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央廣播大樓的魅影

(2014-03-18 13:33:28) 下一個

“嘟,嘟,嘟,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剛才的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X點鍾整”
 
這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枯操的對時聲,曾經是中國大地上人們最熟悉的聲音,這個聲音像是從宇宙深處傳來的呼叫,深遠而幽長,莊嚴而神聖!那時的人們每天聽著中央人民廣播開播的台標音樂“東方紅”開始了一天的生活,又隨著閉台的台標音樂“ 國際歌”結束了一天勞累枯乏的生活進入了夢鄉,全國上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人們都按照同一節奏在生活,在工作。那時的人們簡單,幼稚而清貧。

少年的時候,常常守在收音機旁,凝視著“紅燈”牌收音機上那個閃爍著的紅燈籠癡癡地想,這些神奇的聲音一定來自一個神聖的地方,那裏是一方淨土,一塊天堂,風和日麗,春色滿園,天公地道。那裏沒有凡夫俗子,沒有偏見和無知,沒有爭鬥,沒有酷役,隻有正義凜然,和顏悅色,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當我從學校畢業懷著朝聖的心情,誠惶誠恐地踏進這個給我們“理想” 和指明“革命航程”的大樓時,我在大樓前佇立了好久好久,就好像踏進神廟前為平複內心激動時的屏息和靜默,唯恐腳步重了,褻瀆了聖潔的神靈。

中央廣播大樓正對著長安街,前麵有一片很寬闊的廣場和綠茵地,門前有荷槍實彈的軍人站崗,門禁森嚴。這是一座由前蘇聯援建的蘇式風格的拜占庭建築,是一九五九年為慶祝建國十周年而興建的北京十大建築之一。大樓是一個正四方形的建築,中間的兩側鏤空,可以供小車通過。蘇式建築的一個特點就是內部高大寬闊,每間辦公室都有高大的窗戶,特別敞亮,寬大的走廊連著一間又一間辦公室,雅典氣派,那場景和我們小時候在“列寧在十月”見過的冬宮似曾相識。
 
大樓裏的工作人員來源複雜,有從延安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過來的老廣播,這些都是領導級的幹部,平日不常見,但都慈眉善目,和藹可親,這或許和曆次政治運動特別是文革對他們的磨難有關;有在文革中“摻沙子”進來的軍隊幹部,這些人大多在人事和政工部門,當年進駐的時候,或許趾高氣揚,飛揚跋扈,在後來那些年整治所謂“三種人”時,這些人也沒少受罪;甚至有日偽時期就在廣播係統的老工作人員,這些大多是下級的行政人員,唯唯諾諾,但處事圓滑,為人老道;還有就是新近分配進來的大學生和頂替進來的大院子弟,這些人本質上沒什麽區別,都涉世不深,沒有太多思想包袱和顧忌。那些年新分配進來很多的剛畢業的大學生充實部裏的各個部門,包括不久前去世的央視播音員羅京,還有盧靜 ,張宏民等,都是那個時期進去的。那時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在大樓裏麵,中央電視台還在廣播大樓後麵的一片小平房裏。
 
那時中央廣播電視部剛從中央廣播事業局改名不多久,許多的文件都還沿用中央廣播事業局。當時的中央部委大而全,每個單位都像是一個獨立的小社會,後勤和供應體係完整,有自己的食堂,醫院和學校等等。當然也有自己的獨特的一些傳承和曆史沉澱。當時我就特別搞不清那些老同事口中的一些個地名,大樓指的是廣播大樓,這好理解!什麽302宿舍,就不明白什麽意思,搞得跟國防機密單位似的,後來又分出了個新302和老302,還有粉樓,灰樓等等。 可老同事們隨口叫來很自然,很親切!以後才明白,原來302是當年建築工地的代號,時間長了,約定俗成,大家就都這麽叫了。

我們辦公室 的同事在冊的大概有個十一位,上班的則隻有一半不到。有些同事上班打個照麵就閃人,有些同事是隻聞其名,可平時見不到,我上班幾個月後才見到真人。辦公室的氣氛很詭異,老同事間猜忌很重,說話藏頭掩尾的,話裏有話。剛上班不多久,二位中年的女同事就開始陰陽怪氣地揶揄對方,而後又惡言相向,互擲文件和卷宗,再擰開墨水向對方潑撒,還互罵"盜竊犯"和“小偷”。一時間覺得這辦公室就像潑婦罵街的街頭巷尾,心中對這個地方的聖潔感蕩然無存,同時又感到疑惑和不解!

那些年北京的住房特別緊張,很多工作了十幾年的老同事都沒有住房,新分配的大學生就更沒辦法解決了。大部分就住在附近的旅館,招待所,北京有家的就隻能住家裏了。那旅館可不是像現在的星級酒店,而是那種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招待所則是那種和南來北往的旅客住在一起的簡陋床位了。那時我大多的時間寧願待在辦公室,後來幹脆架上折疊床就睡在辦公室了。下了班後,常有同事留下來嘮叨辦公室的是是非非,但又不挑明,我聽的是雲山霧罩的,不明就裏。

那時初來乍到,每天都很早到辦公室,或要是睡在辦公室就會很早起來,先去打熱水,再把辦公室清理一下。時間長了,就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廣播大樓有二個大門口,北門是正門,西門正對302宿舍,西門有二個門洞,一北一南,按理說,從北邊正門進來的,離西門的北門洞比較近,可是很多人,特別是老同事還是繞到南門洞進大樓,隻有年輕人走北門洞。後來問了一位老同事才知道,原來在文革軍管期間曾有人在那北門洞跳樓自殺,其狀甚為悲壯慘烈。

說來也奇怪,我也隱約覺得那北門洞有點晦氣,陰氣重。平時夜晚回辦公室寧願從中門穿過,回到辦公室,也不願走北門洞。後來知道那邊曾死過人,而且是血肉橫飛,冤魂不散的那種就更加避免走北門了。但偶爾也會走的,記得有一天已經很晚了,大雨滂沱,和當時心儀的女同事打著一把雨傘回到大樓,女同事口吐春蘭輕輕地說,我們走北門,別讓人看到了。當時二話沒說就從北門進了大樓。畢竟當時年輕氣盛,天不怕,地不怕。這以後偶爾也走過好幾次,倒也沒見過什麽邪門的不潔之物。

一天科長對我說,處裏決定讓你保管保險櫃和內室的鑰匙,責任重大,你可不能馬虎!我心想這有什麽,大門有警衛,大樓裏麵也戒備森嚴,沒問題的! 科長說,別大意,咱們這出過大事,就在你進來的半年多前,我們這就發生過一樁天大的盜竊案,整個辦公廳係統的外匯收支都被盜取一空。這是建國以來中直係統最大的一樁盜竊案,到現在都還沒偵破。我聽得目瞪口呆,半響緩不過勁來!科長接著說,這個案件現在還在偵破中,部裏有規定,案件偵破之前,辦公室的所有人不能調離,當然這是指案件發生時的同事,不包括後來進來的同事。所以現在辦公室的氣氛不太好,你不要在意,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行!

原來如此!這種天方夜談,匪夷所思的事居然就發生在我身邊,不覺有點顫抖。我仔細地審視我們的同事,科長是位援藏十幾年的五十多歲女幹部,由於長期的高原生活,臉腮兩邊已曬出了高原紅,她能力有限但心地善良,身體不太好。老梅是一位在部裏工作了一輩子的老同誌,勤勤懇懇,兢兢業業,與世無爭,是我們辦公室的老大姐和活字典, 我和她有著母子般的情誼。大張也是位老同事,為人有些誇張,不招人待見,說起早些年和中央領導的舞會就會頓時神采飛揚,眉飛色舞。曉燕和小紅是回城的知青,伶牙利齒,心直口快,有些許跋扈和得理不饒人,但也還熱心和正直。另外還有二位平日不怎麽上班,是重點懷疑和攻擊對象,一位是叫“小朱子”的中年人,為人和善,是辦公室裏曉燕和小紅揶揄和指使的對象,“小朱子”身段柔軟,笑罵由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另一位是一位也姓張的中年女同事,所以才有“大張”和“小張”的區分,是早些年同從大學畢業的丈夫一同分配進中央部委來的,小張愛憎分明,眼裏揉不得沙子,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那種, 同曉燕和小紅是水火不容,一照麵就會碰出火花。辦公室整天像菜市場,吵吵嚷嚷,打打鬧鬧,沒個體統。人際之間的事,特別是女人間的事,家長裏短,紛紛擾擾,小事也能整出個子醜寅卯,說出個古今中外來,領導們都懶得搭理,越是大的領導越怕摻和這種事,能躲就躲,能閃就閃!

盡管流言霏霏,有真有假,虛虛實實。各有各的懷疑對象,各有各的說道。有說肯定是“他”,都被公安局帶去壓手印和腳印了。 又有說肯定是“她”,隻有她才會那麽貪財,那麽無恥!反正就是互相詆毀,互相攻擊,你死我活的那種,整個一個“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和文革的縮影!

我們辦公室有內外二間,內間是一個封閉的房間,有一個保險櫃和一些裝重要文件的鐵皮櫃。大樓有武警站崗。晚上在樓道的盡頭還有一個武警站崗。從外麵進來,要通過大樓的崗哨,晚上還有樓道的崗哨,我們辦公室則至少有三道門要開。按理說,不難偵破,但是在當時怎麽也破不了,隻有一個不算答案的結論,內部人所為!

那時正值嚴打時期,街上經常有一車接著一車的犯人拉著遊行示眾,有些幹脆直接拉去刑場了。在我看來,不管這些同事的秉性如何,可都還不是那種罪該萬死的汪洋大盜。可嚴酷的現實卻是其中必定有一個是哪個犯下了滔天大罪的人,他或她興許是我身邊的某位長者,興許是和我們天天共處的某位同事,想到這些就覺得不寒而顫!

那時我還是住在辦公室或是招待所,特別是自從我保管著保險櫃的鑰匙後,住在辦公室的時候就更多些。有一天晚上回到辦公室,打開大門,大驚失色,隻見內門敞開,保險櫃也敞著,趕緊檢查有沒有什麽丟失,還好外匯和人民幣都在,本票的號都連著,沒有丟失。那天我有進去過,但我敢肯定我有把門鎖上。但那天我不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哪這是怎麽回事呢?難道是科長馬虎了?還是。。。???

那天我第一次感到有點恐懼,透過辦公室的落地玻璃,隱隱覺得似乎有人在窺探。想到一年多前的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一個黑影從長長空曠的走廊走過來,打開了大門,開裏門,再打開保險櫃,我似乎看到了那雙罪惡的手從黑黑的身影中伸出,然後像幽靈一樣飄了出去。我打開大門,看了看門外左右空空蕩蕩的走廊,深的好像沒有邊際,一直通向黑暗的盡頭。北邊就是那扇有著死狀悲慘的冤魂的北門。白天忙忙碌碌,人來人往的人們不見了蹤影,隻有冷風恣意在這空蕩肅穆的長廊,隻有那幽暗的魅影在漂浮,在潛行, 隻有那冤魂在起舞, 在哀號,在抽泣!突然寂靜的遠方傳了雄壯的“國際歌”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台呼聲,把我從迷惘的沉思中驚醒,我看看時鍾,已是半夜十二點了!

這世間最可怕的事不是未知的鬼魅,而是人妖之間蛻變的那一瞬間,是在畫皮揭開的那一刹那。我從內心害怕那一刻的到來,甚至不希望這個案件真相大白,那樣至少每個人都能活著,不會變成妖魔。從那以後,我不懼怕黑暗,但懼怕寂靜,特別是平日熟悉的喧嘩之地突然變得荒蕪和沉寂,燈火闌珊處驟然沒了光彩和人煙,驀然回首,一對陌生的雙眼在幽靜中散著綠光注視著你!

長此以往住在辦公室終不是辦法!於是再次向單位申請住房,後來還真分到了一間住房,準確地說,隻是一個床位! 那時的願望就是有一個像在大學一樣可以睡覺的地方就心滿意足了。於是跟房管的人去看,誰知連門都進不去,門鎖早給換了。後來終於打開門進去了,隻見裏麵掛滿了厚厚的蚊帳,密密麻麻,好像一個個蠶繭,也不知裏麵住的是什麽人,是男是女,漆黑一團,惡臭彌漫。有些床位白天黑夜睡的是不同的人,有些是單身,有些是情侶,有些是夫妻。特別是那些文藝口的年輕男女特別的混亂和不講究。住了幾天,實在不能忍受那裏的齷齪和髒亂,又撤回到了辦公室!

看樣子不換單位是沒有住房的指望了!幾經折騰,換到了一個叫“灰樓”的地方。這個地方是原北京廣播學院的舊址,廣電部的科研單位,中國唱片社和一些事業管理單位占用大部分,還有一部分則用作家屬宿舍。因其建築用料是用灰色的磚而得名。這邊的年輕人相對多些,雖然也有門禁,但相對寬鬆很多!

在“灰樓”也是住在辦公室裏, 但這邊更像是住家,而不是辦公室,所以不會覺得很唐突。加上這邊很多都是家不在北京的大學生,下了班以後可以聚堆聊天,娛樂,不像在大樓那邊那麽沉悶。有一天晚上炎熱高溫,我們幾個年輕人在灰樓屋頂乘涼,遇到一位住在樓裏的長者,聊起這樓裏的事,始知這裏也是魅影踵踵,而且更加恐怖!說是五八年的時候,一位廣播事業局的幹部因被劃為右派,一時想不開,在對麵的302宿舍殘殺了自己年幼的孩子和妻子後,再來到這灰樓樓頂縱身一跳,腦漿塗地!老者指著下麵我們常常經過那塊空地說,就在那躺著,好像那人還躺在那,好像就是昨天發生的事!

我們幾個麵麵相覷,頓時沒有興致。難道這諾大的一個部裏就找不到一方淨土?這記憶也太沉重了,太悲慘了吧?!我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回到辦公室,看到壓在玻璃板下的那張紙條:
人在奮鬥時,難免迷失。
投身到時間的洪濤之中,
投身到世事的無常之中!
不管安逸和苦痛,
不管厭煩和成功,
不管怎樣互相循環交替,
大丈夫唯有活動不息。

自從我從學校走進了聖殿般的廣播大樓,我的世界漸漸退去了那玫瑰般的色調,透過那灰暗的雲彩,我看到了一個更加廣闊的天空!在這裏我遇到了一位慈母般的長者,有了人生第一次刻骨銘心的思戀, 我忘不了學到的第一句朝鮮話,忘不了灰樓裏那些青春活潑的同齡人,忘不了紫竹院英語角的青春騷動,忘不了霪雨霏霏中的香山碧雲寺,還有那黝黑透亮的黛玉石,引導我們走進那鬱鬱菁菁的香山深處。

從大樓到灰樓的世界太小,太狹窄,我渴望一個更寬闊,更自由的世界,就像大鵬展翅的天空,就像魚龍潛躍的大海。不久後,我決定離開這裏去了一個更遠的地方!


後記:前不久從失聯很久的友人那得知,文中的老梅已在二年前因病離世。她在廣播係統工作了一輩子,一生謹小慎微,勤勤懇懇,心地善良。我至今保留著她那些年寄給我的的賀年卡和寫給我的充滿友愛和關懷的書信。在此謹獻上我對她的懷念和敬仰!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一時瑜亮 回複 悄悄話 不是國際台食堂,應該是中央台食堂,油渣火燒,我還生活在老302北院,碩果僅存了.
wqz220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ly2sky' 的評論 :
I grow up in New 302
Fly2sky 回複 悄悄話 味覺的記憶是思念很重要的一部分,還記得國際台食堂的酥火燒啊,真可愛!現在灰樓拆了,老302也沒有了,好像建了個什麽真武家園。去年經過那邊,在廣電部後麵還有一片宿舍掛著302宿舍的牌子。
LaserSP 回複 悄悄話 小時在老302長大,還在想念國際台食堂的酥火燒。小時候真好!
登錄後才可評論.