞,與林衝緊緊聯係在一起,並自民間流傳開來。


 (二)


魯智深在缺牆邊第一眼看見林衝的時候,隻見他生的豹頭環眼,燕頜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手中執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這般模樣,其實威武非常,但又儒雅有致,含而不露,鋒而無芒。武藝超群絕倫,頗為自負,卻識得法度,把得分寸,寫得詩句,知曉利害,人之常倫藏於胸。


那天見到娘子被調戲,林衝衝過去,就肩膀扳過來,卻待下拳,認得是高衙內,先自手軟了。在林衝眼力,高衙內不是街頭尋常潑皮,不是可以隨便下拳之人,這點他十分清楚。此時是利害在心,是爭一口氣還是小事化了,他自覺地選擇了後者。
 
娘子二番被調戲是在陸謙家裏,得信後三步並作一步來到門外胡梯上,聽了娘子與高衙內的對話,斷定未被玷汙,於是立在那裏,喊一聲大嫂開門。高衙內在屋裏聽見,打後窗跳出去逃了。此是分寸。此前他立在屋外把話聽了個來回,有足夠的時間思度和權衡。如果飛起一腳斷門衝進去,下麵他就不好辦了,打,打不得,不打,其實也不打不得。他不是武鬆,更不是李逵。隔山震牛,或許就是眼下最好的甚至不二的選擇。但這已經是第二遭了,總得有點表示,不敢打高衙內,這一肚皮鳥氣,也得發散一下,遂把陸謙家裏砸個粉碎。


林衝很難做,因為他畢竟不是武大,他也很自尊。遇到這樣糟心的事,卻兩回不敢打高衙內,於娘子麵前似乎也交代不過去。於是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回到剛剛與陸謙喝酒的酒樓來尋,不得見;到陸謙家門口去等,也等不到。其實,再愚笨的人,此時都明白,肯定等不到。可事兒,還是要一板一眼地去做,即便嚇唬陸謙一下,不敢用心幫高衙內,也算達到目的。大事如能化小,當然最好。

 
都說林衝窩囊,不假。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你告訴我,如果這樣的事兒真放在你頭上,你怎麽辦?


林衝識得法度,卻識不得法度之上的人的險惡;即便知道不怕官隻怕管的道理,卻不知道天下還有如此的惡官和惡官的如此惡行。這點,他遠不及同僚王進。王進與高毬打一個照麵就全明白了,連夜帶著老娘逃奔遠離京城的邊庭延安府而去。如果此時林衝也學王進的樣子,帶著娘子打包逃走,恐怕也就沒了後麵的故事。

 
可是沒有。不僅如此,就連在野豬林險遭薛霸水火棍結果,被魯智深救了後,他都心存幻想。當時魯智深震飛了水火棍,跳將過來,掄起禪杖便要打,林衝知道,被魯智深的禪杖拍到的,都是南柯一夢,於是,手腳身子雖被綁在樹上,口中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此時林衝還在算計著刑滿釋放,掙紮回來,過以前那般的日子。即便當不回禁軍教頭,以他的武藝,到哪裏討不到一口飯來吃!


說起武藝,林衝端的了得,多少次出手,無論遇到誰,從未見他折了半點銳氣。第一次是在柴進莊上,就著一輪月光,一個撥草尋蛇式,就把牛氣熏天的洪教頭放翻。在梁山腳下,與應過武舉的名將楊誌鬥樸刀,雖然沒分出勝負,可從楊誌後來說起與林衝武藝一般時那聲口來看,顯然楊誌是引以為豪的。再後來就是從梁山下來的曆次出征,他不僅一直作為隊伍中旗幟般的角色,還屢立奇功。

 
我年少時,第一次讀水滸,便玩味過一個細節。那天,他和魯智深走在街上,那個賣寶刀的大漢吆喝著寶刀的好處,幾次三番,林衝都沒理會,直到那漢子說,偌大一個東京城,沒一個識得軍器的,林衝聽得說,回過頭來。當時讀到這裏,隻有一種挺興奮的異樣感覺,不明就裏。後來才明白,這其實是林衝於武藝及相關的識得兵器方麵的自負。


 平民百姓,有林衝這般本事,這般地位,做到這般的事體,已經十分難得了。婦人嫁得這樣的夫君,此生足矣!


(三)

林衝被斷獲罪,發配滄州。剛被帶出開封府大門,丈人和街坊四鄰便接住,來到酒店。林衝拉著丈人的手,說了這樣一段話:

泰山在上,年災月厄,撞了高衙內,吃了一場屈官司。今日有句話說,上稟: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嫁事小人,已經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麵紅耳赤,半點相爭。今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衝誤了前程。卻是林衝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日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衝去得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


這段話,曾被鮑鵬山在百家講壇中強力鞭撻。再加上娘子在陸謙家裏遭調戲,林衝在門外抉擇那個場景,也被鮑鵬山說得非常不堪。那個驚走了高衙內的場麵,前麵已經說過,這裏隻補充一點。如果林衝給了高衙內足夠的時間在裏麵淫垢了自己的娘子,那就什麽也不必說了。林衝沒那樣做,所以還有話說。

 
上麵林衝對丈人這段話問題主要出在最後一句。鮑鵬山認為,林衝這是為了自己免遭陷害,情願把娘子送與高衙內的意思。當時聽了,也感覺有道理,可此事於林衝定義來說,關係重大,不得不持審慎態度,於是我回來反複揣摩其用意。


首先,林衝說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可能嗎?東京城滿大街的人都知道,高衙內是個花花太歲,專愛淫垢人家妻女,看上林娘子是他的惡劣所致。雖他自己也承認,見了多少好女娘,不知怎的隻愛她,心中好生著迷,怏怏不樂,但他說的隻愛她,隻是兩次不能夠得她,僅此而已!當然如果得手了,也不排除還愛她的可能,但這與威逼親事相差十萬八千裏。就算他自己願意明媒正娶林娘子為妻,大宋年間的高太尉,能答應嗎?能有父母之命嗎!這個關節,林衝當然不會不知道。但他更知道娘子厭惡極了高衙內,把這樣的話來勸說娘子改嫁高衙內以外的他人,是個最好的說辭。

 
其次,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衝誤了前程。這話雖是說得苦澀,卻情真意切。三年來相濡以沫,已多了份親情。自己此去生死存亡未保,為娘子考慮個前程,正是屈伸大丈夫所為。宋時高俅這樣地位的家庭沒有娶二婚的,可在耍刀動槍之人中是常有的,楊雄便是一例。以林娘子自身的條件,以張教頭這樣的人脈,張羅個不比林衝差多少的,恐怕並非難事。至於新嫁後還會不會遭高衙內囉嗦,那確不是林衝這個泥菩薩可考慮周全的事兒了。何況,還有青春年少這樣的原因。綜合下來,林衝的判斷是,嫁比不嫁強,這就夠了。


更重要的是,林衝去得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這是林衝一番話裏最難琢磨的一句,可看官真的可以按照字麵的意思簡單去理解嗎?恐怕決不能。看起來林衝是有些窩囊,可這種窩囊僅表現為沒對高衙內下拳,這是一種教養,更是一種縝密的表現。林衝不莽撞,這體現在行為,也體現在語言。他斷文識字,能寫出齊整的五律,日常的所有話語也端的得體。這裏冷不丁冒出這樣不著邊際,令人瞠目結舌的話,必有深意。其實是,林衝深知娘子對自己的情誼,拿自己免遭陷害說事,使娘子轉意改嫁,其效果勝過三天三夜的苦口婆心。因為林衝已經沒有許多時間,隻能用這樣最簡潔的話說了,哪怕冒著被誤解為令人不齒之人的危險。宋時有那貧困之家,母親對孩子說自己不餓,不喜歡吃肉,並狠呆呆地說,你不吃的話,我就拿去喂狗,也無非就是這般了。


嗚呼!此情可鑒!嗚呼,林衝!

  (四)
林衝手刃陸謙後,性情陡然大變。


本來,林衝是個安分守己遵規守律甚至溫文爾雅的良民,在滄州還在憧憬將來的日子,過去從未恃強淩弱尋訊滋事,更沒想到過殺人。但是一而再再而三被追殺之後,林衝明白了,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逃不出高俅的手掌了。而且,上回尋陸謙遍處不著,這回又來了,還是來置自己於死地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林衝終於開手做了。宋時家裏豢養藏獒的人都知道,隻要沾了血,野性便來了。

 
林衝殺了陸謙三人後,一路投東去,見樹林一個有燈光的房子裏五七個人向火。林衝衣服單薄,又被雪打得濕透,烤幹了,開始很小心地問人買熱酒,人家不賣,林衝偏要買,被對方出言不遜,林衝怒道:這廝們好無理!便用花槍去火爐裏把火柴向老者臉上一挑,燒著了鬢須,又在火爐裏亂攪,接著用槍杆對著眾人亂打,都走了。林衝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這,這哪裏還是林衝!


 林衝本不好酒,酒量更不比魯智深,隻吃了半翁,便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醉倒在山澗邊雪地裏,而後被追趕來的二三十莊客綁了,吊在柴進東莊門樓上打。


 虎落平川,令人掩麵!


 到了梁山,王倫心地狹窄,又無本事,容不下更強的人,找了個借口,限林衝三天,去把一個投名狀來,意思是說,要他去殺個人,本意是攆他下山。林衝已經沒有別的去處了,被人擺來布去,也無可奈何。當然此時殺人在林衝心裏已經不是一個坎兒了,反正前麵開了戒,多一個也不算什麽了。如果不是在山下遇到楊誌,換個人,可能早被他在三五個回合之內結果了。


後來,晁蓋等七人劫了生辰綱,也投奔梁山來。同樣是王倫的不堪使林衝意識到,不去了此人,眾英雄便像自己開始那樣無落腳之地,梁山泊難成大業。於是有了那場火並,有了林衝主張下的座次格局,並一直延續下去,也才有了日後一百八人的輝煌。火並王倫,並非為了篡位,而是為了大義。

 
林衝於梁山泊,功不可沒,既是德高望重元老,又是屢立戰功驍將。但林衝所有的遭遇,都逃不出被逼這兩個字,悲情色彩是怎麽也去不掉的。


有一個場麵,最能代表林衝的處境及心路:

在朱貴酒店裏,因找不到船渡去梁山泊,傍晚落雪時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暮然想起: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麵,直斷送到這裏,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


英雄至此,誰人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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